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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1若非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婴儿车妻子女儿

若非

灯又坏了,你想办法修一下。妻子从露台上笨拙地拖着一个床单裹着的约一米高的物件回来,放在客厅中的空地上,正好挡住了电视。他斜过身子,目光绕过妻子弯着的背,依然无法看到电视机。你挡住我了,他往沙发边上移动,终于看到电视机屏幕,坏就坏吧,明天没事,我看看直接换个新的好了。

换什么换,那灯,修修还能用,现在我们家是关键时期,能省一点是一点。她打开落满灰尘的床单,露出一台婴儿车来。幸好那时候没丢,不然还得重新买一台新的。她转过脸来,脸上有一些得意,你说那时候我不让你丢,是不是很有远见,哎,你到底在听我说话没?

他看了妻子一眼,又把目光移向了电视机。每个周五他都看同一档综艺节目,一群主持人和时下正红的明星,访谈或者做游戏,节目并不高深,但现场笑声不断,他也跟着笑,他觉得这是他忙碌一周后最美好的休闲时光。

妻子在他身边坐下来,你是不是不想生二胎?她有一些不开心了,拿小胳膊去咯他的手臂。你吃过饭就一直看电视,屁股都没挪几下,这电视到底有多好看,比我还好看?

节目告一段落,主持人说,请大家稍事休息,马上回来。广告音插进来的时候,他侧过身子,笑对妻子,哪里有你好看,没你好看呢。就你会说话,她脸上的不高兴立马烟消云散。他看到横亘在他和电视机之间的那台旧婴儿车,说你这才什么时候,摆弄个破婴儿车干嘛,怀得上怀不上还不一定呢,赶紧弄回去放好。

妻子说,我就是一想到我们又可以有一个孩子,兴奋呐,怎么,你不期待吗?她起身,重新把灰土土的床单将婴儿车包起来。她包完的时候,广告就结束了,还是那堆主持人,还是那个明星。主持人问明星,你想过自己的婚姻生活吗?你想过一种什么样的婚姻生活?明星想了一下,我觉得我要浪漫,很浪漫那种,我们周游世界,在荒芜的野外躺着看星星,就这样挺好,慢慢到老。主持人又问,那,孩子呢?明星怔了一下,孩子?还真没想过孩子。观众席上爆发热烈的笑声,主持人也笑,明星也尴尬地笑。他不知道为什么好笑,但他还是笑了出来,说,笑死人了。

无聊不无聊啊你,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妻子指着包装好的婴儿车,你帮我搬回去吧,累死我了。他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眼神不舍地离开电视屏幕,拖着婴儿车往露台去。你说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它好好在那里待着的,你非要给弄出来,看一眼,又弄回去。妻子用手机给他照亮,你管我呢,我愿意不行?行行行,那你别喊我帮忙。嘿,我说搬个东西你话这么多。妻子作势要打他,但并没有。他撅着屁股,倒退着从客厅进入厨房,又從厨房打开露台的门,妻子赶紧把手伸长,以便能让手机电筒照得更远一些。

露台上摆满了各种东西,旧椅子,小书桌,一小排花草,不常用的塑料凳子,坏掉来不及处理的洗衣机,女儿用丢的玩具车……有点拥挤了,他进去的时候,绊了旁边的什么东西一下。叫你不要什么东西都往这里弄,你看,到处挤得不行。他把婴儿车抬起来,吃力地放到一张废弃的旧书桌上,又使劲推了推,确保它不会掉下来。东西太多了,找个时间清理一下,该丢的丢,不然再大的地方也放不下。

返回的时候,他顺手按了一下灯的开关。咔哒一声,那盏灯疲倦地眨了几下眼,发出吱吱的声音,很快就没了光亮。再开一次,依然如此。他带上门,对妻子说,这灯真得换了。

露台原本是他们的最爱。十年前,他们大学毕业,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双双留在了这座城市。工作一年半,他们拿出攒下的钱,找父母借了些,按揭买了这套八十平的两室一厅。买下它的原因,是因为售房员说这套房送面积,七八个平,就是这个露台。

