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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从身体开始

2017-11-11杨碧薇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感受力凉风舌头

杨碧薇

一、身体,从水中而来

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感觉到那个真实的“我”正活在一具有血有肉的模型中?这具模型,既能给“我”提供安定的居所,又允许“我”往外涌溢、游荡与飞升;这具模型是有温度的、盈动的,与它相处,“我”能体会到自己的存在,为之喜悦或悲戚……如果我继续形容下去,你还会充分意识到这具模型的种种纯善,仿佛它是一种陌生的“他物”,是别人家的宝贝,你今生既难遇,也难求。

其实,我说的不过是身体,人的身体。任何时候,身体都与我们在一起,正因为它太普遍也太寻常了,人们才常常忘了它。而某些时刻,人还是会在急迫的推力下意识到它的存在,这种推力,要么是欲望,要么是疼痛。但是别忘了,除身体本身的感知外,文字也具有这种魔力;诗歌,就是一种奇妙的咒语,它唤醒人们身体的意识,重新将“身体”摆在“我”面前,带“我”进入“我”、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这种感受,在我阅读路云的诗歌时尤为明显。

首先,我的感知需要一个载体:水。水是生命之源,当感知发生时,它是在场的,无所不包的。很幸运,路云的诗歌一开始就拥有这个妙不可言的载体,他的诗由“一滴水”而来,众多的水渐渐地汇集、流动,扩散到了一定程度时,他从容地将“水”进行凝聚与收束,恰到好处地制止了“水”的决堤。这时,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一滴水”中的微缩景观。这滴水也是一面放大镜,透过它,我们窥视到世界的万千面貌,多少被我们忽略了的微小事物,都在这面凸镜中变形显影,同时也更清晰、更澄澈……最后,当魔术师准备收场时,这个蕴藉着能量与情感的世界便在语言的重力中往下流动,一切暂停于水尖,被凝固,被悬置,等待着意义的再一次崭新覆盖。

在剑桥大学徐志摩诗歌节上,路云说:“我的诗歌发展史由三个关键词组成:一滴水、再、凉风。”这个提示验证了我的判断。水,是路云诗歌的发生途径,也是其诗歌的重要存在样态。在诗中,路云仿佛在水里游泳,他的四肢每划动一下,便能在排开的水流中感受到一次身体的存在。水,提醒他时刻与身体为伍,提醒他身体正真实地存在。这样的水,显然不会是太冰凉的,但它也并不沸腾。这是一种在冰冷与鼎沸之间不断对抗、冲突,一边抵御对方、一边互相渗透的水。《凉风系》这本诗集,就呈现出这种激烈的对抗,诗中的路云也在对抗中浮浮沉沉,他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受蛊于力量庞大的楚地巫风,在逝去的民族记忆与未来的沉思中,张开双臂与人类文明对话。

这种“游泳”的姿势,必然使《凉风系》开阖自如。我能感觉到,路云在《凉风系》中大刀阔斧地放开了写,文字中有激情、有血温、有生命。针对于个人史、家族史和写作史的梳理,他找到了一种合适的语式:神话话语。打通中西的神话语式,使他在构筑“史”的时候不乏另外的视野,他的语调、气息、节奏和气象,不只是停留在民族式的言说上,而是带有一种远古的回响。在《凉风系》死亡、激情、复仇的侧影中,我领会到的是欧洲骑士文学与民间传说的精神气质。其中各语言元素的复杂性、精密性与相互咬合性,还让我联想到了卡尔维诺小说《命运交叉的城堡》。

而路云的另一本诗集《光虫》,则与《凉风系》大不相同。若要在二者之间找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从身体开始。如果说《凉风系》中的路云在水里游泳时是通过水流感受到身体的存在,那么《光虫》中的路云,则是通过更细小的水花激起的通感来感受身体。《光虫》以短诗为主,囊括了各种各样的寫法。随便翻开几页,《青春》《土豆十一首》《睡莲》《战士》等都各各不同。可见路云是一位不满于现状的写作实验者,总在不断地自我纠偏并开拓新形式。或许是因为有这种预设的目标,所以《光虫》不及《凉风系》那般磅礴、舒展,显得更加细琐、谨慎一些。在《光虫》的水域中流淌的,常常是难言的焦虑情绪(后来我得知他曾长期失眠,便对这种焦虑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它也是身体性的)。路云是一个天生敏感的诗人,当他的焦虑与敏感相遇时,敏感就要设法降服焦虑。首先,敏感要确保能准确地传达出焦虑;其次,敏感还要确保能压抑住焦虑。因为一旦焦虑决堤,诗歌的抒情就会因此而失效。

