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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精英 诗界巨子

2017-11-11李元洛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李元洛

丘逢甲,一个尚远远不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字。尤其是许多年轻人,他们对歌星影星球星及其绯闻逸事耳熟能详,甚至津津乐道,但丘逢甲于他们却可能是闻所未闻的天外来客。

丘逢甲,一个还没有为清诗研究者所充分认识和肯定的名字。现有的几种清诗史著作不是对他只字不提,即使提到也只是蜻蜓点水,连书页都没有打湿。中华书局出版的由多位专家编撰之《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清代卷》,皇皇卷帙,数百人列名其中,但竟然未设他的词条,不知是由于疏漏,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未能入列?

丘逢甲,一个应该为读书人、诗的学子包括真正的诗人所敬仰和追慕的名字。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时的业师钟敬文先生,在《丘逢甲集》的序言中说:“记得‘五四运动前后,我们这些热血青年都很喜欢丘氏的诗作,也许是他那悲壮的爱国情怀和苍凉又不失雄健的诗风感染了我们吧。”今天,我且以“民族精英 诗界巨子”为题作文,记录我读丘逢甲诗作时的悠长思绪与澎湃心潮,并将它与我写苏曼殊的《壮士横刀 美人挟瑟》的文章一起,为我早已动笔而稽延岁月的《清诗之旅》一书压卷。

一八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午夜,福建省台湾府淡水厅境内的双峰山区铜锣湾(今苗栗县铜锣湾),一个坠地男婴的呱呱之声啼破了黑夜的静寂,并预告中国近代史上一位名传青史的爱国志士、中国近代诗歌史上一位杰出诗人的诞生,他,就是丘逢甲。丘逢甲的远祖原居河南卫辉府封丘县,始祖为丘穆,自宋、辽而至金元,部分后裔因避外敌入侵由中原而南迁成为“客家人”。上杭丘氏第八世祖丘梦龙之子丘文兴,乃南宋民族英雄岳飞之重孙女婿,曾率家乡子弟起兵追随文天祥抗元,兵败后迁居广东梅州石窟都,即今日梅州市蕉岭县,其父为此间之始迁祖。台湾与大陆的交往始于三国,南宋时正式归入中国版图,丘逢甲的曾祖父丘仕俊于乾隆中叶由蕉岭县东渡台湾,丘逢甲后来在《庐山谣答刘生芷庭》的长诗中,曾说“东迁四世过百载,故居乔木苍烟霏”,可见他们家族的这一支脉在台湾落地生根已历经四代而时过百年。丘逢甲生于斯长于斯,到一八九五年秋抗日保台事败而奉亲内渡回梅州市蕉岭县原籍定居之时,他已是而立之年。可以说,丘逢甲也是资深的台湾原住民。《诗经·小雅·隰桑》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对于台湾,他有根深蒂固的故乡情结,对于大陆,他则有源远流长的家邦情结。当代原籍福建永春而弱冠之年去台的名诗人余光中,曾在《从母亲到外遇》一文中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在丘逢甲的心中,我想台湾该是他的母亲,而大陆该是他的祖母,不然,至少也应该是关系十分亲密的外婆吧?

丘逢甲之父丘龙章,先考中秀才后被推举为贡生,赴福州乡试不第,之后因家境艰难,便辗转于多处家塾以教书为生。旧时私塾的国学教育普遍高于今日之中小学,何况塾师是自己饱读诗书且关心民瘼国难的父亲?丘逢甲的启蒙教育,无论是文化根基还是思想取向,都有幸在父亲的耳提面命中完成。慈父的熏陶,先天的禀赋,丘逢甲六岁能诗,七岁能文,显示出远远超越年龄的早熟与早慧,如天边将会蔚为满空云锦的霞光。现在我们能读到的他最早的作品,是他写于九岁时的两首七绝,借用现当代名诗人艾青的诗题,那是他的诗国天空的“黎明的通知”:

三落书房菊蕊开,玲珑秀色满园堆。

儿童扫径尘埃地,灌者观花影上来。

——《学堂即景》

采见南山岁几重,古香古色艳秋容。

爱花合为渊明寿,酒浸黄英晋万钟。

——《万寿菊》

《学堂即景》诗属于对景生情的试笔之作,虽不能说如何天机云锦,但却实属出口成章。丘龙章喜不自胜之余,便以“万寿菊”为题,限“冬”字韵命丘逢甲另作一首七绝,这相当于今日各类考试中的随机面试。这首诗,小小丘逢甲驱遣有关典故得心应手,起承转合紧扣题目,结果自然得到其父的大大的夸奖了。

光绪三年(1877),台湾府所在地台南举行院试,虚龄十四岁的丘逢甲在父亲的陪同下,自苗栗赴台南府考秀才。跋山涉水,全程步行要一星期左右。进入嘉义县境,逢甲双脚起泡,体力难支,其父只好背他一段。恰好路遇老友黄明修秀才,这位前辈便戏占“以父作马”为上联命丘逢甲作对,丘逢甲随即应以“望子成龙”,真不愧少年英发,绣口锦心。院试的内容为一赋,一诗,一词。赋题为《穷经致用赋》,丘逢甲按试题要求文分五段,以题中五字为各段的尾韵,写成一篇有见地而文采飞扬的策论,而所作诗与词则是:

