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黄州、岭海时期诗歌中“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浅析
2017-11-13◇王艳
◇王 艳
纵观苏轼现存的二千七百余首诗,风格多有变化。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坡诗略如昌黎,有汗漫者,有谨严者,有丽缛者,有简澹者。翕张开合,千变万态。”但在这些风格不同的诗中,却多能体现一种“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
所谓“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冷成金先生认为:“中国主流文化的价值架构的起点和动力来自于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这种内在亲证在本质上不属于理性范畴,而是属于感性的范畴和情感,即人的最原初的情。在这种情的基础上,人以自证的方式来选择行为方式和建构价值观念,这个过程是一种理性活动。但由此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念是具有他律的强制性,并不一定为人的情感所认同;只有当人的境界进一步提升,这些价值观念内化为人的内在自律的情感选择时,这次价值建构才算完成,而此时,这些价值观念已经内化为人的生命情感,又会(上升)到了感性的范畴,又是情,这就是‘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在这一价值建构理路中,其表现形式是复杂多样的,其中的‘理’不一定直接或显豁,在很多时候是用艺术的方式喻示出来的,其中的‘情’也会出现在生命—生活的不同层面。”
同时,笔者以为,对于作家创作而言,“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不仅有表现形式上的多样性,亦有时间上的过程性。在人生与万物的变化中,作家的生命情感、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也在变化,作家作品的“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也因之而变化。换言之,即作家作品中的“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并不是在一个时期内简单完成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苏轼诗中的“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即经历了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
“在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活中,苏轼贬居时期的十多年,比之任职时期的三十多年,无疑取得更大的成就。苏轼在临终时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这句自嘲的反话,用来评价他的文学‘功业’是十分恰当的。”观苏轼一生,其贬居期主要有二:一是被贬黄州时期;二是被贬惠州、儋州等地时期,简称岭海时期。在这两次贬居期,苏诗中的“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变化明显,接下来笔者将对其进行简单分析。
一、黄州时期
“乌台诗案”后,从元丰三年二月到元丰七年四月,这四年多时间中,苏轼都在黄州过着流放生活。观苏轼在此期相关诗作中的“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可更细腻地窥知其谪居黄州时意识流动的轨迹、内心冲突的复杂以及努力消解悲剧意识的曲折历程。经分析可知,此期苏诗的“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主要涵盖以下两种类别:
第一,“理”指向对悲剧意识的消解,并由此建立了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内化为生命情感后,升华后的“情”能够暂时消解悲剧意识,但同时更凸显出现实人生的悲剧真相,诗人主体的悲剧意识在消解后又立刻兴起,诗人的心灵没有获得解脱。另外,从时间上看,这类诗主要是苏轼初贬黄州时期(元丰三年)所作。
例如,《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不惜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此诗于元丰三年二月苏轼初到黄州所作。“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诗人初贬黄州无事不出门,但或许为了排遣内心的忧伤,偶尔还会出门散步。一出门便遇到了美好夜晚,“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舒朗清新的自然景色,让诗人生出些许欢乐之情。但现实处境不允许诗人长久地沉醉在这欢乐中。“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如此良辰,没有好友相伴,诗人只能独吟、独饮,显出凄凉寂寞之情,悲剧意识兴起。诗人试图消解这种悲剧意识。“不惜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诗人认知到美景易逝的自然万物发展之理,但并不为此而遗憾。他所担忧的是欢意减少,所想要的是欢乐长存,这是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的表现,激起了诗人要为自己建立价值的动力。
