绿洲的守望者
2017-11-13赵天益
赵天益
绿洲的守望者
赵天益
沙枣林
在戈壁沙边的盐碱滩上,若有一棵树,它必定是沙枣。沙枣树是盐碱滩上讨生活的先行者。
先行是孤独的,先行又是有幸的。先行的脚步,会在不经意中划破地老天荒,给亘古荒原打上第一个印记,让一切原始的不再原始。先行者如同拓荒者,背负着稻麦的使命和田园的嘱托,步履艰难地向荒凉深处走去,以挥霍生命的付出,换取辉煌生命的展现。
我们是从准噶尔大漠深处走来的兵团人,在那远去的拓荒岁月里,我们这群风华正茂的一代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开创基业的大潮中燃烧着激情。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惊奇地发现一粒又一粒小芽胀破沙枣核,倔强地冲出碱壳来到地面。第一束阳光掠过,它们昂起了头。第一缕晨风吹过,它们挺起了腰。三五天以后,它们便组成一个方阵,用点点新绿给寸草不生的盐碱滩涂上叛逆的颜色。
无情的风沙不因沙枣幼芽的崭露而停息,苦涩的盐碱不因沙枣的稚嫩而收敛,一如既往,猖狂暴烈。它们虽然不是专对沙枣芽的,但枣芽一出世便被视为摧残的对象,被歇斯底里地反复蹂躏。孱弱的沙枣芽凭借祖传基因转化来的一点儿本性,默默地承受着,无力反抗,无力呼救,仅为劫后余生报一丝童稚的微笑。
沙枣芽长成沙枣苗,形态不再孱弱。风折一枝,它便在被折处重生一簇新芽。沙埋一次,它便抖落身上的沙尘,再往上长一节,尽管是那样缓慢艰难。盐碱的浸渍,它用树根吸收,用树干输送,用枝叶排放,使祸害大地的盐碱不得不随水而去。
有一天,林管连连长拿起电话向团长报告说:沙枣苗被兔子咬了,那畜牲还拉一捧屎蛋蛋……团长听了非但不恼火,反而高兴得情不自禁地说:什么?我们这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盐碱地上,终于来兔子了,哈哈,是个好兆头哇!冬天,连长又向团长报告说:沙枣苗被老鼠啃了,贴近雪面一边的树皮被啃了一圈,请示要不要撒药毒杀。团长再次动情地说:好哇,老鼠也来了,接着恐怕是鹰是狐狸了。你给我记住,绝对不许毒杀,包括兔子。果如团长所说,自此以后,不仅鹰和狐狸,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动物也随之而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沙枣苗的枝叶不断放大,而且不断地进行着自我复制。一年蹿高一大截儿,蓬蓬勃勃地擎起荒漠上的丽日朗月,擎着头顶上的蔚蓝天空。它们一样高矮,一样胖瘦,枝牵着枝,叶连着叶,组成偌大一片幼林。幼林很像一群俏皮的女孩子,打着绿伞翩翩起舞,婀婀娜娜,跳着风,跳着雨,跳着太阳,跳着月亮,动作一致地左右摆动。一曲方停,一曲又起,舞醉了似的。舞着舞着,老鼠啃过的树干愈合了,颜色由淡绿变成铁红,树干上的肉质小刺变成坚硬的棘针。猫头鹰栖息的沙枣枝,透出古铜色的光泽。兔子眼睁睁盯着枝头的翠绿色嫩叶,急红了眼,怎么蹦跳也够不到……它的“铁杆铜枝银叶”特征全部出现,沙枣树真的长大了。
火红的五月,准噶尔原野上的漠风,夹带着浓郁的沙枣花香飘入鼻孔,细细长长的,沙沙甜甜的,诱得人们深吸一口,还想再吸一口。悠悠花香引我走进郁郁葱葱的沙枣林,枣林令我耳目一新。新花绽放在新树的枝头,金黄闪亮的颜色,形状像桂花的朵儿但小于桂花,又如桂花一样开在叶柄的基部。花香花朵使我想起它还有个“银柳”的别名。古来沙漠少花,但久居沙边的兵团人也不少情致,把沙枣当柳看,当桂花赏,并且赋予诗的雅意,是要人们知道屯垦者心里不仅装着“大漠风尘日色昏”的诗情画意,还装有如柳如桂的浪漫温馨。
林中的沙枣,新树初花,生花的树枝尚少,每株只有一两只,花朵也稀疏,每枝只有五七朵。它们是早到的报信花,一两只五七朵就足够了。再过两三年,香花的大队人马到来,熙熙攘攘的花朵挤满一树,会把花枝绕成粗粗的花棒。
