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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中马洛亚牧师创作原型探源

2017-11-13李晓燕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丰乳马洛传教士

李晓燕

丰乳肥臀

中马洛亚牧师创作原型探源

李晓燕

莫言小说《丰乳肥臀》以“马洛亚牧师提着一只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后边的大街……”开篇,来自遥远瑞典国的马洛亚牧师作为独具“莫言特色”的西方传教士形象走进人们的视野中,他与高密东北乡的“母亲”上官鲁氏以及他们的儿子上官金童的故事,成为贯穿全书始终的线索。莫言以马洛亚牧师的形象塑造,勾连起了基督教在山东高密传播的百年历史。本文拟从《丰乳肥臀》中马洛亚牧师的创作原型入手,对瑞典传教士到马洛亚牧师形象的文学演变进行考查,并深入探讨莫言构建这一人物形象的深层原因,亦有助于认识马洛亚牧师形象蕴含的思想艺术价值。

一、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

西方文艺复兴以来,中外文学史上常见虚伪、贪婪、愚昧的传教士形象。在1980年代以前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亦常将基督教妖魔化,多见外来传教士们欺骗虚伪、卑俗无耻、仗势欺人等等,例如郁达夫、张资平、老舍等作家笔下的西方传教士形象皆是如此。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作家莫言、唐浩明、叶兆言、铁凝等一改过去作家们对传教士形象创作的思维局限,以尊重历史的态度,创作出一批积极正面的西方传教士形象,莫言创作于1995年的马洛亚牧师就是其中一个突出代表。在《丰乳肥臀》中,莫言探入到马洛亚牧师的内心深处,以生命意识去洞悉其人性的复杂,以超越性的襟怀创作出具有强劲生命活力的马洛亚牧师这一文学形象。

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虽着墨不多,也算不上《丰乳肥臀》中的主要人物,但却是一位具有复杂的生命个性,能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也增加了作品厚重意蕴的人物。马洛亚牧师是一位富有爱心和奉献精神的瑞典传教士,他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救人于苦难的美好愿望。他出于对基督的真诚信仰,孤身一人来到中国传教,要将福音的种子撒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给予苦难中的人们心灵的寄托。马洛亚牧师在乡亲们遭遇苦难时替他们祷告,困境中他给予了他们心灵的安慰,他传播的基督信仰给予人们黑暗的生活带来了一线光明,一丝希望。日本人血洗高密东北乡,马洛亚牧师死里逃生,他为这片土地上受苦受难的人们祷告,耶稣基督慈爱悲悯的精神在马洛亚牧师的身上得以彰显。

这个人物形象值得关注之处还在于,他既是一位灵魂高洁的传教士,同时又是一位凡人。他带来西方基督教的信仰,却融入高密东北乡,像土生土长的高密人一样地生活。他是一位中国本土化了的牧师,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借毛驴磨面粉,他自己会做兰州拉面,他像中国的老农民一样会抽旱烟。同时,马洛亚牧师也有作为凡人的七情六欲,他关爱女性,向往爱情。当饱经折磨的上官鲁氏拄着拐棍来到教堂时,马洛亚牧师不仅救助了上官鲁氏,还将天国的福音传给她,他们之间产生了真挚的爱情,又共同生育了一双儿女。不仅如此,他在兰州传教时亦与当地的一名回族女性之间产生了爱情并共同生育了一个儿子,由此可见他对凡俗生活的热爱。马洛亚牧师的言语也几乎完全被高密东北乡同化了,当他见到上官鲁氏与一双爱子,他会用地道的土话说,“俺的亲亲疼疼的肉儿疙瘩呀”,他会像高密东北乡人一样地骂人:“于大巴掌这驴日的。”莫言对马洛亚牧师这种日常化的书写流露出浓厚的民间气息与勃勃的生命意识。