偶然信步上高城,一片空明入望平。

只觉天容真洁净,但看海色最澄清。

微云散后鹏收翼,巨浪低时雁有声。

便览乾坤偕众士,春风得意马蹄轻。

——《赋得天容海色本澄清,得清字七言八韵》

兴起八叉手健,吟成七步才雄。更兼经史满怀中,只觉大才适用。

欲布知时甘雨,愿乘破浪长风。他年位若至三公,定有甘棠雅颂!

——《穷经致用·调寄西江月》

有气魄,有抱负,有诗才。虽是命题作文,有如戴着镣铐跳舞,丘逢甲却舞步翩跹,一个小时左右即载歌载舞交卷出场。考官谢怡吾惊而且诧,以为是泄露了题目或考生猜中了试题,否则怎能如此一挥而就,如同宿构?于是他也临场发挥,以《试场即景》为题,限用“殊”字押韵,命丘逢甲当场再作五言六韵一首。须知,古代的考场戒备森严,气氛肃穆,决不亚于今日的高考场地,而且,事发偶然也突然,一般成人都难以应对,何况是十四岁的稚气未脱的小小少年?犹记小儿李宏十四岁参加岳阳市中学生数学竞赛,他忝列第二名,一九七九年十五岁时参加高考,上午为数学考试,因手表运行二十五分钟后早已罢工,他发觉时已不知日月之几何,又不敢问监考老师时间尚余多少,于是心慌意亂,本来是全年级数学尖子的他竟然意外崩盘,回家后痛哭不已。幸亏下午的物理考试挽狂澜于既倒,得到九十九分,终得以进入武汉大学物理系。丘逢甲胜之远矣,对此“加试”,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当场挥毫,文不加点:

奕奕神童象,千秋说晏殊。

诗固曾作矣,题诗试他乎。

胸里虽成竹,毫端恐合符。

笔开花在手,春暖墨留壶。

旧样添新样,今吾即故吾。

一经遴选出,身价重皇都!

——《请试他题以“试场即景”得殊字五言六韵》

这一“加试”之作,不仅有抱负,而且有自信,真可谓才智过人,不同凡响。谢怡吾大约也是性情中人,他不仅在丘逢甲的试卷上批下“语无泛没,笔有余研,论亦老当……童奇必发,此见其端”的颇有预见性的高评,而且还居然诗兴大发地和诗一首。当此之时也,是科举考官、福建巡抚兼学台丁日昌现场巡视,听取下属汇报后,便当场以“甲年逢甲子”为上联命丘逢甲作对,丘逢甲随即答以珠联璧合的“丁岁遇丁公”。大喜之余的丁日昌又以《全台利弊论》为题,命其作文,如同唐代王勃在滕王阁上挥写《滕王阁诗并序》,令南昌太守阎伯屿赞赏不止一样,丘逢甲“疾书二千余言,文不加点”,令丁日昌情不自禁地连呼“奇童!奇童!”随扈的众官员本来也十分惊奇,加之顶头上司如此如此,按官场的潜规则,当然也就连声赞叹附和了。

经此一试,丘逢甲获是科院试第一名,成为台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第一名秀才,并获丁日昌所赠“东宁才子”印章一方。“东宁”者,台湾之别名也,“东宁才子”者,即台湾才子也。这,就是丘逢甲奇光异彩的童年与少年。以上所引诸诗,还只是他在近代诗坛的啼声初试,其诗创作的光彩怒发,金声玉振,还有待他风发雷奋的青年与雄心不已的壮年。

丘逢甲于一八九五年八月内渡回国后,曾在四十三岁的那年(1907),创作并书写了一幅赠人的对联,那是一帧落款“逢甲”的流传至于今日的行书立轴:

河声岳色壮此怀抱

日精月华助其文章

这一幅联语不唯笔力遒劲,而且气势沉雄,虽系赠人之作,亦是自况自励之篇。我们不妨以此为指示的路标前行,去复按丘逢甲生命中的风云聚会,电闪雷鸣,去他的诗作中探胜寻幽,高歌低咏。

清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王朝。从一六三六年(明崇祯九年,清崇德元年)清太宗皇太极称帝改国号为“大清”算起,至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中华民国宣告成立、二月十二日清宣统帝正式下诏退位为止,清王朝历时二百七十六年。从封建社会的发展历程而言,特别是将清代置于同时期的世界历史的背景之前考察,夜郎自大闭关锁国且厉行文字狱的清王朝没有任何进步意义可言,尽管有不少历史学家、社会学家以及一些人云亦云随风唱影的小说作者与影视人员,也许是出自传统的“臣民”意识而非现代的“公民”观念,极力鼓吹什么“康乾盛世”至于“雍正王朝”,乃至“千古一帝”,昭然若揭的事实是:正是在清王朝君临华夏之近三百年中,经济上闭关自守,故步自封,思想上厉行高压,万马齐瘖,而西方的政治、经济、科教、文化突飞猛进,具有时代里程碑意义的现代化于焉开启,而从唐宋以来原本领先的中国于此时开始落后于世界,封建集权并专制极权的清王朝就像一驾不闻世事也毫无活力的老牛破车,蹒跚向它寿终不正之寝的终点。