一年后他们拿到房子钥匙,却发现露台的位置很尴尬,竟然是在厨房外面,而且露台处其实是房屋转角的一个三角形地带,中空的,需要自己浇板,如果楼上不浇的话,就是露天的。位置不好,形状不好,还是中空。不好就不好吧,夫妻俩一合计,让装修公司把与地板平齐的地方浇了板,上方和临风的一面装上玻璃。他们在那里安置两张藤椅,一张茶几,种些绿植,因为临着山野,视野极好,两人都很欢喜。

灯也是那时候装的。两人在灯具市场选了很久,古朴的色泽和造型,很有味道。可以调节灯光颜色,按一下,换一种颜色,他们尤其喜欢橘黄。每天下班后,他们在露台喝茶,聊天,有星星的夜晚,藤椅一躺,星星点点尽在眼中,有一种狭窄又满足的浪漫。

他写作,妻子批改作业,很多事都在露台上完成。他甚至想在露台上做一次,他们在上面亲吻过,抚摸过,就是没有做爱过。妻子保守,总觉得有人在看。有个屁的人在看,天上有飞鸟,对面有树林和虫鸣,鬼都没一个。他说归说,还是掐灭自己的欲火。闭上眼睛,哪里做都一样吧,他安慰自己。

即便不能和妻子在露台上做爱,但他依然爱,爱八平米的小空间,爱躺在两张并排的藤椅上的那些夜晚。

他在报社工作,妻子在小学教书。后来,妻子成为骨干教师,课程越来越多,又从小学教到了初中,兼起了行政工作,他也走上了主任的岗位。露台上的灯明明灭灭,灭灭明明,它被打开的频率,变得越来越低。那些用旧的或者暂时用不着的或者不知道往哪里摆的东西,渐渐侵占了露台。原本狭窄的露台,变得拥挤不堪,像个储藏室。那盏灯少有人问津,毛病与日增多。

八十平米的小家开始出现孩子的声音。女儿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出生。女儿能走动后,老是想打开露台的门,每一次都被他们制止。那里太危险,不适合孩子去。他们再也不去露台,那里那么窄,那么拥挤,哪里还容得下他们休息聊天调情。

如今他们早已年过而立,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快十年,从未挪窝,谁也没想过购置新的房产。女儿在附近小学读一年级,这样也好,读书方便。这一带属于市实验小学的学区,早就不许商品房开发,不同于十年前,很多人想买都买不到房。

露台上的灯,偶尔睁开眼睛,看一眼那些他们无暇问津的旧物,更多时候,暗暗度过白天黑夜。

当他再打开门,开关上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新的灰尘。灰尘真他妈大,他喃喃自语,把电笔、螺丝刀放在地上,转身回屋里。他拿着一双手套走回露台时,发现女儿已经站在露台上,正使劲踮着脚,伸手去够那张被床单裹着的婴儿车。他紧张地跑过去抱起女儿,怎么不听话呢,都说不能来这里玩,这里很危险。他朝屋里喊妻子,招呼她把女儿带走,妻子很快就来,抱怨他怎么不注意女儿,女儿跑到露台都不知道。

他又试了一下开关,那盏灯依然发出吱吱的声音,像一只疲倦的懒得睁开的眼睛。他把开关关上,搬来凳子,站了上去,仰着头,用螺丝刀将灯罩打开。螺丝已经生锈了,却依然牢固,落了一些锈屑在他的脸上。他小心翼翼地查看发光的晶管,看起来完好无损,就是色泽灰暗,毕竟它的年纪,比女儿还大。他又去查看主板后面的线,一定是线有问题了,他想,上一次就是有一根线断了,但他大失所望,那些线都好好的。他手托着灯罩,低下头来休息了一会儿,才仰头把灯装了回去。这个工作他做过多次了,并不难。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跺起了地上的灰。

灯没问题,就看看开关。开关方便得多,很快就打开了,果然有一处线不牢实,似有似无地接触着。他的心里掠过一阵欣喜,用螺丝刀将线塞进螺丝帽里,把螺丝拧紧,按开关,那盏灯就亮了,像没有坏过一样。他像往常一样,将开关装上,回到客厅。好了,他得意地对妻子说。

女儿调皮地又要往露台跑去,妻子赶紧跑过去,蛮横地把她拦住。哪里也别想去啊,就在客厅玩,不然打屁屁。

晚饭后妻子提议下楼散步,她说难得有周末。他们在楼下走了一会儿,妻子突然指着楼上,说你看那里是不是我们家。他循着妻子指的方向看,问,哪里。亮灯那里,你看,露台,就是我们家。他果然看到露台的灯亮着。

