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画家

隆智勇

在我的朋友当中，有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物，言行举止温文尔雅，却浑身烟酒气，还有淡淡的墨渍衣皂的味道，但他的确是个有名有数的角色。

他就是艺术大师黄永玉题跋称道的“大年画家”。

十多年前，我的一个好友在长沙邀请了几个特色鲜明的画家，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艺术沙龙笔会。我作为爱好者也应邀参加了活动。在九个画家当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其他八位画家都专注地在画自己的画，心无旁骛，只有他右手拿着画笔，左手执一杯酒，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宣纸上刷刷几笔，然后抬起头来，对着画面左看看，右瞄瞄，慢吞吞地啜饮一口白酒，在唇舌之间咂摸，不知意在品酒还是构思，一副陶醉的样子，沉迷在他的个人世界里。过了一会儿，他继续泼墨，才刷刷几笔，又停下来，再啜饮一口酒，反反复复，一幅似荷非荷的水墨画跃入眼帘，既抽象，又夸张，画面甚是好看，只可惜弯曲的荷杆上只有一只小鸟望天啼鸣，不免有点孤寂和悲凉。这冷调的画面在向我们述说什么呢？中国传统的花鸟画，鸟儿都是成双成对的，为何他的画面上只有一只鸟儿，即使是三只，也并不齐聚，两只窃窃私语，另一只则独处而孤鸣。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我猜想他绝对是一位有着内心隐痛的艺术家。我好奇地走到好友身边，询问这位画家的姓名和来历。好友告诉我，这位画家是湘西人，姓田，叫田大年。他的绘画极具个人特色，形式新颖，风格怪异，趣味盎然之中暗藏着他对绘画艺术追求的玄机。好友拉着我，走到他的画案前。

“田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他也是你们湘西人，而且是你老乡呢。”

他停下笔，抬起头来，一双眯眯眼看着我，上下打量，微笑着说：“哦，你是凤凰人！在长沙工作？”

我点点头。他又说：“出来就好！出来见大世面啊，见多识广。好呀好呀，精神，标致！喝一杯，我的老乡。”

他讲一口湘西话，地道的凤凰腔，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我也没有必要装着绅士的模样讲塑料普通话，就用吉首话说：“我不善喝，喝了酒就做不了事，也欣赏不了您的画了，您画您画，晚上陪您喝两杯！”

他很高兴：“那好！晚上喝，晚上喝。酒是个好东西啊，提神助兴啊！”接着，他又在宣纸上挥舞画笔，大胆泼墨，画面豁然生动起来。

大年喜欢在绘画时喝酒，但不会醉。画后就不喝了，而是抽烟，一根接一根地狠抽，好烟差烟都是烟，从不挑剔。

那次初识，相谈甚欢，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年长我几岁，叫我老弟，我叫他大年老师，有时也叫他老兄。后来彼此见面，总有种难分难舍的感觉。他时不时会在深夜里来个电话，问候安好，然后就是邀我去吉首走动，去他家里，陪他聊天，喝喝酒。

二○一一年，由于工作需要，我每月有二十天左右在湘西吉首，与大年见面的机会多了，对这位德艺双馨的画家了解得更加全面了。大年是湘西州工艺美术研究所高级工艺美术师，一九九五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了“一级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一九九六年被中国工艺美术学学会授予“中国织锦工艺美术大师”称号，曾当选为中国第二届和第三届中国工艺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他创作设计的土家族《双阳雀》背包被选作国礼，由李鹏总理赠送给来访的美国总统老布什，获得了高度赞誉。一九八六年，由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大力推荐，湘西州工艺美术作品赴日本展出，大年创作的《大八勾》织锦挂毯被日本国立民族博物馆和日中友好协会收藏。

