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感的坍塌,或小镇里的人生困境梁鸿《神圣家族》
2017-11-13乐绍池
乐绍池
意义感的坍塌,或小镇里的人生困境梁鸿《神圣家族》
乐绍池
两本出色的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与《出梁庄记》,作者梁鸿以田野调查与口述实录的方式呈现了当代中国农民的某种生存现状,正被迅速地经典化。两个非虚构文本尽管更多地以“非文学”的面目被讨论,但其中细腻深沉的情感营构和精细出彩的叙事笔法以及这种“文学化”的表达是否能够呈现和记录“真实”的乡土中国也曾引起过热议。梁鸿从不讳言自己的非虚构作品存在“虚构”质素和文学笔触,在当代文学逐渐丧失介入公共思想话题能力的情势下,她甚至视以文学的方式重返现实为自身优势。梁鸿并没有沿着非虚构的写作路径,而是以小说的方式继续表达自己对当代中国的观察与思考,自由地出入虚构与现实、历史与当下、神圣与荒诞之间。新近出版的小说集《神圣家族》,目光则从梁庄投射到了吴镇,聚焦于小镇里的人生挣扎与困顿,敞开那些深刻地内在于其个人经验的温柔与残酷。从梁庄到吴镇,变的是梁鸿的文学地理和思想视野,不变的是她的兴趣点、写作的抱负。
小镇时空体
在写作《神圣家族》之前,梁鸿曾在一篇名为《我们吴镇》的散文里描写了“我们吴镇”含油带汁、活色生香的各色食物。这是梁鸿第一次详细地呈现吴镇生活世界的一个部分。非常有意味的是,这篇以吴镇为主体的温暖文章里,出现了三重地理空间,分别是北京、穰县和吴镇。外甥女初来北京嘟囔着北京没啥吃没啥喝,“我”反驳说,“北京是全中国的中心,哪一种吃的没有”。外甥女在河南穰县长大,她的生活世界和美食版图和“我”在穰县吴镇梁庄长大的生活世界和食物版图又不一样。从北京到穰县,再到更小的吴镇,版图逐渐缩小,但对个体记忆和味蕾的形塑却同样清晰和深刻。梁鸿意味深长地说“想象一种吃,就是想象一个世界和一种生活方式”。
只有把北京、穰县作为参照系,吴镇内部的生活世界、生命状态和精神风景才有可能被打开,更好地被发现、被认识、被理解
《我们吴镇》里三重具有等级差异的地理空间以及之间的微妙关系、张力,充满了隐喻意义,在《神圣家族》里依然存在,并且被表现得更深入更内在。梁鸿的博士论文以“外省”与“中心”及其之间的关系研究20世纪的河南文学,她对“外省”、“外省意识”与“中心”、“中心意识”自然理解深入,更对两者之间的空间等级和权力关系深有体会。“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外省’被反复使用,并且具有很深的隐喻意味。‘外省—巴黎’、‘外省人—巴黎人’之间不仅意味着经济上的差别,更是身份、政治地位和阶层差异的直接外现。‘外省’意味着边缘、贫穷、卑下、粗俗(即使你有钱,也得通过一定的掩饰和手段才能进入巴黎的社交圈),而‘巴黎’则意味着权力、身份、尊严和话语权的拥有,外省人总是试图朝着巴黎云集,这是一种基本的文化趋向。”穰县在北京的边缘,吴镇又在穰县的边缘,可以说,吴镇是中心的边缘的边缘。有关《神圣家族》的既有评论都提醒我们,吴镇具有中国县镇生活的典型性,吴镇作为中国县镇生活的代表与北京等大都市不同。不过论者都过于强调吴镇作为县镇典型的独特性和封闭性,而忽视了:只有把北京、穰县作为参照系,吴镇内部的生活世界、生命状态和精神风景才有可能被打开,更好地被发现、被认识、被理解。
吴镇作为一个小镇,既有其内部的繁复景观,空间形态如供销社、邮政所、烟站、粮仓、诊所、饮食店、洗化店等地标;生活在其间的人们,生死、成长、记忆、离开、归来、欢乐、痛苦、挣扎、困惑等等被精细地刻镂。吴镇当然有其自足性,吴镇也需要外部眼光的烛照,因为它先在地被安置在一个更大更宏阔的地理空间里,被镶嵌在一个空间等级的序列中。只有在这样一个等级差序的空间格局里,我们才会更清晰地理解吴镇人的幽暗与隐痛,坚守的艰难与逃离的冲动。读者需要一个引导者,走进吴镇,变这个陌生人世界为“熟人社会”。评论家们都发现了《神圣家族》的隐含作者,有时候她甚至会化身为小说里的少女海红。通过海红这一人物以及其他处的蛛丝马迹,论者勾勒出了隐含作者的个人成长史:成长于吴镇,毕业于穰县的师范学校,分配在乡下偏远小学教书,因得罪校长而被为难,考学走出故土,来到北京成为大学教授。隐含作者的个人成长史勾连起了北京、穰县和吴镇这三重空间。