我说你,把灯开着干嘛?妻子语气中有埋怨,你什么时候去打开的灯?他心生疑惑,不对,我没开灯啊,是你开的吧?妻子说,我又没去露台,压根就没去,怎么可能开灯嘛,哦,你是不是修完灯就没关,这么说这个灯从上午一直开到了现在,我的天,看什么看,赶紧回去关了,浪费电。

女儿在旁边说,妈妈,开着吧,你看我们家多特别,人家的露台都没灯光,就我们家有,像灯塔,我一抬头,就看见了我们家。女儿刚刚学了些儿歌,说起话来,像唱歌一样。

对呀,关什么关,回去再关吧,反正都开了那么久了。他说着,又暗自咕哝,我明明关了的呀!

回到家,妻子边换鞋边吩咐他,去把露台的灯关了。女儿自告奋勇,爸爸辛苦了,妈妈我去关吧。她已经长到能够打开露台的门了,屁颠屁颠小跑着穿过厨房,去扭露台的门锁。他赶紧脱掉鞋子,胡乱套上拖鞋,跟了去。女儿有些困难地打开露台门,发出哇哦一声。

爸爸,这里一点也不危险,为什么你和妈妈都不准我来这里玩啊?女儿问他。

谁说这里不危險,你看,好多脏东西,别说你还是小孩子了,就连爸爸妈妈,都不来这里玩的。他用小孩子的语气和女儿对话。我们回去吧!

女儿的小手紧紧抓着门框,不嘛不嘛,爸爸让我多看会儿。他便停下来,任由女儿站在那里看。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好奇的光芒,扫描一地杂乱无章的东西。这些东西哪里来的呀爸爸?她问他。

这些呀,都是些旧的东西,没地方放,就存在这里了,你看,还有你以前的玩具车呢。他把那些旧物指给女儿看,就好像重新清点了一遍他们在此生活十年的痕迹。

他的手停在一个塑料袋上。那是什么呢?他想不起来。女儿拿好奇的眼神去看他。他走上前去,拿起塑料袋,鼻孔里闻到了一股老旧的灰尘的味道。塑料袋轻轻的,打开来,是一束干花。

女儿对那些干花很有兴趣,伸出小手去抚摸,问他这是标本吗。他说不是但和标本差不多。花中间有一张小纸条,已经泛黄,写着几个小字“枕着花香入睡,醒来春满人间”,他想起来,是上前年妻子生日的时候,他从网上买来的,那时候妻子很喜欢,说干花美观又耐用,摆在卧室床头,透露着清香,易于睡眠。可是什么时候它从卧室床头沦落到这个冷清的露台的呢?他欣喜地拿着花,关上灯,带着女儿回客厅。

你看,我找到了这个。他有一种对旧物失而复得的惊喜,拿那束干花在妻子面前晃。这什么啊,别瞎晃,影响我看电视。妻子对那束花毫无兴趣,她说你也看看电视吧。

倒是女儿喜欢,跳跃着从他手中将花夺去。爸爸,可以放在我的房间吗?她试探地问。他摸摸女儿的头,拿去吧。

电视正在播放专家对二孩政策的解读。专家说,未来一年,中国将出现生娃高峰,几年后幼儿园等会出现新一轮入学高峰……妻子看得津津有味,说中央真是体察民情,一个孩子真是不行啊,至少有两个,一男一女最好,你说是不是?他切了一声,你不是一直都觉得压力大嘛。妻子说,那时候咱们家条件不是不好吗,现在不一样了,你我都是中层干部了,收入也不算太低,多养一个孩子,辛苦一下,还是可以的。

两个月前,二孩政策放开。听到消息后,妻子高兴地给他打来电话,中央已经出政策了,地方也很快就会落地,我突然想再生一个孩子了。那一刻他有一些错愕,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看把你喜得,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晚上妻子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从今天起,你要注意了,戒烟戒酒,饮食也要注意,多锻炼,我们要备孕了,抓紧时机,现在怀上,等别人反应过来,咱已经生了。他说你不知道我戒烟已经半年了吗,妻子一脸尴尬。我们单位领导层有个空缺,最近要填人,好几个人都想上,你说这个节骨眼上,戒酒有点难办吧?他对妻子试探地说,要不,等这事过了,再做准备?妻子不悦,升职升职,那就再说吧!

