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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说简单得像石头(外四篇)

2017-11-11徐东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现实作家小说

徐东

这是个大时代。

这个大时代本身并不是个大动物,它喧哗不宁,有着各种问题与缺陷,有着萎败的、被破坏的、令人失望的整体性。如果个体的人受到生存与发展的整体性的压力,反过来个体的人则有可能损耗和损害他的时代,包括自己。

大时代不是大动物,大时代的影子对于作家来说则是个大动物。大动物都有宁静的外表,让人感到一些美好。

现代社会充满了松散的事实,各种事实背面,即事实的影子都具有一种寓言性,但尚未充分发现和抒写。作家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喧哗与躁动,需要化简与升华他的感受,看到時代的影子,写出未进入大众意识的那种真实。

在这个时代里的作家,他要进入自己,挑战自己,超越自己。作家对存在本身进行思考,这意味着他要进入一个无限敞开的领域,无法彻底进入自己,真正战胜自己,即使他可以超越,却注定要失败。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曹雪芹通过《红楼梦》超越了自己,超越了时代,获得了成功,但他注定也要失败。许多大师级的作家,也都或多或少地有这样的感叹,“不怜歌声苦,但伤知音稀。”事实上,大师成为大师不容易,大师几乎从来都是孤独的。

所有的人最终都会走向失败,因为人皆有一死,人毕竟是人,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但也可以说,所有的人来到这苍茫人世间都是一种成功,因为他生活过,经历过,拥有过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形成了自己的精神世界。海明威说过一句名言:“你可以消灭我,却不可打败我!”说的是人的精神存在超越了生命肉体的存在。可以说,作家的工作,就是要让人类相信,人类精神的存在超越生命肉体的存在,具有恒久性。

作家的事业,是关乎人类精神与灵魂的事业。这项事业无穷无尽,没完没了。对于作家来说,真实存在于意义终止的地方。现实的单一、平淡、偶然性、无意义需要作家通过作品超越那样的种种现实。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他超越了自己,他同时代的人,他的时代。

不同的时代,都会有不同面貌的大师出现。大师们通过他们的作品,具有了大动物的外表,他们是宁静的。他们或许会被后来人越超,但他却成了为独一无二的自己,成为他的时代的精神引领者,成为人类精神圣殿的一部分。

“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这样的故事模式已不再适合当下创作与阅读的实际,或者说这样的创作仍然会受到一批阅读能力低下的读者的追捧与喝彩,但作家不要被其迷惑。作家应从事实之外开始他的创作,他的故事应在被寻物并不存在的情况下展开。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无论是现实中的人,还是虚构中的人,人物总和行动分不开。而行动,即便是想象的人的行动也总需要条件,需要时空。意识流小说,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也需要合情合理。人物在故事中,与我们在现实事件中不一样。小说中故事的发生,与作家想象中的外部世界,与过去和未来,与抽象化的,特别的人建立了一种特殊关系。

时下流行的讲叙世俗故事,反映现实生活的写作,应有新的方向性的突破。突破,即意味着不仅仅要看到和抒写这个时代的庞大,还要看到这个大时代的小,小的事物的影子的大。不仅仅要感受到这时代的喧哗,还要从中获得宁静的力量与美好。

好的小说具有各种评价标准,在我看来,好小说应该简单得像石头,纯净得像水滴,洁白得像绵羊。好的作家也具有各种评价体系,在我看来,好的小说家应该是他的时代里的一只鲸鱼,或者是一头大象——有着宁静的外表,而内部自成一个世界。

写作是种爱人类的行为

路遥说过,人的一生要干成一件大事,要干成这件大事必须要有宗教般的意志与初恋般的激情。事实上,拥有和保持这种意志与激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有时我们会失望,会发现自己的有限性,在对照并不称心如意的现实时的有限性,激情被消耗,有爱的心灵被污染,而我们不知道究竟该怪罪谁,应该怎么样寻找一条出路。