丘逢甲正是生活在清王朝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而仍苟延残喘的弥留之时。这一时期,当权执政的最高统治者老佛爷及其权臣显宦继续昏庸腐败,对内诛求无已,对外妥协投降,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怨声载道,中华民族处于危急存亡之秋。一八四〇年,清政府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鸦片战争后又签订了《天津条约》与《北京条约》。一八九四年七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战事失败的清政府派李鸿章为代表,在日本马关(今下关)春帆楼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中日马关条约》,规定中国要向日本交付巨额“赔款”两亿两白银,还要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所属之澎湖列岛,而且限定割让之地的居民如果两年内尚未迁徙,则“均宜视为日本臣民”。丘逢甲,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内忧日深外患日亟的动荡时代,就是呼吸在这样一个公权力在握的统治者蝇营狗苟的黑暗时代,就是抗争在这样一个仁人志士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时代。

光绪十四年(1888)夏天,丘逢甲去福建应乡试中举人。次年夏日殿试中进士,朝见亲政不久的光绪帝,被授予工部主事官衔,时年仅二十六岁。一般读书人得近所谓天颜,获此不易之殊荣,从此有望在仕途节节高升,如同今日之由处级而厅级而省部级,那是他们心向往之梦寐以求的了,但官场污浊黑暗,社会风气恶劣,许多官员与百姓均耽于烟、赌两害(也即今日并不鲜见的吸毒与广而见之的赌博),清操自守的丘逢甲无法同流合污,于是毅然弃官返台。台湾省兵备道兼台湾省学台的唐景崧早就对丘逢甲十分赏识,他邀请丘逢甲参与政事,并对他的及第荣归赋诗以贺:“一年不见丘才子,今日相逢喜欲狂。沧海鱼龙神变化,秀才文字忆商量。听涛亭上灯如昨,觅句堂前酒再香。从此诗人须破例,勋名待出水曹郎。”但丘逢甲却婉辞不就,他颇为另类地认为“才人从古不宜官,置汝髯参短薄间”“一官便是奴才性,谁是英雄出此圈”,从此绝意仕进。他先后到台中、台南、嘉义等地书院主讲,革新传统的教学内容与方法,以西方的新知识新思潮启迪民智,以革新除弊富国强兵之道培育青年。在不久之后發生的反对清廷卖国割台和抗击日寇入侵台湾的斗争中,他熏陶泽被的一批热血青年有志之士,便都成了时代狂澜中的巍然砥柱。唐景崧以前曾手书一副对联赠给作为晚辈的丘逢甲:

海上二百年,生此奇士;

腹中十万卷,佐我未能。

丘逢甲虽然未应唐景崧之命参赞幕府,但他并没有辜负他视之如师的唐景崧的厚望,在一八八九年他二十六岁弃官归台,到一八九五年他三十二岁兵败内渡,丘逢甲以自己的义行壮举,证明了他是台湾史也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位奇士与战士。

由于家族的传统与家庭的教育,丘逢甲有深挚的乡土情怀与家国情怀,有耿直的风骨与凛然的正气,这正是中国优秀的读书人乃至中华民族的可贵的精神血脉。他虽是由大陆迁台的移民的后代,但对于台湾之情血浓于水,二十岁时曾作《台湾竹枝词》一百首之多,今日尚存四十首;对刀耕火种的原住民山胞,清廷视之为化外之民,但他却十分同情与体恤,曾作长诗《老番行》以记。中国官场的腐败由来已久,晚清尤甚,人称“无官不贪、无吏不污”,由大陆去台就职的官吏也决非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大多是贪官与污吏齐飞,良心共煤炭一色之辈。丘逢甲嫉恶如仇,曾作《虫豸诗五十首》“以为阅世龟鉴”,并书赠也是十四岁即夺台湾童子试之冠的三弟丘树甲同惕共勉。兹引两首如下:

闻声令人憎,恶党况群结。

钻刺一何工,拼命博膏血!

——《蚊》

所过无完田,千里成赤地。

农夫不敢伤,额头有“王”字!

——《蝗》

丘逢甲的这首《蝗》诗,使我不由想及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的一首打油诗《蝗虫》:“蝗虫飞呀飞,飞来就落定。落定一切都吃光,从此飞走无音讯!”时代不同,地域互别,民族有异,但中外诗心如此相似,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丘逢甲另有《去思词》四首,讽刺那些古今如出一辙的高唱反腐倡廉而“自撰清操刻报章”的腐官蠹吏,现引二首如次:

子规声里使君归,原草初长马正肥。

剜肉医疮无限泪,春风吹遍万民衣。

千箱百篋运民膏,饱挂归帆意气高。

岂是郁林无石载,宦囊今已压波涛!