马洛亚也有着作为凡人的软弱。在那个苦难的年代,在他为一双儿女施洗的那天,黑驴鸟枪队侵占了教堂。在那一时刻,马洛亚牧师居然用地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说:“弟兄们,您要什么?”还对队员们鞠躬。鸟枪队员们得寸进尺,想要在教堂里养驴,马洛亚在抗议不成时,他只有哭着向上帝祷告。面对残暴势力,马洛亚牧师像中国千千万万的草民一样饱受欺凌却无力还击,他在走投无路之下跳下了钟楼。马洛亚的个体生命遭遇缩微式地呈现出高密东北乡大地上曾有过的壮丽生存与那段苦难的历史。

莫言一贯主张站在人的角度上写人,他特别擅长从典型人物身上透视社会生活的艰辛与人性的复杂。莫言深入民间,重新发现与书写瑞典传教士在山东高密的历史际遇,他以人性化的视角对马洛亚牧师进行了全新的书写,这位具有基督博爱救赎的品格、最终客死在高密东北乡土地上的马洛亚牧师,其个性化正是契合了莫言“写人”的创作追求。马洛亚是一位人性化、中国化、莫言化了的牧师,他的身上彰显着人性与神性的和谐统一,也体现了莫言小说人物创作的本土性和复杂性。

二、马洛亚牧师原型历史寻踪

莫言荣获诺奖之后,有人曾怀疑在“《丰乳肥臀》中突然虚构出这么一个瑞典籍的传教士”,是在有意“讨好瑞典人”。这实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臆测。作为小说人物,马洛亚牧师当然是莫言的“虚构”,但这“虚构”决非凭空而来,而是有翔实的生活依据的,这就是,莫言的家乡高密,曾是瑞典传教士长期活动过的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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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传教士在高密

据瑞典浸信会1941年出版的《山东瑞华浸信会五十周年史》书中介绍,1892年春,瑞典国基督教浸信会教士文道慎(Carl Vingren)偕令约翰(J.E.Lindberg)来山东胶州传教,后来又到高密布道。1908年,冯继业、高升汉始于高密城及城南之沟头、城律设布道所,范永起、李润升、臧寿彭为传道员。1915年,安道慎(Elis Almborg)在高密城发展60多名教徒,并在县署前建起了高密布道所,由范永起主持。到1919年,高密布道所发展到11所,瑞典教士李安德(Ando.Leander)主持教务,并在北关建起教堂、医院、学校。1921年,高密浸信会成立,名称为“高密瑞华基督教会”,牧师是李安德,高密县城教徒达240余人。

莫言在《丰乳肥臀》中提到的腊八施粥的“北关大教堂”,正是在1920年左右,由瑞华浸信会在北关兴建的,瑞典传教士常驻北关教堂传教,亦常与在胶州、诸城、王台等地传教的瑞典传教士交流往来。在李克恭牧师所写的教会年鉴中,曾出现的瑞典传教士有安道慎、李安德、任为霖(Oscar.Henry.Rinell)、苏德林(Thure Skoglund,B.A.)、唐义礼(Eric Thoong)、杨荣道(Martin Jansson)牧师等等。1941年,高密浸信会发展到高峰期,共有教堂及布道所38处,教徒2230名,成为瑞华议会的重点教会之一。

《丰乳肥臀》中所提到的“神召会”也的确由瑞典传教士建立,成立时间是1939年。地点不是在莫言小说中所说的北关教堂,而是在高密萝卜市街租借的一幢小楼上,创始人是李安德牧师。李牧师夫妇在1907年至1939年期间先后在山东诸城、胶州、王台、高密等地主持教会多年,曾对高密基督教的发展做出过卓越贡献。