艺术家有自己的立场,这个立场的形成结合了他所有的见识与感触。他的方向是正确的,那么他将是创造世界的人、对人类有益的人。

真正灵魂高贵者是内心里有风景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微不足道,有了适当的时机便可以把理想变为现实,影响世界。作家都应该是灵魂高贵的,内心里有风景的人。他们创作的意义或者说使命就在于,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地把好的与坏的、真的与假的、美的与丑的进行分割与融合,让真实的人性在现实中呈现,被认识、被理解、被认同。他要以独特的视角、独特的人生体验与思想情感,来来一次次完成创作。这种创作为人类的行为方式、思维方式提供新的可能,使人类的情感与思想更加纯粹。

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写作不仅仅是作家的工作,还是作家追寻个人及人类灵魂的踪迹的事业。写作者试图使自己发现整个人类与万事万物的秘密关系,发现自己,以及众人的悲哀与幸福,以一种理解一切,包容一切的态度,来看待人类的一切行为。写作不仅仅是反复叩问人生的意义,还要指出人生的方向。他相信这世界是个整体,从不怀疑爱可以穿越未来,在将来会抵达一个陌生者的内心。

每个人都是创造者,有些创造是看不见的。阅读会最终作用于人的生活,成为人精神的一部分,人的精神必然也会作用于现实。写作对于作家来说是在创造时间,作家的作品,因为有读者的参与,作家创造的时间就存在了。阅读也同样在创造时间,这些时间被利用了,会在生命中沉淀下来,让自己变得丰富。

艺术是现实人生的一面镜子。没有艺术,人们就很难看到自己在现实中的形象。艺术的作用在于通过人们的内心来观见有限人生中的无限,以及一切可能性。

说到底,写作是一种爱人类的行为。

窃取天光照人间

小说创作大致说来无非是语言、结构、叙事技巧。语言被放在首位,是因为语言的汪洋恣肆或小桥流水,带来情感与思想的或强劲或舒缓的流淌,那奔流向前的过程形成九曲十八弯,山川沟渠的貌状。倾听江河涌荡,或小溪淙淙潺潺之声,犹如语言自行在生命之中唱响。写与读是言说与倾听,也有想象力参与的,隔着时空的对话。庄子在《逍遥游》中描绘的鲲鹏展翅高翔,使我们了解到想象力神奇魅力,清楚想象可以越超万物,扩展万物之在,在于形状可以形成的千变万化的精神之在。想象力是作家的魔法棒,想象力有助于改变作家使用语言时的笨拙,结构小说时的刻版,叙事时的力不从心。

印象中莫言先生懂得了小说与作家之间的密切关系,且弥合了两者之间的关系,使之成为一体,成为具有魔法棒的作家。他超凡的想象力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鲁迅与沈从文等大师的超越,对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的发展有了贡献。在诸多大师及其煌然名著面前,莫言先生大约也是不够自信的。这很正常,因为那已经形成的文本作用于每个人,既给人营养,也会打击人。贾平凹先生早年的中短篇小说,以及《废都》中具有的那种想象力,自在和融入感,在后来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及长篇《秦腔》中也已荒芜,令人惋惜。余华应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给你看的,最好的作家之一。他的《现实一种》《活着》莫不如此。后来的《兄弟》与《第七日》的出版,说明他在对现实的思考中有些迷失,或者说想象力跟不上了,又或者说是他向现实妥协或对现实用力过猛。尽管他的那些小说也获得了成功,还是弱了下来。这是一种必然的弱,仿佛只有弱下来才使其具有新的可能性。这同样很要命,因为他无法使过去与现在效地统一起来。