以香取胜的沙枣花,有许多雷人的传说。传说香妃幼时在沙枣花盛开的树下玩耍,又爱吃沙枣,久而久之体生异香,成就了香妃的美名。传说沙枣花蜂蜜为第一天酿,一勺入室满屋生香。传说在沙枣花期驾车穿行枣林一游,三天以后汽车轮胎还是香的,若是骑马而来,连马蹄都能生香……那时我们也曾发过少年狂,在休息天带几瓶散装小酒,弄几包小菜,野游沙枣林,嬉笑打闹后喝得晕晕乎乎躺卧在树下,体验“人闲桂花落”的大漠野趣。
沙枣花开的时候,香动城乡。赏花的人来到枣林,贪婪地嗅着鼻子,想闻遍所有树上的花。不仅如此,他们饱餐花香之后,临别还要攀折花枝带回家里插瓶独享,或赠送朋友分享。他们将折取的花枝抱在怀里,兴冲冲地边走边闻。有的则编织成花环戴在头上或套在脖子里,嘴里哼着《送你一枝沙枣花》的小曲,表达对花的钟爱。我喜欢他们赏花,但不喜欢他们折花。折花的人够不上爱花的档次,充其量只是喜欢,爱花的人是不忍心折花的。
沙枣树的果实叫沙枣,粒大如豆,肉沙甜,略带涩味。秋天,沙枣成熟,串串果实压弯枝头,黄中透金,阳光凝聚的颜色。这时候的沙枣林如同逢场的村集,赶场者从四面八方涌来。最早赶来的叽叽喳喳的是鸟儿们,它们云集枝头,瞄准黄熟的枣粒举喙便啄,吃饱后便张开翅膀飞去,飞饿了转身又来,一拨接着一拨,天天不断。随后赶来的是羊群,在牧羊人带领下串遍每一棵沙枣树。牧羊人举起手中的竿子,不停地击打树上的沙枣,羊儿们便不停地抢食着落地的沙枣,吃完了再换一棵,直到肚子鼓得黑溜溜的,便横七竖八地躺在树下小憩。还有那些常来光顾的馋嘴孩子们,他们“噌噌噌”猴子般爬到树上,摘一把捂进嘴里,捋一把装进口袋,手脚够不到的高枝用钩子勾,于是便有树枝断裂的声音传出。更有“敲树震果”者,搬起大石头猛砸树干,砸得树皮脱落木质外露……目睹伤残的沙枣树,心疼之余我哀叹这结果的结果,甚至哀叹它不该结果。其实,沙枣树的结果,鸟兽吃食,本是大自然的两全安排,是自然界的轮回。鸟兽吃了得以果腹,果腹后飞到、跑到别处去消食、拉屎,不可消化的沙枣核排出体外,掉进土里,便为沙枣传播了种子。然而聪明的人类一插手,味道就全变了,原本自自然然的事就显得不自然了。
如今沙枣不再孤独。不孤独的沙枣隐入万绿丛中,沙甜的花香也混入杂花的气息,麦浪像涨了潮的海水冲到它的脚下,棉海的波涛从四面八方涌进沙枣林旁……树林葳蕤,庄稼茁壮,按照诗人的说法,它应该“在丛中笑”了。其实,沙枣它没有那份感情,处变不惊,仍然和平常一样,该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那葳蕤与自己有关。
我离开那片亲身参与种植的沙枣林已有多年,一直以来总想再去看看它们,下了几次决心未能成行。转眼又到五月,又有花香从窗口飘进来,细细长长的,沙沙甜甜的。花香诱我再次想起那片沙枣林,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它们。
我一路走走歇歇来到沙枣林,蓦然发现,它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林子和树都已经老了,能开花的树已剩不多几棵,开花的枝也仅剩数条。干枯的沙枣树,有的已躺倒在地,站立的枝叶不全,颤颤巍巍的这一株连不到那一株。看不到给它们浇水的痕迹,也见不到修剪的痕迹,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我想数一数被伐沙枣树的年轮,昏花的老眼总也数不清楚,转而又觉得好笑,不就是我们屯垦的年龄吗?有什么好数的呢!兔子和老鼠来光顾过,还有猫头鹰和其它鸟儿们,我发现了它们的排泄物。它们是来觅食的,还是旧地重游与老树一起回忆往昔呢?当然是来觅食的,禽兽们哪懂得什么忆旧。树老了,理当凋敝,这是铮铮铁律。
衰残的景象告诉我们,沙枣林该更新了,沙枣树也该更新了。我盼望看到更新后的沙枣林,即使是一片幼芽,我真的不想让这衰残的景象留在我的记忆里。
梭梭
梭梭是沙漠中独有的植物,它很小,与准噶尔盆地比,与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比,小如其毫。它不喜欢沙谷凹地,而喜欢接近阳光的空间。它生长在沙丘沙梁上,高高地盘踞沙顶,享受太阳给予的光明与温暖。它们沿着沙丘沙梁成簇分布,曲曲折折,重重叠叠,给盆地涂上一抹青黛,远远望去,像画家用画笔染于宣纸上的岩画。
