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与贫困:毛子的诗
2017-11-13魏天无
魏天无
丰饶与贫困:毛子的诗
魏天无
我一直记得从保加利亚移居法国的符号学家茨维坦·托多罗夫的话:“现在是回到 (重新回到)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忘记的明显的事实上的时候了,文学是与人类生存有关的、通向真理与道德的话语。让那些害怕这些大词的人见鬼去吧!”我甚至可以想象他写下这段话时的平静,因为这个世界的动荡,因为有人说的是他们不信的,有人做的不是他们说的;或者,把自己不信的强加给他人,把自己不屑的做得冠冕堂皇。这里面当然有诗人;除了“诗人”这个符号,他们与乌合之众无异,其道德水准甚或低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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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子最早给我留下印象的诗是《赌石人》。这个印象是克制——现代诗歌伦理产物——和与之相随的娓娓道来;一种不动声色的铺垫,铺垫中蛰伏的对比,以及轻描淡写式的戛然而止:
在大理的旅馆,一个往返
云南与缅甸的采玉人。
和我聊起他在缅北猛拱一带
赌石的经历
—— 一块石头押上去,或倾家荡产
或一夜暴富……
当他聊起这些,云南的月亮
已升起在洱海。
它微凉、脆薄,像妇人的玉镯。
我指着它说:你能赌一赌
天上的这块石头吗?
这个黝黑的楚雄人,并不搭理。
在用过几道普洱之后,他起身告辞。
他拍拍我的肩说:朋友,
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正如我们看到的,那些自称不评判、不介入的诗人,正以“执法小吏”的身份自居,时不时跳出来要为诗歌写作画定他臆想中的领地
关于云南边境上赌石人的传闻,我们有所耳闻。这首诗的意味随着第二节月亮的升起而浮现,它把我们从当代生活景观(旅馆,陌生人的搭讪),拉到古典意境(借助月亮、洱海这些自然物象);在其中跳转的明喻、暗喻(月亮——玉镯——石头),将前后两节勾连起来:暗喻(玉镯——石头)很干脆地剥除了附着在“月亮”“玉镯”之上的光洁、温润这些“过度的诗意”。诗人“腾空”了一个意象,让它还原为物自身,暗示着它有可能被再度赋予“意”。从月亮现身于诗篇,到玉镯这一喻体的设置,诗人有意无意地搭建起古典/传统与现代的比照框架,也暗含着对传统文化(以玉文化为载体)在今日命运的思辨。有意思的是,诗人在最后一节依然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直到最后两行,诗的寓意才和盘托出,如那飘散在洱海之上的清澈月光:“我们彝族人/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至于这首诗的寓意是什么,自可各抒己见。从当代生活景观的角度说,它是现代与传统的编织物。正如“文本”(text)的西文词源是指“编织物”,诗是多种语词及其携带的各种意义(本义、引申义、比喻义、象征义等)的交织;是混杂的,也是有迹可循的。从赌石人的角度说,这个以身家性命为赌本追逐暴利的生意人,这个彝族人/异族人(对“我”而言),却葆有极其古老的生存观念,绝无动摇的可能;相反,“我”的有口无心,则活画出当代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宵小之徒的嘴脸——我们都是有口无心的人:“随便说说嘛。”“说说而已,何必当真。”“我不过是那么一说。”……当这个世界变成一个说说而已、不必当真的大舞台,我们离“天上的事物”越来越远——恐怕就连这也没有被我们当回事。
彝族人是当真的,当真地搏命,当真地缄默;他甚至没有指称“月亮”之名,无论它是玉镯、石头,还是看起来是一颗孤寂、高悬的星球。他对“天上的事物”抱以敬畏;他是如玉的君子,人之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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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异族的托多罗夫对那些“害怕大词”的人的不屑,来自他在写作中求知的目的,“不光要知道事情原本是如何,还想要知道事情应该是如何。我不光想了解,更要做出评判。因为我们不能只满足于研究他人,我们是要和他人一起生活,时时,处处,在在”。源于我们要与他人一起生活,个人的与他人的命运绾结在一起,因而他人的罪恶、堕落,尤其是在罪恶、堕落之中何必当真的态度,就不能被熟视无睹,或者竟至于被当作理所当然。
