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精神史的独特书写
——评张炜新作《独药师》
2017-11-13刘文祥贺仲明
刘文祥 贺仲明
革命精神史的独特书写——评张炜新作《独药师》
刘文祥 贺仲明
美国历史学者费正清曾这样评价辛亥革命:“由志趣各异、利益和社会背景各不相同的社会成员所组成的一个脆弱的联合,产生了一个属于大变动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有些旧的纽带已经断裂,另一些纽带反而有些加强;有些新的方式方法正像盛开的花朵,另一些方式只是在不同程度上在萌芽和生长。”很明显,费氏认识到辛亥革命伴随着的是与旧时代生活的决裂,旧的世界持续不停的衰亡,新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不断诞生,社会与文化内部也不断产生冲突、对抗、消解,这些外在实体的碰撞自然也会内化为个人精神与意识的更迭。张炜的新作《独药师》便是一部探讨辛亥革命中个人现代精神生成发展的著作,他通过书写辛亥革命追述晚清,敏锐的发掘出了革命重压之下的个人精神畸变,这种变化从身体的认识开始,再发展到思维变革,最后付诸于理性精神支配下的行动,呈现为一部完整的革命精神史。同时《独药师》通过内部文本之间的碰触,揭示了革命精神史是如何被掩盖的,以及呈现出了什么样的价值意义。
一、养生与身体——现代精神的萌芽生成
《独药师》最显著的主题便是养生,它的中心故事发生在胶东半岛养生世家季府,这个家族在多少年来都背负着阻止生命终结的历史重任,但是晚清革命下的半岛惨案一桩接一桩,暴动一场接一场,第六代传人季昨非在飘摇乱世里孜孜的追求着养生的要义,正如他的导师兼朋友邱琪芝说的“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魏晋春秋莫不如此。如今我们又进入了乱世,这样的年头除了养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邱琪芝的言论和季昨非的行为很容易看作是对传统的呼应,因为从中国古代来看,智识阶级的每一次精神危机都会带来养生方术的盛行,从魏晋士人对“五石散”的迷恋到明代宫廷方术的盛行都可见一斑,古代对养生方术只不过是社会及文化结构暂时失衡的产物。但是在《独药师》叙写的晚清中,这种传统生活与修炼方式已经隐含着强烈的内在危机,季昨非已经意识到他所致力的养生和丹药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空有养生荣誉而匮乏养生之能。在这样的时代里,因袭着时代和家族重负的他,一方面为时代所慨叹:“世界一旦被搅成了飞速旋转的涡流,谁都无法像原来那样站立了。人会像屑末一样团团打转,然后被裹卷而去。这太可怕太不幸了。所有人必须想个办法,这的确是几千年未曾遭逢的变局。”另一方面又为家族所忧愁:“我现在多少明白了父亲晚年的困境,他不知道养生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季府最终走向何方。他不明白该放弃什么和什么时候放弃。他不仅阻挡不了养子徐竟,而且也阻止不了自己。”所以这个时候,他是迷茫的,精神是无所皈依的。
就在此时,他暂时的精神导师邱琪芝出现了,在邱琪芝的指引下,季昨非展开“气息”“目色”“膳食”“遥思”等养生修炼。其实,邱琪芝并没有带给他现代精神上的指引,反而将他导向传统,希望能够复兴方术文化,并灌输给他各种旧式的价值观,要求他抵抗西方文化。但是季昨非的精神并没有沿此发展,在修炼中,季昨非实现了对自己身体的发现:他在木人标画和蓄气修持中他意识到身体与能量、口腔与饮食之间的关系,并觉察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同时他也意识到家族人将大量的时间用在了丹丸配制和经典研读上是无效的,意识到了潜藏在身体中的种种能量,开始明白养生的真正奥义,开始逐渐与传统的养生观念分道扬镳了,这是他现代精神的初步萌芽。
