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虚构:我所想象的小说可能性
2017-11-13刘汀
刘 汀
新虚构:我所想象的小说可能性
刘 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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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虚构”这样一个话题,我首先想摒弃所有学习过的相关理论,或者那些伟大人物的论调,因为既然不可能梳理清楚,反受其乱,倒不如完全不顾,自说自话。
在人类的文明史上,虚构是关键的一环,正是虚构让人类掌握了重新认识和安排世界的方式。在远古时期,古老的人们把所有的见闻都当做确凿的事实,连宗教和幻觉都是,人和世界真正不可分割,互为一体。当第一个虚构的细节——哪怕是第一句可以构成叙事的谎言诞生时,世界就完全不同了,人类的意识世界也完全不同了。在某种程度上,这不亚于“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初命名之意义。那个混元一体的世界,终于被虚构撕开了一条缝隙,二维的观念,终于有了第三个维度。虚构是人从自然世界独立出来的重要步骤。
虚构的最终结果也是最重要的结果之一,是小说诞生。只有小说成为一种稳定的虚构方式,人类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了上帝和神,叙事赋予人呼风唤雨,左右天地的能力。极端一点,我们甚至可以说虚构是建构我们观念世界的本质方式。所以,真正有关小说的问题,都要回到以“虚构”为线索的人类发展史和文明史上来讨论。如果有可能,写一部《虚构的历史》,将会是极有价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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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说了很久,小说的根本特征就是虚构;小说家,是从空中抓取现实的人。
人们对非虚构的热诚,来源于对生活自身的隔膜和冷漠
但我们正在淡忘 (同时也是淡化)这一点,对客观真实的追求,正在慢慢吞噬虚构的力量。我们似乎正经历非虚构类文体大张旗鼓的年代,网络直播、新闻报道、自媒体文章等等,以真实之名大行其道,每个都被细小到PM2.5的现实事件包围着。当然清醒者会对所有被标为事实的东西保持警惕:时间流逝,世事难料,很多曾经言之凿凿的真实,后来被发现来源于另一种更大的虚构。
虚构已经成为一种基本元素,并且统领了小说写作数百年之后,人就走向它的反面,开始尝试追求真实。人会选择性地忘记真实并非确凿的某个东西,而所有一切都有赖于人们的观念对它的认识,即便是由一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摄像机拍摄,也依然只能是有限的真实——所以,真实只是一个能指,没有固定的所指。
人们对非虚构的热诚,来源于对生活自身的隔膜和冷漠。事实上,那些非虚构所记录者,大部分为人们日常经历的事物,但我们并不去注视,或者懒得去思考,当有人做了这个工作之后,我们会兴奋地说:看呀,这世界竟然是这样的。
几年前我就在一篇文章中写道,非虚构作品的核心动人处,并不是真实,而是它的“虚构”部分,也就是用文学的叙事手法去建构、描述和呈现的部分,一栋高楼大厦的最终样子,要受制于它的设计图纸,而不是材料。材料是真实的,但只有虚构才能建造大厦。
在小说领域里,有关真实的追求也日渐走出了应有的范围,“接地气”成了判断很多小说的第一标准,越来越多的作者被单纯的现实写法拖下了深水。是的,深水里物产丰富,光线昏暗,我们无需考虑太多,只要放松身心,漂浮在其中就可以了,总有无数的现实生活提供可写的素材。在这股潮流中,我们放弃了,甚至不断嘲笑有重新建构世界企图的宏大叙事,我们执着于甚至崇拜于日常生活;而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又深陷男欢女爱和个人情绪之中,我们并不低入尘埃,而是和尘埃亲密无间。
有必要辨明的是,写现实要有人间烟火气,而不仅仅就是人间烟火,这二者的区别被忽略了。这一点,毋论小说,连诗歌都不例外,君不见当下的诗歌中充斥着叙事的幽灵,而且是欧·亨利式的叙事,是相声和小品般卒章抖包袱的幽灵。诗歌中的虚的部分同样被忽略了。这就像是,上帝放弃了祂创造世界的伟力,而每天去管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上帝应该通过祂的传说和叙事在人间,而不是自己在人间,小说家也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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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读者,同时也是作为作者,我无法满足于看到的小说只是描摹现实生活,或者如部分批评家所言,某些作品深刻地反映了我们的生活,如果只是这样,作家存在的必要性就岌岌可危了。我们同处在一个时代里面,你表达的东西没有超出我的经验,对我就是无效的。
小说所写的并非是被认为是确定的那一部分,恰恰相反,我们要表达的就是人类无法用其他语言诉说的那部分:我们要用一整部书写一种痛苦,一种孤独,一种无聊,但我们不能直接说。只有虚构的缝隙之中,才可能蕴藏读者可以体味的情感因素。
我的第一部小说《布克村信札》出版后,给家里寄去了一本。我本以为那本书他们不可能会读,但有一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那本书她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怎么样?我问她。她只有一句回答:编得还行。这句话足矣,她无意中完全确认了小说的虚构本质,编瞎话,编故事。
编。字典会告诉你一个意义,但生活会告诉你另一个意义,文学就是把这些意义凝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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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大势,虚久必实,实久必虚。就我的观察,在经过了几十年对真实的孜孜追求之后,小说的虚构性正被人们重新打捞起来,再次找回它的位置感。我在很多前辈作家和同辈作家的小说里,越来越多地感受到虚构力量的生长,变形、夸张、隐喻、象征,所有曾经叱咤风云的十八般武器又被人握在了手里。那些扎根于现实的故事,借此突破地表和日常逻辑,在我们的经验世界里伸展枝条,绽放花朵,结出果实。
但是毕竟时代与语境天翻地覆,我们的虚构和曾经的虚构,总有着不同。我偶尔在想,既然如此,要不要遵循套路,在虚构前面加上一个新字呢?