妻子拿手掐他的大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女儿在旁边说,妈妈你又欺负爸爸。他回过神来,还是女儿体谅爸爸。又对妻子说,我主要是怕你遭罪,你说生个孩子,哪那么容易。妻子一脸倔强,反正我还要一个孩子。女儿好奇地问,妈妈,那你要个弟弟还是妹妹?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呀?他代妻子问女儿。女儿想了一下,绷住笑,一扭身子,跑开了。我不知道。

他洗完澡,去看望女儿。灯亮着,但女儿已经沉沉睡去。她玩累了,睡得很香甜。他关了女儿房间的灯,蹑手蹑脚地走向卧室。妻子在床上等他。

他把门锁上。妻子翻转身子,背对着他,快睡吧!他脱下浴袍,光着身子在床上躺下来,心里开始数数。最近妻子想要的频率比以前更多了,确切地说,是从她得知二孩政策那时候开始,原本早就平平淡淡的夫妻生活,有了一丝丝的改变。

一、 二、三、四、五、六、七。数到七的时候,妻子的手就反过来摸到了他的腰,并开始往下移动。

你得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了,你看,肚子上都有不少肉了,主要是,时间有点着急。完事后,妻子在黑暗中小声说。他知道妻子说的时间着急是什么意思,就是时间短了。事实上,时间早就短了,但妻子似乎是最近才发现的。他感到很累,妻子摸索着去抽卫生纸,他扯掉避孕套,胡乱搽了几下。快睡吧,明天还上班呢!

像打仗一样。妻子一早就把他摇醒,赶紧起床,七点啦!他睁开眼,感觉一阵眩晕,黑色星期一一梦就到了。洗漱,做早餐,叫醒女儿,催促女儿洗漱,吃早餐,他开车,先送女儿去学校,再送妻子去她工作的学校,然后开车去报社。

停好车,离上班时间仅剩下十分钟。他一如往常地走向电梯,似乎每一天工作都是这样开始的。锁车的声音传来,他回头就看见党组书记,正边收拾车钥匙边走来。书记早,他说,换新车啦?书记笑着说,哪里,都开两个月了。电梯很快就挤满人,从停车场到四楼,因为拥挤而漫长。

出了电梯,书记说,昨晚看球赛,起晚了,早餐都没来得及吃,对了,你关注球赛吗?他边从包里掏东西边说,关注啊,不过昨晚没看,昨晚打牌呢。说着给书记递过去一个牛奶,是出门前妻子硬塞给他的。不用,我等下出去吃点,书记说,我倒是有些日子不打牌了。他把牛奶往书记手里塞,先垫点吧。书记这才接下,那,谢啦,找时间一起打牌。

临下班的時候,他突然想,要不要请书记吃个饭呢?他发微信给妻子,征询妻子的意见。妻子好久才回复,你看着办吧,这个,我也不懂。他犹犹豫豫,被是否请吃,请吃什么,吃完了干点什么之类的问题纠缠了一整个下午,犹豫而不得决断。

晚上回到家,妻子问他怎么样,他说再说吧。妻子下结论说,你呀,估计就老老实实在你这个主任上退休了,你是有心无胆,想做又拉不下脸做,不过也好,平平淡淡,不算坏事。

一连几天,他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单位里流传,领导层空缺的考察,其实早就在开展了,这几天就会有结果。他像等待着什么,疑神疑鬼,总觉得书记在叫他,再仔细一听,什么也没有。想请的饭,终究是下不了决心去请,只是心不在焉地处理着日常工作。

晚上妻子情绪很差,深有感触地说,你说这人一生啊,对外人好都是假的,就说我那些学生吧,我这算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行政工作够多吧,早自习我陪着,晚自习我还陪着,为了让他们有个好成绩,真是操碎了心,可你知道吗,今天校长找我谈话,说学生反映我太苛刻,你说我要不管严点,中考考不好又怪我了吧……人人都说减负减负,可真减负了,应试成绩不行,又来怪老师,真不知道怎么办。

妻子不是第一次抱怨了。她当老师以来,他已经听了无数遍她的抱怨了,早就习以为常。你就想开点吧,做事情,哪能十全十美的,别让工作的破事影响自己。他照例劝说妻子。

你倒是会说我,那你说说你自己,看看这几天,你为了个要不要请领导吃饭,纠结了吧,唉,其实我们都一样的。见他无语,妻子又说,我这回是想好了,反正我要生二孩,我现在就一门心思生二孩,学生的事,尽力而为,反正生孩子肯定要换别人管,你说我操别人的心,还不如好好操好自己的心是不是?