季昨非不仅审视自己的身体,还由此及彼的发现了革命者对身体的忽视,这种反观也促成了他现代精神的萌芽。虽然作品中的革命者也很重视身体,“管家手记”中记载孙中山曾亲自询问“独药师”及《长生指要》内容,而且季昨非也曾托人将丹丸转与孙,以致孙服用丹药之后“精神健旺,无眠无倦”。季昨非的兄长徐竟也一直坚持服用丹药。当然,这些人对身体的重视并不是用来养生益寿,而是维持健壮的身体进而参与革命,所以,以季昨非的眼光来看,这些革命党人是不珍惜身体的,只是将身体视为革命的工具。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身体是走向现代的重要组成部分,身体是“自我”的观点之起源,走向现代也意味着身体主权和权利的觉醒,但是在革命者这里身体是沦陷的,革命者并没有重视自身躯体的价值,个人的身体成为革命资源的一部分,“大统领”(孙中山)从医人走向医国其中隐含的恰恰是对身体的忽视。往上溯源,革命者在处理身体与革命的关系时并没有摆脱传统文化中身体政治化的窠臼,并没有反思身体在国家政治叙事结构中的地位与作用。在传统社会中修身与治国合而为一,将政治之法与养生之法视为同一物,治国的前提是修身,革命者对身体的审视仍然隐含着这种思考惯性。
这样我们可以发现,季昨非浸淫在传统方术之学中,革命者奔走起义,貌似季昨非是落后的,其实,二者的意义恰恰是颠倒的。季昨非不关注身体与革命的政治意义,只诉诸于个体生命,不是将身体视为工具,而是对身体本体的重视,通过养生体悟逐渐的实现了身体与国家的分离,像福柯说的那样仅仅视为一种“生存技术”。而且外面的战乱纷纷,季昨非在昏乱的革命催化下对生命意义更加迫切,对传统观念与行为日益诀别。季昨非的这种塑造不是社会的强势控制,而是一种自我的选择,借助于养生和身体审视,季昨非的现代精神开始初步的萌芽。
二、思维与自我——现代精神的生长发展
季昨非曾面临非常强烈的精神危机,陷入了革命、家族、自我、生命诸多精神的桎梏中,看不清未来的道路,又没有人能够与之分担。“每到深夜我就恐惧起来,因为这会儿面对自己发出了大声质询:你在哪里?跌进了深渊?你是由一个人牵引向前的,那人又在哪里?”而他主要采用的应对方式有寻找古籍、闭关隔绝、养气修炼、纵情声色等,这些方式除了养气修炼部分的起到了作用外,很多并没有真正的实现情感寄托。那么原因何在?这是传统思维方式作祟的缘故,进而导致他精神与行动的沉沦。因为季昨非在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他的思维与行动方式是旧式的,表现为以情代理、情理不分甚至夹杂着蒙昧主义,在遇到的问题面前无法仔细分辨,单纯的以退守的方式应对,用情感而不是理性的方式去面对,要么寻找古旧文本,要么纵情声色,要么视邱琪芝为精神权威,都无法有效应对困局,反而陷入重重焦虑。值得庆幸的是,他逃避一切,却没有停止思考,他体验孤独并质问孤独,在悠长晦暗的精神炼狱中,季昨非的精神慢慢的实现了羽化,开始用现代的理性思维取代传统思维,实现了向现代精神的革新,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对感性欲望的摆脱,能够区分欲望与情感,实现对欲望的控制。这点我们可以参照日本学者柄谷行人的论述,他在分析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的时候曾指出两个关键词“风流”与“爱恋”,这是区分现代与传统的标志,他认为日本前现代文学中盛行“风流”之道,“风流”之道与“爱恋”不同,“风流”并不是相互之爱,“爱恋”则是平等基础上的情感交往。季昨非的经历很显然是满足这个论断的,纵观季昨非的情感之路,其最早迷恋于“鹦鹉嘴”和小白花胡同,其后转移到仆人朱兰身上,这些人其实更多的是欲望的载体,虽然朱兰是抗拒的,但朱兰完全是传统观念的秉持者,无法给予季昨非更多的现代精神支撑,也导致季昨非并不完全的迷恋她。但是后来遇到西医丽人陶文贝之后,他逐渐走出了欲望的迷舟,开始平等地与之交往,并被其道德美驯化。这种“爱恋”便是现代式的,他对于陶文贝并不是一种源自于欲望的痴迷,而是对现代人格中的平等、博爱、自由情怀的迷恋,最后他毅然决然的去求婚,并在众目睽睽之下举办了西式的婚礼,甚至还允许两地分居等,这些都是现代精神熏陶的结果。