大年出生于凤凰县沱江镇，书香世家。曾祖父田兴奎，字星六，年纪轻轻就被翰林学士熊希龄相中，选派到常德优等师范学堂读书，与宋教仁、林伯渠同学，而且私交甚好。由于文章出类拔萃，观点新奇，见解独特，深得熊希龄赏识，后来又被选派到日本留学。在日本先后参加了中华同志会和中国同盟会，与黄兴成为挚友。一九〇三年，田兴奎回国，办教育，提倡新文化运动，后来加入了柳亚子创办的南社，与其弟子田名瑜成为南社著名的爱国诗人，被柳亚子誉为“南社双田”。大年的祖父田鹤丹是书法家，父亲田景谦是湘派画家，精通木刻版画。大年从小受到家庭熏陶，五岁就开始学习书画，七岁时他画的花鸟被母亲绣在服饰上，深得绣姑们的喜欢，常有绣姑带着糖果和零食点心上门，哄着他帮她们描绘花鸟虫鱼。小时候，大年眉清目秀，单纯可爱，小嘴又甜，绣姑们都心疼地摸着他的小脸蛋直叫乖乖，幻想着自己生个漂亮的女儿与他配对，订个娃娃亲。大年从小就对民族绣花、织锦艺术痴迷，一头扎进这个艺术天地里，走路、吃饭、睡觉、做梦都在想，牛羊猫狗，小鱼小虾全都是他的朋友，在他的世界里它们会说话，会歌唱，会跳舞。他经常产生幻觉，这些小小动物朋友从织锦绣品中欢跳而出，在碧水中游，在蓝天里飞，变化无穷，飞过山川，飞过草地……他把这些奇幻的景象画在纸上，送给祖父看，问这是为什么？祖父告诉他，那是你的天，你的地，你的世界，是你的喜、怒、哀、乐，是你的艺术人生。他迷茫地望着祖父，望着广阔深邃的天空，祖父要他慢慢地琢磨，总有一天就会明白的。

这一琢磨就是几十年，这一琢磨就是一辈子。一九七二年，大年老师被安排到凤凰县民族工艺美术厂做设计工作，他有幸接触到了更多的民族工艺美术作品，包括土家织锦，从那些经纬线交织的神秘图案，粗犷奔放的纹饰和曲线变化中，从方形、菱形、三角形几何图形，由浅入深的变化中，他潜心探索古老的民族织锦艺术，汲取传统的绣花和织锦艺术营养，设计创作出土家族、苗族融合的与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艺术语言符号。动态的、静态的人与物，鸟与花，都成了具象、抽象、夸张、变形艺术，传统的、古典的、现代的、反现代的各种艺术表现形式都为他所用，推陈出新。张择端、王国维、张大千、李可染、黄永玉、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梵高、莫奈、毕加索等人的美学思想，他都细嚼慢咽，而且口味极好，从不挑食，精髓一律吸收，成为他艺术生命营养大系的一部分。

大年的画用笔大胆，线条、潑墨块面结合，浓墨重彩，看似简单，却充满造形变化之美，时间与空间，无数的散点都聚焦在立体的透视之中，比如《红梅》突破了传统国画平面效果，透视出无限的空间，丰富了色彩变化的层次。《荷语》泼墨狂野，色彩鲜艳，形式自由奔放，表现的是一种洒脱的精神，长幅织锦《百鸟朝凤》《莲花》《大刺称勾花》《凤凰戏珠》一系列作品，变异魔幻，突破传统造形，表现了织锦艺术多元化的新形式。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对大年创作的织锦西兰卡普非常欣赏，喜欢他的传统与创新，对这个凤凰小老乡执着的艺术探索精神大加称赞，给予大年很多指教，使他受益终身。黄永玉先生说，西兰卡普艺术是来自宇寰神秘符号，大年是巫师，黄永玉先生搞装潢、办画展、布置厅堂，喜欢用上大年设计的西兰卡普作为点缀，以增加其场景的艺术感染力。张汀先生对大年的西兰卡普和画作爱不释手，说西兰卡普织锦是民族瑰宝，并挥毫提词“植根芳苑”，予以赞扬。