隐含作者作为成长于吴镇的一分子,是一个归来者,引领着读者进入吴镇,并以她的社会关系为触角,把观察的视线伸进了吴镇这一地理空间的每一隅。读者随着她的指引,在阅读中重构了吴镇空间和民间世相。与县城穰县联系着的叙事者是小说中就读于穰县师范学校的海红、明亮、清飞、良光、建涛等小镇知识分子。穰县是他们这一群人历史与成长、挣扎与奋斗、青春与梦想的见证。穰县的师范学校时光作为历史被这一群人镶嵌进了吴镇的当下,成为这批小镇知识分子现实生活中不可消化的过去。与北京联系着的叙事者是小镇知识分子倾诉的对象、自我评价的参照,更是理想自我与理想生活的投射和安慰。《明亮的忧伤》里,不得志的吴镇二初中副校长明亮带着从北京回乡参加聚会的海红见各路人马,吃各种各样的饭。明亮会写信给海红,述说流逝的往事,倾诉现实的苦闷。明亮对海红极其郑重,更隐秘的是,海红是明亮投射的一个理想自我,海红在北京的生活是他渴求的理想生活,这个理想自我和生活包含着青春、纯情和梦想。从某种角度说,海红、明亮等小镇知识分子都可称为“文学青年”,他们不合时宜,是一群疏离、孤独、徒劳反抗的知识者。对这一群小镇知识分子来说,“北京”意味着尚未实现的雄心和抱负,是属于未来的。作为未来的“北京”也被叙事者编织进了吴镇的当下生活。因此可以说,吴镇建构了巴赫金所说的庞大复杂的时空体,历史、当下与未来都浓缩、凝聚、融合于吴镇这一具体的地理空间。
吴镇这一时空形式体现出:“历史内容、社会公共内容同个人的内容、甚至私下色情的内容两相交织,是个人世俗的斗争同政治、金融的角逐交织,是国家的机密同淫秽的隐秘交织,是历史系列同日常生活系列、传记系列的交织。无论历史时间还是传记和日常生活的时间,它们那些具体可见的特征,都浓缩、凝聚在这里;与此同时,它们相互间又紧密交织,汇合成时代的统一标志。时代于是变成了具体可见的东西,变成了清晰的情节。”可以说,吴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典型,是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是小说主题的重要物质载体。梁鸿笔下的吴镇,历史事件、公共生活与个人生活以一种诡谲的方式互渗。在“吴镇房地产新贵吴红星”的“黄金时代”里,《许家亮盖屋》是一则麋集了时代各种复杂矛盾的精巧寓言。《许家亮盖屋》这篇小说开篇,主人公许家亮就以高亢刺耳的声音,喜气洋洋地宣布:“我准备进城了。”许家亮要去城里上访,“城里”指的是北京:“这次,我不去穰县,反向朝南走,绕道西川,南下郑阳,再上北京。”在许家亮的经验和想象中,吴镇发生的争端和事件,穰县解决不了,需要北京的裁决:“要是能到北京的话,算他孙娃子完了。我不信他孙娃子不服。”然而,许家亮最终还是从北京被遣返回了吴镇。许家亮的上访被终结了,但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他盖不起房,就在地下挖了一个洞,以洞为屋,作为自己的存身之所,也逃脱不了被毁的命运。许家亮失败的上访、盖屋故事里,北京是作为一个对千里之外的吴镇具有潜在影响的象征符码,而吴镇已经不能自足地处理内部的矛盾,必须仰赖外部力量的介入。《到第二条河去游泳》里,流经吴镇的“第二条河”即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一段,是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一条非自然的河流,第二条河最终将流向北京。这样的一条接通吴镇与北京的人工河,首先改变的是吴镇的空间与地貌:
两年过去了,一条高高的大河起来了。两旁的护河堤有八九米高,从南向北,蜿蜒而去。地平线被改变了。路村、王营、李家和紧邻的村庄,像一个个小矮人样,可怜巴巴的,萎缩在大河两旁高高的河堤旁了。树低了,房屋小了,人站在村口,走在路上,像被抛到很远的地方了。那轰隆隆的大货车开过去,像一只小玩具车一样了。从公路上看,它们就像一头巨蟒边的小蚂蚁,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这样一条壮观的、“现代”的河,却是小说主人公“她”的自杀之地。“梁鸿会用