2012年12月,在瑞典斯德格尔摩领奖期间,莫言曾会晤了来自瑞典乌普萨拉(Uppsala)的任雪竹(Alice Rinell Hermansson)母女,任雪竹女士出生在胶州,她是来华传教的瑞典老牧师任其斐(J.A.Rinell)的孙女。她的叔叔任为霖牧师曾在1925-1927年以及1940-1941年期间来高密代理、主持过教务。在1942-1948年期间,主持高密教务的有唐义礼、杨荣道牧师等。唐义礼牧师是在高密殉教的一位瑞典传教士,1946年4月,他开医护车从高密到潍县去,在路上遭到士兵的枪击,唐牧师不幸中弹遇难。

瑞典传教士来高密之后,除了传教之外,还在当地做过许多的善事。他们开办学校,办诊所,办孤儿院,收养被遗弃女婴,他们为孩童施洗,救助贫困的人,他们提倡女权,劝导取消女子缠足与纳妾等。在饥荒时他们辅助赈灾,行过诸多善事,在战时教堂曾一度成为平民百姓躲避战火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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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传教士在高密东北乡

瑞华浸信会与中华基督教会在高密的传教范围很广,遍及高密城乡。莫言家所在的大栏平安庄因为地处高密、胶州、平度三县接壤处,也曾有外国传教士在此活动。在高密基督教长老会历史上,大栏也曾是长老会最初设立的13处分会之一。根据莫言家乡的单亦珉长老以及她的弟弟高密二中退休教师单亦敏老师的介绍,在1939年左右,他们的父亲单际衡(单子平)信了耶稣后在自己家中建起了教堂。教堂距离莫言家很近,最初是建起了7间厢屋,后来又盖起了9间正屋作为礼拜堂。主日礼拜,其他时间作为教会小学使用,教会小学被命名为“圣经学院”,学制6年。1941年左右,单亦珉的堂兄单亦超正是在那儿结婚,当时主持婚礼的正是美国人库尔德牧师。1945年左右,单际衡一家搬离了平安庄。解放后,教堂的房子就变成了小学,正是莫言上小学时的大栏中心小学。上世纪80年代初期,学校搬迁到大栏村,教堂多年失修而被居民拆毁。目前,在“圣经学院”旧址上,已恢复莫言上小学时的大栏中心小学旧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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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密的其他外国传教士

在那个年代,除了有瑞典人在高密传教之外,来传教的还有来自美国、挪威、德国等国的传教士。清光绪中期,美国牧师德维斯来到高密官庄、郭家店一带传教,并建立了长老会官庄支会。1918年,赵斗南牧师等人到高密城萝卜市设立布道所。后来潍县滕景瑞牧师到高密以美国长老会城市布道所名义在东关成立了“大美国长老会”,设立了教堂。1920年改名为“中华基督教会”。高密中华基督教会东关教堂是由美国密歇根州之斯菲特莱女士及其子女捐款,委托滕景瑞牧师建设的,另由高密宫家巷蔡允生在此捐地二亩,教堂共建有砖瓦平房95间。从1920年教会建成,到1961年的40年间,一直由单卓然长老管理,教会负责人是美国传道人库尔德、范爱莲等。高密基督教长老会在郭家店、王家官庄、皋头、大栏等地设立13处分会,每处分会都有长老,教徒数十人或百余人不等。

德国人在高密传教主要以天主教为主,高密最早的天主堂是建于1853年的后三皇屯天主堂以及建于1855年的祝家庄天主堂等。到1900年前后,全县天主教已发展到41处,教民400余户,教徒2000多人。教会以博爱慈善为宗旨,开展了教育、医疗、救济等慈善事业,赢得了一些群众的信任,因此发展较快,影响较深。1897年11月,德国以“巨野教案”为由强占胶州湾。1899年,德国人在山东修胶济铁路,激起了以孙文为首的爱国民众的强烈反击。1900年1月,德铁路公司人员下榻南流教堂,孙文率众夜袭南流。3月,后三皇屯的一名教徒劝说孙文的部下徐元和放弃抵抗,激化了天主教徒与孙文领导的抗德群众的对立冲突,高密的义和拳更以“除教灭洋”为宗旨同仇敌忾,攻打天主教堂,轰跑传教士,高密抗德运动风起云涌。德军在高密制造了屠杀百姓的“克兰惨案”、“沙窝惨案”等惨案,爱国群众和天主教徒的矛盾日益加深,天主教在高密的发展受到抑制。至1930年前后,全县尚有天主教40处,教民320户,教徒1600余人。天主教在高密城里的传教场所有位于高密火车站附近的圣言会高密分会、高密修道院,位于县城东门里路南的高密总锋会、高密仁惠堂等。目前,在高密一中北家属院内尚有一处保留至今的德国天主教堂。