冬天的严寒夹着风雪,春天的风暴夹着沙尘,夏天的酷热夹着干旱,轮番地搅扰着盆地,沙漠边沿的草木没有不丢枝弃叶、伤痕累累的。惟有梭梭不怕,再大的风沙,再大的干旱它都不怕。风急时它卷起叶片啸叫两声,旱来时把身子紧缩,脖子一梗就撑过去了。
前抑后扬,是北疆植物的习性。早春它们怕冷,畏冷不发,发了也不生长,瑟瑟缩缩一副可怜的样子。比如小麦,苦黄着脸,恹恹地趴在地上,几阵春风都唤不醒它。再如棉花,气温稍低时,芽在土里憋弯了腰也不敢露头,露出了头又颤颤抖抖,弱不禁风。然而日照一旦延长,光热升高,它们便会一反常态,一两个月内便把自己吃得头重脚轻,肥得挺不起腰。而梭梭却不受炎凉的左右,安居沙漠,过着一片阳光、一缕清风、一滴甘露、几星瘦雨的生活,身子骨始终结结实实,没有病态的瘦,也没有病态的胖。
我开始认识梭梭的时候,只知道它是一种封沙的植物,并不知道它还是一种孤苦的植物。它孤苦地守望着沙漠,不肯离开半步。生长梭梭的黄沙容不得其他草木,所以梭梭周围没有别的物种。而生长草木的沃土也不接受梭梭,所以草木丛中也没有梭梭的身影。世上的美好去处很多,青山绿水、肥田沃土都不是梭梭该去的地方,去了也无法生活,水溺它,肥也腻它。它似乎明白自己的处境,从来不思迁也不旁骛,只是单枪匹马,直面沙漠,图的是存活在沙漠之中。
梭梭封杀沙漠,沙漠也同样封杀梭梭,如果不是有道高魔高的本领,它早就被反封杀了。在大漠边缘生活过的兵团人,大都见到过流沙封杀条田林带的情形,那惨状让人心寒,也让人心颤。10厘米厚的黄沙能扼杀庄稼,30厘米厚的黄沙能扼死树木。高大的青杨,水灵的绿柳,坚韧的白蜡,沙封两三年后,无不叶黄树干,立枯而死。它们那死了不倒的精神,虽令人敬佩,但那又有何用呢?
惟一能与流沙抗衡的是梭梭,漫说是30厘米,就是3米、30米都能应付。当沙暴袭来,它岿然面对,任其轮番冲击,从不退缩。鏖到风退,脚下积一层败落的黄沙。当然,它也有被黄沙掩埋的时候,那是在战败恶风之后,但要不了多久,或者只须一个夜晚,它就会从沙里钻出来,翘首东方,张望黎明。套一句名言,梭梭“在战斗里成长”,败落的黄沙将它抬高,掩埋它的黄沙逼它升高,所以它总是高居沙顶,迎风挺立。
一次,我到团场边缘的15连北沙包看梭梭。在一座沙丘的背风坡上,我看到这样一棵小梭梭:它比拇指粗,比膝盖高,白色的干埋在沙里,枝头挑起几片翠绿色鱼鳞状小圆叶。它悄悄地立在那里,静若处子。我想看看它的根,便俯下身子,用手挖它株下的黄沙,挖了半臂深,不见有根出现,再继续挖下去,黄沙开始向坑里流淌。它的根很深,我最终没能探到。根是植物的根本,和枝叶一样繁茂,枝叶有多大根就有多宽广。根还是植物的供给部,向植株供给水和养料。沙漠干旱,浅层无水,它的根必须到深处去找,所以扎得很深。
我这次虽说没能看到梭梭的根,却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梭梭的主干在沙面以上的是干,支撑着枝叶吸收阳光。但它被黄沙掩埋以后就成了根,吸收养分供株体生长。沙丘顶部的那一丛丛梭梭,看起来很矮小,但那不是它的全貌,只是它冰山的一角。它的全部应该包括沙丘里的根。每一棵梭梭都有一个庞大的根系,从沙丘的高端到沙丘的底部,层层盘结于沙中,不淘尽黄沙是窥不到全貌的。
我一步一滑地登上沙丘,丘顶没有梭梭,也没有其他植物。沙丘的前坡是会流动的活沙,风吹过不久,留有浅浅的水样波纹。活沙的特点是活,是流动,脚踏上去向下流,风吹向上跑。活沙生性顽劣,搅昏天地的沙尘暴就是它豢养起来的。我站的这片活沙还小,眼下还养不出沙暴来,但沙暴来时它会推波助澜,入伙作恶。活沙因风而长,长大了又兴风作浪,所以对面积再小的活沙丘都不可掉以轻心,哪怕它只有巴掌大小。
沙丘的后坡以及离后坡很远很远的地方,漫过重重沙丘直到盆地的边缘,地表结有一层薄薄的硬壳。壳很脆,人一踩上去就破碎。薄壳是靠一点儿可怜的融雪水和雨水,溶解梭梭等沙生植物的体碱和沙碱,历经数百千年才形成的,就像一幅巨大的苫布,覆盖着沙丘沙漠,让盆地安定了许多。若没有它的覆盖,那悍如流寇的风沙,刮走村庄掀翻城市都有可能。
