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命运的色彩

2017-11-10杨炼

上海文学 2017年11期

杨炼

友友真正跳上艺术这条贼船,从写小说开始。她最早的小说,是在奥克兰老房子里写的《恍兮惚兮》。那个开头,不可能更实在了,正是我们睡在那张斜坡床上,每天早晨发现滚着挤着到了墙边的感觉:“早上迷迷糊糊还在床上,听见楼下有人说中文,似乎你听懂了所有内容,可落实到每一个字,似乎又不像了。成串地组合起来,肯定是中文……”

我们的出国,用被“甩”出去,一点都不过分。本来准备一年海外逍遥,之后回北京,该干什么干什么。突然的变故,把我们一下子变成了陌生世界里的陌生人,眼睛、耳朵照样张开,可嘴里空空,一个外语词也没有,睁眼瞎!又没全瞎,心里那个世界清清楚楚,手却摸不着,它只为记忆而存在。身边、街上,那个词的世界,与我们无关,和我们相关的是幻听的世界。

纳博科夫描写过这感觉:异乡人常显得可笑,他们自作聪明地玩谐音游戏,只不过由于耳朵不能分辨词音的些微区别。他们潜意识里在固守一个自我,为此把外界“听成”自己的世界。幻听,其实是创作的开始。

友友就这样从幻听起步,一点一点把自己从比真实世界更可怕的幻觉世界“挖”出来,在这个不期而至的菜市场上,东寻西找,左挑右选,最终炒出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小说菜。从《恍兮惚兮》开始,她一发不可收拾地出版了好几本中短篇小说集,外加一部长篇小说《河潮》,被列入台湾著名的联经丛书出版。从异国的幻听幻觉里,忽然长出个中文小说家,这该称之为惊喜还是悲喜交加?谁知道?反正友友写小说,真个像全无出处。

但没有出处怎么可能?仔细读友友这些一边打工、一边抽空写下的小说,能认出她过去生活中许多痕迹。

《小梦涅槃》:那里两个人物,性格截然相反,新潮的小梦狂放无忌,老旧的“我”嗫嚅胆怯,终篇才发现,二者竟是同一人!对啊,1980年代我们谁不在分分钟自我辩驳中度日?《无人知晓》:傻大姐桃桃,给那个被“屁股流血”吓坏了的女孩,上了青春初潮的一课,而桃桃后来因痴情发疯,她的老干部爸爸由此却生生逼出了一个中国特色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那笑,是不是比哭更苦?《手的厄运》:那个我们栖居过的伦敦友人家的阁楼,孤独如此逼人,逼着我们一再问自己:“我上这儿干什么来了?”《孤悬的风》:故事朦胧,文字唯美,像极了写作此篇时,窗外意大利盛夏阳光中大片向日葵印象派画般闪闪烁烁。

中篇《决定做一棵树》,犹如友友小说美学的小词典。友友罕见地摸索进一个男人的内心。莫深,一个孤独者,逃离城市、人群,逃进动物、植物,在植物都不能容忍他的最后,却幡然悔悟:为什么我不干脆变成一棵树?就此彻底解脱孤独感。友友以女性的敏感,推开莫深心理上一扇扇门,也推开今日人类无力无能沟通的窘境,直至那个荒诞至极却又合情合理的超现实(深现实)结局——一个假出路,一个加倍的走投无路。

我给友友小说写过一篇评论,加上了一个欲盖弥彰的笔名“黄鹤”。其中一段,专门探讨友友小说中“孤独”的层次和能量。层次一,孤独的奢侈:政治喧嚣中,我们曾渴求而不可得的孤独;层次二,孤独的痛苦:生活和漂泊中四顾茫然的无助的孤独;层次三,孤独的自觉:面对权钱世界的挤压,自觉承担自己命运的孤独。友友显然也明白孤独之必然,因此把它变成了一种追求:“当内心的孤独和外在的孤独一起向你涌来,就不得不采取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把它建筑于笔和纸的关系之上,就是一种姿势。写作是对自己生活方式的一种阐释,一种对生活性格的隐喻……我想通过写作,用我们的传统、文化、历史和现在,中国和外国再加上女性的特殊位置,这样一个坐标系来表达自我,最终的核心是‘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写作本质上就是与自己内心的沉默者的一次漫长的对话。”她在1990年发表于瑞典斯德哥尔摩的演讲《开向内心沉默的门》中这样说。

友友最下功夫的作品,该算《河潮》。它是长篇,却又有个刻意扭结如短篇的结构:楔子憎恨自己的女儿身,男孩蛋蛋却陶醉于从小被当作女孩养,命运变幻捉弄,几经波折反复,结尾却是一个疯女孩,和死不放弃女儿状的同性恋男孩,举行了一场幻觉中的婚礼。荒诞吗?荒诞啊。但,这不又正是每个中国人心里,传统、现代纠缠的现实?友友用小说,潜回自己的经验,挖出——提炼出了现实的荒诞本质。

长篇《河潮》,堪称友友小说观念实验之集大成。她逆反国内曾流行一时的拉美二手货“魔幻现实主义”,却基于中国的原版人生,发明出一种原创的“现实魔幻主义”——现实比一切狂想更荒诞。极端的现实,就是超现实!