诗歌写作是否要承担起托多罗夫所说的“评判”职责,各人自有选择;不过看起来,诗不会因为放弃这一职责而从他人、从世界的网络中逃脱。事实上,正如我们看到的,那些自称不评判、不介入的诗人,正以“执法小吏”的身份自居,时不时跳出来要为诗歌写作画定他臆想中的领地;那是他的领地,别人不能侵犯,但他可以在领地外随便地走,随便地踏,随便地叫嚣乎东西。
《赌石人》暗含着“评判”,并将它移交给我们;它展示的不是奇观,是既古老又坚定的信仰。与这首诗不同,毛子更多的诗来自观看——对书籍与影视的观看——的经验。说实话,这种写作方式在这个行当里是不讨巧的。我们和毛子还没有那么快就忘记20世纪90年代以来,曾经有过的对那些倚重于观看书本与影像——“第二文本”——的经验的写作者的冷嘲热讽。不过,今天观看之于人的重要性,已前所未有地提升:我们依凭观看了解世界,同时,我们的观看及其方式也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了解——世界在观看中变得清晰,也变得“扭曲”。亲身体验世界的意义,似乎必得与观看联手,才能够凸显。如果说,看是现代人最基本的、重要的交往方式(如顾城《远和近》中凸显的),观看则是信息时代人“重塑”自己、“重塑”世界的重要一环;我们都不再抬头互相地看,我们都保持着低头观看的姿态。
毛子的《给薇依》也是广受赞誉的一首诗:
夜读薇依,时窗外电闪雷鸣
我心绪平静
想想她出生一九〇九年,应是我的祖母
想想十九岁的巴黎漂亮女生,应是我的恋人
想想三十四岁死于饥饿,应是我的姐妹
想想她一生都在贫贱中爱,应是我的母亲
那一夜,骤雨不停
一道霹雳击穿了附近的变电器
我在黑暗里哆嗦着,而火柴
在哪里?
整个世界漆黑。我低如屋檐
风暴之中,滚雷响过,仿佛如她所言:
——“伟大只能是孤独的、无生息的、
无回音的……”
在“整个世界漆黑”的时代,需要有人用哆嗦的手划亮一根火柴
很显然,这首诗来自对西蒙娜·薇依著作或传记的阅读/观看。诗人对观看对象——“圣女”——的选择,对观看印象和经验的呈现与反刍,都显示了他认为诗必得承担起伦理价值的自觉意识和写作尝试。诗的伦理价值之所以被他置于写作的中心位置,是因为在“整个世界漆黑”的时代,需要有人用哆嗦的手划亮一根火柴——一首诗是一根火柴,能发出的光非常有限且短暂,但不能因此默然于黑暗,就像作为志愿者的薇依,断然不会因为不会开枪的她对西班牙内战谈不上影响,而拒绝扛起枪(《西蒙娜·薇依评传》作者、美国学者帕拉·尤格拉说,薇依的手太笨,她手中的枪对战友构成的威胁甚至超过对战壕对面的敌人),不会考虑是否因为她拒吃巧克力,二战前线的士兵就一定可以吃上甜品而放弃她的作为,并持守终生。薇依也是一点光亮,这点光亮会神奇地穿越遥远时空,在它该降临的时刻,抵达那些被黑暗压低的人的手中和心中。
诗中,诗人试图以祖母、恋人、姐妹、母亲的不同身份定位,来消减薇依形象的超凡神圣感,同时尽量抹去地域、民族、宗教等因素可能导致的本土读者对她的隔膜感,其用意在于表述“人人皆可为薇依”——你当“在贫贱中爱”,你当在贫贱中不丧失爱的意愿和努力,不去追求超越个人基本生活需求之上的利益和享受,并愿意与贫贱者携手劳作,正如动手能力很差的薇依,要去工厂与无产阶级兄弟一道从事肮脏、粗重、危险的工作。诗人不希望将薇依与“烈士”画上等号,以致她仅仅成为被膜拜的圣徒而不是被模仿的对象;拒绝偶像的薇依预先警告了后人,对她的偶像化是极其愚蠢的。
但是诗人显然遭遇伦理困难;诗歌试图在贫贱者/平凡者与伟大者之间建立某种关联,如此便跌入窠臼,文本因之变得乏味。就像苏珊·桑塔格在谈论薇依时指出的,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人们敬畏的真理往往是那些与受苦受难经验紧密相关的事实,而不是看这个受难者的文本本身。个人受难程度越高,其文本被人当作真理的可能性就越大,其撼动人心的力量也就必然被放大。反之,我们的时代并不看重,甚至鄙视那些稳健、平和、中庸的声音,假设发声者未曾经历常人所不曾经历的非比寻常的巨大苦难。《给薇依》不幸成为一个靶标:它让我们印象深刻不在诗本身,在结尾处的引言;甚至也不在引言本身,在于它出自薇依这位“奇异”女子,一位自认为、家人也认为错生在女性世界的男孩子,一位“圣西蒙娜”。