在高密的瑞典传教士与美国传教士、德国传教士相比较,既有其相似之处,又有其巨大差异。相似之处在于他们在传播上帝福音的同时,都建起了教堂、医院、学校等,从客观上推进了当时高密社会的发展。不同之处在于瑞典传教士、美国传教士在高密传播的是基督教,而德国传教士在高密传播的是天主教。瑞典传教士出于对上帝的真诚信仰,出于基督徒的使命来高密传播福音,他们在传教的同时也做了大量的慈善工作,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信任,高密人对瑞典传教士的评价多以正面为主。美国传教士库尔德、范爱莲等在高密留下的史料不多,高密人对他们的了解较少,对他们的评价也多以正面为主。德国传教士入驻高密比美国、瑞典传教士都早,由于德国入侵山东等复杂的历史因素,德国传教士在传播福音的同时,也曾经为德军提供情报、做翻译等,他们维护的是德国人的利益,因此激起了爱国群众的反洋教斗争,高密人对德国传教士的评价多以负面为主,其传教活动也呈现萎缩的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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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高密教会与瑞典教会的交流

在《丰乳肥臀》中,母亲曾笑称马洛亚牧师是个土包子,质疑他的瑞典人身份,马洛亚牧师则辩解说,他曾保留着大主教派他来中国传教的有关文件。与此段描述类似的事实是,瑞典教会以及瑞典档案馆至今仍然完好地保存着许多瑞典传教士们来中国传教时的相关资料。2007年左右,高密教会为了建设新教堂用地事宜联系到瑞典教会,瑞典教会及时伸出了援手,他们将保存完好的当年瑞华浸信会在北关置地的地契以及相关文件邮寄到了高密教会,高密教会以此作为证据申请到了建堂用地。2010年,高密圣德教堂得以兴建,圣德教堂巍峨庄严,在山东省内的教堂中堪称翘楚。

新世纪以来,高密基督教会的对外交流逐渐增多,每年都会有国外朋友来高密教会礼拜、交流。瑞典传教士的后人们也曾多次来到高密教会参观访问。2012年夏天,高密基督教会迎来了任雪竹女士一行16人。教会组织了欢迎仪式,以特别的方式欢迎来自瑞典的传教士的后代们。莫言获奖后,瑞典朋友又来过多批,他们前去北关教堂、莫言旧居以及幼时生活过的地方寻找童年的足迹,感慨颇多。2014年9月22日,任雪竹女士以及童年时在高密生活过的杨荣道牧师的女儿玛丽安(Mariann Hagbarth)女士一行再次回到了高密教会访问,她们还参观了当时正在兴建的高密东北乡教堂。2017年5月20日,任雪竹女士携她的妹妹、小儿子以及玛丽安女士再次回到了高密,任雪竹女士已是86岁高龄了,这一次,他们专程从老北关教堂的院子里采集了泥土带回了瑞典,也留下了对高密大地的深情眷恋。他们再次参观了莫言旧居以及高密东北乡教堂,任雪竹女士坐在莫言旧居的炕沿上,用她美丽的瑞典语给她的儿子讲述多年以前瑞典传教士在高密传教的历史,讲述莫言的故事以及高密的过去与现在。她还从瑞典带回了一些珍贵的教会历史文物,她说这些历史的见证物原本就是属于山东的,如今也回到家乡了。