于是诗人尝试建立一种能够让欢意长存的价值观念,即“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也就是顺从本心、旷达自适的价值观念。“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则是对这种价值观念的深情体认,表现出潇洒自如之情。诗人的价值得以建立,悲剧意识暂时得到消解,情感境界到达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但在面对外部现实时,升华后的潇洒自如之情,却更凸显出人生的悲剧真相。诗人或许是想到不久前的“乌台诗案”,不禁感到“醉里狂言醒可怕”,只能“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悲剧意识又即刻兴起。
再如,《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材深物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此诗与前诗同作于元丰三年二月。“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黄州处湿热之地,草木生长旺盛,只有海棠一株为幽独而苦。诗人在叹息海棠身世之时,亦是自叹身世之飘零,悲剧意识已然兴起。于是诗人尝试用一个普世性真理来消解悲剧意识:“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诗人把海棠出现在空谷的原因,归于造物主用心细腻的结果,这其实也是诗人对自己被贬遭遇的开解。接着,诗人叙述海棠的姿态,并由写海棠而叙及诗人自身,以自证的方式,建立了“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即顺从本心、逍遥自在。“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则是诗人对顺从本心、逍遥自在的价值观念的深情体认,诗人的悲剧意识在此刻得以暂时消解。
但诗人虽与海棠同居黄州这种偏僻之处,海棠却是“绝艳”,而诗人却是“衰朽”,在这种对比之下,诗人的悲剧意识又重新兴起。于是在第一次思考基础之上,诗人开始第二次理性思考。“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海棠到此处的现实原因是什么?诗人先认为是好事者移植,但随即结合地理因素进行否定,认为是鸿鹄衔来花籽而致海棠现于此处。第二次理性思考的结果,使诗人体会到自己和海棠都有着流落天涯的身世,并产生了“天涯流落俱可念”的价值观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是对这种价值观念的深情体认,但这只能片刻消解诗人的第二次悲剧意识。“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诗人开始想象海棠花落的悲伤场景,这其实也是诗人对自己未来境遇的深情感慨,表现诗人对未来不定的悲伤之情,悲剧意识又一次兴起。
此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兴起了三次悲剧意识,展开了两次理性思考,表现出“情—理—情—理—情”的形式。诗人在第一次理性思考后,建立了顺从本心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其悲剧意识得到暂时消解,情感境界也得到升华。但诗人在第二次理性思考后,其第二次兴起的悲剧意识得到片刻消解后,又第三次兴起悲剧意识,诗人的心灵无法获得最终的解脱。
与此诗类似的还有作于元丰三年四月的《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其一),其亦表现出“情—理—情—理—情”的形式。诗人由“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兴起悲剧意识,但面对酴醾花的高妙风姿,诗人理性思考后,认识到“无风香自远”的道理,即事物可以凭借内在品质建立价值的道理,诗人悲剧意识暂解。然而“凄凉吴宫阙,红粉埋故苑”的现实,又使诗人悲剧意识兴起,诗人展开第二次理性思考,产生了“余妍入此花,千载尚清婉”的价值观念,即有价值的事物不会被历史埋没,但这种价值观念只能片刻消解诗人的第二次悲剧意识。“昨宵雷雨恶,花尽君应返”,现实的悲剧让诗人的心灵无法获得解脱。
第二,“理”指向对悲剧意识的消解,并由此建立了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内化为生命情感后,升华后的“情”能够对世事人生进行审美超越,实现悲剧意识的消解,诗人的心灵获得一定层次上的解脱。另外,从时间上看,这类诗主要是苏轼贬谪黄州中后期(元丰四年至元丰七年)所作。
例如,《东坡八首》其六:
种枣期可剥,种松期可斫。事在十年外,吾计亦已悫。十年何足道,千载如风雹。旧闻李衡奴,此策疑可学。我有同舍郎,官居在灊岳。遗我三寸甘,照座光卓荦。百栽倘可致,当及春冰渥。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
此诗于元丰四年作于黄州。“种枣期可剥,种松期可斫。事在十年外,吾计亦已悫”,在东坡上种上枣树和松树,期待未来能有所收获,表现诗人对未来的憧憬之情。同时,这也是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的表现,激起了诗人的悲剧意识,诗人意识到光阴易逝的道理:“十年何足道,千载如风雹。”但诗人并未因此而过多悲伤,他尝试着利用历史来消解这种悲剧意识。“旧闻李衡奴,此策疑可学”,诗人希望能够像历史上的李衡一样通过种树而使家人生活自足。借助历史,诗人建立起了自给自足的价值观念。“我有同舍郎,官居在灊岳……百栽倘可致,当及春冰渥”,则是对上述价值观念的深情体认。“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在建立积极价值观之后,诗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即顺从本心的生活方式,并用其对抗时间易逝的悲剧,表现出怡然自得之情。诗人的悲剧意识得以消解,心灵获得了解脱。但这种解脱是有限的,诗人追求的生活方式还只是对未来的憧憬。愿望是美好的,但未来能否实现,则是不可知的。
