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她的路
2017-11-11龙宁英
龙宁英
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也随了太阳的脚步从梵净山上下来了。其实,我们也没有走出梵净山,只是离开红云金顶,来到一个叫石板寨的小村庄。石板寨坐落于距离红云金顶不过十几里路远的山窝窝中,梵净山山体那么庞大,方圆几百里,如果把它比作一个人,红云金顶是他的头部,石板寨应该位于他的腋窝处,也就是说,我们此刻依然在梵净山的怀抱里。
石板寨的黄昏是迷人的,晚霞在山顶的树梢上跳跃,燃得像火,红彤彤的回光返照梵净山。山窝里的石板寨就像一座透明的欢乐谷,拾柴晚归的村民、远道投宿的行客、附近村庄汇聚而来的狮子灯队、花灯队、傩戏坛班、看热闹的男女老少,在一排排金色木屋前的石板坪场上穿梭,五颜六色,看花人眼。
寨子的主人已经摆好了迎客的长桌宴,几十张小长木桌首尾连接,从寨头山脚延伸到河边。桌面上摆着丰盛诱人的吃食:糯米粽子、杂粮社饭、酸芋荷、绿豆粉、天堂鸡、透明的腊肉片、米豆腐、菜豆腐、金豆腐、黄粑粑、水盐菜、木黄老窖……这么多美食,尚没动筷子,就已经让人垂涎欲滴。
我们一溜儿挨着长桌坐下。在主人热情的祝酒声中开始用餐,我举起杯子,啜一口香醇的木黄老窖,闭上眼忍住气,让那琼浆游过咽喉,顺着喉管慢慢滑下,一阵温热热的旋流在胸部荡漾着传向四肢,感觉周身的毛孔张开了,一根根绒毛在跳舞!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呀!
当我们吃好饭时,坪场中间的刀梯已经搭起,傩戏坛班的锣鼓已经开场,我来到挤满观众的坪场中间观看表演,面前是高高矗立的、插满了一把把白晃晃尖刀的刀梯,刀梯直耸云天,云天夜色弥漫,寒星点点。刀梯前的方桌边,祭着傩公傩母神像,还有两个小小的山神像则是摆在桌面上,一男一女,严肃里不失端庄。方桌上摆着司刀、绺巾、傩面具和弯弯的长牛角,桌上还摆着一只方形木碗,碗里放着米插着九炷燃香,蓝烟渺渺。一阵锣鼓敲响,一位身穿红色法衣的白胡子老祭司拿起桌上的牛角,吹响了三声牛角号。呜呜呜的角号声似一把锐利的刀锋,沿着刀梯向上,划破夜空,周边的喧闹忽然安静下来。老祭司放下牛角,拿起司刀和绺巾,动作娴熟地绕着神柱既歌且舞,两名壮年男子紧随他的身后跟着舞蹈,舞蹈完毕,老祭司回到方桌前站定。两位壮汉则光着脚丫爬上了刀梯,他们赤裸的脚板踩着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如履平地,一会儿就爬上了刀梯顶端,然后,他们在刀尖上边唱着歌边表演各种惊险的动着,用优美的傩歌声向八方神灵祈祷和感恩,每祈祷完一方,就拿起挂在肩上的牛角吹三声,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喊,与地面上老祭司的牛角号与吼喊相呼应。此时,一名穿着红色法衣的女子,来到刀梯柱前,脱掉鞋袜,也光着脚丫踩着利刃向上攀爬,人们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她的脚丫像两条鲤鱼在刀刃上欢跳,忍不住欢呼助兴,只可惜,她当时身上穿的法衣太长,缠住了刀柄,使她无法展开身手,上到一半只好退下来,但她的勇敢已经让围观的人们啧啧惊叹……
我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专注地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傩技,目光有些贪婪而酣畅,心底里感觉有一泓清澈明亮的泉水潺潺流淌,这些娱人娱神的歌舞,只有大山里才能看到。锣鼓阵阵喧嚣,我却感到一种悠远的苍凉和愁人的忧伤。我的思绪飞向了遥远的老家湘西。我在想,谁家又遭了不可预测的灾厄和苦难,又给神灵傩公傩母许下了傩愿,扎起傩堂唱起傩愿戏,在农历十月以后的漫漫长夜里,用悠悠的傩歌、浑厚绵长的牛角号以及驱魔除邪的吼喊,向神灵表达自己痞俗而又不失虔诚的歌舞呢?