正当大年艺术创作如日中天，事业进入巅峰状态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厄运向他袭来。一九九二年，他的妻子邱小玲被医院诊断为癌症，而且到了晚期。噩耗如晴天霹雳，大年几乎被击倒了。他不能没有邱小玲，邱小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一生的眷恋。

邱小玲也是凤凰人，比大年小六岁。少年时，大年就听说南华门北正街有位模样漂亮会写文章的女子，叫邱小玲，是文昌阁学堂的一枝花。邱小玲也晓得南门口有一位画画出众的少年，叫田大年，小名叫凤雏。有一晚，大年梦见一只红冠金旗曼舞的小公鸡，就把它画了下来，父亲一见就说，这不像小公鸡，倒是有点像漂亮俏皮的小凤雏，你和它一个样子，干脆你也叫小凤雏好了。凤雏就是少年大年的萌号。凤凰是神鸟，沱江岸边南华山上古树苍天，传说有祥瑞绛木，紫气缭绕梧桐，有对金色的凤凰就栖息在树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凤凰就张开翅膀，引颈啼鸣，五彩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化作五彩祥云，光芒普照大地，沱江两岸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安居乐业。祖辈都说是凤凰神鸟护佑一方，带来了平安吉祥。人们朝拜凤凰，歌颂凤凰，祭祀凤凰，跳凤凰舞蹈，后来就有了凤凰县名和凤凰艺术。大年是凤，小玲是凰，他们心心相印，互生爱慕，都生活在南华山下，同在一城，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没有机会见面。在那个论家庭出身的年代，人分三六九等，大年的家庭成分底子“黑”，邱小玲的家庭成分也好不到哪儿去，均為下三等子女，双方家庭日子过得艰难，精神压抑，自卑而惶恐，谈情说爱简直就是妄想。想见对方，又不敢见面，无异于精神煎熬。他们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韬光养晦，积累知识和技能，相信总有一天拨开乌云见太阳。凤求凰，凰恋凤，南华山下他们只能神交梦想。

一九七九年，春天如期而至，他们终于见面了，恋爱了，结婚了。他们都栖息在文学艺术这棵梧桐树上，彼此恩爱，同事们都说他们是凤凰之恋，天作之合。爱情滋润着他们创作，婚后邱小玲散文、小说写作的闸门被打开，创作如滔滔奔腾的流水，她写了五十多万字的散文、报告文学、杂记、短篇小说。一九八九年邱小玲调至湘西州宣传部，此后，她又连续写了《野女》《野盘傩》两部长篇小说。她的创作激情一发不可收拾，她要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拼命的工作，写作，虽是女儿身，却是男儿心，像男子汉一样倔强好胜，是个女强人。大年是男儿，却心柔如水，待人谦卑礼让，极像一个温和女人。他们一柔一刚，大年以柔克刚，小玲以刚炼柔，至柔至美。小玲重口味，好辛辣鲜荤，他就为她做，不会做就看书做。小玲爱吃酸甜香脆水果，大年就买，生活上对她精心照顾。小玲委屈了，生气了，他就像兄长一样开导她，给她讲故事，讲笑话。困了累了，就要她休息，把热水烧好，为她洗热水脚。冷了为她加衣，热了为她摇扇纳凉。邱小玲写作时经常忘记吃饭，他就把饭菜送到案桌上，劝她进食。她不肯休息睡觉，他就把她扶到床上，盖好被子才轻手轻脚离开，恪尽一个好丈夫的职守。邱小玲开玩笑说，大年是个“好妻子”，自己是个大老爷、“相公”，是天老爷喝醉酒了，把他俩性别弄错了，大年就嘿嘿直笑，说，没弄错！没弄错！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应该做的，我有这么一个漂亮又能干的老婆，是我的福气呀，应该感谢天老爷。邱小玲撒娇道：“你捧老婆呀！”