通过采访瑞典传教士的后代,翻阅瑞典传教士当年写下的日记,查阅瑞典教会以及高密教会的历史文献资料,可以了解到来高密的瑞典传教士对基督信仰的执著以及对这片土地上人民的热爱。60多年过去了,传教士的后代们也已是白发苍苍,他们依然回到这个令他们魂牵梦绕的地方,他们诉说着逝去的父辈们生前对这片土地的深切留恋,流泪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献上祷告和祝福。

瑞典传教士在高密传教,对高密的历史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瑞典传教士的故事多年来一直在高密的民间讲述流传,这些故事自然也对莫言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莫言正是据此虚构了马洛亚牧师这一文学形象。

三、从瑞典传教士原型到马洛亚牧师文学形象的演变

莫言能够虚构出这样一位马洛亚牧师形象,与他长期从事小说创作所秉承的历史意识、开放意识与人性意识息息相关。1955年出生的莫言,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一直活跃于中国文坛,作为新文学的探索者,他创作的许多人物形象都是具有开创意义的。研究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亦应将其置于莫言生活的时代,结合莫言的生活、创作经历以及精神历程,才能进一步认识这一形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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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与基督教传教士

正如前文所说,莫言童年时上小学的大栏中心小学就是由解放前平安庄教堂的房子改造而成,小学就在莫言家的东边不远处。莫言年少辍学后就在平安庄参加劳动。单际衡长老的儿子单亦敏是山东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他在1972-1974年期间回家乡参加劳动,莫言与单亦敏以及村里信仰基督教的人接触交流,自是听闻了不少关于教堂和外国传教士的故事,基督教的信仰以及传教士的故事早在莫言童年时就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莫言曾经在接受王尧采访时说,在他们的镇上曾有一位瑞典女传教士,生活非常简朴,自己劳动,“开了两亩荒地,养了一头奶山羊,每天挤奶,非常吃苦。”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地头上和老百姓一边干活一边讲解上帝的教义”。据笔者查访,在高密历史上,的确出现过一位颇有影响力的瑞典女传教士傅淑真(Nina Fredriksson)。她曾是瑞华浸信会儿童灵修院(教会小学)的院长,她也曾创办过高密女校,帮助过许多高密的妇女儿童享受受教育的权利。傅淑真女士的故事在高密基督教会的历史以及瑞华浸信会的历史资料中都有记载,至今高密的一些老人们仍然记得这位当年腿部略有残疾的瑞典来华女传道人。她当时的确是养了两头奶山羊,瑞典人习惯喝牛奶,因为养牛很困难,所以她就改为养羊。这些素材也通过口耳相传被莫言获知,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

1994年1月,莫言的母亲去世,莫言非常悲痛。他饱含深情,想写一本小说献给他挚爱的母亲。莫言说他在创作《丰乳肥臀》时,“夜以继日,醒着用手写,睡着用梦写,全身心投入三个月,中间除了去过两次教堂外,连大门都没迈出过,几乎是一鼓作气地写完了这部50万字的小说。”虽然莫言现实生活中的母亲不信仰基督教,然而莫言母亲拥有的无私、善良、宽广的胸怀,与基督精神所倡导的博爱、良善、平等、自由等精神品格息息相通。在莫言构思、创作《丰乳肥臀》期间,1994年春节过后的一个星期天,在李大伟的陪伴下,莫言走进了高密东关教堂。高密东关教堂是上世纪80-90年代高密的基督徒在县城中的主要聚会场所,位于解放前的东关教堂原址附近。当时因为教堂室内面积小坐不下,莫言就坚持冒着严寒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做礼拜,直到布道完毕。莫言在《丰乳肥臀》一书中描述的母亲临终前去教堂的一幕,正是依据了当时东关教堂活动的场景。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及其从兰州回来的儿子的传道人形象,部分即是来源于当时在东关教堂传道的高密人李克恭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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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亚牧师形象的创作经历