诗自然不能去详细、缜密地分析、解答伦理困惑,但它完全可以在“平凡人的不平凡事业”(在我看来,薇依绝非平凡之辈;是诗人有意将她“处理”或“降格”为平凡人)的老路之外,趟出一条新路。这是诗歌的伦理要求。苏珊·桑塔格在同一篇文章中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自觉地追求健康的时代,但更是一个认可病态的时代。”留给诗人的问题是,薇依是人之健康者,病态者,抑或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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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子的诗《对一则报道的转述》同样是观看/阅读经验的呈现,它甚至可以看作一则简短报道的分行处理;不是“转述”,就是引述。诗歌成为(中文体)新闻报道的二次传播载体:
唐纳尔,一个普通的美国公民
在911,他失去了怀孕六个月的女儿
时隔十一年后的一个五月
民众涌上街头,欢庆本·拉登被击毙
只有唐纳尔呆在家里,和家人一起
静静消化这个消息
他无法高兴起来,他说
——“我们不是一个会庆祝死亡的家庭
不管死的是谁。”
不过这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诗人震惊于美国公民唐纳尔得知本·拉登被击毙消息时的态度,以及他的朴实语言中非同寻常的立场。诗人的震惊是因为这种态度和立场触及他的诗中一以贯之的伦理主题:宽恕,以及爱。
我们时代人际关系中宽恕的缺席是令人震惊却沉疴难治的。宽恕是有底线的,或者说,仅有宽恕是不够的;但是,倘若没有宽恕,这个世界就只能是一个以暴制暴的恶的世界。这是唐纳尔忧心忡忡并拒绝庆祝的缘由。他不是杞人忧天。毋庸置疑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景象,以一副天经地义的“正义”面孔,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当代生活中上演,被围观,被“涌上街头”的民众齐声叫好。
已辞世的学者余虹在随笔《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中,提及2007年4月发生在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的枪击案:一位韩国学生在枪杀三十二人后饮弹自尽。令当地中国留学生和作者感到惊讶和难以理解的是,民众在守夜祈祷仪式上点燃三十三根蜡烛,为三十三个生命祈祷。一位牧师说:“这里的每一根蜡烛都象征着一个生命,它们现在都很平静,我相信他们都在上帝那里得到了安息。当那位凶手在开枪的时候,我相信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而此刻,我相信上帝也和他的灵魂在一起,他也是一个受伤的灵魂。”余虹文中介绍,在随后举行的悼念仪式上,放飞的气球是三十三个,敲响的丧钟是三十三声,安放在校园中心广场草坪上的悼念碑是三十三块,凶手的悼念碑旁也放着鲜花和蜡烛,还有一些人留下的纸条。其中一张写着:“希望你知道我并没有太生你的气,不憎恨你。你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和安慰,对此我感到非常心痛。所有的爱都包含在这里。”余虹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为什么在我们的悲伤经验中没有凶手的位置?为什么凶手理应是愤恨的对象,而非悲伤的对象?”“如果悲伤的经验起于爱,当悲伤将凶手包含在其中时,爱同样给予了凶手,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
或许,一桩在美国随时会发生的校园枪击案与911恐怖袭击不能相提并论;但就唐纳尔及其家庭来说,不会去“庆祝死亡”实则是宽恕,是爱。如同余虹所言,那是国人无法理解、完全陌生的爱;它与基督教义有关,但并非专属基督徒。
具有犹太血统的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童年时与全家人一起被纳粹送入泰里茨集中营,在那里度过三年多时光。作为幸存者的他从梦魇中艰难挣脱之后说,从前他以为这个世界像童话里描述的那样,存在着善与恶的斗争,并且善终将取胜,“像许多战争的幸存者一样,这使得我花了相当时间才完全明白,通常不是善与恶的力量在互相战斗,而仅仅是两种不同的恶的力量,它们在比赛谁能控制世界”。如果克里玛深重、沉痛的反思还不能够让人警醒,梁漱溟先生晚年的疑惑——“这个世界会好吗?”——将永远悬置。
薇依在《重负与神恩》中说过:“作为恶的对立物,善在某种意义上与恶是对等物,正如所有的对立物那样。”“直接同恶相对立的东西永不是高层次的善。往往并不比恶更高些!”
