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 香
2017-11-13薛晓芳
薛晓芳
枣 香
薛晓芳
从小,我就不爱吃甜食,但红枣的香气,我却无法拒绝。红枣的香气,除了甜,对于我来说,更多的是留恋枣子年年相伴的感情,那是故乡特有的香气,家的味道。
枣儿,对于我,对于那些生长在红枣之乡的人来说,有着总也是说不完的故事,总也是道不彻底的感情。
在这个红枣的王国,才摆脱开裆裤的孩子们,就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向阳的地头儿,枣子红的最早。农历七月初,牙枣才刚刚褪去青色,开始发白,微微有些酸甜,就有淘气的小鬼,趁着中午太阳毒,地里没人,偷偷摸摸地跑去地头踩点,好在第一时间成为搜索到一个红眼眼枣儿的人。向南的枝丫,枣子发白的最多,他们一边啃着随手摘来的“白色(shai)色(shai)枣儿”,一边扯着瞄好的浑身是刺的枣树枝看,好易容相中一个算的上“红眼眼枣儿”的,送到嘴边,却又咽回馋了一年的口水,将这个宝贝疙瘩藏在口袋,为的是可以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一翻,显示一下自己的实力,让他们也馋一馋。当然,更重要的是明天可以结伙行动……
枣子开始泛红,没几天功夫就可以红了脑瓜盖,俗称“半盖盖枣儿”。半盖盖枣儿,已经有了六七成的枣香,又酸又甜又脆,吃多少都不觉得腻。“好孩子,你少吃些,吃坏了肚子,咋弄呀”,这一定是哪个怀孕贪嘴的新媳妇儿,吃得停不下来了,被着急的婆婆好劝着呢。
枣子红了,忙的可不只是这些小馋猫们,老农们才是心里最有谱的,成天念叨着“七月十五花红牙枣就上来了”,大中午也要去地里看着他的宝贝枣树。生怕被这些熊孩子们,贪心够枣树树脑梢上的“通红红枣儿”,弄折了枝丫,远远的就拉长嗓弦,“倒运孙子们,作甚了?不要跑……等爷爷过来,把你们全绑在树杈上照雀儿(看麻雀,等于稻草人)”熊孩子们自知理亏,闻声而逃。小时候最不能理解这个老爷爷,边跑边想,这个老头这么傻,明知道他老汉汉,肯定跑不过我们这些脚上抹油的小鬼们,干嘛大老远的就开始喊,他哪儿能逮得住我,还想把我绑在树杈上,每次被自己的小聪明折服的时候,往往就会不小心摔个大马趴……
不过,这闹剧上演不了五六天,就收场了,家家户户的牙枣儿都红起来了,中午的枣子就没人吃了。早上就着露水的红牙枣,冰凉爽脆,也是最甜的,这才是吃枣子的最高境界。小时候,大山几乎闭塞,零食稀少,枣子自然是孩子们最好的吃食。穿衣从不讲究孩子们,也喜欢挑口袋最多的薄衫、裤子来穿。上下的四个口袋,鼓囊囊的装上脆生生的红牙枣,上学的路上就有的吃了,多出来的还可以课间打牙祭,顺便和要好的伙伴分享。
牙枣一红,团枣儿也跟着在十来天里红了。团枣儿如其名,形状浑圆,枣核儿小,肉厚,刚红的团枣脆的松软,甜的彻底。不过,经过牙枣儿的解馋之后,人们的胃口也变得挑剔起来了,摘一个团枣,边吃边品评“团枣太甜了,没牙枣儿脆,还是给没牙的老婆婆吃最合适”。不过,孩子们却对团枣“情有独钟”,这可不是因为他们经验不足,却是因为团枣树上“裤裤枣儿”“璇璇枣儿”“鼻鼻枣儿”这些形状怪异的枣子比较多。团枣儿质软,要是枣子又结的稠密,两个枣子挤到一起,连体了,像个裤子的形状,就成孩子们用来耍宝的裤裤枣儿了,谁要是能找到这样的枣子,那就炫酷了!