莫言曾在《盛典》一书中写到,见到任雪竹女士,相见恨晚。如果在当年写作《丰乳肥臀》时他能见到任雪竹女士,看到她所提供的资料的话,那么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丰乳肥臀》将会是另外一种面貌,因为小说创作也要依附在现实的基础之上。通过莫言的遗憾表达,可见莫言在当初创作马洛亚牧师形象时,并未参照具体某一位瑞典传教士作为原型,而是依据了童年耳闻的故乡传说、在高密东关教堂见到的牧师形象以及在文学作品中读到的传教士等原型,又经过了文学想象与艺术加工而创作生成了马洛亚牧师这一文学形象。莫言又将自己的生命情感和人生体悟倾注进笔下人物的创作之中,显然这样一位马洛亚牧师是打上莫言印迹的传教士形象。

莫言起初创作的传教士形象,是1992年发表于《钟山》的《梦境与杂种》这部中篇小说中的莫洛亚先生,这位莫洛亚先生与马洛亚牧师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他也是解放前在高密东北乡传教,他住在村西头的教堂中,他自己挤羊奶喝。莫洛亚很有爱心,很愿意亲近小孩子们。他办过只经营了一天的小学,后来与一位回族女人结了婚。一年后他死去了,接着回族女人难产也死去了,留下了一位名叫“树叶”的混血女孩。

1995年,莫言开始创作《丰乳肥臀》,显然马洛亚牧师是在传教士莫洛亚先生基础上的全新演绎。马洛亚比莫洛亚性格更为丰富,与之相关的故事情节更为曲折,围绕他的人物关系又有了新的拓展。莫言在创作这一人物时将自己熟知的高密东北乡的历史、文化、民间生活等元素皆融入进马洛亚形象的创作之中,他演绎出马洛亚在高密东北乡传教以及与上官鲁氏的爱情等故事。

莫言在创作马洛亚牧师形象时,曾仔细研读过《圣经》,基督文化为莫言的小说创作注入了新鲜的文化血液。《圣经》中的耶稣及其门徒爱人如己、牺牲、救赎的精神以及传道、受难的生命经历,对莫言塑造马洛亚牧师形象提供了有益的借鉴和参考,《圣经》的语言、叙事技巧以及“原罪、苦难、救赎”等思想内涵也对《丰乳肥臀》小说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马洛亚与上官鲁氏的结合伴随着原罪,他们不得不在世间承受苦难,最后马洛亚之死令人联想到受难的耶稣,因着马洛亚牧师的舍命,他所爱的女人与孩子得到了救赎。莫言创作的《丰乳肥臀》故事最终的结局,母亲回归主怀,金童皈依了耶稣基督。在耶稣基督的爱里,母亲与上官金童那受尽苦难的心灵得到了安慰。马洛亚牧师传递的基督之爱成为他们心灵的避难所。在莫言的笔下,马洛亚牧师的精神影响贯穿全书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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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亚牧师形象的不足之处

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有血有肉,具有丰富的人性内涵。他热爱上帝,尽心尽力传播福音,他对基督信仰执著追寻。他温柔良善、谦恭有礼、待人真诚,富有爱心与同情心,这些品格特征是与历史上真实的瑞典传教士形象相符的。然而,由于莫言所处的历史时代以及文化背景的差异,莫言对马洛亚牧师生命经历以及爱情等情节的描写有些偏离了历史事实。