大年索性高调：“老婆就是拿来捧的嘛，拿来爱的嘛！”

小玲也非常心疼大年，脾气虽刚心很软。大年应酬多，少不得喝酒，她就要他少喝，应酬前都要为大年热杯牛奶，温温胃，回家后都要为大年倒杯热红茶，解解酒。大年外出考察、写生，她都要为他备好食物和茶水，说他肠胃不好，在家为他做好香菇炖排骨，煲上一锅红枣枸杞粥，等他回来，一起分享家庭的温馨生活。

夫妻恩爱，事业也如鱼得水，这个时期他们夫妇各自创作了很多作品，更重要的是一九八四年小玲终于生下个胖小子，爱情又结硕果。儿子出生为他们生活增添了新的快乐。大年非常怀念这段时光，每天到研究室画画，专心致志搞创作，陶醉在艺术世界里，下班就去幼儿园接儿子，儿子骑在大年肩膀上，大年扮作一匹撒欢的快马，父子俩嬉戏逗乐，高高兴兴地回家，大年教儿子认字识图。等妻子回家，听她吟诗作词，烹制可口的菜肴，一边吃饭，一边听妻子讲她小说中的人物，谈论其中的故事，然后哄着儿子慢慢睡觉，给他讲聪明乌鸦的故事，看着儿子好奇懵懂的样子慢慢入睡，然后转过身去看妻子，见她写作时入神的模样，与作品中人物对话，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痴痴地傻笑。夜凉了，他为她添加衣服，再奉上热茶，她的一个亲吻就是最理想的回报。他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画室，选一本好书，慢慢品读，慢慢鉴赏，这种天伦之乐的美妙氛围，令他永生难忘！

正当他沉浸在这种幸福之中，享受无限乐趣的时候，厄运却悄悄地逼近了他们。一次事故导致儿子脑部受伤，造成了永久的伤痛。他们夫妇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儿子，四处寻医，几乎走遍了全国最好的脑科诊室，结果都是一样，无助而失望，目前全球中、西医的医疗手段均只能治表，不能治根，而且劳累和刺激都有可能诱发旧疾。从此大年夫妇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除了工作，他们几乎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一定要把儿子养育成人。苦难还没有过去，病魔又向邱小玲袭来。邱小玲的病情让大年措手不及，他还没有从儿子受伤的痛苦中走出，小玲又患癌症，打击一个接着一个，他的精神快崩溃了，一夜之间，大年的皱纹布满额头，人仿佛老了二十岁，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全白了。更可怕的是小玲的病情不但没有得到控制，而且发展异常迅速，常规的治疗没有任何作用，癌细胞在全身转移扩散，病情急剧恶化，化疗放疗使小玲更加虚弱不堪。大年握着小玲的小手，泪往心里流，他一遍又一遍向佛祈祷，愿折自己的寿，拿自己的生命换小玲的生命。邱小玲奄奄一息地躺在大年怀里，她感觉到他在颤抖和抽泣，看到这个老实憨厚、天真单纯，善良慈悲的丈夫，她放不下，舍不得，泪流满面，哀求他咬紧牙关，好好活下去，把儿子养大成人。儿子是小玲最难放下的牵挂，弥留之际，她看着还不懂事的儿子，正是由于自己拼命工作，一时疏忽，导致儿子意外受伤，落下残疾。她亏欠儿子的太多太多，现在儿子才九岁，她就要撒手离去了，还有许多话已来不及对大年和儿子说……邱小玲去世时眼晴很久没有合上，大年就摸着小玲的脸颊，在她耳边低语，他一定把儿子养大成人，对儿子不离不弃，直到他生命结束。邱小玲眼睛慢慢地闭上了，眼角再次涌出泪水，殷红如血。天被感动了，那晚雷雨交加，滂沱的大雨下个不停。