国外的一些诗人,很喜欢我使用的一个词:深现实。一种深层隐含的现实,非经诗人之眼去独特发现不可。“深现实”不同于能被回收使用的“超现实主义”技巧,它的美学追求,与思想深度一而二、二而一。正像友友小说,貌似日常性很强,实则都在关注诸如传统和现代复杂纠结等大主题。这里,“大”等于“深”。要抵达中国“深现实”,非抛开一切因袭,全力聚焦于观念创新不可。友友的小说五彩缤纷,其爆破能源处的原子核,就是这创新的观念性、实验性。

友友变成小说家,无论她的兰州发小,还是她妈妈高梅阿姨都没想到,但读完她的小说,又一致认为,嘿,写得太活了,太真了。高梅阿姨一次对我说:“唉,桃桃,我们省委大院里那个姑娘,我太熟悉了。”

友友的幸运,是直接跳上贼船,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让国外生涯不僅没停滞,反而大有突破。同样,她的不幸,也在有点太超前。她的小说,在上世纪90年代到本世纪初的国际文学市场上,没赶上商业潮流。2005年,《河潮》(英译名Ghost Tide——《鬼潮》)由英语世界最大的出版集团HarperCollins出版,在当时,正流行中国主题的回忆录、自传体、非虚构——招摇冷战意识形态话语,商业化炒卖“政治”,却回避了作家的个人自省。这类“纪实”,貌似抬高文学,实则贬低了创作的思想内涵。友友侧身其间,狠狠体验了一把文学的孤独。

除了小说,友友还写过一些专栏式散文,后来结成《人景,鬼话》一书在中国出版。时至今日,当我们在中国朗诵,仍有人拿着它来请求签名,常听到的说法是:“这是我们了解中国作家在国外真实生活的第一本书。”

这话没错。这些文章,都基于我们在海外漂流的直接经验,有疼有苦,也有笑有乐。低级诉苦,无聊且商业,蒙老外也许行,自己人一看就假。闯荡世界,哪像喊口号那么简单。

《人景,鬼話》里有一篇连载三次的文章《菜吃人》,写了个真事:1993年,澳大利亚悉尼大学邀请我到那儿当一年访问学者。不顾纽约朋友们的挽留,我们立马打包上路,准备先在新西兰小停,处理老房子里的家当,同时办澳大利亚签证。盘算挺美,可谁想到那时澳大利亚右翼政府,正实行“白澳政策”,对亚洲人能拒签就拒签,我们惨遭拒绝,一下子被搁在了奥克兰黑洞里。

那时我年轻气盛,忍不下这口气,提笔写了封致澳大利亚外交部长的信,请朋友翻译成英语,信上说:“我们有悉尼大学正式邀请,却被拒签,别管你用什么借口,拒绝正当文化交流,只能被看作野蛮人行为……请你看看我们的护照,我们去过几乎所有欧洲国家和美国,如果你担心我们要‘黑在哪儿,我们可以清楚告诉你,那将不是贵国……你可以拒签,但我们今后将在世界各地,尽我们所能地宣传你们的愚蠢……”信寄走了,但这一整年怎么活?

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朋友徐长华拿出个主意:我们仨合伙开个菜店。友友开头就反对,我却觉得可行:三个人,每人看店几小时,其他时间写作读书,应该挺悠哉呀。少数服从多数,就这么定了。房子很快看好,地点在毛利人聚居区,原来是家服装店。我们亲自动手,钉货架,安招牌。还买了一辆运菜的面包车。开张那天,早晨参加生平第一场拍卖,糊里糊涂只见牌子举起落下,一车蔬菜就是我们的了。开回菜店,摆好开价,绿油油一片。左右商家都来祝贺,也买些菜发个利市。一天没得闲,转眼天色已晚,锁门回家时,回眸看着崭新的生意,好兴奋啊,喝酒庆贺吧,只待第二天大展拳脚。

谁知,第二天一开门,我们全傻了:菜,发黄了!菜会变黄,我们怎么忘了这茬?抢救吧,劈菜叶,降菜价,又一天疯狂,一共没卖出二十新币,友友已在哭,我们俩也慌了,开始议论是否能把这“买卖”卖掉?试试吧,回家拨电话,还真有人有兴趣,但问题也让我们心虚:“请问你们有执照吗?”