这是一场专为我们准备的傩技表演。而表演者却不因只为表演而敷衍观众,他们都是动的真功夫。他们说,头上三尺有神灵,不能作假,骗人骗神还骗了自己,你们看,这神桌上供奉的傩神睁眼看着我们的啊。
我知道,在傩文化中,除了儺戏外,与之关联的还有傩技。包括上刀梯、踩红铧、摸油锅、吃玻璃、啃瓷碗、吞竹签、站傩、定鸡等,它与驱邪除魔和为人解厄除难紧密相关,傩技难度越大,驱邪除魔和解厄除难的程度就越高,功效越大。我也知道,神桌上供奉的傩公傩母神像,源于远古的一场滔天洪水,伏羲兄妹神话传说。今晚的歌舞,虽然是为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其实最最尊贵的观众应该是神桌前的人类始祖傩公傩母二位神灵。他俩在这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央保持着一种慈祥、神圣的姿态,目光深邃而又绵长,站立在他们面前,不能不肃然起敬,不能不收拢浮躁的情怀,忍不住去想: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人活着,有时候沉重,但是,即使沉重,只要活得明白,活得自在,活得有自己的精神了,沉重里就凝聚着无可亵渎的尊严。在傩公傩母二位神像的中间,还有神案上供奉的两个小小神像,他们只有人的拳头大小,但是从老祭司摆排的祭礼看,他们在这堂傩祭活动中不可或缺。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个偶像,我不清楚他们属于那方神灵,就问当地的朋友,朋友解释说是傩公傩母的随从小山神。
二位山神奇特的形象,引起了另一位朋友的疑惑,他指着其中一个山神的耳朵对我说:你看吧,这位山神两只耳朵尖尖地竖着,像传说里龙犬的双耳嘛,我想他们应该是传说中的盘瓠?朋友的疑问提醒了我,禁不住认真去端详神桌上的那对小山神木雕偶像,他们一左一右放在傩公傩母之间,长着一对尖尖犬耳的男性山神偶像,对着满桌的供品张开了嘴呵呵地乐,满脸的开心和舒朗。的确,他们不仅仅是两个小小山神,或许,他们就是人类的又一对远古祖先——盘瓠和辛女啊?此刻,我想到我们湘西苗族古歌里的《乃夔玛苟》神话,想起湘西泸溪县一带流传的盘瓠和辛女的故事传说,还想到瑶族的盘王祭祀,想到畲族视为生命之根的犬头人身的盘瓠坐着轿子成亲的那卷长长的细致的麻布古画。我还想起了——大诗人屈原的一首祭祀歌《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谬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缜,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莫桂酒兮椒浆;
扬包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我在心里默诵着屈原的九歌,感到十分激动。从古到今,善良淳朴的山民对神灵对大自然都是怀着敬畏之心,祭祀的时候总要牢记选择吉祥的日子美好的时辰,不怀杂念,以恭敬肃穆的心态,歌舞娱乐神灵。
今晚的这台傩文化大餐,表演者准备得非常充分而认真。表演傩戏的坛班来自离这里有十几里路远的木黄镇新民乡云光村,是一个土家族聚居的寨子,老梯玛名叫陈发青,八十多岁了,是第六十代傩戏传人,两个爬上刀梯的壮汉是他嫡传的徒弟,那位身穿红色长袍上刀梯的女子,是他的儿媳。
在我的家乡,有很多傩戏班子,到了农历十月以后,向傩神许过愿的人家,就开始请傩戏坛班来跳傩还傩愿,他们都是本地的苗族人,却是用的汉语演唱,这是明代之际,外来的汉族文化与本地苗族文化开始相互交融碰撞的结果。
我们苗族人称祭司为把谛(bat deb),称用汉语表演的傩坛祭司为把谛扎(bat deb zhal),土家人称他们的祭司为梯玛。苗族把谛扎给事主还傩愿时,扮演“先锋”的人穿的是苗族绣花女装,演唱虽然用的是汉语,却带着很浓重的苗语腔调,那“苗腔苗调”的傩歌,每次听了我都有一种顺着山路爬上山峰的感觉。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幽谷里水声潺潺,鸟语花香,怎么能不迷醉呢?而此刻,在遥远的印江木黄镇石板寨观看土家梯玛表演的傩技,我忽然怀念起家乡的苗傩,内心忽然有一种隐隐的失落和感伤。真的,在木黄石板寨这个土家人聚居的地方,傩坛班表演的傩戏和我的家乡傩戏是何等相似,可是他们对我而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或许,他们不是苗族人,于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隔膜感么?整个石板寨此刻都隐入茫茫夜色中,我的幻想也如夜色里一疋张开的树叶,它清晰的脉络,在暗夜里,你的眼睛再明亮,难以分辨的啊。
我曾经在有关梵净山的一本资料中看到,整个梵净山区的民族文化,尤以苗族文化最古朴,其中傩文化是苗族文化的核心。它以祈祷、请神、招魂为主要内容,以说唱、戏剧为基本形式。随着历史的演变,苗族人又将形式与内容融合在一起,创造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精品——“傩愿戏”,被专家称为“戏剧的活化石”,她是多彩武陵文化中的一朵奇葩。