第二个方面是能够成为自我的权威,不依赖于其他的精神权威,摆脱含混、焦虑、虚无的精神状态。“启蒙的特征就是‘自我’作为一个否定的活动从物我混一中分化出来, 从我自身中排除一切非我的东西而成为我自己(自为)。 ”在孤独中季昨非发现了自身的“非我的东西”,最明显的表征便是“主我”和“宾我”的浮出,他在思辨中发现了另一个“我”的存在,“我在痛彻的反省中度日,试图蓄养起对另一个‘我’的仇视。时间一天天过去,结果却不尽如意,那个影子不愿离开半步,竟然一路纠缠和陪伴。”不仅仅如此,他还洞察了自己的导师对自己的精神奴役,“他加紧做的,就是在这四年中摧毁另一个‘我’,让其夭折。这个‘我’是醒着的,是多疑和不安的。我不愿与另一个‘我’和解,却要与之一起囚禁。这种生活一直延续了三年多。这个过程有多么漫长,非人间尺度可以丈量。”这种对分裂的自我的发现让他逐渐的厌弃自己,将依赖的精神权威丢弃,开始有了重铸自我个性的欲望与动能。
姜义华在《理性缺失的启蒙》中指出理性的思维方式还应该包括一种能够解构与建构的能力:“它努力分解人们根据经典、启示、传统、习惯和权威、信仰所获得的一切原理、规则、观念、秩序,对它们进行解剖以及无穷无尽的反复诘难、辩驳、验证、纠错……形成对外部世界的全新认识,用以指导自己的行动。”很显然,最后的季昨非放弃了邱琪芝,也放弃了朱兰,还放弃了家族和革命,他决定追寻陶文贝这个代表现代文明的女性,虽然未来如何尚不可知,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了希望并不在此,舍弃管家、朱兰,其实隐含着他已经分解了自己的世界,已经有了走出传统桎梏下的自我,他要建构自己的世界,用自己的理性做出选择,而不是臣服于外在的精神权威,他已经获得精神的新生。
最后一个方面是对简单暴力思维的摒弃。革命者虽然号召人权,主张革命,但是这些话语与逻辑的背后仍然是与早期的季昨非一脉相承的,其中潜藏的是传统的思维方式,用炽热的情感来处理革命。比如徐竟认为革命就是流血和牺牲,就是“打碎”“破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落实到行动中,就是简单的以暴易暴,呈现为一种个性精神的狂燥。这种依靠炽热的情感推动的革命虽然一浪又一浪,但是带来的却是死伤和难以收拾的残局。革命者的这种简单的暴力思维观念仍然是传统“革命”观的复现,是激进主义和情绪化的政治行为,意味着他们仍然摆脱不了历史惯性所强加的思维限定,只能黏着在“暴力”“易代”等词语之上。季昨非通过惨烈的战争看清了革命的真相,他对兄长的暴力革命充满了怀疑,甚至双方发生了激烈的论辩。他看清了流血牺牲的无意义,所以对王保鹤的教育救国持支持态度,也努力的指挥药局救治病伤者,拷问和疑虑是伴随着他革命认知的始终的,意味着他也摆脱了传统的斗争思维,开始成为拥有现代理性精神的主体。
三、抗拒与逃亡——现代精神的升华成熟
季昨非现代精神的真正成熟是他最后的行动——逃亡,逃亡是他最终的理性选择,也意味着他现代精神的成熟。在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季昨非的行动轨迹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封闭——接纳外界——再封闭——逃离”。继承家族产业之后的他曾在四年间沉迷于丹房修炼,过着犬儒的生活,抗拒外界,只关风月,无论魏晋,也拒绝被西方文化所同化;此后他偶然到麒麟医院认识西医陶文贝,也曾为了保护家族产业外出,但是最终现实让他失望,他于是再次构筑碉堡自囚三年;等他出来之后革命起义已经到了高潮期,兄长徐竟赴死,革命最终成功,但是很快再次陷入乱局,最终季昨非决定逃亡。这个过程其实也伴随着一个空间消涨的问题,自我空间的萎缩让他选择了逃亡。从革命党人的视角来看,他们的革命行动其实是一种对空间的占据,通过空间的拓展力图实现革命资源的最大化,革命的成功意味着全部空间的占有,但是革命党人空间的拓展,却意味着独药师个人空间的减缩。