公權力在手而将其私有化,缺乏有效的管理、监督与制约,这种制度的先天性缺陷必然导致贪污与腐败,以及贪腐的如癌症舨的扩散与漫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只有少数特立独行视名节远重于金钱者,才能出污泥而不染。丘逢甲就是这种远离官场的清流,洁身自好的名士,他向往的不是一般人趋之若鹜的功名利禄,而是心忧家国的立德、立功、立言的高远精神世界:

竟将勋业托文章,蓋地笺天走笔忙。

书劣尚堪欺项藉,诗低聊可傲吴王。

难删诛意心中史,欲觅医愁肘后方。

谁识茫茫沧海上,日看孤矢射天狼!

——《走笔》

纵酒狂歌强自宽,茫茫愁思海云端。

西荒神异挑灯说,南斗灾祥把剑看。

孤岛十年民力尽,边疆千里将才难。

闻鸡谁作中宵舞?一席名山愧便安。

——《纵酒》

沉郁苍凉,豪情悲慨,丘逢甲的诗作以七律见胜,在精神血脉与风神格调上,直追唐代的杜甫与宋代的陆游。或者说,时在晚清的丘逢甲的七律如同江河的下游,陆游与杜甫的七律则是江河的上游,下游的波涛澎湃,正源自上游的兼天涌动的江间波浪。除了自况自勉,丘逢甲还总以历史上的英雄豪杰,作为自己所仰望所效法的泰山北斗。他的祖先追随过岳飞和文天祥,他作有长篇歌行《读宋史岳忠武传作》,并在台南凭吊纪念郑成功的“延平郡王祠”之时,题写楹联一副,传至今日的文字略有不同:

由秀才封王,主持半壁旧河山,为天下读书人别开生面;

驱外夷出境,开辟千秋新世界,愿中国有志者再鼓雄风!

上联尾句之“别开生面”一作“顿生颜色”,下联尾句之“愿中国有志者”一作“愿国中有志者”。大同而小异,全联所表现的,正是丘逢甲心怀家国的耿耿丹心,以及他抗击外侮的烈烈壮志!

一八九四年七月,中日甲午战争正式爆发,台湾形势紧张,次年四月,清廷签订丧权辱国的《中日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在这风雷激荡波谲云诡的一年中,丘逢甲为台湾的生死存亡奔走呼号,三次刺血上书反对割台,连光绪帝师翁同和在日记中都感叹说:“得台湾门人俞明震、丘逢甲电,字字血泪,使我无面目立于人世矣!”丘逢甲在父亲丘龙章的支持下,毁家纾难,创办义军,除自己统领全局外,其兄丘先甲为“信”字营统领,弟丘树甲为全台义军营务处帮理,执干戈以卫社稷,人们美称之为“丘门三杰”。无奈清廷执意卖地求和,派驻台湾的地方文武官员也各怀私己之鬼胎,丘逢甲等护台卫国的爱国志士,面临的是“三无”的困境与绝境:“无天可吁,无主可依,无人可援。”台湾本就孤悬海外,此时更有如弃儿,丘逢甲等台湾士绅为抵抗日寇的武装割据,不得已成立“台湾民主国”,发给清廷的十六字电文称:“台湾绅民,义不臣倭,愿为岛国,永戴圣清”,并拥立唐景崧为总统。当此之时,派驻台湾的清廷文武官员已纷纷逃离台湾,唐景崧也心怀二志,不久也脚底揩油溜之乎也。在“三无”绝境之中,丘逢甲率领义军英勇抗击日军达一个多月之久,最终弹尽粮绝,各部星散。为了不致坐以待捕,为了不做亡国之奴,他只得侍奉父母和亲信部属,于一八九五年七月二十六日仓皇内渡。后来有人对他此举多所指责,认为他言行不一,有始无终,这真是如古语所言尖刻之人的“求全责备”,如俗语所说局外之人的“站着说话不怕腰痛”。内渡前夜,他们一行人急行至台中大雅乡上枫村丘逢甲妹夫张晓峰家。仓促中纸笺未备,在暗淡而惊心的灯光下,丘逢甲在《增补全图足本本草备要》一书的后页,急就绝句《离台诗六首》。诗前小序云:“将行矣,草此数章,聊写积愤。妹倩张君,请珍藏之,十年之后,有心人重若拱璧矣。海东遗草。”兹录四首于下:

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

扁舟去作鸱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

卷土重来未可知,江山亦要伟人持。

成名竖子知多少,海上谁来建义旗?

从此中原恐陆沉,东周积弱又如今。

入山冷眼观时局,荆棘铜驼感慨深!

英雄退步即神仙,大气消除《道德》篇。

我不神仙聊剑侠,讐头斩尽再升天!