梭梭属小灌木,枝干七扭八歪,长不成材料,作不了栋梁,也做不成家具,仅可用作薪炭拿来烧火,因而又叫它梭梭柴。梭梭作柴由来已久,清代诗文中多有记载,诸如“梭梭作炭可经夜不息”,作柴“炙之有力,则无焰”等等。官府用它取暖,但不结实,刀斧砍不进,用手一拽就断,而且没有声响。开荒初期我们赶着毛驴车到沙丘里打梭梭柴烧,打柴是有窍门的,脚踏沙地,双手抱住枝干,轻轻一用力,碗口粗的一根梭梭柴就拔出来了。拿梭梭当柴用,是劫不是福,梭梭落入滥采的境地,而且殃及池鱼,连累地表的那层薄壳都被踩碎了,破坏了生态平衡……
挖梭梭作燃料禁止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但那里沙漠周边已经不平静了,风沙像疯狂的野狼群,开始撕咬绿洲的“屁股”,这是大自然的惩罚。如今,那些被破坏的沙丘上,又生长出许多小梭梭来。小梭梭苗很小。精细就像团场职工大嫂们织毛衣的竹针,悄然屹立沙中。这一丛丛竹针似的梭梭幼苗,正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掌控着,不声不响地为沙丘弥缝破损了的衣襟……
榆树
榆树,耐老耐旱,树龄绵长,是沙漠边缘树木的长者。它树型大,枝叶繁茂,是防风御沙的优良树种。
榆树有野榆与家榆之分。野榆,是自生自长的天然榆树,多生于河谷高地,一片林子一个部落。古榆、新榆、幼榆混在一起,长幼次第如人间的大家庭。家榆,是人工栽培的榆树,先开圃育苗,后计划移栽,成林后整齐划一,哥儿姐儿们的优化组合。
榆树是我们垦区团场里造林的主栽树种,防护林、薪炭林、风景林都栽榆树。防护林名为多树种配植,其实是以榆树为主。一条防护林的配置是:高大的乔木栽在中行,如钻天杨、青杨;中矮的乔木栽在外行,如榆树、白蜡;再外是栽灌木,如沙枣、紫穗槐。成林的林带横截面呈山字形状,中间的树高,两边的树低,树冠高矮相接,可起到多层次防御风沙的作用。靠近沙漠边缘,隔开沙漠与农田的那些林带,全栽的是榆树,几十米宽几十公里长的林子,俨然一道严实的榆筑林墙,忠实地守望着片片绿洲。
薪炭林也称用材林,树种比较单一,种一片或种一段榆树或别的什么树,不指望它长大成树,只求有用。或作房椽木板,或作工具把子等等。不计大小,不计时间,需要时就砍伐。而风景林是为了观赏,只追求好看,种榆树、种柳树大多种的是倒着生长的垂榆、垂柳。倒长着的枝条拖到地面上。也有种圆冠榆、馒头柳的,圆圆的树冠像个大气球,在团场里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垦区的林带伴生于垦区的条田和道路,造一个条田,种一周林带;开辟一条道路,夹路两旁栽种两条林带。修建条田、道路的时间,决定了成林的生长状态。新植的林带树木鲜亮,壮年林带的树木茂盛,都是蓬蓬勃勃的样子。老林带就有参差不齐了,那些不经老的速生树已被伐去,唯有耐老的榆树和白蜡健在。白蜡树没有榆树高大,远远看去林带仿佛全是榆树,因而榆树就显得特别多。人们走在路上,坐在村头,以至于打开门窗,到处都能看到榆树。
榆树不是观赏植物,但却耐看,看多了会幻化出异样的感觉。从林带的角度看榆树,榆树是山,一列连绵起伏的山,有峰有峦,有垭口有曲径,有瀑流有回涧。倘若心中有悟,还依稀可见藏于山中的街衢、竹篱茅舍……这是寂静的山,有风的山不是这样,风一吹来,先是高处的几片叶子颤动起来,接着,所有的叶子随之飘翻,如千万面绿色小旗布满山岗。风大时林涛呼啸,平静的山变成汹涌的洪流。风再大时,山开始摇晃,甚至俯仰。
从树木的角度看榆树,榆树是书,是一本很厚很老的书。它的种子叫榆钱,榆钱成熟之后,随风飘落。落在渠尾,落在路旁,落在水塘边上,在温度适宜的时候,只须薄薄一层土,些许水分,便可生根发芽,快则一周,迟则十天,一个幼小的生命便来到世上。榆芽怀有大志向,一出土便昂首天空,展开志夺青云的奋斗。榆树在四月间泛青,九月叶黄,旺盛生长期只有半年时间,其余日子都在霜雪严寒中熬度。如此的环境,它从又细又嫩的幼芽,长到数围粗、十几丈高的大树,你算算得多少年月呀?然而它却不怕路远天长,紧紧跟着春夏秋冬的脚步,既是慢慢悠悠,也是紧紧张张地朝前走。