从开头我们就能够看到革命的惨烈和季府的式微,季昨非只能幽囚般的龟缩在自己的空间中,无法与外面的世界相抗衡。更充满悖论的是,这场革命中虽然季昨非并没有直接参与,但他是资助者,然而革命中形势的高涨反而不断压迫他,季昨非不断的丧失着自己家族的产业,自己内心的焦灼更加强烈,潜心经营自己的空间也无法容纳自己。革命并没有给他本人给来什么样的好处,反而使得半岛混乱,与自己的兄弟和爱人离散,革命并没有获得期望的成功,反而导致了他生存空间的萎缩,这显然是一个悖论。所以到最后,理性的精神告诉他,自己需要做出选择了,这里已经无法容纳自己,也没有希望和未来,只能寻找新的寄托。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行为具有两重性,从革命者的角度看,他是一种“前进—退却”的行为模式,他的革命精神是消退的。早期的他是抱有希望的,希望革命能够成功,所以他资助革命事业,并帮助革命党人渡过难关,是一种非常积极的姿态,但是革命后他却逃离了现场,扔下了自己兄弟和父亲资助所获得的革命成果,离开了先前的革命阵营,并没有继续投入到下一步的革命中,他成了革命的半步主义者或者一个“革命小贩”,呈现出一种退却的姿态。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从他个人的角度来看,他的行动又变成了“退却—前进”模式,从消极到主动,呈现为现代精神的成熟。早期的他沉迷于季府的种种私密生活,城外隆隆的炮声下隐藏着他精神的不安,他构筑了自己的狭小空间——丹房、卧房、碉楼,这些与他称道的“外面的世界”构成了明显的对峙格局。于革命而言,他是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尤其是在行动上是消极的,虽然他也出去过几次,但是只能说是被迫的,而非主动的、积极的。革命生成了剥夺感,一种对家园和精神的双重剥夺,当他看到两千个生命逝去,却被徐竟轻描淡写的盖过的时候;看到满城沦为硝烟,更多的匪患冒出;看到家园已经无法保住的时候,他不禁对这样的局面产生了失望感,一种前所未有的行动意识诞生了——也就是最后一句“我准备下楼了。”他最终选择出逃这种行动,逃亡意味着他走出以前生活的圈禁,与密闭无间的世界分离,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为彻底的一次行动——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自主精神支配的行动。逃亡是一种生存的需要,也是一种对荒谬感和厌弃感的摆脱,他的这种逃离又具有了别样的意味——对暴力的回避、对生命的珍视,亦或是对真理的追求,因为他已经意识到革命的无意义,转而采取行动逃离现场。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能只看到他的行动,却忽视他行动背后的现代精神脉动。这种行动显然是与革命行为相左的,却是自我理性选择的结果,是对集体行动的反拨,也是自由的象征,意味着他以自己的自我行动实现了对集体行动的超越,能够自我决定作出合理选择,由“前进—退却”模式转换为“退却—前进”模式,也意味着个人精神真正的从传统走向了现代,彻底的与传统生活诀别。
四、革命精神史的遮蔽和意义
以上的分析中,我们看到在轰轰烈烈的时代革命中,在半岛季府,在季昨非个人精神上发生了诸多的内在裂变,这些裂变是经由对身体的认识,进而深入思维,最后付诸于行动,实现了现代精神的获得。同时这些裂变更多是隐性的存在,隐藏在个人意识与心灵之中,并被表述在以季昨非为叙事者的文本之中。纵观全文,在季昨非故事叙事的背后还有一个非常值得探究的“附录”部分——“管家手记”,管家在季昨非的叙述中姓肖,是一个忠厚的人,他以自己手记的形式书写了这段历史,这显然与季府主人的叙事形成了一种复调对称结构,笔者认为这样处理的背后其实也隐含着张炜对这段历史的思考。“管家手记”显然是一部半岛革命史的记载,孙中山成立兴中会,徐竟等革命者与清廷的多次斗争,烟台光复……这些都详细的记录在案。