虽然抗击日寇侵台而失败内渡,但丘逢甲烈士之心未已。他的诗抨击的是卖国投降的腐败当局,寄托的是对于仁人志士的希望,抒写的是自己不屈不挠的意志。他的上述诗章,今日早已为人视同拱璧,而且影响广被后世。他说“江山亦要伟人持”,现代名作家郁达夫如果没有读过这些诗句,他怎么会在一九三五年七月于《乙亥夏月楼外楼坐雨》一诗中,仿效丘逢甲诗的句式句意,写出“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之句呢?

叶落归根。余霞散绮。

一八九五年八月底,丘逢甲一行近百口人回到镇平祖籍印山村,即今日之蕉岭县文福乡白湖村。先是赁屋而居,后来购下“庐山”脚下的一片古姓废墟,草创山居,易山村旧名“探地”为“淡定”,取“淡泊以明志”之意。从此时起至一九一二年二月病逝于淡定山居止,丘逢甲从台湾内渡后在大陆生活了十七年岁月。

定居之后,他为新建山居撰写了一副对联:“西枕庐峰,东朝玉笔,山水本多情,耕读渔樵均适意;南腾天马,北渡仙桥,林泉皆胜境,用藏出处尽随心。”丘逢甲这种特立独行的官场异类,内渡后虽有慧眼公心者向朝廷举荐,但统治者多喜奴才庸才而厌弃人才贤才,清廷对广东巡抚许仙屏与刑部侍郎、丘逢甲当年会试的总裁廖寿恒联名荐举之奏折的批复,竟然是“归籍海宁”,也就是回家赋闲,不予录用。丘逢甲本来早已无意于仕途,但他却也不甘就此归隐,与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作伴而了此一生。他为自己的新居厅堂取名为“培远堂”,他自撰自书的门联一是“培成国器,远大家声”,一是“培栽后进,远继家芬。”他先是在潮阳东山书院任教,同时又兼任澄海景韩书院主讲,后来又亲自创办“岭东同文学堂”以及“镇平初级师范传习所”,并在家乡举办“自强社课”的族学,旨在教育救国,以这种“中学为体”“洋为中用”的新式学堂,培养拯国救民的有用人才。同时,与时俱进的他先是同情康、梁的变法维新活动,进而支持孙中山领导的反对封建君主的制度排满革命斗争,和革命党人邹鲁、朱执信、陈炯明、赵声等交往密切,其思想与立场也由支持改良到倾向革命。他曾当选为广东总教育会会长,广东咨议局副议长,他利用这些职务提供的方便,暗中支持如“黄花岗起义”等反清革命活动,力促广东的和平独立。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胜利后,他被推举为广东军政府教育部长,并作为广东方面三人代表之一,出席南京会议选举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中华民国于焉成立,丘逢甲见证了中国自秦始皇以来的两千余年的君主集权制度的正式结束,参与了虽然仍磨难重重但毕竟是历史新篇的中国现代史的揭幕礼。可惜该年二月丘逢甲即因病去世,遗言是:“葬须南向,吾不忘台湾也。”享年不及五十,令人叹惋不置的是,他应该写出的许多新的杰出诗篇,也就同时胎死腹中了。

丘逢甲之诗,最著名最感人的是那些感时抚事的抒怀之作。那些作品,可简而言之为“时事诗”,其传统可远溯至唐代的杜甫与白居易的诗风。杜甫诗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关心时局,心系民瘼,为他所处的时代传神写照,表现真正的诗人所具有的真实而博大之当下关怀与终极关系,故前人美称杜诗为“诗史”。他的咏时事之作的乐府诗,如《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与“三别”等,没有沿用旧题而是自命新题,开中唐白居易、元稹的“新乐府运动”的先河。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倡导“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自认他的《秦中吟》与《新乐府》等篇章,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我从上引他的诗论中拈出“时”与“事”二字,称之为“时事诗”,而千年之后丘逢甲的有关作品,既是杜甫、白居易等人时事诗的强劲的后继,也是它的遥远的回声。

丘逢甲在给友人丘菽园的信中曾说它自己“本不愿作诗人,然今则竟不能(不)姑作诗人”“喻譬诗多伤时”“直言时事者尤多”,可见他也强调其诗多针砭时事。“百日维新”期间,丘逢甲之兴奋与悲怆付之于近百首诗词,但因避祸,“其不愿示人者则化灰和泪吞之”,现存的《感事》诗二十首,只是劫后之余灰。检点丘逢甲的时事诗,最感人的还是对于台湾命运的咏唱:

天涯雁断少书还,梦入虛无缥缈间。

兵火余生心易碎,愁人未老鬓先斑。

没番亲故沦沧海,归汉郎官遁故山。

已分生离同死别,不堪挥涕说台湾!

——《天涯》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春愁》

三年此夕月无光,明月多应在故乡。

欲向海天寻月去,五更飞梦渡鲲洋。

——《元夕无月五首》之一

年年乡梦阻归鞍,恨不随风化羽翰。

卷土重来心未已,移山自信事非难。

雨余玳瑁潮初落,月下珊瑚岛渐宽。

地老天荒留此誓,义旗东指阵云寒!

