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荒诞·抒情：《独药师》的三个关键词

2017-11-13杨国伟

小说评论 2017年1期

杨国伟

杨国伟

《独药师》是张炜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在这部二十六万多字的小说中，张炜延续了以往双线条纵向平行叙事的传统，在绵长的叙事时间和宏大的叙事空间中讲述了第六代“独药师”传人季昨非的家族史和由徐竟、顾先生等人领导的辛亥革命史。在绵密的叙事中，张炜从《古船》《九月寓言》《家族》《丑行或浪漫》《你在高原》等作品“融入野地”的叙事姿态和带着“救赎”理想的叙事意旨中“归来”，以炽热的个体情感和个人化书写历史的方式积极地“介入”历史现实之中，真实地还原和再现了历史革命斗争的复杂性和曲折性。正如小说封底介绍的那样，这部作品同时又到处充满着象征和隐喻，处处蕴藏着神秘与诡异。其别致的叙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丰富的文本和多重解读的可能，而现实、荒诞和抒情这三个关键词是我们通向其中深意的有效路径。

一

所谓“现实”，我们这里主要是指《独药师》借助历史现实主义手法对历史现实进行忠实地模仿和再现。作为一种创作手法，“现实主义在文艺方面指绘画、小说、戏剧和电影对自然或当代生活的准确而详尽的描述。”正如亚里士多德指出的诗歌是诗人对生活的模仿的那样，小说固然也是小说家对生活的模仿。这种生活不应当仅限于当下现时生活，它还应该包括过去历时中的“生活”。对于《独药师》而言，“生活”即是辛亥革命运动史。

李泽厚指出，“二十世纪最初十年是中国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的风雨年代，它以义和团勇士们无畏的血火宣告灿烂的开端，却完结在辛亥革命那个悲惨的胜利中。以孙中山为首的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思想的兴衰故事，是近代世界史上富有教益的一课。”然而，纵观新时期以来的当代中国文学，不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盛极一时的反思文学、先锋文学、寻根文学，还是九十年代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反映“辛亥革命”这一段最富于教益之一课的“兴衰故事”却鲜于在文学作品中见到。从这个意义上看，《独药师》的辛亥革命叙事即是作家对文学写作资源的一次拓荒。作家以强烈的个人性历史书写方式，栩栩如生地再现了这一历史革命斗争的艰难现实。

作品首先真实地再现清末民初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和影响下，包括传统绅士在内的许多有识之士得到有效启蒙，他们积极行动起来主动领导着中国现代民主革命，但是由于受到来自本国各种封建势力的影响，以同盟会为首要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斗争仍然是那样的艰难和曲折。近代中国社会是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没落的封建势力他们不甘于轻易地退出历史政治舞台，依旧拼命地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在《独药师》中，地方土匪猖獗，滋扰民生，他们往往又被人们误以为是革命者，削弱着革命者的真实形象。而以康永德和康非父子为首的封建反动派份子则不惜一切代价对抗资产阶级革命，阻碍革命运动的发展进程。他们心狠手辣，计划周密，熟于玩弄各种权谋手段。为了实时掌握资产阶级革命者的行踪和革命动态，康非不惜假借拜师之名潜入季府，最后要在麒麟医院暗杀革命领导者顾先生。在这种黑暗、反动的现实中，胶州半岛几经易手才得以最终“光复”。而作为革命者的徐竟和顾先生等人则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们为了保住性命，为了革命的最终胜利，筚路蓝缕，夜以继日劳苦奔波。