在敏感与焦虑的制衡中,诗歌的张力之美产生了。诗中处处遗落下制衡与缠斗的痕迹,它们就像一片片落叶,扑向地面的那一面,隐藏着诗人深深的矛盾。只要你翻开这些叶子,并仔细打量它们的叶脉,就会看见这个焦虑的诗人曾在认知与想象中间摇摆。一方面,他视诗歌为一种知识,想通过诗歌书写去展开对世界、对自我的认知,诗歌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他的愿望。但这种回应仅仅是局部的,因为认知只是诗歌所能带来的诸多体验中的一种,它既不是诗歌发生的原初动力,也不是诗歌写作的终极目标。即使是能通过诗歌获得某些认知,又如何确保这些认知在诗歌内外是有效的呢?因此,另一方面,诗人又把希望投向想象。在诗歌里,想象才是原初性的也是终极性的天赋,“文学就应该具有与‘精卫填海‘梁祝化蝶一样的再造现实的想象力”。拥有想象天赋的诗人必须好好使用它,尤其是在新诗书写的想象力已全面衰竭的今天,在诗歌里强调想象无异于一种“反向书写”——它在回应传统,也在寻找新路;它是危险的,也是诱人的。想象力一旦操控不好,诗歌就会显得陈旧无力,平庸不堪;一旦操控好了,即使不能保证先锋,也能保证在当下同质化严重的诗歌书写里脱颖而出。认知的诉求在诗歌里终有局限,虽然它仍在诱惑着路云,但路云已及时地将目光转向了想象。对于想象力,他同样有孜孜不倦的追求,《光虫》里有一首组诗就名为《想象》。

在诗歌的实际操作中,如何处理想象,则是一个技术活。幸运的是,路云又为想象找到了一条路。这条路,正是身体性的路。它把路云带回了最初的感知中,使本真的感知与想象力结合,托住想象行在水上;并为想象寻找合适的码头,使想象的意义最终着陆。一种身体性的书写,由此展开了……

二、打通感官的交融

先回到上一节提到的《命运交叉的城堡》。在这本小说中,卡尔维诺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小说发生方式:一群人坐在一起,通过玩塔罗牌来交流。他们不能说话,只能靠塔罗牌把自己的经历表达出来。而塔罗牌的不同排列就会产生不同的故事。人们的故事有千千万万,他们赖以言说的牌,却永远是固定的几张。路云的诗里也有反复使用的“牌”,归纳起来,它们就是一些身体性的元素,主要分布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里。

第一种感知方式是听觉。当人还处于母腹中,他已学会了听。在那时,听,是人与外部世界取得联系的最重要方式。甚至可以说,人最初认识到的世界是听来的。“啄木鸟的声音……此刻停在你的耳背上”(《游戏》),耳朵,是用来听声音的,是“一个具有神性的器官,通往天地万物的身体隧道,捕捉空气振动的弦”。奇异的是,路云不只是用耳朵在听,他的大脑和灵魂也分担了聆听的任务,正如他在诗里所说,“脑袋发出烤牛肉串的声音”(《冥想》)。我注意到,他听到的声音仍具有水的形态:“声音保持水的形状”(《泉水把我们灭掉,保持在水中》)。在各种各样的声音里,“尖叫”是最重要的一种。信手一拈,他的《遥控器》《再沉默一会》《小梅沙》《乌江》等诗中都出现了“尖叫”。“尖叫”是一种特别的声音,至少从表面来看,它与路云诗歌整体上偏向沉郁的语调是冲突的,但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如果说路云的诗歌暗含一种焦虑情绪,那么“尖叫”就是焦虑里的反叛因子,它们想要做的,是在黯淡的情绪里突围。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解读,如果说焦虑情绪代表一种写作困境,那么诗人或许是想通过书写的“尖叫”来带动诗歌写作的突围。