——《秋怀八首》之一

儿女英雄海上缘,东风吹散化春烟。

相逢欲洒青衫泪,已割蓬莱十四年!

——《席上作》

以上诗章写作的时间跨度,依次是从内渡当年之一八九五年,次年之一八九六年,三年后之一八九八年,直至回大陆定居而台湾已被割据十四年后的一九〇九年(即丘逢甲逝世之前三年)。诗人反之复之,颠之倒之,此身未死,此心不已,咏唱他心中的悲愤与壮怀,是一阙《悲怆奏鸣曲》,也是一阙《英雄奏鸣曲》!丘逢甲《春愁》中之“惊心”现存手迹为“思量”,改定为“惊心”,如此更具力度。即以“春愁”而论,与他同时代的谭嗣同,也是在台湾被割去后的次年写有《有感》一诗: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沧溟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他们同为末世的志士,时代的先驱,虽然他们未曾相识,没有交会,但抒写的却是同一“春愁”,丘逢甲诗中是“四百万人”说的是中国一隅之台湾,谭嗣同诗中的“四万万人”说的是全中国,主题相同,情怀一致,这也可以说是冥冥之中的神交所“互放的光亮”了。前人写“春愁”之诗多矣,“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后主),“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冯延巳),“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佇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柳永)等等,虽然各有其抒情特色与感人之处,但,比起丘逢甲和谭嗣同所抒发的,就美学价值与社会效果而言,还是有如丘陵之于高山,溪流之于江河,湖泊之于沧海!

丘逢甲的诗歌韵文类作品极为繁富,多达两千五百五十九首(篇),体裁多样,以律诗与绝句最胜,可圈可点之佳篇甚多。最引人注目的除抚时感事的时事诗之外,就是怀乡恋乡的乡土诗。今日新诗中有所谓“乡土诗”与“乡土诗人”,其实,乡土的题材与主题在古老的《诗经》中就曾经有最早的动人的表现,而仅仅只从对故里家山的咏叹这一角度而言,丘逢甲也可以说是中国诗歌史上最突出最优秀的“乡土诗人”,他在这一方面的作品之多之好,至少在近代诗史上无人能及。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流亡海外的梁启超于一九一一年从日本去台湾作宝岛之游,写有《台湾竹枝词》,但总共只有寥寥十首,基本上是咏男女情爱,而且多引用台湾民歌的原句。但丘逢甲二十岁时所作的《台湾竹枝词》却有百首之多,流传至今的也仍有四十首之夥。它们的内容远非局囿于民间情爱的小天地,而是有包罗台湾的史地渊源、世风民俗以及山水风物之大格局。如其中之四:

唐山流寓话巢痕,潮惠漳泉齿最繁。

二百年来蕃衍后,寄生小草已深根。

黑海惊涛大小洋,草鸡亲手辟洪荒。

一重苦雾一重瘴,人在腥风蜑雨乡。

相约明朝好进香,翻新花样到衣裳。

低梳两鬓花双插,要斗时新上海妆。

桴槎真个到天边,轻暖轻寒别有天。

树是珊瑚花似玉,果然过海便神仙。

有当年大陆移民筚路褴褛以启山林的历史,有台湾人民栉风沐雨辛勤劳作的图景,有民间习俗风情的描绘,有美好的宝岛自然风光的讴歌,字字句句,滴滴涓涓,有如热血流涌自作者年轻的心房。犹记一九九四年我应台湾“中国文艺家协会”之邀访台一月,虽然无缘造访台湾人民为纪念他而成立的“丘逢甲大学”,但从北到南,从东至西,天天在丘逢甲并未远扬而恍然在目的诗句中穿行,滚滚的车轮声中,澎澎的海潮声里,蓦然回首,总希望看到丘逢甲唐装一袭,仍在蕉风椰雨中咏唱他的乡土之歌。

丘逢甲抒写台湾的乡土诗多种多样,如《台湾县八景》(台中八咏),《瀛壖八咏》(台湾八景)等等,本文不及细述。他内渡后的十七年中,虽然足迹遍及香港、九龙、越南、新加坡与大陆东南各地,多有吟咏,但他更多的是抒写粤中岭南山川风物、习俗人情的放情寄怀之作。有如音乐中的交响曲,他这类乡土诗常以组诗的形式出之,如《潮州春思》六首、《饶平杂诗》十六首、《游罗浮》二十首、《惠州西湖杂诗》二十首,然而,他也有不少清倩可喜的单篇绝句,有似音乐中的轻音乐。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且让我拾取几颗晶莹的珍珠吧:

春山草浅畜宜羊,山半开畲合种姜。

比较生涯姜更好,儿童都唱月光光。

——《游姜畬题山人壁》

一角西峰夕照中,断云东岭雨濛濛。

林枫欲老柿将熟,秋在万山深处红。

——《山村即目》

所谓乡土,是指作者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或祖辈与家族生息繁衍之地,特定的地域的山川风物与风土人情,当然是乡土诗的重要内容。“畜羊、种姜、利息难当”,“月光光,好种姜”,是流行于姜畲一带的俗谚与童谣,丘逢甲化而为诗,不仅是如梁启超所云“能以民间流行最俗最不经见之语入诗,而能雅驯温厚乃尔”,而且为乡土诗的创作提示了一种新的途径和境界。《山村即目》描画的是一幅南方的特别是岭南的风景画,与丘逢甲生卒年大致相近的晚清诗人易顺鼎《雪中游邓尉》一诗,有“记取僧楼听雪夜,万山如墨一灯红”之佳句,颇为人所传诵,我以为丘逢甲的“林枫欲老柿将熟,秋在万山深处红”不仅不让易作专美于前,其诗感之丰沛诗质之华妙,其意境之阔大优美,似乎更胜一筹。

乡土当然不仅是地理的,而且是历史的,同时也是文化的,包括历史的文化与地域的文化。天高地厚的乡土上,袅袅的是历史的余韵,悠悠的是传统的回声。如同茂林高树深深地植根于深厚的泥土,丘逢甲的乡土诗根须伸向历史的深处,表现了一种历史的和文化的乡思与乡愁:

块肉消沉海气黄,海门石不共朝亡。

苍苔也有驱胡意,蚀尽题名字一行!

——《崖门奇石》

夜半元旌出岭东, 文山曾此拜双忠。

百年胡运氛何恶?一旅王师气尚雄!

沧海梦寒天水碧, 《沁园》歌断夕阳红。

荒郊马冢寻遗碣, 秋草萧萧白露中。

石阙苔荒一径中,悲秋怀古此登临。

九洲难画华夷限,万死思回天地心。

南客旅愁量海大,东山云气压城阴。

斜阳照起英雄恨,枯木寒鸦泪满襟!

——《潮阳东山张许二公祠为文丞相题《沁园春》词处,旁即丞相祠也,秋日过谒,敬赋二律》

崖门,在今日江门市新会区南约五十公里之崖门镇,当年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握专征之权,至正十六年(1279)正月十三日率大军与南宋流亡政府残余部伍会战于崖门,陆秀夫负小皇帝赵昺跳海,张世杰及残部均于飓风中溺亡,南宋宣告覆灭。身为汉人的张弘范志得意满,于崖山刻石记功:“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后来有人于“镇国大将军”之前加刻一“宋”字,以示讽刺。丘逢甲六百多年后来此凭吊时,张弘范的题字已不仅为苍苔所蚀,也为前人凿毁。他感而赋诗,其民族意识与爱国精神班班可见。张巡、许远是唐代抗击安禄山叛军而牺牲的河南睢阳守土名将,在潮州东山百姓为他们建有二公之祠,起兵勤王转战各地的文天祥经过此地祭拜时,曾作词《沁园春》并杀马以葬。丘逢甲对历史上的诸多英烈,都曾赋怀古诗、咏史诗遥祭,何况是与他家乡有关的英雄人物呢?以上的乡土诗,当然不仅具有地域特色,也更具有历史内蕴。

丘逢甲的乡土诗丰富多样,如多棱形钻石闪耀的是多面的光芒,决不单一与单调,又如下引之二首:

极目春城夕照中,落花飞絮木棉风。

绝无衣被苍生用,空负遮天作异红。

——《春日杂诗》

十里湖光荡翠烟,近湖人总种湖田。

莫教全割湖云去,留取眠鸥浴鹭天。

——《惠州西湖杂诗》

木棉树又称红棉树,英雄树,是供观赏与用于行道之树。盛产岭南,其花红艳,称红棉花,可入药,但却徒有棉花之名而无棉花之用。我曾作有《棉花》一诗:“百卉千花酿远芬,群芳谱里姓无闻。一朝萧瑟秋风起,送暖嘘寒只有君!”可见丘逢甲此诗是由红棉花生发开去,另有寄托,写的是乡土风物,从诗的分类而言又是咏物而不止于此物的咏物诗,读者自可思而得之,别有心会。今日人类所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受到诸多破坏,短视浅见的围湖造田即是一例,上引丘逢甲《惠州西湖杂诗》中的这一首,在前人咏湖的诸多诗作中其环保立意十分罕见,也分外可贵,先人的智慧明察与远忧预警,实在可以启今人的暗昧愚蒙,给罔顾自然规律而自取其咎者以警示。

丘逢甲的乡土诗确实有如多面闪光的钻石,钻石的光芒的另一束,就是他所写的虽是山川草木等乡土题材,却表现了对于人生和社会的哲理思索,显示的是诗的智慧,也是哲理的智慧。这样,他的乡土诗就不流于实在的经验与表面的浅层,而具有写实而超实的品格,进入到艺术哲学所赞美的具有普遍意义的超验层次。如:

骤暖还寒昨夜风,江城东望晓溟濛。

不知春色在何处?三十二峰烟雨中!

——《雨中春望》

道是南风竟北风,敢将蹭蹬问天公。

男儿要展回天策,都在千盘百折中!