梁鸿笔下的吴镇,历史事件、公共生活与个人生活以一种诡谲的方式互渗如此直接,又如此巧妙的方式,把卑微的个体的生命与和这条河联系起来,和一个国家的现代性的宏大叙事联系起来”。小说里,梁鸿以一种魔幻叙事,把河里的死亡者聚集起来顺水漂流,让沉默的嘴巴开口说话。“他们都跟我们这个时代有着复杂的关联。我觉得其中包含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无奈、悲凉,以及这么宏大的叙事和个人生命的小叙事之间的无法通洽。里面包含着一种深刻分裂,它几乎无法弥合。”许家亮和“第二条河”里的自杀者们通过上访和自杀与“北京”发生了联结,就像一个切点,有接触,但也仅仅是一个切点,是“微不足道”的痛点,《神圣家族》却敏锐、巧妙地把握了时代的痛点。
吴镇作为我们时代一种典型的时空体,既叠加着过去、现实与未来三个时间维度,又是吴镇、穰县、北京三重地理空间的凝聚和融合,呈现的小镇生活世相与复杂的生命状态折射着时代的某种精神征候。吴镇有其自足性,但这种自足性已经逐渐减弱,生活于其间的人们获得的意义感和价值感正逐渐坍塌。
不妨把阿清童年终结的这一时刻视为一则寓言,吴镇被祛魅,意义空间被打破,失去了神性和诗性
意义感的坍塌
《中国在梁庄》与《出梁庄记》,梁鸿对梁庄人生活的书写、呈现,物质生活的考察仅仅是她的一个观测点,梁庄人的内心、情感与精神生活同样得到了瞩目。梁鸿极为重视他们的身份、尊严和价值感。《神圣家族》同样如此,甚至更进一步。她塑造的吴镇生活形态,重心不在物质贫困和绝对贫困。梁鸿发现了吴镇内部的精神风景,吴镇人的困境。作家以浓厚的兴趣来观察、书写维系吴镇人生活的意义空间和价值空间:怎样建构,如何运作,又终至坍塌困境,亟待重建。在吴镇这个大的地理空间内部,人们的意义空间得到了更为精细的营构。毋宁说,吴镇人的精神空间和意义空间才是梁鸿浓墨重彩的兴趣点。
这在《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已作了隐晦的提示。作为整部小说集的首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无疑有某种提纲挈领的作用。小说描写了二十年前,小镇少年阿清为了阻止村支书砍掉大树,爬上了大树,在树上吃饭、睡觉、游戏、生活。阿清在大树之上居高临下,可以俯视村子里一切人、事和物。当他发现卖猪肉的拐腿李在院子里给生猪注水,自己的父亲被村支书贿赂,信教通神的阿花奶奶并未如传说中的那般茹素守戒,而是以神的传话人身份收敛钱财等等在树下看不到的另一面,阿清眼前茫然一片,心里像生病似的,头晕想吐。他从树上爬下来,那朵在他心里发光移动的云没有了。生活、吴镇被降格、被祛魅了,阿清的意义世界被摧毁,意义感坍塌了。这是阿清成长史上的重要时刻,生活以真实的面目教育了阿清。“从此以后,阿清成了一个认真学习、懂事乖巧的好学生”,颇有鲁迅笔下狂人病愈,赴某地候补的意味。不妨把阿清童年终结的这一时刻视为一则寓言,吴镇被祛魅,意义空间被打破,失去了神性和诗性。
最容易感知这种精神困境的是吴镇的知识分子们。吴镇、穰县、北京三重地理空间的等级秩序和权力关系,制约了小镇知识分子的人生设计和发展路径。他们渴望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却被环境束缚、掣肘,徒有怀才不遇的苦闷。《神圣家族》集中描写了一批小镇中小学教师的人生困境。
曾在乡下小学教书,已经走出吴镇,在北京工作的海红对此困境深有体会:“她被圈在荒野之中,孤绝于生活之外了。”那时的她既不知道生活的其他模样是什么,也就没有具体的期待,但吴镇的知识分子们正好相反。《杨凤喜》里的同名主人公出身农家,却从小被父亲寄予厚望,训练各种礼仪和规矩,寄望于做官。大学毕业的杨凤喜不甘心做一个中学教师,为了他设想中“一呼百应、前呼后拥、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仕途,闪转腾挪,终归于失败,精神陷入荒芜。而乡下小学教师张晓霞为了做官费尽心力,甚至丢了性命。《明亮的忧伤》里中学副校长明亮竞选校长不成,导致精神分裂。《好人蓝伟》里的老好人蓝伟本在县城上班,后被调至吴镇乡政府上闲班,最终只能成为孤家寡人在沙滩上帮人看沙,聊以敷衍生活。在吴镇,教师工资不高,更紧要的是他们成了一种尴尬的存在:“教师,在小镇上,变成了一个不确定的、被架空了的阶层。