傩戏表演完毕后,主持人把话筒递给我,希望我给大家演唱一首原生态的苗歌,我拿着话筒,对着刀梯和傩母公神像,感觉刚才那一阵阵震耳的吼喊和神秘的傩歌在耳边隐隐约约离我远去,我颤抖着嘴唇费了好大的劲,却发不出声音来,巨大的孤独包围了我。此刻,只有我自己清楚,站在曾经傩歌萦绕的梵净山麓,自己为什么会失声!此刻,我想起了母亲啊!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曾经许过傩愿,那只插着白色愿标的木碗,钉在我家堂屋的竹编墙上挂了许多年,却因为种种原因,这个愿一直没有还,去年九月,在重阳节的第二天,八十一岁高龄的母亲猝然长逝,家人把插着愿标的木碗从墙上取下,和母亲的遗物一起烧化了……此刻,我多么渴望母亲从我的身后悄然而至,紧紧的紧紧的把我抱住,让我的歌声在她的呵护中一下子成长……
终于,我还是发出了声音,我竭尽全力开始歌唱。我唱的是我们苗族的迁徙歌,用的是苗语。在我们湘西苗族所有的苗歌腔调中,我最熟悉的就是《古歌·迁徙歌》,因为熟悉,她終究从我的喉管里翩然飘出。苗歌不用灯,风是她的路。此刻她就像蝴蝶妈妈展开的翅膀,呵护着我,让我的歌声跟随她,在石板寨的夜空自由飞翔。
唱着这悠远的古歌,我的眼里始终是热热的,感到一股激烈的火焰在骨骼里奔突,心似乎被这燃烧的东西灼痛……
唱完歌,我的情绪依然沉浸在远祖们艰难跋涉、流离迁徙的苍凉里不能自拔,紧闭着眼睛,整个人就像一枚钉子钉在石板地上一动不动。忽然,我感觉身子被一个人从前面环身紧紧拥抱住,这拥抱热烈而温暖,我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刚才上刀梯的女子。我有些吃惊、愕然,我张开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我感到愕然之际,她高兴地说话了,她对我说,她叫罗会秀,是苗族人,娘家在梵净山西边的新民乡苗寨。她激动地接着告诉我,我唱的苗歌,她以前听她的阿公唱过,她阿公是有名的把谛,会把谛扎,也会把谛雄(把谛雄bat deb xongb,只用苗语念诵古歌和祭词的苗族祭司),她嫁来云光村陈家的前一年,阿公去世了,此后再没有听到这么好听的古歌,有几十年没有听到了呀!她眼里噙着泪花,把我拉到场外,双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不放,就好像她一松手我就会飞走似的继续问我:你来自哪里啊?做什么工作的,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的呢?怎么会唱古歌的呢?从她充满渴盼的眼神里,我读到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我告诉她,我来自湖南湘西,是个苗族作家,这次到木黄来,是参加铜仁市文联组织的一次文学采风活动。我问她,你是苗族,听懂我刚才唱的古歌了吗?她充满遗憾地告诉我,她不会说苗语,听不懂我唱的是什么内容,只听出我唱的腔调是她爷爷以前唱过的,很亲切,好久没有听到了!你让我想起了爷爷和他的歌!她说,她的娘家虽然祖辈是苗族,是苗傩世家,可是现在都不会讲苗话了。因为说不了苗话,爷爷只传汉语祭祀的傩技给他们,苗语做祭祀的椎牛古歌,就这样失传了,现在,她是罗氏家族的第六十三代苗傩传人之一。
嫁到夫家后,夫家也是傩戏世家,公公陈发青是传承六十代的土家族梯玛,在木黄这个地方,苗家把谛扎和土家梯玛传承的傩堂戏基本都一样,身怀绝技的她也就没有丢下祖传的傩技绝活,跟着公公的傩戏坛班继续在土家山寨里闯荡,上刀梯是她的拿手绝活,自己每次背着那些生病的娃娃上刀梯、踩火铧驱邪解灾,不管是吼喊还说歌唱,她都非常认真尽力,但是作为一名苗族人,不会说苗话,不会苗语椎牛祭祀、唱诵祖先,感到遗憾至极。
听着她的叙述,我说什么好呢?
当天深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已经回到自己家里,可是她睡不着,她的耳朵里一直萦绕我唱的古歌,问我什么时候离开木黄,她明天要请我去她家里做客。
回到湘西后,我又接到她多次打来的电话,希望我给她介绍湘西的苗族祭司把谛雄,她想学习椎牛祭祀和古歌,我满口答应,但是心里总是想,她和她的村庄,已经没有人会说苗语了,即使她学会把谛雄祭祀,在他们村庄里,给谁家做苗语法事呢?谁听得懂她的古歌呢?也难怪她的阿公至死不给他们传授把谛雄法事了。
后来我把自己的疑虑给她说了,她告诉我,她是唱给自己的苗族祖先们听,给祖先们做祭祀的时候唱,他们听得懂!
我深深震撼了。是的,语言没有了,精神却在啊,就如梵净山里流淌着的一条条小山溪,在高原丛林中历经千回百转,它依然清澈透明。
区别一个民族最大的特点是语言和服饰,因为多种原因,这些特征不得不融合了,甚至没有了,但是流淌在一个民族血管里的每一滴血,却是自己的祖先血管里流淌过的,冥冥中,祖先的精神内质,潜行在他子孙的血脉里,谁又能改变得了呢?
这就是我在石板寨之夜,我因唱一首苗族古歌而获得了一位同族姊妹情不自禁的拥抱给予我灵魂精神的顿悟,这是梵净灵山赐予我的幸福,我会用心铭记一生。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