我相信,一个推崇、散播宽恕理念的人,必得对这个世界宽恕的缺席抱以宽恕。因此可以理解,对唐纳尔的态度和立场的震惊,对当代生活中宽恕的缺席的震惊,两者的叠加给诗人毛子带来的依然是平静,不仅是《致薇依》中书写的电闪雷鸣中内心的平静,而且是诗人在“移用”新闻报道时无任何异样感的平静。他没有在其中加入个人印记——诗中“静静消化”也是直接取自新闻报道。文本以宽恕者的言行向宽恕者致敬;文本自己也在宽恕这一切,成为诗人宽恕之道的实验地。我们可以明白,此时愤怒是不必要的,震惊最终被平抑下去。对此小说家福楼拜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亦即其最难之处,不在于让人哭笑,让人动情或发怒,而是要得自然之道,使人遐想。一切杰作,莫不具有这种性质。外表很沉静,实际深不可测”。
一切杰作,莫不具有这种性质。外表很沉静,实际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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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悲伤经验源于爱,爱导致宽恕,宽恕又释放出爱,那么,诗人再度面临伦理难题:是爱你所爱,爱你的偏爱,还是去爱那属于爱的一切,并最终如圣奥古斯丁所言,“爱的尺度就是没有尺度地去爱”?
源于时代语境、个人日常生活语境,诗人毛子的爱是一种隐忍而坚执的爱,一种需要疾呼却不期待多少回响的爱,或者说,一种需要勇气和力量的爱:
我爱战争期间,那些等待丈夫
归来的妇女。
我爱阵亡士兵墓碑上
悄然安放的玫瑰。
我爱被征服的国家,秘密的聚会。
我爱宵禁之后,那走上街头的传单和人群。
我爱电车。
我爱旅馆。
我爱流放的路上,还在谈论诗歌与星空的心灵……
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
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
爱不是为了表现为高尚,如同忏悔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尽管在这首《我爱……》中,诗人以尽可能多样的选择(“宏大叙事”、“私人叙事”、“宏大叙事”中的个体、“私人叙事”中对个体命运的超越等)来显示爱的多样,尽管诗人坦言“可我爱的那么多,却依然不够。/爱多么丰饶啊,又多么的贫困……”,不过,我们的爱总是要选择,因而总是有偏袒。诗人也不例外:他爱那些在我们时代被忽略、被遮蔽的爱;他爱那些以国家、民族名义,在集体“喊叫”中剥夺了个体“传记性的疼痛”(布罗茨基语)的爱——他们应当被给予爱,因为他们的悲伤中满怀着爱;他们的爱让他们顶风逆行;他们因爱而流放,在流放中自然延续着爱。
是的,无论我们怎样选择,怎样言说,怎样铺排,凸显一种/一些爱就意味着另一种/一些爱的被放逐。这是爱的永恒难题,包含在爱之中,也需要爱。丰饶与贫困是诗人毛子对我们时代伦理困境的最简洁、最诗意的判定。这是上个世纪可贵也可怕的遗产,在新世纪转世重生,荆棘一样丛生在我们的路上。它几乎触及我们可以想得到的任何一方面:人与自然、与世界、与他人、与自我,最后,人与艺术、与诗歌。
与爱一样,忏悔也是发自内心的;爱不是为了表现为高尚,如同忏悔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诗人说,“在耻辱中/把自己清洗得清白无辜/是另外的耻辱”(《来自厨房里的教诲》),也是另一种恶。忏悔不是漂白,是检视自己的恶,是警戒自己不要作恶。忏悔在两端与宽恕和爱对接:因清醒到自己的恶,对他人之恶要抱以宽恕;因他人和世界之恶,意识到其中有自己之恶,因此要发声。毛子的忏悔诗因之在两个层面展开:自我的忏悔,以恶人之名对世界之恶的忏悔。前者如《忏悔》:
我穷。
说过谎。
八岁时偷过父亲的钱。
至于我拖欠的命,有青蛙、蚂蚁、麻雀
和跟随我多年的一条狗。
二十岁进工厂,我嘲笑过一个喜欢我的女孩
原因是她丑。
九五年在郑州火车站,面对一个发高烧的农民工
我犹豫半天,但没有掏出钱……
现在我四十有八,尚在人世苟活。
我写一种叫诗的东西,它们大多对不住汉语。
看来我远不止七宗罪
但这首诗不算,它不是诗
它是忏悔
这首诗可名之为“穷人的忏悔”——这里暗含凌厉的道德批判——也可称之为“诗人的忏悔”:诗人在任何时代和国度都是穷困的;诗人引以为傲的是语言,但现在诗人毛子深感诗对不住丰饶的汉语——有多少曾经写下的诗,是以多么贫瘠、鄙陋的言词在掩饰一颗失血的、暗黑的心。“它是忏悔”除去表明诗人对诗歌写作的伦理定位,他还以基督教精神重新诠释“诗言志”的古老法则,以及现代版“我手写我口”的精髓。
第二个层面的如《祷告之诗》、《索多玛,索多玛》等。不过这一类所占比例不大,更多的忏悔诗是经由“我”之恶进入对“我们”之恶的反思。比如《我如此结束二〇一一年》,延续着诗人对重大新闻事件(小悦悦之死)中人性之恶的关注;不同的是他对事件中路人“毫无廉耻”的出离愤怒的情感的完全释放,本文开篇所说的克制因之确实可以视为诗人的一种写作技巧或策略:
在诗里,我要为每一个进入二〇一二年的人
私设公堂。
我要他们的心安理得,面对两岁的小悦悦
自己抽自己的耳光。
这是一首天谴的诗,报应的诗
也是诅咒之诗。
诗一开篇就显示出,“我”与“他们”是对峙的、势不两立的;“他们”不仅是该诅咒的,而且是该审判并昭告天下的。诗里存在三个世界:一个是小悦悦的死亡世界,她此刻在天堂,却曾历经地狱般的痛苦磨折。这是一个我们无法了解的世界——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只能想象,并在想象中接受考问,施予祝福。一个是“他们”的世界,是他们的漠然、麻木在反复碾压着孩子,因其在特定时刻、特定情境中被无限放大,让人惊悚。惊悚者——包括我自己——不得不承认,我们旋即会遗忘,会继续着每个人几乎都有的漠然、麻木的表情,并为此找到足够借口。还有一个是“我”的世界,对“他们”的世界投以鄙夷的如炬目光,并希望以诗持续地击打“他们”。不过很快,如你所见,“我”进入“我们”之中,不是为寻求支援或庇护,是为了以“我”之名要求“我们”的反省;“我们”与“他们”不同,但一不小心,“我们”会成为“他们”,成为恶的帮凶,助纣为虐。可能阻止这种蜕变的,在诗人此刻看来,是“记住”,是小心行路,不是抽“他们”的耳光:
要记住那条马路,那
扬长而去的人。
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那是我们所有的人……
有人或许会说,诗不应该成为伦理批判、道德训诫的传声筒,尤其在群情激奋之时;诗也不是愤怒的宣泄,需要转化,以所谓“诗的方式”。但那是你我的诗歌,不是毛子的。这种辩解当然可以成立。然而,诗中的“我”以及“我们”是否应该、可以宽恕“他们”,并在宽恕而不是斥责中敦促其灵魂的警醒,恢复其爱的意愿,这一问题是被回避了的。就像诗人已经表述的,如果“我”也是恶人中的一员,“我”如何可以举起石块砸向恶人?此外,媒体报道的价值取向问题,可能——事实上已经——影响诗人情感的走向,致使诗人自己也混迹于他曾经不屑的“涌上街头”的民众之中。实际上,如同我阅读过的,有关小悦悦事件在被公共媒体披露并引起轩然大波后,还有自媒体的,基于事件现场实地勘察、还原得更冷静、理性的报道和分析。当然,正如本文前面提及的,稳健、理智的声音在我们时代被当作平庸,在一边倒的谴责浪潮中,这些稀少、珍贵的声音难逃偃旗息鼓的命运。