新虚构——这当然是一个拼接词,这种词在文学史上很多,新小说,新写实,新浪潮,等等,万事各有其新,万物各有其老。每当一个事物面前被冠以新字之时,就是它的衰老之时,也是它的新生之时。但这不是推倒重来,而是像蝉蜕,脱去那层已经失却光泽的壳,重新露出新鲜的血肉来,只有新鲜的血肉才能重新感知这个世界的冷与热、痛与麻。这本质就如人类的繁衍,抵抗死亡的唯一方式,就是繁衍,用一种接龙的方式去追求永生,在这个意义上,所有人活的都是同一个人。这个意义上说,新生命,其实就是老生命,新虚构,其实就是老虚构。
把固有的事物加上一个“新”字,这是一个套路,但套路有套路的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可以和固有的观念形成有效的对接。是概念,也总要给它几个或模糊或清晰的界定,以提防它被其他概念吸收掉。
那么,新虚构可能有什么样的界定呢?说实话,我没法给出确切的定义,我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有没有意义,但我对此有所想象。
新虚构的意思,可以是从战略上忽视虚和实的概念和界限,更不在乎手法是写实还是玄幻,一切以最后的文本来判定:它能否自足,并以自己的方式向外发力;它能否努力拓展实的边界,但更丰富了虚的可能;它能否在已有的小说之观念中凿出一丝空隙,让文本呈现不同的面貌;它能否有关于世界认知的新角度和方法;它是否产生陌生的阅读和接受快感……
新虚构,不是新的虚构,甚至它都不针对某种旧东西;它针对的也并非真实和事实,而是对任何一种写法或风格的固定认知;它是流动的,每当一种虚构形式具有了文体般的稳定性,它就要寻找新的躯壳。它应该是一个不死的魂魄,借助不同的小说文本而生。
我依然坚信现实主义,但我更希望看到它和虚构有更多的结合方式,非科幻,非魔幻,非现实,非新写实,它提倡虚构和现实的无缝衔接和自由转换,它以更新人类的精神体验为目的。
新虚构应该是那种可以为现实赋予“灵韵的虚构
新虚构应该是那种可以为现实赋予“灵韵”的虚构。灵韵是借用本雅明的词语,但和他的本义有出入。
我要举到《变形记》的例子。
虚构是人类的本能,是天然的集体无意识,没有虚构的世界将失去全部“活”的特征
我无数次跟别人讲,你们在阅读伟大的作品《变形记》时,难道就没有发现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吗?而这个问题,正是伟大的虚构创造和提出的。此问题就是:当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夜醒来变成一只甲虫之后,他自己和家人竟然丝毫不感到恐怖和震惊。作为一个变形的人,他担心的是如下这些事:
“啊,天哪,”他想,“我怎么单单挑上这么一个累人的差使呢!长年累月到处奔波,比坐办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而且低劣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
“起床这么早,”他想,“会使人变傻的。人是需要睡觉的……不过眼下我还是起床为妙,因为火车五点钟就要开了。”
我相信,在任何一种现实生活里,我们都会被一个人变成甲虫而吓坏,但唯有在卡夫卡那里不会,为什么?因为他让人变成甲虫这种虚构就是真正的虚构,相比较于之前的虚构,这就是新虚构。在这里,现实和非现实、想象和观念无缝对接了,或者说,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应该摒弃固有的有关虚构和真实的观念,而进入另一种思维层面,即一种更高的、纯粹的思维层面。只有在这样的语境里,变成甲虫才没什么可担心的,而且不断地担心赶不上火车才有力量。或者说,所有有关日常生活的现实焦虑,只是以其本来面目表现出来,是无意义的;但它通过作家的虚构,以文学的面相给世人看,就产生了神奇的效果。
我们的悲哀就是,自从卡夫卡让人类变成了甲虫,我们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古典的,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自身一体的时代了,并且我们再也无法直接去认识任何事,所有的认识都必须通过文学手法——隐喻、象征、寓言,才可能实现。我们和自身与世界之间,必须通过媒介才能沟通。这听起来有点耳熟,正如在古典的世界里,必须通过巫师才能和上天沟通一样,只不过我们更为降格而已。如果说文学(或者艺术)是现代生活的宗教仪式,那虚构就是这个仪式的核心部分。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虚构应该被看做小说之为小说的本体性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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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出这样一个话题,只是想借此机会重新讨论小说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如果它真的必要并且可能的话,事实上,我应该换一种说法,不是小说,而是叙事。就算小说这种文体消失了,叙事却永远不会消失,叙事中的虚构叙事更不会。虚构是人类的本能,是天然的集体无意识,没有虚构的世界将失去全部“活”的特征。
所以,我们应该强调“虚构”,强调它在叙事中的核心作用,当然也就是鼓励和接受所有对虚构的尝试。或许在这篇文章的前面,我都在强调“虚构”的“虚”这个字,现在则必须强调“构”。并不是所有的虚,都能构成一个有逻辑和内容的叙事。只有具有创造性的“构”才能让虚具备实的效果,让实含有虚的柔软性。虚是原则,是方法论,构才是具体的方法,也才是考验和证明一个作家能力的地方。
新虚构,这是我此刻所能想象的小说可能性,之一,至少是我个人写作的可能性。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