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的“跷跷板”
2017-11-11周李立
周李立
如今中年危机的话题好像跟年龄没什么关系了,简直有跨越代际鸿沟赢得广泛理解的趋势。七○后、八○后、九○后们谈及“中危”时一样地“男默女泪”、惺惺相惜。中年危机说来复杂,仿佛生理和心理、物质和精神、环境和个人等等因素,都被放在一个易碎的试管里。它们发生复杂的化学反应,生出恶性气体,这气体会膨胀,会产生冲撞力,将不堪的适龄人生统统往危崖逼近。
但网络上早有人在戏谑里道出真相,“中年危机说到底不过就是:工作、伴侣、孩子,任意删除两项,便可得治愈”。玩笑话得玩笑听,胆敢任意删除其中两项的富贵闲人这世上不是没有,只是大部分平凡的人生还得乖乖走自己的平凡之路。
短篇小说《灯》的作者若非是八○后,接近九○,眼下三十而立——刚刚作别青春年纪,写了篇《灯》,在虚构中一头扎进中年危机。
《灯》里的中年危机,坦白说还没有那么“中年”,大致算“轻熟”。中年人受制于工作、伴侣和家庭,生活碎片血光四溅。说“轻熟”,因为若非还写了一盏灯。那灯的象征意义不言而明。它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小说中早熟的中年男人过早作别青春,迅疾得来不及反应,只好一会儿相信“那就这样吧,也没什么办法”,一会儿又怀疑“不应该是这样的,肯定哪里出了错”——两头摇摆的跷跷板尚未坐实,饶有趣味。若非笔下的中年危机就是这样一架跷跷板,两头分别压着浪漫与庸碌。
《灯》的故事很常见,以至于小说中的人物根本不需要有名字,只用“他”“妻子”“孩子”替代,读来也不觉指代不明。妻子抱怨的语气、丈夫不在状态的慢节奏的反应,想必在你家我家他们家,也都如此。这种三口家庭基本不会遇上什么大事,现世安稳、幸福美满。妻子是小学老师,丈夫是机关干部,孩子聪明可爱。他们有房有车,独立自主。政策一来,妻子跃跃欲试想要生二胎,跷跷板的一头沉下去。丈夫没反对生二胎,但也没有主动配合或积极尝试——主人公“他”一直处于无可无不可的被动状态。夫妇平常谈论的话题是丈夫的升职以及露台上坏掉的灯。被日常洪流推动,亦步亦趋,是大多数人的常态。面对平庸的常态,人们能自主的东西极有限,不过是简陋露台上一段或宁静或激情的时光,不过是适宜心意的一盏灯……如果这些东西也逐渐尘封,再也无法点亮生活本身,那大约就是中年了吧。《灯》貌似写了一个无头无尾的故事,但我们不难得知他们的去向与来路。跷跷板的动荡并不因小说终结而停止,它的摇摆节奏几乎等同于我们生命兴衰的节律。《灯》让我印象深刻之处在于,中年生活的总体原则遍布小说中每一个具体细节,细节之间并相互交错。
小说当然需要好故事,但小说最终比拼的,却是抽去故事之后,还能剩下的东西。同样,判断一段生活是否成立并美好,也是需要抽去物质基础之后,审视其精神气氛——去掉好房子、好鞋子之后,是否仍留下值得希冀和怀念的事物?比如露台、比如灯,这些寻常生活集聚起来的美感,莫如说,更接近永恒。小津安二郎有类似金句:“我相信电影和人生意义,都是靠余味定输赢的。”不必我再重复,小说也如此。
若非其实是以青年詩人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的。短暂的交谈中,我知道他来自贵州毕节,贵州的小说家曹永还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若非前几年大学毕业,之后很快稳定,眼下日常多忙于税务工作及个人小家庭,闲暇不多。他很惭愧地告诉我,“这几年写得很少了。”我告诉他,“这几年把人生大事全都办完了,写得少没什么,往后大把时间,简直会让你不写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可以想见,做着文学梦长大的少年若非,如今身负更多角色,也承担着更多责任与未来,也难怪他诗歌越写越多,小说越写越少,是分身乏术。他说其实现在已经很少谈及文学,“也很少写作”。我理解,若不是在北京见到我们这些写东西的同龄人,若非根本不会说这些。
后来知道若非还写过小说,大学期间出版过长篇小说《忧伤开满来时路》,大约是青春成长小说的风格。若非说:“出版商走的是图书馆订货的路子。这本书在市场的反应是普通的。二○一二年底出版后,二○一三年春天加印过一次。平平常常。”还有一本短篇集子是《你是我的未完待续》。
据说大学毕业时,他坐在宿舍上铺的床上,把四年与文学有关的证书都收了出来,挨个看了一遍后就丢在地上。那些色彩各异的证书,最终和整个寝室的新书旧书一起,换成了九十多元钱,“当我从收废纸的中年女人手中接过钱转身离去的时候,也仿佛在向过去道别。我下了狠心,让自己成为新的自己。”
若非用这种仪式化的方式告别了青春,好在他告别不了文学,这是注定的。《灯》的出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中将会意味深长,至少表明跷跷板的游戏若非会继续玩下去——一端是忠实内心的体验,另一端是顺应现实的历练,当这两种东西同时集合于写作者身上时,发生的恰似淬火般的升华。若非还会接着写下去,只是“小我”的抒怀终将随年龄增长而隐退再隐退,落笔更慎重,为的是更广阔深邃的呈现。如若非说,“如今每一次书写,都能找到让自己疼痛的东西。也许是时间再一次让我成长,让我冷静,让我不要轻易讲述自己,不要轻易呈现或者还原某种情绪、事物。但我知道,我爱,我在。”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