既受人尊重又被轻视,既是场面上的人,却又不被任何一个场面上的人看重。有时候,甚至变为一个拉皮条赚酒喝的人。”穰县成了身在边缘之地的这批小镇知识分子为之奋斗的目标,而中心的中心北京更是他们可望不可即之地。“‘外省’意味着‘边缘’、‘落后’、‘差别’,与‘主流’、‘先进’、‘中心’有明显的隐喻意义的不同,因此,又具有文化的差别。在此意义上,外省/中心,边缘/精英,少数/主流,落后/进步成为相辅相成的概念,双方互为存在。‘中心’则意味着空间的优越性,生存的空间、发展的空间和实现自我价值的空间的优越性,这一公共空间的存在是‘中心文化圈’的最大优势。”生存空间、发展空间和实现自我价值空间的窄小使得在吴镇的这批中小学教师人生的意义空间已经被极大压缩,他们的意义感和价值感濒临坍塌。
意义感坍塌的不仅仅是吴镇的小知识分子们,普通的吴镇居民同样面临精神和意义的困境。《到第二条河去游泳》描写了吴镇的一个自杀事件,并在这个事件中以意识流和对话的方式裸露出其他的自杀事件。其中最为平静却也惊心动魄的是“她”母亲的自杀:“我妈经常把死挂在嘴上,说日他妈,我不想活了,喝药死了算了。她像唱戏一样,唱了十几年了,都当成笑话听,没人当回事。”“她太狠了,把一整包麦毒灵碾得碎碎哩,和在水里,一点儿不剩,全喝了。一点儿都不剩,只想着自己赶紧死了,解脱了,根本不管我。”这里,自杀都不是因为物质贫困、绝对贫困,如此“乐观”、安详、平静的自杀只能缘于精神和意义困境:个体无法享受生活,也无法获得生命具有意义的感受,人生的意义感已经坍塌。
《美人彩虹》则发现了另一种精神困境,小说以一种工笔的笔法极为耐心地呈现了小镇洗化店主彩虹意义空间的建构。与渴望逃离吴镇的人不同,胖美人彩虹丧失了对外部生活的兴趣,一心沉浸在她的洗化店世界里,那是她个人的世界和王国。十几年时间里,彩虹的生活直径在一公里之内。她的两百米的店面,四方的十字街口,已经完成了她生活所需的一切。彩虹对外部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有在自己的店里,她才是熟悉的,有把握的,能让她放松舒适的,那里有她熟悉的气味、物品、数字,似乎不停变幻而又可掌控的数字是生活的真理,唯一的靠山。她以恋物癖般的热情和兴趣与天才般的经商能力对洗化店里的一切物品有着过度的欲望投注:
灯下的彩虹神情肃穆,一丝不苟。她坐在她的王国之中,周边是起伏有致的山河领地,她就是这领地中的王后,正忙碌而又有条不紊地处理国事。她的记忆越来越准确,越来越细致,同一种货品,譬如牙膏,她能毫不费力地记住每一种牙膏的价格,并在脑子里迅速换算出每种牙膏的差价,包括它之前的价格,涨多少,供应商给的回扣,卖出去的量,顾客的反馈喜好,等等,等等。她脑子里的每一个沟回,每一个脑细胞都被充分调动起来,散发着因不断思考而蒸腾出来的热气,热气腾腾的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网络,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深入进去,又条条通畅,每种货品张出一个网,各自的数字盘踞在各自的位置上,这一张网又和另一张网相互比较,重合,分岔,又各自前行。她的大脑就是一个精确运转的小宇宙,无边无际,又井然有序。
彩虹在“物”的世界里,为自己营构了一个似乎自足的意义空间,自如舒适地在里面呼吸生活。彩虹有一种匮乏的焦虑,她找到了“物”(洗化店)作为替代品,并对“物”做过度的欲望投射。彩虹耽溺在自己营建的“物”的世界里,享受着自由、自如、完满,由此产生一种幻象,以弥合现实与自我的裂缝。“物”在此升华为崇高客体,然而其崇高性来源于欲望的过度投注,并不能改变其本质的平凡性。由此不难理解,梁鸿对彩虹的这个意义世界抱持一种暧昧和怀疑的态度。作家取一种反讽的叙事语调,借用彩虹丈夫罗建设之眼道出:对于吴镇人而言,彩虹安静、神秘、高贵,又冷酷、粗俗、善于盘剥,很难看透,是一个谜,因此愈显魅力,只有罗建设知道,这谜后面,什么也没有。这无疑是一种可怕的生命状态,意义的世界建基于虚无之上,意义与空虚只有一步之遥,甚至在彩虹这里,意义感即意味着虚无感。
意义的世界建基于虚无之上,意义与空虚只有一步之遥
小说的轻与重