再如,《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此诗作于元丰五年正月二十日。“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叙诗人对美好自然的追寻之情。但诗人在上年正月二十日来女王城,在今年正月二十日又来女王城,时间上日期的相同,空间上地点的一致,让诗人意识到一个人事道理:“事如春梦了无痕”,过去的事情就像春梦一样,最终会归于无痕,悲剧意识兴起。不过,诗人虽然用理性撕开了人生如梦的悲剧真相,但并未放弃对现实人生的体认,而是建立了积极的价值观念。“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恨,故人不用赋招魂”,诗人选择以酒消解悲剧意识,并与朋友约定好,年年来此寻春,并希望故人不必设法将其调回朝。这既是对本真生活的选择,又是对过去人事的割离,表达诗人随遇而安的旷达之情。诗人的悲剧意识得以消解,心灵获得了解脱。但进一步深入思考,这种解脱却是有限的。因为诗人主动对过去的割离,同时也暗示着诗人并未忘却过去政治生活中的人事。诗人想起过去,必然会想起曾经遭遇的“乌台诗案”。
又如,《孔毅父以诗戒饮酒,问买田,且乞墨竹,次其韵》:
酒中真复有何好,孟生虽贤未闻道。醉时万虑一扫空,醒后纷纷如宿草。十年揩洗见真妄,石女无儿焦谷槁。此身何异贮酒瓶,满辄予人空自倒。武昌痛饮岂吾意,性不违人遭客恼。君家长松十亩阴,借我一庵聊洗心。我田方寸耕不尽,何用百顷糜千金。枕书熟睡呼不起,好学怜君工杂拟。且将墨竹换新诗,润色何须待东里。
设置车辆的速度为一个从10 km/h到120 km/h的变化范围来评估3中不同路由算法的3个度量指标,即:包的递交率,端到端的平均延时以及数据包的平均跳数,实验结果如图3、图4和图5所示.
此诗作于元丰六年。“酒中真复有何好,孟生虽贤未闻道。醉时万虑一扫空,醒后纷纷如宿草”,由酒的作用写起,酒虽能在醉时让人暂忘万般忧虑,但醒后忧虑依旧在。诗人于此处承认了人生的悲哀,惆怅之情隐于内,悲剧意识兴起。但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让诗人引入佛理,并试图从佛教中寻求解脱。“十年揩洗见真妄,石女无儿焦谷槁”,常常拂拭洗涤能够见真妄,浮生就如同石女无儿,如同焦谷干枯,众生无须牵挂尘世间种种烦恼。但世间烦恼总在,“此身何异贮酒瓶,满辄予人空自倒。武昌痛饮岂吾意,性不违人遭客恼”,写出人世的无奈。不过诗人已参悟佛理,世间虽有诸多烦恼,但总有消解的方式。于是,诗人执着现实又超越现实,建立了“君家长松十亩阴,借我一庵聊洗心。我田方寸耕不尽,何用百顷糜千金”的追求本真生活的价值观念。“枕书熟睡呼不起,好学怜君工杂拟。且将墨竹换新诗,润色何须待东里”,则是对上述价值观念进行深情体认,表现出诗人悠闲自得之情。诗人的悲剧意识消解,心灵得以解脱。不过,这种解脱是有限的,“聊洗心”和“且将墨竹换新诗”是有些许勉强之情在内的。
综上可知,在整个黄州时期,苏诗中的“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中的第一个“情”,可由日常生活小事、细景或诗人本体情感激发。而由于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其“理”则均指向对悲剧意识的消解。但因黄州时期的诗人是处于成长之中的,所以由“理”构建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对诗人所产生的作用有很大不同。初贬黄州时期的诗人,被迫幽居,内心多有不平,无法淡然处之。诗人虽用“理”劝说自己要自在地生活,但内心深处仍饱含着愤懑之情。具体表现在“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的诗中,即其上升后的“情”反而更会凸显人生的悲剧真相,使诗人悲剧意识在消解后再次兴起,无法获得心灵的解脱。而贬谪黄州中后期的诗人,在躬耕的岁月中,不断地探索新生。诗人不再过多地因被贬之事而郁郁不平,而是对现实生活深情体认,展现出执着而超越、乐观而坚强的人格。具体表现在“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的诗中,即其上升后的“情”消解了诗人的悲剧意识,使诗人获得了心灵的解脱。但要注意,这种解脱是有限的,诗人在诗的世界中尚未达到完全的自由。
总而言之,随着时间的推移,黄州时期的苏诗中的“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有明显的变化。通过对变化的“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进行分析,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诗人初贬谪黄州时期与贬谪中后期的心态差异与诗人的成长。
二、岭海时期