而且所有的内容都是文言写成的,颇有史传笔法的性质。它显然和古代帝王家史遵从一样的逻辑,有起义,也有艰苦斗争,还有最后的开国称制,只不过这里开篇于兴中会成立,结束于民国成立,最后孙中山巡视烟台,访问季府。同时它也是家史与国史的有机结合,遵循的便是“斗争—胜利”的叙事逻辑,期间渗透着一种家国本位的历史观,从中能够看出其建构革命认同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可以将“管家手记”看做是胜利者的书写的文本,只关注宏大叙事,关注英雄人物,充斥于全篇的是孙中山、徐竟、张作霖、吴一滦、康永德、季府主人等知名人物,这里只有斗争和成败,生命和欲望都是被忽视的,所有的血腥和残暴、欲望都被掩盖了,尤其是季府主人在革命危亡下的那些从传统到现代的精神激变都被忽视了。在这些堂而皇之的历史叙事中,季府主人俨然是一个积极参与革命斗争的革命党人形象,没有私欲、道德完善,也没有涉及到精神的变化。
而季昨非的精神史文本是与管家文本对立的,在“管家手记”中,这场革命是完全胜利的,不仅仅是国家胜利,也是家族的胜利,以孙中山视察烟台结束,“中山先生与季昨非长谈,询问老友季践,忆南洋岁月,感慨万端。谈及徐竟,中山先生泪不能禁。”孙中山的到来以及追忆往昔,颇有古代帝王的“威加海内归故乡”之意,也是对家族史的承认。但是在季昨非的笔下,并没有提及这段光荣的历史,并没有孙中山先生与季昨非长谈的场景,是管家做假?还是季昨非不愿谈及?无论如何在季昨非眼中都是不重要的。而且革命的结果并不是以辉煌结束,半岛地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季府实业更加的艰难,最终季昨非只能逃亡,这与“管家手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季昨非在自己的叙述中细细诉说着欲望与暧昧的心理,一改“管家手记”中的“高大全”的形象,自叙中充满着个人的迷茫,对革命的怀疑、人生的虚无,充分的展现了个人精神裂变的艰难。
除此之外,还存在着第三重文本,那就是楔子中档案馆员的叙事声音。这段叙述中将视点拉回到了当下,构成了一个文本框架,将“管家手记”与季昨非精神史的叙述囊括成为副文本,它拥有历史最后的评判权。一个档案官员在案卷积压的手提箱中发现了涉及胶东实业家季昨非的一些资料。最终我们可以得知的是,季昨非的个人精神史被历史尘封了,年代的阻隔与叙述语法的变更导致这个文本晦涩难懂,档案官员都看不清楚这是“革命秘辛”还是“养生旨要”,亦或是“情史笔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是非非已经难以区分。季昨非的精神史已经演化成为一种碎片,波德莱尔认为碎片本身拥有自足性,但是由于人们经验的贫乏,由于主体感知客体的能力降低,要想让文本呈现出历史特殊性显然会存在难度,所以阅读笔记只能意味着在碎片中祈求意义,这段精神史最终只能面临着被湮没的命运。档案官员甚至认为这部精神史存在着重要问题:“最让我难以决断的就是公开出版前的删节问题。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生活细节,特别是有关半岛长生术、不无邪淫的某些记录。”季昨非认识养生、克服欲望的过程是其个人精神史的重要内容,但是这些差点都得不到展现了,幸运的是档案官员最终决定保留这些内容。所以虽然季昨非的精神史叙事颠覆了“管家手记”叙事,但是其实最终取胜的还是“管家手记”,因为它接通了正史的笔法,拥有意识形态的裹挟,他叙述的历史都是有理有据,符合历史真实的,而季昨非的精神史更像是躲藏在历史的缝隙之中,无法自我证明,季昨非的精神史只能面临着被湮没的命运。
管家文本和档案员的声音绝非个案,而是代表着主流历史的声音。张炜将它们放置于楔子和尾声位置,正映射了它们的无所不在。但是显然,张炜要凸显的是季昨非的声音——也可以说是张炜自己的声音。他要显示对主流声音的差异和反叛,显示自己声音的独特。事实上,《独药师》确实具备了这样的价值,也对辛亥革命历史叙事起到了推动作用。