大年的天塌陷了，儿子的天绝对不能塌陷。为了小玲的临终嘱托，他信守承诺，这一坚守就是一辈子。邱小玲离开他已经二十三年，大年至今仍孑然一身。

他的同事和朋友都劝大年再续娶一个妻子，也为儿子找个后妈，好照顾他们的生活，他都谢绝了。他说：“要不得！要不得！我有一个拖累。”邱小玲去世后，大年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长大了，叛逆封闭，经常想念母亲，不愿与人交流，加上脑疾时有复发，害怕被人瞧不起，歧视自己，情绪悲观，孤独忧郁，很少出门走向社会。大年劝儿子出门看看，与人交流，但收效甚微。大年就想办法，请朋友和同事到屋里来，和儿子对话交流，儿子很少自愿参与其中，反而对来他家的女人产生顾忌、疑虑、反感，怕女人夺走他的父爱，因此抗拒与她们往来。儿子对大年严重依赖，注定了他们父子相守一辈子。还是有好友带着女人来探望大年，一个不成又来一个，不知来了多少个，但是他们相信总有那么一个机缘会让大年难以拒绝。有一个未婚女子，对大年的才华和为人仰慕已久，在朋友安排下，以学艺拜师的名义来到大年家，给大年研墨、铺纸，做徒弟，学设计，学画画，照料大年父子的日常生活，买菜、做饭、洗衣，天天如此，坚持了三个多月，大年就是行老师之责，讲织锦设计要素，讲工笔技巧，讲审美艺术，从不谈及儿女私情。有一天晚上，她听大年讲学，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傻女子终于忍不住突然抱住大年哭了起来，她要嫁给大年，照顾他们父子一辈子。大年也流泪了，感谢她的厚爱和奉献：“不合适，不合适！你年纪轻轻的，没有结过婚，我五十多岁了，又有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儿子，关系处理不好，对你是种伤害，不公平。”

女徒弟说她不怕，她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能承受任何打击，她说：“为了您，再大的苦我都能承受！”

大年说：“我知道，理解你，也感谢你愿为我牺牲一切，但是我儿子不理解，我们的事刺激到儿子，他想不通，对他也是一种伤害。你们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不能做任何对不住你们的事，伤害你们。”

大年劝她找一个比他好的人家，好的归宿。她不肯，还是每天坚持去大年家，照顾他们父子生活。直到有几天她听见大年的儿子哭泣，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和大年赌气，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大年的家。希望大年的儿子想通了，愿意接纳她做他的阿姨，她再回来，哪怕是等一年甚至等十年，她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这件事情触动了很多人，大年的一个好友在省城画界以风流倜傥著称，他结过五次婚，对此也不禁感慨万分，他说，我与大年老兄比，惭愧呀！

当然，也有不相信大年为了死去的小玲和活着的爱子不近女色的质疑。二○一一年，广东画界朋友邀请大年到广州参加一个酷爱收藏书画的富豪举办的笔会，富豪按照朋友的建议，在大年下榻的五星级酒店特意安排了一个漂亮性感的小姐陪他过夜。晚宴酒欢过后，富豪和大年的朋友把他们一起送到房间，想成全这个孤独守节的朋友，让他脱离苦海，享受鱼水之欢。朋友用心良苦，他们想用酒醉麻痹让大年放弃对女色诱惑的抵抗。但是他们失望了，正当朋友和富商洋洋得意，為他们的安排沾沾自喜时，还没有走出酒店大堂，小姐就匆匆忙忙跑到他们面前，说大年把她“赶”出来了。小姐说，大年老师让她第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尊严。

富商非常喜欢大年的画，更加敬佩他的人品。他说大年老师才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他对大年说，希望把他的画买断，画不画没关系，每年给他几十万，还要为他出画册，为展览作宣传。大年说，买断是好，我可以有很多钱！但是以后我的朋友们和要画人就要不到我的画了，他们会有意见的！你要画只管来拿，好不好？有钱无钱无所谓，只要您喜欢，我可以天天画嘛。