清末民初的“西学东渐”运动对中华民族产生了非常全面而深远的影响，因受到不同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和本民族文化传统的制约，在中华大地上形成了不同的思想潮流和势力派别。1894年甲午中日战败后，救亡图存爱国运动逐渐兴起，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形势，社会气氛进入了一个关键的新的时期，“在意识形态方面，上一时期积累起来的资产阶级变法维新思潮，一下被推上时代的高峰，形成了一条思想、政治路线，这就是以康有为为代表和以后以张骞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改良派和立宪派的路线。与这条路线由差异、矛盾终于发展为对抗的，是以孙中山为首的资产阶级革命派路线。”这几股势力一直影响着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未来走向。张炜在《独药师》中通过对邱琪芝、王保鹤等传统绅士的人生态度和他们对世事变迁的看法的有效挖掘，展现了这几股势力之间革命话语的争夺。而徐竟和季昨非兄弟俩亦曾为此而争论得不可开交，最后徐竟只能无奈地表示季府最好不要出一个“反革命主义者”。

作品同时亦不回避在革命历史浪潮中个人参与革命的无意识状态。在文本中，邱琪芝、王保鹤、季昨非等中国传统绅士们是封建守旧派和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形象代表，他们反对暴力革命，固守着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养生秘术，却又无形中心甘情愿地被卷入到时代革命的浪潮之中。而以陶文贝为代表的完全受到西方基督教文化熏陶的青年知识分子，残酷、血腥的革命现实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应该向上帝检讨的罪恶，他们惧怕革命，拒绝被卷入到革命激流之中，但又在有意无意之中参与进来，并给予顾先生等革命者的生命应有的保护。

此外，作品还真实地反映了在世界科学和文明发展面前，传统中国封建文化必然走向衰落的历史现实。邱琪芝一生沉迷于各种养生秘术，视西医麒麟医院为死敌，然而，最后在为了从道台府中救出得意门生小景而被火铳击中时，还是相信了陶文贝的西药。而发誓要重振季府养生秘术之雄风，以对抗西医步步紧逼的季昨非，仅仅是牙疼都已经上下无策，最后也只能到麒麟医院治疗。文本的最后，季昨非以爱之名舍弃季府的养生事业追随陶文贝而去，侧面标示着在西方文明面前中国封建传统文化的衰竭。

葛兰西指出:“作者应该生活于现实世界，体验它的各种彼此矛盾的要求。”在《独药师》中张炜动用了所有生活经验，并借助这种体验淋漓地叙事其真实的内在矛盾。“何谓历史？”它在张炜这里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中被简单地崇高化了的历史，它更不是被“规训”过后得以进入“正史”的历史！在张炜这里，它诚然显得更复杂更丰富也更真实。从叙事上看，为了达到对历史的真实呈现，张炜通过“楔子”和“管家手记”来完成了时间刻度上的清晰指向，而“清晰的刻度往往意味着人同世界的密切联系，因而常常具有一种强烈的现实感……小说家对故事中时间刻度的强调，有助于提高作品的似真性。”《独药师》表面上看很神秘，但那也仅限于所谓的“养生秘术”之道而已，整个文本故事实则是那样的现实和靠近历史。

二

“荒诞”是我们理解和把握《独药师》的另外一个重要关键词。在汉语词典中，“荒诞”通常是指荒唐和虚伪不可信，在英语中，“absurd”作为形容词最初是指音乐中的“不和谐”“不协调”。作为一种审美形态，它是指在形式上含有深刻寓意和表现梦幻的文学作品，虽然它语言上强调逻辑推理性，但情节上却又是滑稽搞笑的，它体现出某种抽象和虚无。

在我们这个色彩缤纷、到处充满诱惑的世界里，荒诞几乎无处不在，荒诞之事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演绎着，“‘面对荒诞的世界，文学何为？’我的第一答案是唯文学大有可为。荒诞的世界可以杀死伦理，杀死道德，杀死新闻原则，但杀不死文学。因为文学不仅可以坦然地面对荒诞世界，而且可以超越荒诞世界，穿透荒诞世界，见证荒诞世界。对于世界的荒诞，政客们不敢面对，即使当下的世界已如即将碰撞冰山的‘泰坦尼克’，他们也要遮蔽真相，照样歌舞升平。而民众身处荒诞世界，则往往不知不觉……面对当下荒诞的世界，文学却可以给我们清醒的意识，最充分地发挥其‘警世’的功能”《独药师》正是以文学“醒世”之职志而追溯着民族记忆中的荒诞现实。