很多作家是懂小说的,只是大家不约而同地遵循了现实,与现实没有拉开足够的距离,因此基于现实的创造性就弱了下来。他们通过作品论证了现实与传统之在的力量,却无办法更好地形成新的、虚构的现实。他们几乎全都在向鲁迅与沈从文致敬,向后来的汪曾祺、张爱玲、萧红致敬,而对他们的超越却不够明显。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他们随着时代的发展,要面对的复杂的事物更多,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叙事资源是庞杂的,这就要求他们更加费心力地去淘汰择取创作素材。在这过程中,也会使之有不同程度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作家力圖在某个方面做到极致,这是看似不错的,也够明智的选择,终究局限了自己。好作品需要弹性,那种弹性在于他们可以漫不经心,可以自说自话,可以无所顾虑,可以天真未凿地表达,然而他们盛开的小说意识限制了他们。好作品要求作家的强大,强大的情感信息的采集和释放能力,强大的思想再生能力和不拘一格的结构、叙事能力。任何一位大师级的作家都有着他生命之纯的血脉流淌,那种流淌并不被外界事物之在所左右,他能保持自己感受和认识。最初的他也是后来他丰富后的样子,是一棵大树的样子,一条河流的样子,一座山峰的样子。作家要了解世道人心,先得了解独一无一的自己,他的肉体与精神的有机之在,生命之在。对自己的深入认识和了解,也需参照世界人心之在,尔后才是自己之在,在世界上。

作家要不顾一切地去敞开生命的体验功能,使体验生出枝叶,开花结果。要意识到自成一体的写作可以拥有一个纯粹的世界,而那是现实世界的一面魔镜。不要再用那些陈旧的非观念,一时的好恶情绪去左右写作。小说要体现出爱与自由的精神,使爱与自由在小说中具有方向性,可能性。小说是会发光的,可以照见人奇异的内心,这需要作家有大执著,有傻瓜一般的对万事万物的不在意,又要有智慧的大脑,能看到上千条道路上适合自己的那一条。应该说,小说家是人的神性之在,每一篇小说都是在黑暗中凿出一个小孔,露出光来。应该说,每一个小说家都是窃取天光的人,他们用自己取得的光来照亮世道人心。

在小说中隐去

我越来越喜欢上了小说,喜欢上了虚构,甚至认为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虚构的过程和存在,我们都是小说中的人物。我在读到《花门戏问酒家翁》(岺参)这首诗时——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旁榆荚巧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便会觉着这样的诗也是小说。想象给了我解释自我与世界的充足的,甚至是不可理喻的理由。

从翻译的文本里看世界文学,从各种小说选本里看中国现当代的文学创作,我感到小说是人类精神生活的盛宴。走文学人生的人遍布在世界的角角落落,而我是其中的一位。我把所有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暗暗称为志同道合者,事实上,我理解作家的孤独存在,常常是,默默不语,读书写作,甘于清贫。

我知道,正是我们这一些人在保持着文化生态的平衡,期待着文学应有的天堂,流光溢彩,可以让所有喜欢文化的人保持其生命的天真与爱心,拥有别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事实上,渐渐远离小说的文化受众,倾向于影视与流行歌曲,我认为,他们若是真正能沉下心来阅读小说,将会便加有利于他成为一个优雅的,富有思想情感的人。

小说为我们提供了人生和生活的多种可能性,像韩少功所写的《暗示》,我们可能不喜欢那样缺少故事的小说,但是不得不承认,那样的小说却为我们质嫩而神秘的心灵提供了新鲜的空间,可以形成我们创造生活的一种潜在元素。

有位作家说,他写小说是因为他与现实的关系紧张,确实如此。我的内心真实地告诉我,我的自私与高尚未免天真,在对照生活中人们应有的成熟的存在时,我常常显得孤独而无助,有时还会受到一些不公平的,莫明事物的罚罪。我投入小说创作,这在我看来是一种掌握命运的一种行为方式。我暗想能有敞开心灵的自由写作,通过文字创造出别样的空气与阳光,献给读者。生命渺小却感知神奇,林林总总的一些事物被情绪孕育,被思想升华,经过整理变成文字,而内心的语言,人类群体的复杂存在却总在逃避语言的追击,我想,一个能准确、敏锐地捕捉到内心语言的作家,才有可能称得上是位优秀的作家。