他说,这样想就对了,先管好自己,再考虑他人,人有时还是要活得自私点。妻子狠狠地说,对,我就要这样了。对了,我妈下午来电话了,说想她外孙女了,问她能不能周五过来带过去玩两天,你怎么看?

岳父岳母家在另一个城市,但离得不远,高铁通了后,不到一个小时车程。老人家经常想外孙女,周末带过去,也不是第一次了。老人家想就让带去吧,要不,问问咱女儿?他说着,起身去找女儿,女儿今天学了新童谣,正在房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字,听说要去外婆家过周末,兴奋不已。

露台灯又不亮了,开始还闪几下,现在是闪都不闪一下,还得修。他半躺在床上看书,听妻子在旁边碎碎念。

一晚上,妻子都在给女儿收拾衣服。我说你随便收两件就行了,她就去两天,又不是十天半月,再说了,你妈那里有她的好多衣服,其实压根什么也不用带。妻子像才想起来似的,对呀,我真是瞎操心。

她又把女儿的衣服按照原位放回去。女儿去这两天,家里就剩咱们俩,正好过过二人世界。妻子不怀好意地突然说到二人世界,这个久违的词汇,已经很久没从妻子嘴中说出来了。

临睡前,妻子又去露台翻找东西,她的一把老木梳不见了,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见踪影。露台有个箱子,里面装满杂乱器具,偏偏没有她要找的老木梳。哎你说,我那把梳子能去什么地方了?老木梳是岳母买给妻子的,大学那时候她就在用了,婚后也有,后来就很少用了,一直放在梳妆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不知道妻子为何突然想起来要找它,他说,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

你说,会不会是咱女儿拿去玩了?我去问问去。妻子起身,开门出卧室。我说你别什么都往女儿身上想,她拿你梳子干嘛?梳子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妻子又折身回来,重新躺下来,喃喃自语,为什么总是丢东西呢?

妻子拿掉他手里的书,说快睡吧,书能有你老婆好看?她故意挺着胸,抵着他的手臂。睡前看书,是很久以前的习惯了,这习惯早就没了,书其实是妻子的,讲育儿的,孩子都读小学了,她却重又读起育儿的书来,看来她真是对生二孩上心了。但被妻子突然拿掉书,他心里还是有一些不悦,他躺下来,累啊,明晚再来吧。

闪烁的星星,婉转的音乐,一朵朵开放的小花……露台上,他和妻子并排躺着,灯光柔和地照着他们。你说,我们一直这样躺着,一直躺着到老好不好?好呀,等我们有了孩子,就给她在旁边配一张小藤椅,我们一家人,躺在这里看星星。妻子露出幸福的微笑,伸手来摇他的藤椅,他就这样晃晃悠悠的,很舒服……

他醒来,妻子果然在摇他。闹钟那么大声对你都没用呀,赶紧起床。原来是一个美梦,他意犹未尽地说,你打扰我梦了。妻子哪里顾得上他的话,她急着洗漱去准备早餐。出门之前,妻子对他说,对了,你下班回来,看看露台的灯吧,虽然一般情况下用不着,但需要的时候确实是很不方便的。他敷衍地回答,知道啦,修修修,周末修,这两个周末都用来修灯了。

他又一次在车库遇见书记,挤拥挤的电梯去楼上。书记很客气地跟他点头,聊天,他看不出来,书记对自己到底什么态度,一切都太寻常了。

早上单位领导班子在开会,市宣传部的领导都来参加了,大家都在传,宣传部来是因为增添班子成员的事情。科室里的同事在讨论到底谁会上去,在现有中层干部中猜测人员,有人提到他时,说领导你该上去了。他赶紧制止大家,上班时间少说闲话,再说我啊什么也不想,把工作做好就行了。

下午去上洗手间的时候,路过人事科门口,无意中听到人事科有人在说拟文件公示的事情。他却又坐不住了,心里总是在想到底谁会上去的事情,他一会儿觉得自己能上去,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妻子打电话来,说岳母已经到了,老人家直接去学校门口等她外孙女,不去家里了。他也放心,就说听老人家的吧。放下电话,他的心时而波澜起伏时而平静无常,很奇怪,想的,也都是自己能否上去的事情。