在小说中，被季昨非视为家族根基和被邱琪芝视为可以与西医相抗衡的养生秘术实质上是那样的荒诞无稽，它就连一个小小的牙疼病症都医治不了。邱琪芝的所谓气息、目色、膳食、遥思的养生秘术，归结来说也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邪术，甚为荒唐可笑的是，这种怪诞诡奇的养生秘术竟成为邱琪芝之徒放纵自我淫欲的理由，它只不过是邱琪芝便于达到“窥阴癖”目的的一种手段和策略而已。而由季府世代相传下来的养生丹丸，最后还是不能使人长生不老永世长存，日日服用丹丸的季践七十四岁时还是要一命呜呼。而宣称自己活了一百四十二岁的邱琪芝其真正年龄也不过一百一十岁。在季践和邱琪芝看来，“死是一件荒谬的事情”，然而殊不知他们的这个所谓人生之义理才是最荒谬的。马克思·韦伯和格尔茨认为，“人是悬挂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邱琪芝们正是那样一种“动物”，他们介于理性和非理性之间给自己编织了一张养生秘术之网，这是一张锁住了他们自己也锁住了他人的传统邪恶的封建文化之网。

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作为革命者的领导者，徐竟和顾先生们也还是相信了本身就很荒唐的养生秘术和所谓的长生不老丹丸。他们一面强调革命之流血牺牲的必然性，他们也知道人终有一死的必然规律，然而他们另一面却又坚信丹丸的神奇功效，在革命路途中依旧不忘服用由季府炼制的丹丸。这种逻辑思维与行事方式，背后体现出来的实则是他们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某种焦虑感和对自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的某种虚无感。养生丹丸在这里显然昭示着革命领导者形象的滑稽可笑，而他们的革命斗争也将是不彻底的。它从另外一个侧面暗示了文本与现实的结局，即辛亥革命的最终胜利果实将被以袁世凯为首的封建军阀篡夺的必然性。进一步讲，如果说丹丸象征着的是中国某种传统文化的话，那么，这种带有明显自闭特性的文化传统，在一个急遽的社会历史潮流中又怎么能够担得起资产阶级革命的重任？

“至爱”是《独药师》这个文本从始至终被叙述者不断强调的东西。然而，纵观整个文本，它又是那样的虚幻、矫情和伪饰。至爱是季昨非得以承继家族养生术，成为“独药师”的主要原因，但是养生术本身的荒诞性无形中消解了“至爱”的温度。季昨非从自我封闭的碉堡中走出，抛弃养生邪术的关键还是“至爱”，但是，他对陶文贝那种爱带有明显光复家族命运的目的性，明示了其所谓的爱并不那么纯粹，正如陶文贝一直说的，他们俩终得以结合是因为某种强烈的好奇心，而不是爱。因此，季昨非也只有默认了陶文贝服用具有避孕功效的徒然草。这种叙事的背后，正是叙事者对荒诞之“至爱”的“阉割式”批判！

三

从本质上讲，文学即是“人学”，是作家通过描述人的生活来探索和揭示人的思想感情的东西。因此，作家的情感必然成为其文学创造的重要元素。只是与同时代作家在叙事历史时总是带有腥风血雨的场面和趣味相比，张炜更注重自己那份浓烈而真挚的情感的表达。因此，我们在张炜的小说中，总能感受到一种舒适的感情宣泄。作为一种文学叙事传统，“抒情”在张炜这里被赋予更为丰富的内涵。它不单指向那种带有强烈个人主义情绪的、感伤的情感发抒；也不单指向西方浪漫主义理论意义中的带有某种小资情调的浪漫的情感表达；它还是王德威所说的那一种审美观念，一种文类特征，一种生活形态的可能性，甚至是一种政治立场。同时，我们还可以理解为这是张炜长期持守的一种叙事姿态。