和其他树木一样,我们可以看到榆树小时候的狂放,抽条、发芽、长叶,一年一个样子,十几一二十年便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但我们很难看清它长成大树以后的生长,好像停止了,十年八年不见动静。其实,它的生长一刻也没有停,只是我们的目光没有看到罢了。它不但没有停,还将生长的足迹一步不少地记入它的年轮里,留给后世去批阅。树的年轮如同人的编年史,每一轮都是生命的实录,越到后面便越缜密,内容越丰富。我们可以从树的年轮中看出它所经历的风云变幻,感知它遭遇的寒暑冷暖,觉察它走过的盛衰枯荣。
我们再来看看古榆。古榆粗犷刚劲,属于前朝遗老级,它一脸岁月沧桑,一身时间的印记。你看长在高台崖畔的那棵古榆,它伤痕累累,根被劈去一半,树干的连接地面处已空,空洞高有一米左右,宽约半米,洞壁呈黑炭色,显然已被火烤过。但它残而不废,用残留的半边根、半副树皮支撑着全部生命,不让树冠有一点衰颜,每片叶子都闪着绿油油的光泽。
在另一处高地上,散长着这样几棵古老的榆树:它们只有树干,没有树枝,分明是一截树桩矗在地上。它们的庞大树冠也许毁于雷电,或者折于风暴。它们的头虽然没有了,躯干却不死,在主干纵裂的树皮下隆起一个个“包”,小的如拳,大的如碗,包上长出一簇簇嫩芽和一束束细枝条来,像猪鬃和马尾那样稠密细长。面对这种现象,你不去想觉得很平常,一去琢磨便觉得不一般了。它使人们看到活力在伤残的躯体中如何脉动,生命在生死较量中怎样延伸……
还有一种状况更为奇特。在一处野生榆树群落里,有一个被贴近地面伐去树干的榆树墩子,它的木质已被风雨涮白,树皮也有些破裂,看不出有水分存在的迹象。但在它那木质与树皮接连的地方,又生长出一圈密密麻麻的新芽,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也长出许多绿油油的新芽。这些新芽,靠母体残骸中仅余的一点儿养分,顽强地生长着,做着繁衍生息、复苏绿色的最后努力,把人间的前仆后继演绎得淋漓尽致。
“榆树的生命是伟大的,伟大的生命是不会死亡的!”我在心里由衷地赞美着!
人类吃食植物,首选是它的子实,然后是茎叶,对榆树也是如此。榆树的子实是榆钱,榆钱一串一串地长在树上,像古代用皮线穿起的铜钱。榆钱生长在榆芽和榆叶之前,时间在清明节前后。鲜嫩的榆钱可以吃,把它从树上捋下来,捡洗干净,拌上面粉上锅蒸熟,调以油盐蒜汁,或者用姜、蒜、葱加油炒熟,都非常好吃。我年少时因家中缺粮吃过榆钱,当然那时调味是没有油的,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赖以生存而已。
一次带小孙女到公园看盆景展览,展地设在一片树下,四周用绿篱环绕。盆景和绿篱是用老而小的榆树做成,或弯或曲,或正或斜,或高或低,或老树抱石,或新枝盘桩,造型各异,令人赏心悦目。这引起天真无邪的小孙女极大兴趣,她是学校花季少年的小记者,好学多思,富于想象,每看过一组盆景,都会向我提出许多难于回答的疑问:那么大一棵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盆里没有土根上咋会长出叶子呢?把它们弄成七扭八歪的样子疼不疼?疼的时候哭不哭……问得我好笑又窘迫。
正是小孙女天真童稚的发问,激起我许多联想来。我想榆树在出苗以后都是一样的,是后来的生活道路改变了它们的命运。有的高大伟岸,有的低矮渺小,好像有了尊卑贵贱的区别。其实,只要付出,都值得称道。作为榆树,不管它作防护林、薪炭林还是观赏林;不管它作大厦的栋梁还是公园里的绿篱盆景,这都是付出,没有本质的区别,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来到这个世界上,只要活出自己的风采和价值,就应该满足了。人也好,树也好,哪能都成一样的材,作一样的用途,成就一样的事业呢?如果真的都一样了,就没有滚滚红尘大千世界了!