在大年看来，友人和友情比什么都重要，钱失去了可以再赚回来，而友人和友情一旦失去了，就永远找不回来，拿再多的钱都买不到。大年有一个浙江温州的朋友，姓陈，二十八岁。七年前在凤凰、吉首做文化产业项目，由于投资合伙人突然撤资，他的项目陷入了停顿和经营危机。他到银行贷款，银行需要抵押物，他找大年求助。大年带他到处求人找房产抵押，人家都不愿为一个不熟悉的外来人帮忙，眼看小陈就要面临破产的危机，最后大年说，我没有能抵押的房产帮你，你就拿黄老先生送给我的两幅作品去抵押吧，你看行不行。一九九五年，小玲去世后，黄永玉先生看到大年既当爸又当妈，生活很困难，就画了两幅画交给大年，并吩附他在最困难的时候作救急之用。现在为了救朋友之急，他把镇家之宝都拿了出来。小陈感激涕零地说，一定把项目做好，赚钱后把画赎回来，加倍报答大年。大年说，无须报答，只要我能帮你渡过难关，就满意了。后来小陈的项目还是破产了，小陈跑回温州，黄老先生的两幅画从此没了下落。大年的朋友要大年报警，以小陈诈骗大年为由，把他抓回来，索要赔款。还有江湖人士自愿无条件地帮助大年出口恶气，采取非常手段追回画作。大年对他们说，算了，他都破产了，把他抓回来有什么意义，画不在了，我向先生交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把小陈人抓了，他这辈子就毁了。他还年轻，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他坚决反对用手段去逼迫小陈，说对朋友不要唯利是图，损人利己，要包容，要怜悯，要慈悲，要与人为善。

大年设计的织锦作品是国家级的，大年的绘画也是大师级的，或许有人不认同他的画技，但是在湘西、乃至湖南书画界，大年的人品却是公认的好：他为人之夫，对爱情婚姻从一始终，忠贞不渝；他为人之父，无私奉献，父爱如山，尽责担当；他为人之友，包容、大度，慈悲为怀，宁可负自己，不肯负朋友，令人敬佩。一个在江湖道上摸爬滚打了四十多年的老大金盆洗手了，拜大年为师。大年说：“我是个画画的，画不入流，世上那么多大家名师，你拜我做什么？”

老大央求道：“拜您的高品，拜您的大德。”

大年说：“我妻不能保，儿子都照顾不好，日子过得清贫，哪配做你的师父。要不得！要不得！你要拜就去梵净山拜无形大师吧！”

无形大师是大年的晚年至交，他云游天下，行菩萨道，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教化了不少邪恶之人。他无名无利无为无形，上善若水。拜他为师定成大道。

老大又恳求道：您就是上善若水的无形师父！梵净山那么大，那么高，他在哪里？我找不到，让我就跟随您吧！”

老大一辈子没有求过人，只有人求他，这回他求师下跪了，把头深深低下，叩在地上，行大礼拜，长跪不起，虔诚执著。

大年说：“无形大师是得道高僧，念经、打坐、有大法。我一个凡人，六根未净，怎能做你的师父啊！”

老大说：“那些空呀、色呀我都不懂，太深奥了，我慧根浅，只服您，您教我重新做人吧！”

老大拜大年为师后，众徒也回归正道，融入社会，他们养鸡养猪办农场，种树、种药材、种瓜果、种茶叶，兴业办厂。几年光景，老大修身、修心，修得正果，正名为少军，成为有名的制茶高手，他制作的茶，高香浓郁，汤色透澈明亮，回味绵长持久，是茶中难得的上品。机缘一到，在大年老师引见下，少军终于见到了无形大师，学佛参禅，习字绘画，留下了一段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佳话。

在我眼中，一般出家人修身、修心、修自己，修来世、修轮回，佛菩萨修行修道度众生。大年和无形大师一样，都是菩萨。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大年画家就是！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