我当然没有资格以此诘难诗人毛子,何况,我的这些即兴的、零乱不堪的思索,来自毛子的诗的激发。我需要尽力去理解的是,为什么在评论中,刘波博士使用这样的标题:“在生活的难处里写作。”有多少诗人回避或轻易打发掉了“生活的难处”,或者并不认为“生活的难处”与写作的难度有什么瓜葛。那是他们的自由抉择;但是这种自由,是诗人毛子拒绝的。
“那么多的人,都是无用之人……”(毛子《树木》)
死胡同是理想的尽头;不是理想消失之处,是它藏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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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伦理归根结底是语言伦理,诗歌语言作为文学语言的最高标尺,在此问题上尤为彰显。诗人面临的问题是,诗将出之以什么样的语言,或者,什么样的语言是道德的,以及,诗在我们时代应当扮演什么样的伦理角色。
毛子说: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思考语言中沉默的部分,我把这沉默的部分比喻成“陨石坑”。我们以往的诗歌可能呈现的是陨石划过天际的灿烂、壮观、绚丽和爆炸时的惊心动魄。但现在我更着迷的是它撞击之后巨大废墟的沉默。当你站在“陨石坑”前,你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能量体。它的沉默里包含着它来自外星系的秘密和不可知的身世,它穿越星际的动荡、摩擦、孤寂,它撞击和燃烧的震撼,以及它遗留的偶然性、必然性和未知性。这一切它以“不说”的方式在“说”,就像一个苦难的哑巴,他胜过了一个滔滔不绝的诉苦大会。我希望我的语言能穿越和深入到那沉默的地带,得到它的奥秘。但我知道也感受到这里面无数多的障碍,我只能当死胡同走到底。(刘波、毛子《每一次的写作都是托孤——毛子访谈录》)
诗人的悲壮——不是他索求的,是我们时代镜像赋予的——是语言的悲壮,诗人的宿命是语言的宿命。在语言中被迫或主动沉默的是什么?沉默背后有着怎样的不为人知的奥秘?语言倘若能“穿越和深入到那沉默的地带”,是否需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抑或,只有当语言到达那里它才会发生裂变,而事实上由于这可能是一条“死胡同”,语言将在惯性滑行和天坼地裂间的过渡地带游弋?坚称“走到底”的人实际上看不到那个“底”,犹如卡夫卡笔下的K始终在远方眺望着若隐若现的庞大城堡?我们和诗人一同追问。
死胡同是理想的尽头;不是理想消失之处,是它藏身之所。诗人毛子理想中的诗,是他在《忏悔》中说的“忏悔之诗”,《我如此结束二〇一一年》说的“天谴之诗”、“报应之诗”也是“诅咒之诗”。理想的诗的伦理功能是鞭打自我,针刺同类的“我们”,尔后审判并尽可能瓦解“他们”这个庞大群体,让“他们”走进善的行列。我这样的抽象概括难免简单粗暴。诗归结到词语。在《索多玛,索多玛》中,诗人毛子提及他心仪已久的诗人,诗人中的诗人:米沃什、策兰、布罗茨基、朵渔……“我把他们都当成我的同代人,我精神家谱上的血亲”(刘波、毛子《每一次的写作都是托孤——毛子访谈录》)。
这些黑暗中的诗人,让我引以为傲
他们之后,我们遇到的每一个词语
都是断头台
是核废料
是末日
他们之后,词语并未死亡;但更糟糕的也许是,它们变身为制造死亡的永动机,其巨大的轰鸣声是直通废墟与灰烬的传送带发出的。我们时代的诗歌更像是在应和着毁灭,它是深重罪孽的一部分,为耶和华所“声闻”。