其次是视觉。路云对视觉的重视,集中体现在对光的关注上。他的诗集名为《光虫》,“光虫”是一个生涩的名词,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它让人联想到光涂满了生命物体。在《光虫》《光斑》等诗中,路云对光的观察细致入微,然而,他并不打算把光写实,而是把光写“幻”:“角膜与眼帘之间,是我领空/我有众多发光的儿子——光虫”(《光虫》)。在光中,路云看到自己的国度“昌明如炽”,而自己却“形同虚设”。他的诗也因此加添了一抹幻觉的底色,并生出一种重构视觉的能力:“眼光触到什么,什么就开花/长出绿叶”(《我爱上诗歌与蚯蚓无关》)。我是否可以说,对路云而言,“光”是他诗歌里的另一种“水”,二者都是流淌之物,一样在变化着、移动着。光和水,既是路云诗歌的背景,又常常跳出来,成为诗中的主体,因此它们具有双重身份。因为视觉是需要看来的,所以路云诗里自然少不了关于眼部的器官,最常见的就是“睫毛”。“睫毛” “眉睫”等词频繁地出现在《两个声音》《款待》《蟋蟀》《代价》《据点》等诗中。我们要注意到,睫毛是眼睛的遮挡物,它对视线产生一层若有若无的遮挡。在睫毛的遮蔽下,“看”就产生了限制,故而路云诗里的“看”不是全知的,许多事物并没有入他的法眼,但他看到的局部事物已足够支撑起他的诗歌空间。

第三种感知方式是嗅觉。前面说到了耳朵,说到了睫毛,但我依然惊讶于“鼻子”的出现!鼻子,也是路云诗歌里的老客人:“无关乎牙齿/胃/甚至鼻子”(《鸭梨》)“有一根白芽,从鼻孔里冒出来”(《土豆每天都在烤香中醒来》)。通过鼻子,他闻到了腐烂:“如果有一波腐烂的味道”(《如何把雄鸣画成这样》);以及腥:“你的目光是咸的,舌头很腥”(《石头爱上你》)“把两者混合到一块/就有海腥味”(《听潮》)“非幽灵,有淡定的腥味”(《解放西·下水道》)……如果按照诗歌地理学的思路去嵌套,生于湖南并生活于湖南的路云,其诗歌应该是辣的,但他对辣不感兴趣,反而写到了大量的腥。腥是海之味,浩瀚、有辨识度,让人惊异却又无法排遣。路云也曾在深圳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沿海城市的“腥”是否给了他足够的暗示,可以肯定的是:腥,明显是一种不讨喜的味道;在诗歌中,它也是一种异质性的元素。路云诗里最常见的对立模式,就是整体圆融与局部异质性的对立。要探究这种对立,还是要回到诗人的焦虑情绪上。

第四种感知方式,味觉。作为味觉的感知器官,“舌头”在路云诗歌里实在是太多了!众所周知,如果没有舌头,人就失去了与味道的关联,但并不像通常的诗歌处理方式,舌头感知到的就一定是酸甜苦辣,路云笔下的舌头感知到的是温度、软硬乃至情感。“两个舌尖传递着柴火的爱”(《煨罐》)“一股寒意卷走风的舌头”(《替身》)“舌头是最耐热的材料”(《银河》)“如果舌头无限分岔”(《重逢》)“一个舌头做的盾徽挂在墙上”(《泉水把我们灭掉,保持在水中》)“学会把舌头伸进你的领空”(《光斑》)……正因如此,路云对舌头的书写根植于味觉,又跳出了味觉,与一般的诗歌处理方式拉开了距离。我想,他之所以对舌头有如此执着的书写,是因为舌头具有一种沟通内外的特性。舌头是一条从外到内的纽带,传递事物的味道,使这些味道被人体验。同时,舌头与言说有关。“舌头”所展示出来的這种二重性,对应于路云诗歌里内外交应的困境及焦虑。

最初接触到这些诗歌时,我曾有一个疑问:“睫毛” “舌头”等词如此频繁地出现,对个体的诗歌写作而言,会不会有些单调?但如果结合路云诗歌的感受方式来观察,这种词群/意象群又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们与他诗歌的发生有着本质上的关联——这些诗歌的的确确有一种身体性的发生。

现在我可以清晰地判断:路云的诗歌包含一种身体性;他的感官是全然打开的感官,所有感官带来的最终体验是——触觉上细细的疼。这种疼,在精雕细琢的语言中一点一点、很小很小地释放出来,最终扩散在整个语言的迷宫中,成为诗歌文本里可感可知的力量。