与黄州时期一样,苏轼在岭海时期也是处于贬谪状态,其“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之诗亦表现了诗人意识流动的轨迹。但不同的是,苏轼谪至黄州是由于“乌台诗案”,因文字获罪的遭遇在苏轼心中显然留下了一些阴影,所以其在黄州时期的“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之诗极少直接谈及政治或反映社会问题。而在惠州、儋州时期,苏轼流放之地生存环境虽远比黄州恶劣,但经历了官场沉浮,遭受了“三改谪命”(《赴英州乞舟行状》)的迫害后,诗人内心已经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他更加关怀宇宙自然,积极地融入当地人们的生活,深情体认现实生活,勇于反抗或超越现实,达到了清安、澄明、与天地同化的境界。因此,相比黄州时期,苏轼此时期的“情—理—情”的价值建构理路之诗既能展现个人行藏与对宇宙情怀的体认,又能反映社会现实问题。经分析可知,苏轼在此时期的“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之诗,主要涵盖以下两种类别:
第一,“理”指向对现实生活的体认,并由此建立了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内化为生命情感后,升华后的“情”指向对现实的反抗或超越。
例如,《荔支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阬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龙眼来。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永元荔支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此诗为绍圣二年苏轼居于惠州贬所时作。“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至“永元荔支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句,从历史事件说起,以稍显夸张的手法,书写自汉至唐进贡荔枝带给人们的灾难,表现诗人对帝王奢侈生活的不满之情。面对此种历史悲剧,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引发诗人转向对现实生活的体认。“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诗人痛恨李林甫的腐败,可惜现在却无人像唐羌(字伯游)那样敢于进谏。“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诗人希望上天怜惜老百姓,不要生出像荔枝这样的珍稀物品给人民带来灾难,希望各种谷物都丰收,人民不为饥寒所迫才是最大的祥瑞。这既是社会得以发展的规律,又是诗人在理性活动后所建立的价值观念。这种价值观念,简言之,即指人们幸福生活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要求。“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至“可怜亦进姚黄花”句,写现实中进贡新茶和姚黄之事,是诗人对帝王奢侈生活的源头的探讨,并把矛头直接指向“争新买宠”的官僚。这不仅是诗人对其所建立的价值观念的深情体认,也是其对现实中帝王奢侈生活的反抗。而且,诗人在此处不局限于批评帝王的腐败生活,而是直接揭露造成这种现象的直接原因:官员谄媚取宠,从而升华了对帝王奢侈生活的批判之情。
再如,《雨后行菜圃》:
梦回闻雨声,喜我菜甲长。平明江路湿,并岸飞两桨。天公真富有,乳膏泻黄壤。霜根一蕃滋,风叶渐俯仰。未任筐筥载,已作杯盘想。艰难生理窄,一味敢专飨。小摘饭山僧,清安寄真赏。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谁能视火候?小灶当自养。
此诗为绍圣二年苏轼居于惠州所作。“梦回闻雨声,喜我菜甲长”句至“未任筐筥载,已作杯盘想”句,通过对雨后清新美景的刻画和天降雨露的歌颂,写出诗人雨后亲自行至菜圃的喜悦之情,这是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的表现,并引发诗人对现实人生的体认。“艰难生理窄”则是诗人体认现实后所得出的人生真理。但生存虽然不易,诗人却并未因此消沉,而是选择建立积极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小摘饭山僧,清安寄真赏”,想要与山中僧人共享清净安适的喜悦,体现出追求本真生活的价值观念。“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则是对这种价值观念的深情体认。“谁能视火候?小灶当自养”,表面上所写虽仍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但这种日常生活其实已经融入了追求本真生活的价值观念,是对现实生活的审美超越,表现诗人安享本真生活的乐观之情。
作于元符元年九月的《和陶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与《雨后行菜圃》诗相似,诗人由“蓬头三獠奴”写到“晨兴洒扫罢”、“早韭欲争春”等农耕生活的场景,表现出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并引发诗人对现实生活的体认。经过对现实生活的体认,诗人认知到“美好出艰难”的人生真理,并建立起“早知农圃乐,岂有非意干?尚恨不持耝,未免騂我颜”的价值观念,即追求本真生活的价值观念。“此心苟未降,何适不间关”,则是对这种价值观念的进一步体认。“休去复歇去,菜食何所叹”,虽仍需要面对俭朴的菜食生活,但此时的诗人内心已对现实生活进行超越,其所在意的是追求并享受本真生活。
第二,“理”指向宇宙情怀,并由此建立了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内化为生命情感后,升华后的“情”指向对现实世界的超越。
例如,《寓居合江楼》:
海山葱昽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此诗为绍圣元年十月苏轼初至惠州时所作。“海山葱昽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诗人从海上之山写起,抒写其面对壮丽之景时内心的喜悦与豪爽之情。“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由美景写及诗人初至惠州时自由自在的生活。以上皆是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的表现,并激起诗人对身与世的思考。“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暗含了天地间的法则与对宇宙情怀的体认。将“身”和“世”分别比喻为在天空中向西运行的太阳,和在大地上向东奔流的河水,写两者“相违”,其实正是写身与世的“相忘”。身和世的关系,就如同太阳西行与河水东流,是没有关联的。这样,与“世”无关,保持“身”,即保持自我,是符合天地间法则的。在对宇宙情怀的体认下,诗人开始在宇宙间寻求保持自我的方式。“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诗人首先选择求仙,但发现求仙渺茫。又继续追询,最终建立了“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的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这既是对本真生活的追求,又展现出诗人在理性活动后情感境界的提升。“一杯付与罗浮春”,虽表面上仍是极为日常的现实生活,但实质上这种生活却是经过宇宙情怀开拓后对现实生活的审美超越,表现出诗人澄明的心境,诗人于此处找到了自身的价值归宿。
再如,《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穷途!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有归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此诗作于绍圣四年六月底。“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全诗从地理形势写起,诗人沿着海南岛的西北部行走,如同沿着月亮的半周行走。“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登高北望中原,唯见积水茫茫,中原已在视野之外。面对如此奇伟壮丽的自然,人要“活着”的内在亲证引发诗人的迷茫之情,并对人生归宿进行追询:“此生当安归?四顾真穷途!”但诗人并没有被“真穷途”困住,反而转向在宇宙自然中寻找价值归宿。“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诗人放宽心胸,像谈天翁邹衍一样眇观大海。在对宇宙自然的体认下,诗人思索到一个关于世界万物生存空间的宇宙真理:“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在茫茫宇宙中,众生、中原或儋州,都不过如同太仓一粟,人无须为归往何处而烦恼。于是,诗人“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在意识到宇宙万物生存的真谛后,诗人幽怀破散,活着本身变成一种可喜之事,表现出人生在世的喜悦。“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至“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在瑰丽的神仙世界中,仙人们对衰老的诗人能够写出精深华妙的诗歌感到惊讶,诗人最终在诗歌创作的世界中寻找到了价值归宿。到此时,诗人之前的消沉之情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高洁、乐观的情感。
综上可知,在岭海时期,苏诗的“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的两个类别,虽然其“理”指向不同,一个类别指向“对现实生活的体认”,另一个类别指向“对宇宙情怀的体认”,但其在理性活动后升华的“情”却指向对现实生活的反抗或超越。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诗人在岭海时期,其精神境界已经成熟。具体来说,即无论面对何种现实情境,诗人通过理性思考,在诗歌世界中均能实现对现实的超越和心灵的完全解脱。
三、总结
通过上文可知,在黄州时期,诗人的精神境界处在不断成长中;在岭海时期,诗人的精神境界已经成熟。具体到苏诗中的“情—理—情”价值建构理路,即表现为:在黄州时期,诗人的第一个“情”主要是由诗人日常生活之细景或小事而引发的个人感情,“理”则主要指向消解悲剧意识,升华后的“情”在初贬黄州时期和贬谪黄州中后期有所不同,且诗人始终无法获得心灵的完全解脱。在岭海时期,除了日常生活之外,诗人的第一个“情”还多由壮阔之自然景色或社会问题而引发,“理”则主要指向对宇宙情怀和现实生活的体认,思考深度有明显提高,升华后的“情”则使诗人在诗歌世界中获得心灵上的完全解脱。总之,“情—理—情”作为诗歌的一种审美类型,通过对其价值建构理路的分析,能够更加明显地观察到诗人内心的冲突变化和精神境界的层次。
注
释
[1][宋]刘克庄撰,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中华书局1983年版。
[2] 此一部分引用冷成金先生课上讲义。
[3] 王水照《苏轼传稿》,中华书局2015年版。
[4]本文所引苏诗均出自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5] 关于此句诗意,参考了苏轼《胜相院经藏记》一文。
[6] 李之亮《苏轼文集编年笺注》,巴蜀书社2011年版。
[7] 此段解释参考了[日]山本和义《诗人与造物:苏轼论考》,张剑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