嬉笑谈论声里,热闹的时节就要来了。漫山遍野的木枣儿也都红透了,这挂满一树又一树,结满一山又一山,填满沟壑洼坝的火红枣子,就是村里人火红的希望。刚红了的木枣,个头均匀,果肉厚且结实,脆生生,甜中还透着酸,吃起来最爽口了。虽然敞开肚皮吃了一个月的脆枣,人们还是忍不住再多吃上几个,八月十五一过枣子慢慢成熟,从枣心儿开始,从里到外逐渐变软,内软外脆的枣子,又称做“沱心心枣儿”,虽不是最甜的,也不是最脆的,可是胜在其外脆内滑的丰富的口感与稀少难得,总是让人回味无穷。趁着枣子还没有变软,妈妈总要亲自从嫩枣树上,一个个的摘上几坛子的脆木枣,喷上烧酒,再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封上口,等到年下,一开坛子,就是最好吃不过的“醉枣”了。
用不了十来天,枣子熟透了,村庄都被甜嗖嗖的枣味儿笼罩着,从清晨到日暮。人们也都忙得不亦乐乎,一定要在秋雨之前,把自家的枣子收到院坝里晾上。不然一年的辛劳就要被雨水冲泡的稀烂,刚红的枣子最怕遭雨淋,要是再有连绵一周的秋雨,那这一年的指望就是一丁点儿都没有了。男人们站到树上,拿着打枣竿子,一下,再一下的敲打着枣枝。在这刚中带柔的节奏里,枣子就从枝头蹦落一地……树下,枣子的香味愈发浓的化不开了,满地的枣子,给厚实的黄土地染上了颜色,更渗进了甜蜜的香气。夹杂着枣儿香的黄土,味道甜得醉人。甚至有贪甜的大黄蜂,直接把头扎到土地上,吃起蜜来。刚熟透的枣子,鲜红鲜红的颜色,胀鼓鼓的肚子,没有褶皱,发着油亮油亮的光,最是诱人。树下提着箩筐捡枣儿的的妇人、老人、孩子们忙活着,也要顺手丢一个高颜值的鲜枣嚼着,软绵、细甜的果肉就是让人停不了口。
经过将近一个半月的匆忙,枣儿就差不多都收完了,家家户户的院坝里,脑畔上都晒满了红艳艳的枣子。杀了水分,晒好了的枣子有了些褶皱,挑去小枣,虫枣,焉皮枣儿和坏了的脓包枣儿,就被堆放在院子里藤条编好的大框里。易于通风的藤编箩筐可以让鲜枣子保持干爽,堆得厚厚的也不会坏,还可以保持一定的水分,口感更好,品相也最佳,一框就是一两千斤呢。一框框的枣子,整整齐齐的在院落里摆成一排,等着开三轮车的收枣的商贩来收走。
枣子一卖,院坝里的枣香味儿也就散了,初冬的冷风一吹,火红火红的热闹劲儿也就过了。集市上又热闹开了,农人们的口袋鼓起来了,一年的开支也就有了着落。人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父亲来说,一年之计在于秋。秋天收成好,就能还了欠下的别人的钱,孩子的学费、老人的医药费、冬日里的婚丧嫁娶份子钱、过年置办年货、给孩子做套新衣服和压岁钱、开春的种子钱,也都有了。余的钱除了日常花销,多的话还可以开春买上个猪仔,捎带的喂上,过年换点钱花……
只要收成不差,母亲总要留下一大口袋枣子,放在家里最大的瓮里,再用厚厚的圆石板盖压实瓮口,为了防老鼠偷吃,也让我们这些小馋猫断了偷吃念头。不过这都不要紧,只要这口大瓮还在,就有盼头。