直到下班,他提着公文包,将外套搭在手臂上,走出办公室。电梯口已经被堵了,单位的同事们堵在那里看公告栏。是人事部门刚下的公示,他定睛一看,公示里的那个人,真不是自己。

这结果,倒也是在心里想了很多遍的。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似乎是失望难过,但好像又不是。随后他突然觉得,紧紧绷在心里的那根弦,一下子就松弛了。

打开门,屋子里空空如也。女儿已经去了岳母家,妻子电话里说学校临时有点事,晚点才回来。

他放下公文包,去洗了把脸,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机,漫无目的地看着。妻子迟迟没有回来,他看了会儿新闻联播,体育频道,调到那个熟悉的电视台,正好迎来了那个他每个周五都要看的综艺节目。依然是那一帮脸笑抽筋的主持人,一名刚刚有电影上院线的当红小生正在大秀长腿,观众的欢呼声一阵压过一阵,主持人的惊呼也假得很离奇。

他突然觉得,这个一直坚持看的节目,索然无味。想起妻子说灯的事情,他便去寻找工具,打算再修一次露台上的灯。穿过厨房,打开露台门,按了一下开关,毫无反应,他终于没有动用工具去修理,而是想,还是换了吧。

月亮已经出来了,对面的山上静悄悄的,绿油油的树,在月光下,有一种沉静的美。他突然心里一动,就着淡淡的月光,把地上的东西往四周散去,竟然腾出一块不错的地儿来。

稍微打扫了一下,也许是夜间光线太暗,也许是月光太美,总之,看起来并不觉得不干净。而那几盆花草,虽然无人搭理,竟也长得像模像样,他感到一阵欣喜。以前的藤椅早就不在了,他折身去客厅的落地窗前,搬来一张软皮的椅子。背对着墙壁,面向山野,坐了下来。

灯虽然不亮了,淡淡的月光,却落在了他的脸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妻子走到了身后。你怎么了,电视机开着,自己跑到这里来,害我一阵好找。妻子说,赶紧进屋吧。

他背对着妻子。你說那时候我们多好啊,没事就在这里,嗅着花香,喝茶聊天,写作小憩,现在呢,这里被这些破东西霸占。你说这些年,我们怎么把生活过得越来越紧张,想着升职,想着省钱,想着腾空间却占了曾经最爱的空间……

妻子怔住了,无言地走上去。老公,你怎么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现在那么忙,事情那么多,哪里还能像以前那样悠闲?他感觉到妻子的手,柔柔的,暖暖的,那温暖突然就从肩膀到了心里去。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倒退到了很多年前,一切都还没开始。他们就在很久以前的露台,他突然想,和妻子在露台上做一次。是多年前的欲望,在自己的身体里死灰复燃,还是原本麻木的自己,突然拾得了曾经的激情?

他不去想。只是把身体一侧,顺势将妻子拉坐在自己的腿上。他用力吻她,她有些吃惊,但很快就适应下来。他去解妻子的衣服,抚摸她的胸,妻子发出娇柔的喘息,身子迎合着他的手。他又去解妻子的裤子,动作有一些倔强,也有一些粗鲁。

你,不要。妻子的拒绝毫无力气。别说话。他声音很低,妻子便放开了推他的手。

像一场久违的飞行。他把持柔软的云端,时而轻飘飘地飞入高天,时而又充满眩晕感地坠落,身体慢慢地平息下来。

露台上的灯突然闪了起来,又发出吱吱的声音,闪动的灯光照得他们的身体白白的。妻子吓了一跳,紧紧抱着他。灯闪了几下,忽又熄了,再无动静。

对了,来的路上,看到路边灯具店还开着,橱窗里有一盏灯,觉得很好看,就买了,这盏灯都多少年了,是该换了。妻子不愿松开他,把他疲软的身体包含在自己身体内,埋头在他的肩头,咬着他的肩膀说,干脆扯点线,把线也换了吧!

他抱紧妻子,说,好。下身突然又硬了起来。

妻子又扭动着腰肢。这些杂物也得清理一下,差不多都丢了吧。

他把妻子往自己身上揉。婴儿车还是留着吧。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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