同时要注意到:感官的疏通并不代表焦虑得到缓解;疏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为了更好地呈现焦虑。路云诗里常常出现“卡”这个动词,如“卡在两个坚硬的白昼之间”(《我一醒来就失去了早晨》)“被一只蝴蝶死硬的翅膀卡住”(《蝴蝶锁》)……“卡”正是焦虑的生动形态,是诗歌无法解除的区域,也是路云诗歌产生、存在和持续的动力。

三、真正的身体性与诗歌感受力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起,“身体”开始进入文学研究的视野。由于“身体乃是个体在现代性维度上感性体验的首要载体”,所以它也能迅速地融入中国当下的语境并成为一个文学共识。但我们对文学中身体性的认识,还存在诸多误区。比如说会广泛地认为一切文学的产生都存在身体性的背景,而事实上许多文本里的身体性并没有贴紧精神内核,换言之,它们其实并没有着陆,只是表现为一种符号性。再比如说,在女性主义的影响下,人们倾向于认为女性有更敏锐的身体感受力,女性文本中的身体性更突出、更明显;这种看法极大地遮蔽了我们对男性身体书写的认识,事实上,最好的写作理应是跨越性别的。

作为一名诗人,路云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他拥有全然打开的身体感受力,并能使这种感受力为诗歌所用,为诗歌注入真正的身体经验。于是诗歌重新回到了身体上,从身体开始。更可贵的是,在路云笔下,“身体不仅是肉体(只不过是生理性的身体),它更是有灵魂、伦理和尊严的”,他对身体的书写紧贴个体感受,即将日常生活身体化,也将情感、想象与认知身体化。而路云做到这一切时,更多的是依赖一种天生的能力,即诗歌的感受力。

这种不可多得的诗歌感受力,在路云的诗里如融雪的河一样汩汩流淌。沿着这条河道上溯,其源头就是生命的雪山。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诗歌感受力既包含身体性的敏感,又体现出诗的敏感。面对如此宝贵的财富,如何去表现这种感受力,并使读者也听到、看到、嗅到、尝到、体验到,使他们也被笼罩在诗中,考验的便是诗人面对内心、概括世界的才华。路云做到了让感受力推己及人,尽管书写的过程并不容易,一路坎坷。艰难险阻,或可用他诗里最常见的两种色彩来形容。一是紫色,紫色象征着神秘与未知,是抑制,是诗歌不可说不可解的那部分;一是绿色,绿色象征着生命力、情感力,是喷发,是诗歌向往和追逐的那部分。

總的来说,《凉风系》与《光虫》这两本诗集各有千秋。《凉风系》成诗时间较早,《光虫》则多为近年之作,二者的基石都是一种身体性的诗歌感受力。我个人更偏爱“热血如翡”的《凉风系》,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在行文中的阻力更小,气息更通畅,更显气象。重要的是,其主体性也更明显,我能窥视到行走在诗句背后的诗人形象。而这种诗人形象在《光虫》里更多地是隐匿的。对成熟的写作者而言,尝试多种写法都不会有失水准,因此,我想路云对主体性的不同处理,主要是与自身诗学观念的调整有关。

二〇一七年五月,在湖南大学路云诗歌研讨会上,不只一人提到了路云诗歌的“难解”问题。其实最初接触路云的诗歌时,我也有同样的疑惑。好在他并没有将诗歌修筑成一个封闭的空间,而是留下了许多秘密的窗口。身体性就是其中一种窗口,借助身体感受力,我得以进入路云的诗歌,来到了凉风吹拂下“一滴水”的大千世界里。在那次研讨会上,我们穿行于诗歌的迷宫,心潮澎湃地感受着它的神秘、魅力与意义。在我发言的时候,我说:路云是一位特别的诗人,这个定位不只是放在湖南,还能放在整个当下的汉语新诗语境中。这些年来,我未曾见到路云依附于任何流派、任何流行的写法。即使在得不到广泛理解的时刻,他仍能默默地坚持自己的道路。这种“一意孤行”的实践是当下的新诗写作里十分缺乏的!诗歌的同质化就像一个风头正盛的平庸幽灵,已经俘虏了一大批天赋不够而后天积累又极其有限的诗人,无效的诗歌数量恐怕已占到当下汉语新诗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而汉语新诗的下一步突围,必须也只能指望于那不到百分之十的队伍。

真正有贡献性的先锋会在百分之十中产生,路云正属于这百分之十。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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