事实上，在张炜的文学创作传统中，作为一种美学观念、文类特征和叙事姿势，“抒情”一直是他孜孜以求的东西。“虚构（笔者按:指散文）和非虚构（笔者按:指小说）都需要热情、激情，需要对真理的执著追求心”，“我没有写作的‘道具’，书中出现的各种动物和人物，还有植物都一样，一定是让我倾注了感情的”，“没有了冲动，只是凭一种惯性去写作，这是最无聊的，简直接近了人生的悲剧。毫不夸张地说，写作应该是一场斗争。”张炜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在写作过程中他更希望能够有效地动用自己的情感“冲动”，在文学作品中倾注自己那些热烈的感情。

张炜的“抒情”本色在《独药师》中首先表现为作家将叙述者“我”完美地与文本故事和人物融为一体，它形成了虚实相生的艺术世界，虚与实在小说中已经不存在明显的分界。“我”在文本中同时直接参与到对历史、对人物、对事件的考评中来，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价值判断和价值评议，主动而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和政治立场。在小说中，爱与恨、欲与念都不再是遮遮掩掩的东西，直抒胸臆、触景生情、寓情于景等等在小说中都能得到良好地彰显。

另一方面，借助叙事言语的抒情功能，小说给我们构建了一个宁静舒适的艺术气氛。与前期作品不同，张炜在《独药师》中的抒情显得更为细密而缓慢，而不像《丑行或浪漫》《家族》等作品那样急促地宣泄自己的情感，作家在此有效地调和了激情与速度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让情感在行云流水中缓缓地流动，造成婉若游龙的飘逸感。不论是对亦师亦友亦仇家的邱琪芝，还是对与自己在政治观念、人生观念上明显针锋相对的哥哥徐竟，抑或是对于实际上只是对自己心存“好奇”的陶文贝，季昨非都能良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让爱的情丝在沧桑岁月里沉淀、升华。《独药师》的“抒情”底色甚至显示出了一种清静无为的道家精神。

从叙事技巧上看，《独药师》是一个多线条平行叙事的文本，能够将季府的家族史与历史革命现实连接在一起的不单是那些神秘的养生术和那几颗季府炼制的养生丹丸，也不单是季府为革命者提供的银票，更重要的还应该包括它的“抒情”成分。抒情，在这里承载着《独药师》完整叙事的功能，因为有了“情”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的存在，从季践到季昨非，季府才一直与革命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正因为有“情”的存在，在革命浪潮面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就算是立誓要终身当“居士”家仆朱兰也不能。抒情，将文本的各条线索紧紧地凝结在一起而形成一个整体。因此，“抒情”在这里又体现出了王德威所说的那一种文体特征，它背后更是一种叙事功能的体现。

总之，平心而论，不管是现实、荒诞还是抒情，对于张炜来说，要驾驭辛亥革命那段庞杂的历史显然都是一次冒险，而《独药师》在思想深度上也还有再提高的空间。但冒险也即是探索与尝试，我们坚信在不久的将来张炜就会在自己开掘的这片新领域里带给我们更多的精彩！

本文系陕西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项目“现代中国文学‘底层’叙事研究”（项目号：2016TS017）的阶段性成果。

杨国伟陕西师范大学

注释：

①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公司编著：《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第14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编译，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第171页。

②③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86、287页。

④[意]葛兰西著：《论文学》，吕同六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46页。

⑤徐岱：《小说叙事学》，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82页。

⑥⑦参见赵一凡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32、237页。

⑧刘再复：《审美笔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61页。

⑨[美]格尔茨著：《文化的解释》，韩莉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5页。

⑩季进：《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王德威教授访谈录》，《书城》，2008年第6期，第5-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