开菜店还要执照?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一边色厉内荏地回答买主,一边拨通了奥克兰商务管理处的电话,话还没问完,对方已猜出是谁了:“你们是邮局旁边那菜店吧?告诉你,你们没有执照,是黑店。赶快关掉!这儿正给你们开罚款单哪!”

没说的,拆吧!我们以最快速度开了个店,现在又在以更快的速度关一个店。毁真比建顺手太多了。邻居们劝阻:“年轻人,没那么快赚钱呀,都要有点耐心。”他们哪知道我们的难言之隐?一上午,我们三天的老板经历,结束了。

从菜店运回家的菜,让我们吃了三个星期,脸都绿了。真是“菜吃人”啊,我们如此自我揶揄。

不过,事情就这么神,正是决定拆菜店那天,一封信寄到了老房子,澳大利亚领事馆让“杨先生”回去办签证!我走进领事馆那一刻,里面涌出一堆男女,来看“杨先生”这个怪物,是因为那封骂官的信吗?我对那位挨骂的部长,不禁升起几分尊敬。

柏林和友友有“画缘”。谁知为什么,我们住在任何其他地方,如伦敦的十五年,友友从未动过画画的念头,而每到柏林,她手就痒,要画画。

第一次是我们1991年在DAAD当临时贵族时,Mommsen街9号的大房子,四壁空荡荡,正巧我们到捷克布拉格,友友发现那里绘画材料特便宜,买了一堆油画棒之类,回来涂抹,很快挂了满墙。那风格,明显和柏林接地气,深受德国表现派影响,构图狂放不羁,用色艳丽大胆。画画的她,那表达方式,又和文学大为不同,她不字斟句酌、苦思冥想,却追随感觉,一挥而就。画《疯狂的诗人》,那瘦长脸诗人(是我吗?)脑袋上,公然一个大黑洞——像时下网络流行词:脑洞。画“梦系列”,草黄包装纸,揉得皱巴巴,再用墨横扫竖描,黑漆漆的底色上,没来由的几笔白,轻轻掠过,如奇思怪想正在涌出。画《鸟》,橙黄的树枝,白色的花苞,浅黑变幻的背景上,一只怪鸟,停在那儿沉思。这张曾被友友扔进了垃圾堆,却被我看见,大加赞扬,说得友友也信了,竟装进镜框,堂而皇之地挂进我们伦敦的客厅,一挂挂了十五年。

这批友友海盗版的“表现派”,最精彩的一张,还是1993年我们“菜吃人”期间,她在奥克兰画的格拉夫顿路老房子。那时,我们并不知道,随着全球化来到,老房子的末日也到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住进它,因此那张画也是告别。

记得那天,我在房间里写作,友友消失了几小时,再出现时,手里捧着这幅画。

我很震撼,不仅因为她抓住了老房子的感觉,更因为她抓住了住在老房子里的我们的感觉。如果找个命名,那就是:命运的感觉——命运的色彩!

画面上,粉色的老房子歪歪斜斜。橙红色的框架透出倾圮。玻璃反着光,我们住的那两扇窗户多熟悉啊,它虽破旧,却为我们遮挡过多少风雨。屋顶的铁锈色,既写实又魔幻,它在泄露淅淅沥沥的漏雨声吗?那道防火梯,木板早朽了,只有野猫们爬上爬下,在夜里拉长嗓子嚎叫。门廊,被画成暗蓝色,保留着它日夜不变的幽暗。两扇凸形窗,不属于我们房间,可它是否就像个诱惑,让我们后来在伦敦、在柏林,无一例外选择了有漂亮凸形窗的客厅?这张画的构图,不经意间充满动感。房子倾斜着在动,屋角安妮和詹姆斯音乐室墙外那棵绿树在动,占画面三分之一以上、挤压孤立烟囱的天空,更在急速地大动特动,一片蓝,一块红,一抹黄,一簇绿,一道紫,让人眼花缭乱,又只能屈从,这不正是命运的色彩吗?我的诗《天空移动》,遥相呼应着画面,“那就是过去天空移动的破败门廊里/你不看也已过去又明亮又空旷/压迫一棵树突起漆黑的前景”。

命运的色彩啊,在随后的二十年里,从未减弱它的压力,而我们这“漆黑的前景”,从一处到另一处,不停突入一个永不过去的“现在”。

2012年,作为柏林超前研究中心的学者,我们又到了柏林。这次不止是来访,更是“回家”。我们在柏林有家了。转了一大圈回到这,真像一个奇迹。

奇迹来自2009年伦敦一个早上,友友捧着张巴掌大的纸片,是一篇中文报的小文章:“他们说柏林房子好便宜!”“不可能吧?”我说。但和伦敦比,哪儿不便宜?上网一看,惊呆了!柏林又老又大的古典建筑,赶不上伦敦一个小鸽子笼的价格。哦,等什么?买吧!