在中国,基督教文化一直是被主流文化排斥的,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人们无法正视基督教文化本身的精神价值与审美意义。莫言并未成长在基督教家庭中,在他的家族中也很少有人信仰宗教,莫言的邻居信仰基督教,莫言自己仅去过几次教堂。他关注基督教,然而这些经历对于塑造一位牧师形象是远远不够的,他与基督教传教士之间有着一定的文化心理隔阂以及精神距离。当时莫言也缺乏相关的历史资料积累,他只能凭借听来的传说、有限的教会生活体验以及阅读到的传教士的故事来创作小说人物,他对解放前在高密的瑞典传教士的生活情境以及精神状态的理解与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于他天才的想象与自己的人生经验。他笔下的马洛亚牧师偏离了历史上真正的瑞典传教士形象,马洛亚形象的鲜活生动更多地得益于他对普遍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卓越的文学创作才能。

莫言在创作马洛亚牧师形象时有些混淆了基督教牧师与天主教神父之间的差别。莫言在小说中写道,马洛亚是位“牧师”,“牧师”是基督教的称谓,“神父”则是天主教的称谓,可见马洛亚传播的是基督教。可是莫言在2002年与王尧长谈时却提到,母亲皈依了“天主教”,这些细节显示了莫言在当初创作《丰乳肥臀》时还没有真正领会到基督教与天主教是有着较大差异的,而这两种宗教在高密历史上有着不同的传播路径、传播人群与传播历史。来自瑞典的任雪竹女士曾这样评价说,“来自瑞典的天主教神父是不太可能的,当时在这里只有很少的天主教徒。莫言的故事不是很真实,但是作家有权创造自己的故事!”

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除了生就一副西方人的面孔,在生活习惯和语言上已几乎被高密东北乡完全“同化”,这一点与真正的瑞典传教士不同。瑞典传教士们来到胶东,虽然会有一些适应性的改变,但无论是外表还是生活习惯方面都还是非常西化的。他们也并非孤身一人来到高密传教,而是有瑞华浸信会这样完备的组织。为了顺利开展传教工作,瑞典浸信会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经济保障,他们不仅有实力置地建教堂,出门传教时还可以坐小汽车、骑摩托车、骑自行车。这些丰富的素材因为时代与视域的局限未能被莫言看到,也因此未能在莫言小说中充分体现出来。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曾哭着向上帝祷告说:“让雷电劈死他们吧,让毒蛇咬死他们吧……”而《圣经》中的教导则是不要以恶报恶,反要以善胜恶,反映在现实情境中,常见的是牧师为恶人祷告,祈求上帝赦免他们。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选择了自杀,在这一点上与真正的瑞典传教士不同。瑞典传教士为传教甘愿吃苦受累,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选择了艰苦的生活,在经历战乱困苦时他们彼此扶持,向上帝祈祷,向教会求助,不会轻易选择自杀。他们来到中国,因着基督教的教义约束,也很少会有人与中国女性之间产生爱情。他们一般会选择西方人为伴侣走进爱情与婚姻,共同养育子女,大部分的瑞典传教士夫妇都是夫妻恩爱,彼此忠诚的……这些真实的素材对于莫言将来再去创作传教士形象无疑是具有借鉴意义的。

四、马洛亚牧师人物形象的价值

莫言笔下的马洛亚牧师是一位集多元文化符号于一身的牧师形象,他来自瑞典,诞生于西方文化之中,又被中华文化所同化。他既是西方宗教文化的载体,又有着热爱生活、拥抱生活的儒家品格,以及回归天地自然,恬淡不争的道家风范。马洛亚牧师所宣扬的基督之爱、爱人如己同中国传统儒家所倡导的“仁者爱人”思想是有着共通之处的。马洛亚柔和谦卑顺服如同上帝羔羊的性情与中国传统道家文化“贵柔”、“道法自然”、“返璞归真”等道家精神亦有相通之处。马洛亚对于彼岸世界的追寻又契合了佛家历经百千万劫修炼“成佛”之理。正因为有着诸多这样共通的人类文化基因,马洛亚才能真正融入进高密东北乡,被乡民们尊重和爱戴,亦被后来的广大读者们认可和接受。随着莫言小说的广泛传播,这样一位马洛亚牧师更是成为东西方文化沟通交流的桥梁,既有助于中国人认识西方基督信仰的内涵,亦有助于西方人感受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