胡杨
初夏清晨,从图木舒克市区出发,一路颠簸扬沙,接近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漠深处的夏河原始胡杨林。
遥遥望见苍苍茫茫的胡杨林,眼眸倏地一亮:在无休无止的干旱贫瘠、无始无终的沙尘风暴折腾下,竟会有如此灿烂的胡杨林——巨帚般的树冠撑天摩云,浓浓的翠绿在天幕上写意般地勾勒出波涛似的线条;巍巍身子将脚下的戈壁沙滩护卫得严严实实,好一个“泰山石敢挡”的大气派。在目力所及的无边无际中,这里简直是一个最为苍凉壮观的生命场,铺天盖地的生命与自然的交响。
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独领风骚的乔木是胡杨,它生是沙漠的精灵,死是戈壁的魂魄。它以磐石般的信念,独守千年岁月。你走近它,体味它,方知什么是真汉子,什么是伟丈夫。于是,旅途的疲惫和困顿刹时成了过眼烟尘,我一马当先跃入胡杨林,让这卓尔不群的雄奇浸润自己的眼睛和心脾。
平视和俯瞰是两个角度,地上和空中是两种态度。打量一段静静流淌的叶尔羌河,需要上天入地的方式。春天和秋天是两个季节,活着和死去是一种人生。琢磨不朽的胡杨,需要三顾茅庐的勇气。
都说上帝是这样造人的:挥一下杨柳枝,一个男人有了;再挥一下杨柳枝,一个女人有了。叶尔羌河与胡杨的诞生,似乎也借鉴这样的方式,不知是谁无意间挥动杨柳枝,叶河和胡杨便有了。
大自然创造了绵延数百里的叶尔羌河,同时也造就了无边无际的胡杨林,在叶河两岸,在水能到达的地方迎接;在叶河水够不着的地方,也有大群大群的胡杨在翘首张望。
叶河两岸的胡杨,对叶河是亲近的——依着河道梳妆自己,将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倒映在河面,与河彼此拥抱着,任由时光流转。有的胡杨远离河道,蜿蜒寂寞,将根扎进沙漠,迎着水的气息,默默伸张。即使不能肩并肩,也会给根定个方向,在水分和土壤间一脉相牵。
胡杨与叶河,交织着但又各自岿然独立。胡杨在叶河畔,活着,死着,站着,躺着,换个姿势,打个盹,就是一千年。在这当儿,叶河兴许绝尘而去,胡杨兴许伏地酣睡,而河道早己不成河道了。
越往前走,越显幽深。蓦地,发现自己像闯进了一个辉煌建筑的内空间,一个美轮美奂的多彩大厅。置身寂静之中,内心愉悦而充实,才真正回到了自我。在我身边,每一棵胡杨都是我的亲人;柳叶胡杨像一群孩子,枫叶胡杨是成熟的男子,杏叶胡杨有一种高贵女性的气质,而长须胡杨则是胡杨家族中的智者——美髯飘飘的大将军。
夏日阳光下的胡杨林,加深着饱满气氛的宁静,使林中的色彩趋向天然的纯净,每一棵胡杨好像要燃烧起来了。微风中的树叶窸窣,如同低声的呓语,听得见树木脱皮和落叶的声音。鸟鸣声洒在新绿的胡杨叶上,发出和谐的共鸣。天空高而蔚蓝,像一座不可企及的屋顶,大自然就是这样:一棵树的生长服从了最高的天命,而一片叶子的飘落,都执行了宇宙的一条伟大规律。
在塔克拉玛干大漠的词典里,胡杨是一个厚重的词语。它的生命年轮可以圈圈圆圆延绵千年,它的枝干遒劲但形态各异,身躯强壮但裂纹纵横。漠风撕裂了它们的身躯,它们也改变了狂风的轨迹;沙暴击打得它们伤痕累累,它们也弱化了沙砾的野性。在无尽的孤寂与干涸中,它们与风沙抗衡,与饥渴对峙,同叶尔羌河相互守望。待到秋风起,枯叶落尽,沙尘飞扬时,映在晚霞中胡杨的剪影,宛若一幅意蕴千钧的世态图,默默述说着参透人生的隐语。
胡杨恐怕要算这世上最悲壮的树了,生生死死三千年。在一座流动的沙丘上,有大片大片的枯杨,它们生前为脚下这片热土坚强战斗,死后仍顽强挺立。在静默中挽一抹斜阳,被岁月消弭了生命颜色的身躯紫里发亮。有的似骆驼负重,有的如龙蛇蜷地,有的似虎踞龙盘,有的如骏马嘶鸣;有的虽树冠被摧,肢断骨折,却依然挺起使世人瞠目的脊梁,大气中闪耀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威光。站在它的面前,你的心灵会接受庄严与神圣的锻打,你会忽然悟彻生命的壮丽与永恒其实是无声的——无声无息地成长,无声无息地壮大,无声无息地辉煌……
沙丘旁的另一处枯杨,犹如墓地的标识。那里像一个个来不及清扫的古战场。到处丢盔卸甲,到处是断臂残肢,到处是听不见的呻吟和呼救。胡杨的一生,是与风水、干旱、荒凉、贫瘠搏斗的一生,从它们成长的开始就面临着死亡。它们与死亡搏击过,最后被死亡击倒在地,巨大的横七竖八的树干是死去的战士,而断裂的树枝则是它们丢失的兵器。
它们让同伴肃然起敬,它们让天敌由衷钦佩。浩瀚大漠中那亿万棵宁死不屈、昂首挺胸的胡杨,是一部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
胡杨们未曾想到,它们的胸襟孕育了西域文明。两千多年前,胡杨覆盖着西域大地,叶尔羌河、塔里木河、罗布泊等得以长流不息;楼兰、龟兹、郁头等三十六国的西域文明得到滋养。
拓荒与征战,使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干涸的河床上,戈壁沙漠埋葬了无数灿烂辉煌的古国,掩埋了无数纵横驰骋的英雄豪杰,也湮没了陪伴他们一起走过的胡杨。这使我忆起了勤劳的张骞、艰辛的玄奘,骁勇的霍去病,刚正的林则徐……
有一种平凡不被人知,那就是胡杨的平凡。当你转向死去的胡杨林,你也许会祈求上苍拯救胡杨。但你不该绝望,因为胡杨英雄不哭,胡杨至今仍在。你能够感受到,伤害将被疗治,死者将被祭奠,来者将被激励!