友友在伦敦十五年奔波路上的教书匠生涯,就这样戛然而止。当经济危机临头,别的老师都在丢掉工作,而她却主动辞职,伦敦大学的教师主管瞪大了镜片后面的眼珠:“这时候辞职,可就回不来了呀,你真想清楚啦?”

想得很清楚。创造生涯,才真值得享受。就这样我们回到柏林安了家,就这样又来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激发出友友画画的欲望,她跟着感觉走,甩掉油画棒,拿起水墨宣纸,再加上彩墨丙烯,一年多里从禅意十足的黑白写意,画到中外不分、尽兴挥洒的彩色抽象。

她的“波德莱尔之花”系列,大张的宣纸上,大朵或黑或绿绽开的花团,疯狂恣肆,是菊?是荷?是玫瑰?是牡丹?都像是又都不是,它们是“花”的抽象,但又为什么不能是树?是鸟?是人?是心?波德莱尔之花,就是恶之花,因而那招摇的瓣、吐出的蕊、看不见的香,都来自人性,尤其来自人性之恶!那连接花朵和根(我猜)的黑色藤蔓,多像长长的血脉,埋在人类深处,却被画笔挖出来示众。一如波德莱尔的诗成为欧洲现代诗的起点,友友这批画,也标志出她自己的转折,从与传统直线对接,转为对传统的再创造。

她的另一组画《裂变岁月》,画面一如标题,大幅彩色构图,笔触布满裂痕。凝视这些画,好像看到的远远超出视觉,那是这么多年来的内心里程,经由线条、色块、穿插、阴影、冲撞,传递出重重时间的开片、空间的震荡。这“裂变”,发生在生命里?还是发生在艺术里?是巨大的毁坏?抑或奔放的建构?无论怎样,那里的力,夺目而璀璨,没人能回避它的冲击。“岁月”二字,传达出裂变的涵义。那条堪称沧桑的道路,何时停止过震动?它把友友的内心变成一个激荡的震中,辐射出一重重震波,谁看画,生命的地震就在那眼睛里延续。

友友这些肆无忌惮的画,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共鸣。她第一个大规模展览,就是偶然经过“柏林先锋”画廊,偶然拿出相机给主人看画,直接被接受,三个星期后办画展,她狂奔回家,进门就大叫:“老天!我中彩啦!”

真正的“彩”,来自大画家尚扬、徐龙森、袁武、杨佴旻们和批评家杨卫的赞扬:“这就对了,抛开传统套路,创造自己的传统。不用担心技术,技术画着画着就来了,最重要的是有真个性!”

2014年11月,上海中道艺术馆,举行了《诗意的幸存者》画展,一帮文学老朋友如芒克、唐晓渡、严力等,和最“年轻的”画家友友,聚集在一起,用“民间性、文化性”,重新诠释古典“文人画”概念,同时也激活了当年“幸存者”诗人俱乐部那个新传统,这些老朋友虽然青春不再,但相聚的亲情,反而更加温暖,因为一个自觉,经住了几乎一生的考察,说句狂话就是:“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

2015年11月,螃蟹肥美之际,《雅野为艳——旅欧画家友友扬州故园展》,在友友老爸出生的扬州老宅子、现在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汪氏小苑”开幕。被友友现代画色彩一激,老宅子像突然醒来了。那深色木板墙、砖雕花窗、古旧的天花板,甚至厨房里的灶台、簸箩,都显出长久被忽略的形式美,变得如此唯美难忘。从一个个房间穿过去,一回头就是一景,再回头,一进进厅堂都成了组画。尤其当天色渐暗,木板墙像是活了,一点点朝幽深里退去,同时灯光聚焦的画面向前推出,旧、新之间,那个能量场,活生生互动着,活生生都在当下。哪有人们盲人摸象式喋喋的古今之别?