因为小说,我的心飞翔累了也栖于高枝。我感受到来自高处的冷,在那冷中思考,我深切地体味到孤独,它让我安静。虽然我的生命深处是安静的,但生活却似乎总是流于表面,我允许我这样,却为此烦恼。我一直相信自己会将走向高远,成为众人谈论的话题,在我看来,人生的意义便是体现在被人谈论中。作家应该有这样的野心,事实上我看淡了这种野心,或者是写小说的那种常常深入幻想的状态,让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大人物。事实上,我所说的我的大人物是小说中的我,严格来说,那已不再是写作者的我。所有真正懂得小说创作的人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他们把自己解构并融入到文字中去,给读者留下出版的书,而让自己消失不见。

我是个制造梦,是个图说出人类的梦想的人。我像个孩子一样需要新鲜和刺激。在生活中,有些人因为逃避现实而保持了新鲜而稚嫩的心灵,保持了想象能力。我感到现实的强大,却不愿深想,我常常是努力朝向虚构的圣殿迈动着夸张甚至是的充满幻想色彩的步伐,在走我的文学路。

我夸张了小说的作用,我有十足的理由认为阅读和创作小说是神奇的。当我们用理解一切的思想目光看待这个世界以及文学时,应该有包容的微笑在脸上荡漾。

珍贵的光芒

在物欲肆虐的时代中,人们被无形的、巨大的、生硬的物质力量所裹携着,许多人随波逐流,不向物质投降,装成大多数的样子,没有了真正的对自我的坚持,没有了判断是非的标准。

我从二〇〇八年开始决定要现实一些,不再为了文学理想而东奔西走。在投入工作的同时也习惯了应酬,向现实妥协,与人合作。妥协与不断合作的结果是我写得少了,也越来越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不过我却存了一笔钱,有了房子和车子。

二〇一三年我实在难以忍受那种让我变得越来越世俗的生活,辞去了工作,重新回到写作。我做出的选择来自于文学对我的影响,文学作品告诉我,人不必去追求金钱的满盈,应该去追求精神的丰富,有所创造。

二〇一五年我读了《托尔斯泰大传》。托尔斯泰是我心目中的大作家,他不仅写下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这样作品,还写了《什么是艺术》《天国在你们心中》《到底怎么办》这样的关于宗教和哲学的思想性很强的力作。他曾致力于农民教育,还曾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和财力编写教育课本,试图取代当时的教科书。看完那本书以后我挺绝望,觉得自己离大作家的标准太远了。

许多年来,我经历并感受到许许多多的人的存在,他们存在于这个时代的角角落落。我感受到每个人的生存与发展都不容忽视,每个人在社会中都带着各自的,在人类生存与发展过程中凝结下来的独特信息,带着他的基因密码在承前启后,在形成自我的同时,也在与他的时代整体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因此我认为,谁瞧不起谁都是可笑的,谁损害谁也是在损害自己。有些头脑中有着人分三六九等思想的人自然不会那么认为,因为现实告诉他,人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有的富,有的穷,有的愚笨,有的聪明,有的美,有的丑。我也在想,人类的文化发展经历了数千年,有着无数的血的教训,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矛盾和问题呢?那是我们过于注重了现实,而忽略了精神。人类所有的努力,都在朝着解决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矛盾,作家也应有意识地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创作。

法国的让·贝西埃说,“小说是属于许多时代和许多世界的唯一现代文学体裁。当代性即多时代性。通过当代性,最异彩纷呈的时间关系都可以显示出来,不管它们涉及个人或团体。”作家就是要通过创作,找到人类共同的基因密码,反映人类共通的情感与思想,使更多的人爱上阅读,通过阅读认识自己和他人,获得有益的情感和思想,爱自己,爱人类,而不是自私自利地一味追求物质方面的满足,好似活得对他人没有一点儿责任和义务。

事实上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块纯粹的东西地闪闪发光。那光是生命中最为珍贵的,那光是善,是真,是美,是爱。

在沉重的种種现实中,在复杂的人际关系里,在世俗的生活里,大约很多人都有着对他人的,对自己的,对找不到对象的一些事物的困惑,漠然,失望,甚至是绝望。一些有益的书册会帮助人们从那些负面的情绪中走出来,会帮助人们发现和汇聚生命中那珍贵的光。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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