胡杨是有秉性的,根临叶河,它不媚。它从不放弃自己成长的规律:三口两口壮大身腰,三下两下拔地而起。叶落叶河,它不馁,它从不埋怨自己生长的地方风不调、雨不顺,飞鸟绝、人迹灭。它一生没有眼泪,只在悠悠岁月里忆往昔,数风流。
它早就想好了,在风华绝代的时候,与叶河共度了千年生命,在躯干上最后刻上一道年轮的时候,再给自己两千年。它必须得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必须换个活法:死得好些,死得悲壮些,死得明白些——生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朽一千年……
因此,它们活着的时候,泰然而有原则:当绿则绿,该黄则黄;不误时令,不慕风光;只有树的形象,年复一年,叶绿叶黄。
当它们谢世的时候,模样也别样坦然、坚强。它们的身躯沉浸在自己的意向里:昂首向青天,躬身叩大地,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不一而足,展示一个生命走过岁月的痕迹。而这种勇气,不是谁都有的,不是谁都能的。这是生活的态度,这是生存的态度,这是生命的态度。
大漠孤烟,戈壁落日,湛蓝天空下的胡杨,其实早已幻化为灵魂,飞舞在叶河两岸胡杨林的上空,飞舞在人类对生命的无数诠释上。
叶尔羌河,对决沙海一银河,默默奉献润桑田;生死胡杨,博弈岁月三千年,茫茫大漠守护神!
芨芨草
芨芨草又叫白草、息鸡草,它入史入诗,名气很大。《汉书》里说西域多“葭苇白草”,岑参的西域诗中也提及过它,可见它的古老。若算上史前那段时间,历代王朝的年龄加起来也没有它的岁数大。它历经沧桑、繁衍生息到今天,仍然蓬勃生长于戈壁荒漠上,是标志大西北的区域性草木。今人看重它抗风耐旱,与红柳、梭梭合称“抗沙三英”。如今又看重它的纤维,可以造优质纸张,便开始大面积人工种植,人们说新世纪迎来了芨芨草的春天,还了芨芨草一个辉煌。
在开荒造田初期,垦区内的芨芨草很多,连方成片生长于荒滩野地,大片周广三五里,亦有十数里者,或密密麻麻,或稀稀疏疏。当时垦区很荒凉,有地无名,为了方便记忆,常拿芨芨草作地名,以生长处的地形地貌,称作芨芨滩,芨芨梁子,芨芨台子,芨芨槽子,芨芨窝子等等。晚饭后连长在当院一声喊:明天去芨芨滩开荒,全连人都知道干活的地点了。
开始开荒,生活资料缺,生产资料更缺,人拉犁没有套绳,就用芨芨草搓绳代替。把草茎轧成麻经状,筛去杂渣,搓成套绳。这种套绳不如麻绳那样光滑,粗拉拉的像木锉。搭在战士们的肩上使劲一拉,就往肉里锉。等到芨芨草绳磨光,肩膀上磨出老茧,它的寿命也就差不多了,受力重的地方开始崩股,该断了。当时有一首很经典的歌谣叫《八人拉犁气死牛》,其中有两句提到芨芨草:“八人拉犁气死牛,芨芨草搓绳不用愁。”这里一层意思是说芨芨草参加过开荒,有过“枯木朽株齐努力”的贡献,值得一颂。又一层意为是说它作套绳不够结实,但能以多取胜,弥补了生产资料的不足,这已是开荒伊始年代的事了。
在新疆,尤其在我们兵团,今天种棉花种粮食的土地,有不少是当年生长芨芨草的土地。生长芨芨草的土地大都是微含盐碱的肥沃土地,开垦出来便能耕种。开芨芨草荒地的时候,人拉犁的时代基本结束,用的全是拖拉机。先放一把火,烧光荒滩上的枯草烂枝,赶走世居的野兔、野鸡、小鹿和黄羊等小禽小兽,然后将拖拉机开进去,用灌木犁将土地翻过来,用圆片耙将芨芨草墩子、草皮切碎,再用钉齿耙将切碎的草墩、草皮从土地里耙出来。最后,全连人马齐出动,把草根草皮捡拾干净抬到地头地边,这样才可以播种。
不要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庄稼可以顺利生长了,没那么轻巧。不等种子出苗,残留于土壤里的芨芨草根蘖生出来的幼芽就出土了,待到庄稼种子出苗,它已经长出两片叶子了。从现在开始,你得磨快锄头镰刀去砍割它。也是从现在开始,你就耐心地领教它的难缠吧。芨芨草这东西生命力极强,今天锄了明天长,白天割了晚上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它天天和你对着干。给庄稼浇水也是给它浇水,它得水便疯长起来。你得给庄稼施肥吧?它得肥就猛窜猛长。庄稼长它也长,长到下不去锄头锄了,又逼你换镰刀割。你恨不得将它连根拔出来,却又不能,投鼠忌器呀!它就这么顽固,闹得庄稼一生不得清净,弄得人们一会儿也不能消停。最好的办法是在播种前反复耙地,反复拾草,把它的根统统拾净,抬到地边晒干用火烧掉。芨芨草的根非常耐旱,太阳底下晒一两个月,只要有一丁点儿没干透,埋进土里仍能发芽。所以,光晒不行,必须火烧。根据表现,把它列入害草也不为过。就这样,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才算把它清除干净。