梁鸿曾提到自己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卡尔维诺以惊人的想象力描写了柯西莫一辈子在树上的生活,吃饭、睡觉、恋爱等等。小说呈现的树上天空和无限世界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空间审美感,男爵自由、倔强、无拘无束的树上生活也隐喻了一种精神的自由与广阔。《树上的男爵》恰好完美地体现了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讨论的文学中轻逸的风格。卡尔维诺认为文学作为一种生存功能,为了对生存之重作出反应要去寻找“轻”。《神圣家族》首篇《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里“阿清上树”的故事改写了《树上的男爵》,阿清是中国版的柯西莫男爵。光和云,吴镇上空移动、发光的云,树上的生活,《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也具有一种轻的风格。其实整部《神圣家族》都具有一种“轻的风格”。“在这本书里,作者已经转向了艺术的创造。作者已经飞翔起来,不仅关心社会和政治的问题,也关心灵魂和信仰的问题,不只是写实,而是已经有了虚构,甚至有了一些荒诞。”以小说之轻承时代之重,《神圣家族》显示了作家梁鸿对小说轻与重、笑与泪、轻松与苦难之间的把握能力。
在非虚构作品《出梁庄记》里,轻的风格已经显现,不过被很多论者忽视了:“其实我在书里面到处都是笑声。每到一个地方,包括德仁寨,一开始我们见面,那也是充满了欢声笑语,我父亲还编顺口溜,他们还自嘲,谈东西都是眉飞色舞的。其实我写在书上的都是欢乐的,但是大家感受到了那种悲哀。”笑声非但不妨碍表达悲哀,反而更能抵达悲哀的内核。“这种所谓的悲哀、所谓的悲痛和无力,其实是生活背后更深远的东西,但是对于正在行进中的生活而言,这种乐观是有坚韧性的,一定有支撑性的。但这种坚韧背后恰恰有一种让我们更觉得悲哀的东西。”到了《神圣家族》,小说的文体则更自觉地实践着轻的文学风格,
首先,轻的风格体现在“一种获得象征性价值的轻的视觉形象”。《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里在树上生活的阿清;《圣徒德泉》中随时准备着从天而降的圣徒德泉以及他的黑色影子,都属于轻的视觉形象。作家仿佛给阿清、德泉安插上了飞翔的羽翼,带着沉重的东西向上飞升。阿清在树上发现隐秘之后,一个少年内心美好的东西消逝愈发显得沉重;从天而降的圣徒德泉以及他的黑色影子,使得德泉对强迫、侮辱和伤害的拯救更显力量。而小说中的不少情境设置也显示了轻的质地。《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里大片大片雪花,层层叠叠降落的情境,雪花之轻盈、飘飞,反衬海红、良光和清飞三个少年在那个雪天下午之旅的凶险。《漂流》这篇小说中,通篇写了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氛围、情节和流动的感觉。在轮椅上的老女人在推来推去的漂流过程中,作家以其为视点探查出了俗世和人性的丑陋一面。《到第二条河去游泳》里人工河上飘流着的尸体竟在平静地讨论着死亡,荒诞而魔幻。
《肉头》和《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则提供了另一种小说之轻的形态:“对有微妙和难以觉察的元素在起作用的一连串思想或心理逻辑程序的叙述,或任何一种涉及高度抽象的描写”。《肉头》叙述了吴镇三对夫妻“互换”的闹剧,侧面展示了小镇八卦如何流转、传播、扩散的过程。流言蜚语,飞短流长,似乎是没有重量的言语,通过爱串门、爱打听事、爱传闲话的杨秀珍得到扩散、撒播。《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叙述了十四岁少年海红、良光为劝清飞上学,一起去他家以及返回路途上的遭遇。小说裸露出了作家最为私人化的人生经验,敞开了作家内在隐秘的忆记,把个人成长史上至关重要的时刻叙述出来:“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甚至,那些失落和疼痛,还没来得及真正生长,只在你心里回了个旋,就无影无踪了。就像那个冬天的下午,雪遮天蔽日,掩盖了人类的一切踪迹,无情而绝情”高度抽象的精神成长节点以一个创伤性事件得以回溯。十四岁少年微妙的情感变化,敏感的心理逻辑,梁鸿以轻写重,扎实细腻地铺叙开来,显得游刃有余。