——《韩江有感》

《雨中春望》写于一八九九年,当时丘逢甲主讲于潮阳东山书院和澄海景韩(愈)书院,戊戌变法失败,国事多艰,此诗表层是抒写家乡的春日景色,深层表现的却是一种家国隐忧。《韩江有感》也是如此。诗人前后多次写过韩江,如一九〇〇年所作七律《初发韩江》:“韩山云气拥双旌,江上扁舟第一程。四海客怀鸿鹄志,三春人别凤凰城。九州有九征吾说,南斗以南快此行。无限雄心消不得,倚篷闲看暮潮生。”以及同年所咏七绝《舟过韩江有寄》:“此水东来我西上,扁舟北过江上城。南风正利不得泊,良夜相思空月明。”前者感怀时世,后者怀想良友,均不失为佳作。但作于七年后的《韩江有感》却实感与空灵兼而有之,即写实而超实,既从眼前景物寓写时局,又平地飞升,提炼和概括了有关人生与事业的哲理,结句即是警句,它不是轻敲的暮鼓,而撞击的是发人深省催人奋发的晨钟!

丘逢甲是民族精英,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他挚爱包括台湾在内的华山夏水,挚爱华夏的优秀传统文化,挚爱生息于斯土的百姓黎民,憎恶并抨击腐败的统治者与贪婪的寄生虫。他处身于一个大动荡大转折的时代,却始终保持了读书人应有的一份良知与清操,保持了对祖国的赤子之爱而走在了时代的前列。爱国诗人黄遵宪因支持并参与维新变法运动而被清廷革职放归梅州故里,他在住地“人境庐”侧修建了一座“无壁楼”,丘逢甲遵嘱为其书写了一幅楹联:“陆沉欲借舟权住,天问翻无壁受呵。”黄遵宪对此源自楚骚《天问》的联语十分钟爱,他嵌入此联足成一首七律《人境庐之邻有屋数间》:“半世浮槎梦里过,归来无处觅行窝。陆沉欲借舟权住,天问翻无壁受呵。偶引雛孙望新月,且容时辈量汪波。弯弯几曲清溪水,可有人寻到钓蓑?”黄遵宪逝世后,丘逢甲的挽联是:“论文章经济,均足千秋。从今凭吊孤城,落日登楼,讵竟骑鲸哀铁汉;合公义私情,来伸一恸。剩我眷怀祖国,临风洒泪,更同钩党哭林宗。”“钩党”是指在政治斗争中相牵连的同党。“林宗”乃东汉名士郭泰之字,党锢之祸起,他闭门授徒,弟子三千,挽联以之喻回乡后创办务本中西学堂的黄遵宪。由此可见,同为时代的精英,忧时的志士,齐名的诗人,他们是何等的声息相通而心心相印啊!

丘逢甲是诗界巨子,并非自吹自擂,而是因为他以自己的作品,为同时代的权威人物提供了如实鉴定的依据。黄遵宪与丘逢甲被称为“晚清诗坛的双子星座”。惺惺相惜,黄遵宪对丘逢甲之诗颇为欣赏,称之已达“大家分位”,在给梁启超的信函中,还极赞丘逢甲“此君诗真天下健者”。而一代风云人物与文化巨匠的梁启超呢?则将他与黄遵宪并提,同誉为近代“诗界革命之巨子”。在《饮冰室诗话》中,他还表示同意黄遵宪的评价,“若以诗人之诗论,则丘仓海(逢甲)其亦天下健者矣”。梁启超同时认为,“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塞耶,不可不备三长”,即“新意境”“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他认为“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与丘仓海。梁任公如此高评,我以为乃不刊之论。

南社是清末具有民主革命倾向影响深远的诗社,名诗人柳亚子是创社人与主持人。他作于一九一四年的《论诗六绝句》,抨击了晚清的食古不化脱离现实粉饰太平的诗风,对郑孝胥、陈三立、樊增祥、易顺鼎等遗老遗少的诗作表达了强烈的不满:“郑陈枯寂无生趣,樊易淫哇乱正声。一笑嗣宗广武语,而今竖子尽成名。”他对于黄遵宪和丘逢甲却备极推崇,而对后者的评价则拈出“英气”一词,认为丘逢甲更在前者之上,此论可谓先得我心:

时流竞说黄公度,英气终输仓海君。

战血台澎心未死,寒笳残角海东云!

丘逢甲,民族精英,诗界巨子,一个英风豪气的令人高山仰止的名字。他生命的终点,就是我们阅读和追寻的起点。但我青春已老,年届耄耋,只能手捧《丘逢甲集》作纸上的追寻,而无法去拜访他的故里了。广东蕉岭县城之北十五公里处之文福镇淡定村(今名逢甲村),他的故居历经百年而今日巍然尚在,有心的正值华年的读者如能在纸上神游的同时而能实地往游,当会饶多感慨而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吧?说不定一声謦咳,正碰上丘逢甲从书房里负手而出,那就更会又惊又喜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