条田里的芨芨草清理干净了,而生长在农田四周的、渠埂上的、道路两旁的就没有工夫、也没有必要清理了,仍然由它长着去。其实长着也没有什么不好,它不影响庄稼,还可以为我们提供扎扫把、编织门帘的材料。不过,它已经成为颓势,一年不如一年,现今却很少有抽莛子的芨芨草了。
有句俗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说人的命运难料。人是这样,芨芨草也是如此。时间进入新世纪的今天,芨芨草再次被摆上桌面,得到人们青睐和一边倒的好评。说它纤维长,可以造高级纸,是草本纤维的上品。说它耐旱,可以防风固沙,是抗沙的精英。说它耐盐碱,可以改良土壤,是盐碱的克星。说它茎叶坚韧,可防风暴,风吹不折。说它营养丰富,可作上乘饲草,牲口吃了上膘……于是,西部的兵团人真正动了心,把那些能种少收的地,种而不收的地,撂荒地,碱荒地,沙荒地全部拣拾起来,找出百万亩地,统统种上芨芨草,使多年遭冷遇的芨芨草迎来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还了它一个辉煌。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猛的一颤,眼前光亮一片。试想,等到芨芨草欣欣向荣的时候,往日那“烟尘不敢飞,白草空皑皑”的残状,蓦地变成“天连白草寒沙远,路绕黄云古迹平”的繁茂景象,该有多美啊!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因为有百万亩荒地,有可贵的种草理念,有先进的机播、飞播技术,我们兵团人无论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以前,我是踏着芨芨草走来的,知道那脚步的沉重与艰难。今天,我又踏着芨芨草丛生的垦区大道返回团场,去看望久违了的芨芨草老友。一路起来,细细品味,真是有趣极了。昔日,为了一个理念,我们挖掉一丛芨芨草只需一两分钟、七八下坎土曼;而今,同样为了一个理念,呵护一粒草籽长成一丛芨芨草,要花十几一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候。更不要说芨芨草滩,芨芨草梁,芨芨草台,芨芨槽子,芨芨窝子的蔚然气候了。消灭了芨芨草又种上芨芨草,这不是人的倒退,而是后退一步的清醒。也不是理念的对立,而是理念的转换,可以说是草的回归,人的进步。
我种过庄稼,粮、棉、油、豆,同时也种过草,不是芨芨草,而是苜蓿草、草木樨。我锄过棉花地里的芨芨草,拔过苜蓿地里的铃铛刺。锄芨芨草时想到的是棉花的丰产,拔铃铛刺时想的是苜蓿的茂盛。我想兼得,但不可能,即使慷慨的土地,也不会同时满足互相矛盾的两种索求。
我站在一棵芨芨草旁,从它的草穗上取下一粒细瘦的种子,揉去皮壳,子粒不及小米粒一半大。看着这粒小得可怜的种子,心里有点儿茫然,进化了千万年的芨芨草,竟是这副样子,别的物种向大里进化,它则往小里进化,都快把自己化没有了。但反过来一想,假若芨芨草的子实跟稻麦一样,怕是它早就不存在了,即使存在,也不是今天的芨芨草了。我倏然悟到:保持平庸和渺小,是芨芨草的生存智慧,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牺牲。只要有生命存在,小又何妨?你看,路旁田边的杨树、柳树的种子,比芨芨草的种子还小呢,不也成了参天大树吗!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