腊月里,节日多,母亲总要揭开这个厚重的石盖子,拿出些枣子来。腊八节的黄米焖饭,总要多多地放上些枣子。甜甜枣香渗透到糯米饭里,不用放糖,就已经是非常可口的八宝饭了,虽然这八宝饭其实也就只有放红枣这一种食材,可是对我来说,八宝什么的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枣子,八宝饭就很圆满了。年前的黄糯米红枣切糕,枣是少不了的;黄米馍馍里头的枣豆馅儿也离不开枣泥。腊月二十三,母亲眼中的重要节日,大清早,等我从在炕头的被窝里探出脑袋,瞬间阵阵煮枣儿香味就勾出了口水,要是还不起床的话,恐怕就吃不上热气腾腾的煮枣儿了。母亲要把这些枣子蒸成枣山山(花馍),面花花(花馍),摆在灶王台上,敬奉灶王爷用的,碰都不让我们碰,就更别想立刻吃到了。当然身手敏捷的我还是可以顺利地抓上一小把大快朵颐的。最让我期待的,还是除夕早上的面兔子(花馍)了。母亲每年除夕,都要为全家每人蒸上一个面兔兔,兔子的红眼睛就是用枣子做成的,肚子下面也埋了一个大枣子。兔子造型可爱就不用说了,最让我怀念的是母亲一边做,一边数着数,嘴里还祈祷着“我孩子们吃了这兔兔,一年就像跳兔兔一样,利利索索的(健康顺利)”的场景。大铁锅里不断冒出来的水蒸气弥漫着整个窑洞,一家人裹在这湿润温暖的气息里,幸福满满。
正月里,有元宵节。农历正月十五,傍晚,天临擦黑的时候,父亲就会往院子里抱上一堆干净的柴火来,等天一黑,生上一堆旺旺的火来,母亲把供奉在灶王台上的枣山山(花馍)拿下来。乐坏了我们姐弟几个,大家赶紧把这神圣的物件儿串上长签子,架在火上烤,等到烤得焦黄焦黄的,上面枣子也散发出焦香味儿,这个神圣的枣山山就彻底脱下了神圣的外衣,被争抢着瓜分了。
清明节的燕燕(花馍),也是让孩子们垂涎三尺的东西了。虽然用面蒸的燕燕里头没有放枣子,可是巧手的奶奶们,总要把一个个鸡蛋大小的乖巧面塑之间夹着枣子串成一串,挂在自家窑洞门面上,惹得我们小孩子望着这些乖巧的小燕子眼热。陕北的春天格外干燥,几天功夫,挂在外面的燕燕就干透了,看起来更加可爱了,奶奶会把燕燕和枣子解下来分给我们吃了。面燕燕干得能硌断牙齿,咬起来咯嘣咯嘣响。我总是咬一口燕燕的头,就一个枣子吃,面燕燕的香和枣儿的甜混合在一起,甭提多美味。
母亲常说“肥正月,瘦二月,饥荒不过的三四月”,北方的春天格外的长,尤其是青黄不接的三四月天,冬天储藏的蔬菜水果都吃完了,新一年的还没有上来。农历四月,枣花开了,遍野的枣花,释放着丝丝缕缕的清香,微微带着甜意,给了这片土地新的希望。蜜蜂们一忙开,枣蜜味儿就更浓了,摘下一个枣花,塞进嘴里,满是清甜,是春天的味道。
端午节里的粽子,也是糯米加了枣儿包的甜粽子。母亲把去年仅剩的最后一点枣从大石瓮里取出来,和糯米一块洗干净,包进几片绿色的粽叶里。两个多月没吃枣子了,煮在锅里升腾起来的还是那个让人忘不掉的味道。弹牙软糯的粽子里,枣子还是主角儿……后来在南方,吃到的腊肉粽子,虽然味道不差,但是比起红枣粽子还是差了些什么。
青枣蹭蹭疯长,牙枣儿又红了……
◆薛晓芳,陕西吴堡人,现供职于中国长江电力股份有限公司溪洛渡电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