海德格尔认为,艺术作品向我们昭示存在之真,艺术“是人类存在本质的形象表达,它不仅揭示个人的生存和命运,而且揭示民族的、人类的历史和命运,揭示世界的本质和意义”。马洛亚牧师具有拯救者与受难者的双重特征,他的悲剧亦承载着人类的悲剧。马洛亚牧师那温柔的蓝眼睛里常常饱含着透明的泪水,那胸前沉淀淀的青铜十字架,身上的黑袍,面前的《圣经》,脸上的鞭痕,流泪祷告时的形体语言,对高密东北乡民众发自肺腑的热爱等诸多元素,构成了一位活跃在中国高密东北乡的拯救苦难灵魂的西方牧师形象。马洛亚牧师这一形象同时亦充满了矛盾与苦痛,他以爱情拯救了上官鲁氏的肉身及灵魂,然而这份爱情无疑是违背了《圣经》摩西十诫中“不可奸淫”的诫命的。莫言冲破了宗教的禁忌,他在小说中充分肯定了人的肉体以及精神欲求,充分张扬了人的生命存在的重要价值,体现出一种人文关怀的悲悯情怀。马洛亚牧师在战乱与匪乱中无力自保,也无法保护他所爱的人,野蛮暴力的逼迫以及身心灵的巨痛令他无法承受,他走上了自绝之路。莫言描写马洛亚牧师跳下钟楼后迸溅的脑浆时形容其为“一摊摊新鲜的鸟屎”,在《丰乳肥臀》中母亲临终前去教堂那一幕,母亲与上官金童听到了老牧师这样的讲道:“人们哪,你们要忍耐,就像主教导的那样……如果你遭了罪,就是你命中该遭此罪……今生受苦,来世得福。你得咬着牙活下去。主耶稣不喜欢自杀的人,他们的灵魂将不得救赎。”这些描写,无疑又解构了马洛亚牧师之死的世俗以及宗教价值。莫言还写到,高密东北乡基督教堂的大门上“涂抹着亵渎圣灵的污言秽语”,教堂油画上那些光屁股的天使胖得像“红皮大地瓜”,鸟粪和灰尘落在了枣木雕成的“基本不像人”的“吊着的”耶稣基督的身上。这些描写无疑又是对基督精神的“反叛”,是作者对耶稣基督面对人类苦难时的沉默、隐忍与不作为进行的一种深刻的反讽。莫言以马洛亚牧师对理想信仰的终极追寻与苦痛现实羁绊所产生的张力描写,在人生的悖论之处追问生命的真相,同时也带给人们对生命、信仰以及苦难的深刻思考。

1990年代,随着市场化的到来,许多作家都在寻找一种新的精神资源,莫言的《丰乳肥臀》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境域中写成的。莫言从未放弃过对精神信仰的执著追寻以及对人类灵魂的持续拷问。莫言并非基督徒,他是在失去至亲的心灵创痛之时,为求走出生死的困惑,寻求心灵慰藉而找到了耶稣基督,并缘此孕育了他小说中的马洛亚牧师形象。而恰是这样一位爱人如己,自由、良善、平等、博爱,有助于抵御纷扰现实,救赎迷茫灵魂的人物形象,也契合了时代和人类的精神欲求,体现出东西方文化共通的叩问心灵与探索生命信仰的精神向度。

总之,马洛亚牧师形象的成功塑造,以其对瑞典来华传教士原型、现实生活中的牧师形象以及《圣经》中的耶稣基督等原型的依托与超越,进一步增强了《丰乳肥臀》的思想厚重度和艺术感染力,体现了莫言作品历史与当代相融、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的重要特征,亦使《丰乳肥臀》成为中国当代文坛少有的反映中西方文化交融冲突的力作。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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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燕,文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传媒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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