对于辛亥革命历史的叙述,主流文学界主要侧重于民族意识与现代国家想象的表达,尤其是对“未完成的革命”这个问题上的探讨。近年来的一些文学作品,也多停留在革命史与生活史的角度上。因此,除了极少数作品如《银城故事》《花腔》等外,大部分作家的创作其实并没有大的突破,对这段革命历史的书写越来越陷入一种心理学和社会学上所说的“内卷化”效应——表面看各种的历史书写欣欣向荣,实际是没有获得发展。张炜的《独药师》以养生炼丹、情史揭秘、革命秘辛为故事,背后隐藏的却是一段圆满完成的精神史的“革命”,他将辛亥革命历史叙事乃至一般意义上的革命历史叙事往前推进到精神史的领域中,表现出了多重的价值。
首先,《独药师》精神史的书写通过进入社会政治冲突的最前沿梳理个人精神变化,从本质上揭示新旧文化冲突下个人的欲望、动机、情感,探讨道德思维、心理本能是如何转换再造的,这显然是超越了一般的“政治—社会”层面和文化层面书写,是一种哲学层面的思考,是对人的存在层面的理解,也是一种最高的理解。其次,张炜的这种精神史书写不是知识分子式,而是民间的,季昨非所关注的是自由、感官、世俗等民间价值取向,他的精神变迁也表征着民间精神史的演变。这显然深化了新历史主义潮流以来革命历史叙事对民间书写的单向化和表层化等问题。最后,《独药师》精神史的书写也意味着历史评价标准的改写,张炜用季昨非叙述的文本否定了管家手记,其实也就意味着历史评判标准的改写,意味着个人精神与意识的前进才是历史进步的评判标准,个人精神与意识发展的价值超越了民族、阶级、时间等标准,表现为对人的生命本体的观照。
而且再仔细看,张炜的这种精神史书写也有助于我们重新理解20世纪早期的启蒙运动,这主要基于两个层面。一方面,季昨非现代精神觉醒生成是独立于晚清立宪派、革命派启蒙运动的,同时又先于后来五四知识分子的启蒙,民间个人在革命累卵的时局下实现了自我精神的觉醒更新,也是对清末民初知识分子启蒙神话的再颠覆;另一方面,我们在讨论晚清民初启蒙运动的时候,往往假定了现代精神的获得是先验的或者超验的,认为个人接受了新式教育,参与了各种社会运动,便具备了现代精神,或者具有生成现代精神的能动性。其实这些并不符合人的认识过程,只是启蒙造神运动的一厢情愿的理解而已,人的精神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这种转换总需要过程和时间的,黑格尔认为人类的意识发展中都要经过“意识”“自我意识”“理性”等阶段过程。张炜的精神史书写补足了这一潜在的心理裂变过程,为我们重新理解中国的启蒙运动提供了参照。
哲学家雅思贝尔斯认为,“一个人在与其他人的联合中使自己沉入到作为历史具体之整体的世界中,以便在普遍的无家可归的状况中可以为自己赢得一个新家。……沉入并非是一种由某个以此自夸的人所作出的可见行为,而是在一种平静的无条件性中达到的。与世界疏离造成一种精神的个性,而沉入则在个体自我中唤醒一切属人的东西。”这也就是说,我们参与历史是为给自己安身立命,但是仅仅安身立命是不够的,更应该唤醒“精神”“意识”等一切属于人的东西,张炜的《独药师》的意义正在于此。
刘文祥 山东大学
贺仲明 暨南大学
注释:
①费正清、刘广京编:《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下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32页。
②③④⑤⑦⑧⑩⑪张炜:《独药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76页、95页、139页、80页、140页、382页、3页。
⑥张汝伦:《黑格尔与启蒙——纪念〈精神现象学〉发表200周年》,《哲学研究》,2007年第8期。
⑨姜义华:《理性缺失的启蒙》,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5页。
⑫[德]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时代的精神状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