如果诗可以洗涮罪孽,可否得救?毛子在《来自厨房里的教诲》中写道:
写作也是一种洗刷
——在羞耻中洗尽耻辱
可母亲举起皴裂的双手说:
我无法把自己清洗得清白无辜
是的,母亲是对的
是的,厨房是对的
是的,在耻辱中
把自己清洗得清白无辜
是另外的耻辱
诗洗刷不了罪孽,洗刷本身是不道德的、被禁止的。在末世的天相中,死胡同的尽头是绝望。既然绝望,何以有诗?因为诗歌要见证绝望,像卡夫卡所言。这是为了提醒我们祛除谵妄,持守诚实,不弃敬畏之心并怀揣“失败之心”——
谢谢这样胆小的人,持斋戒的人。
谢谢他们在一个二流的时代
保留着一颗失败之心…… (《失败之书》)
“二流的时代”这一流行语表明诗人的宽容之心。而我,对诗歌圈里有人宣称已出现“超一流的诗人和诗歌”的话觉得不可思议;就诗论诗,我甚至不认为这是一个“二流的时代”,而是一个没有自尊和尊严的时代。罗伯—格里耶说:“病态的时代,病态的语言,病态的性欲,病态的举止,病态的生活,病态的意识……显然不应该把这些看作对原罪的一种模糊的讽喻或是某种形而上的哀叹。这关系到每日每时的生活和对世界的直接体验……这就是说,在我们的现代社会中,任何东西都是不自然的”(《新小说倡议》)。果真如此的话,诗进入病态,进入“不自然”,直至绝望,是为获求真理。这就是薇依说的:“真理是站在死亡一边的。”“除非使之赤裸,否则无法彰显真理,而那种赤裸是死亡的”(帕拉·尤格拉《西蒙娜·薇依评传》)。
人们对历史的记忆是有选择性和编辑性的,总是倾向于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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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与他人》一书中,托多罗夫特别强调要把犯罪与罪人区别开来:对罪恶行为绝不留情,但是对罪人要予以宽恕。所以,他并不赞同“不忘却不原谅”这种铭记罪恶的态度和立场,更为赞赏和倡导博爱,亦即对作恶者要手下留情。
同样,在对待历史方面,遗忘是一种罪过吗?我们不能忘却的究竟是什么?托多罗夫认为,人们对历史的记忆是有选择性和编辑性的,总是倾向于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记忆。当一个集体对某段历史进行选择和编辑之后,这段历史就被贴上了带有这个集体价值的标签。这个集体让我们不要忘却的,有可能是集体的特定价值。它们并不是历史本身,是“历史2”,某种叙事话语机制的产物。
亚里士多德说过,诗比历史更真实。他的意思是,历史叙述已经发生的,诗描写可能发生的。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的名言是:“可能性高于现实性。”卡夫卡则在日记里写道:“可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只有发生的事才是可能的。”
在我们时代,诗应当突破历史叙事不可避免的集体价值,尤其当这个集体的义人日渐稀少之时,要把历史叙事拉回到疼痛的个人传记中来。
1970年4月20日,保罗·策兰在塞纳河投水自尽。消息传来,法国诗人、画家亨利·米肖写下一首诗:《日子,所有日子和日子的终结》。他把策兰的死比作“风落深渊的一天”。诗以这样一句结尾:“水的漫长的刀子会中止言词。”
在“所有日子和日子的终结”之时,诗歌何为?
昨天,我又一次去了墓地。
除了安静,它们什么也不能给我
它们告诉我:死亡,只是生命里的事情…… (毛子《咏叹调》)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