梁鸿擅长写生活中“无事的风波”。现代日常生活少了波澜起伏的戏剧性,多了几乎“无事的悲剧”,吴镇自不例外。这本小说集里除了《许家亮盖屋》带有很强的社会性、政治性,其他篇什都没有很剧烈的戏剧冲突。《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在那个雪花纷飞的下午撕扯开幽暗记忆中残酷、隐痛的一角,是一代人成长历程中刻骨铭心的创伤性经验,只发生在两个少年往返同学家的路途里,没有剧烈的戏剧冲突,然而掀起了精神世界里的狂风暴浪。《大操场》、《漂流》、《肉头》,或选取几个交谈场景,或描写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氛围和情节,或截取一个家庭聊天的片段,举重若轻地完成了对存在和人性的勘探。这些篇什没有气象万千和恢宏阔大,也没有拍案惊绝的传奇和悬念迭起的情节,反而都明显具有一种内倾性。它们是梁鸿暖暖的温柔,深深的隐痛,轻轻的一声叹息,柔软的一缕忧郁。每一个有抱负的作家都希望能够切入时代,记录时代中人的复杂存在,梁鸿选择了一种以轻
它们是梁鸿暖暖的温柔,深深的隐痛,轻轻的一声叹息,柔软的一缕忧郁博重的叙事。
梁鸿的写作面向现实和历史,也面向个体和心灵,保持着自身的鲜活与尖锐。现实的重负产生了作家与时代的张力和紧张,绽开了《神圣家族》这朵轻逸之美的花朵。实际上,就像《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选择了一种最适合内容的口述实录与个人叙述穿插结合的叙事方式,梁鸿为《神圣家族》里对精神和意义、灵魂和信仰的关注匹配了一种轻逸的叙事风格,卸掉身体和文字的重量,进入另一个灵性和诗性的世界,细腻而敏锐。
① 梁鸿,《我们吴镇》,载《历史与我的瞬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4页。
② 梁鸿,《论当代文艺的“外省意识”》,《文艺争鸣》,2004年,第4期。
③ 何平、丁璐,《一朵发光的云下兀自生长的“吴镇”》,《上海文学》,2016年第1期。
④ 《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41页。
⑤ 梁鸿,《神圣家族》,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206页。
⑥梁鸿,《神圣家族》,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204页。
⑦ 梁鸿、李洱等,《到第二条河去游泳——从“梁庄”到“吴镇”》,《南方文坛》,2016年第4期。
⑧ 梁鸿,《神圣家族》,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204页。
⑨梁鸿,《论当代文艺的“外省意识”》,《文艺争鸣》,2004年第4期。
⑩梁鸿,《神圣家族》,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75页。
(11) 梁鸿,《神圣家族》,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96-97页。
(12) 何怀宏,《梁鸿的贴地飞翔:从梁庄到吴镇》,《湖南日报》,2016年1月22日。
(13) 梁鸿、师力斌,《文学呈现中国的一种方式》,《创作与评论》,2014年10月号。
(14)卡尔维若:《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8页。
(15) 卡尔维若,《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7页。
(16)梁鸿,《神圣家族》,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168页。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