扬州第一才女金子,特为这个画展撰写了一副对联,上联为:异邦常笑傲,野逸八荒称大器;下联是:故里每徘徊,雅承千载赋浓情。此联延伸我的说法:雅野为艳(请注意“雅”、“野”、“艳”之间的“Y,Y,Y”的头韵呼应)。深蕴心中的文化底蕴,海外漂泊的野性力度,合为友友创造佳作的能源。

那篇我给友友小说集写的序《风兮雨兮,其中有诗》中,一个词组“命运的色彩”,值得注意。说真的,当我们1980年代相遇,我还太稚嫩,并不真懂爱情的真实涵义是什么?只有经历过1980年代的中国激荡、1990年代后的世界漂泊,和21世纪从全球化语境,在重新审视自己一生时,才懂了那句能直接命中女孩子们直觉的话——“和一个人共同度过时间”,究竟是什么涵义?这个词里,包含着每一天共度的细腻、并肩的担当、分享的欢喜。它不可能一次性完成,却必须一点一滴地被充实起来,在日日夜夜,积累起真实的质量。某种意义上,就像友友和我经常调侃的:“咱们真是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了现在。”唉,这好像还真给“爱”下了个准确的定义,没有“艰难”来充电,爱就不够分量。中国老话说同甘共苦、相依为命,都指向同一个意思:在共同命运中历练,一个日子一个日子证实。

那么,什么样的“色彩”,才配称为“命运的色彩”?细查友友的艺术经历,三个部分:人生、文学、绘画,实际上是三个递进的层次,从生活的朴素感受,到在文学里痛苦反思,再到诉诸画笔直觉表达,特别是最后这表现形式,把友友心里满满积蓄的色彩,变成视觉的音乐,一举演奏出人生的丰富、文学的思索和泉涌的灵感。用友友自己的话说,这是最符合她个性的表达方式。因为,以前当她看到别人的绘画,总听到心里一个声音说“我也能做,我也能做”,而现在她真的做到了。她一张张画上汪洋恣肆的色彩,像一次次人生的灌顶,从高處一再贯通我们不简单的生命,把它还原为一个最单纯的东西:美!这美无拘无束、自由喷薄,与学究知识无关,谁睁开过人生大悲大喜那双天眼,谁就能看到它!

这种美,非同寻常之处在于:作为第一代真正闯世界的中文诗人,我们其实承担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尤其照管现实的友友,不得不忧虑啊,谁让诗和这商业世界完全背道而驰呢?要写第一流的诗,又不愿靠诉苦抱怨,博取人们的廉价怜悯。因此可以说,没领过正常工资的我们,纯然是凭一本本书“硬闯”世界,而把重量都扛在自己肩膀上。

这么多年来,艰难、窘困的日子,磨练出了友友的节约,每花出一块钱都要想一想。不理解的人会把这当吝啬。他们难以想像我们潜意识里对现实的深深忧惧。但同时,友友又有名言:“有人拿三千块当三百块花,有人拿三百块当三千块花。”就像她能把奥克兰的破屋子,布置成一个小天堂。我们在诗歌节、领奖台上,永远看上去光鲜、漂亮,甚至豪华,可事实上,她买服装花的钱少得惊人。这就是诗人的老婆,得比诗人还诗人!我能不管不顾,友友却必须精打细算。要是没有她在后面默默支撑,我那些书写在哪儿呢?总不能写在正被擦洗的“路虎”车窗上吧。

和勤俭持家相配套且更重要的,是友友对我心理上、精神上的支持:“我家大老猫是最棒的!”成百次朗诵会上,只要我看到观众中有她亮闪闪的眼睛,心里就踏实,发挥得也特好。嘿嘿,这踏实感,在友友这儿换到了床上,我不在她就翻烧饼睡不着,我一回来她就睡不醒。真是绝配!

友友当然不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爱情,但若论人生的深度和浓度,这肯定是我经历过的最深刻的爱情,因此,当我创作自传体长诗《叙事诗》第二部分时,以五首哀歌处理人生五大主题,其中《爱情哀歌》,只能题献给友友。因为我们的经历,已经把真正的沧桑感,从望远镜眺望的风景,拉回到了每个实实在在的日夜。“命运的色彩”,就是我们生命的色彩啊。

于是,我想像,下面这些诗句的最佳读者,仍然只能是曼德尔施塔姆和娜杰日达,他们双双阻隔在生死地平线那边的目光,仍在透视我们,因为,我们是同一场“精致发作的癫痫”的亲历者——

我们已驶过了多少海洋啊多少光

保持着年幼磨快折刀似的翅膀

一张床拖着航迹航行到我们的

成熟里家从这个词望去海水最苍茫

潮汐的桌子上摆满疑问再推迟

一行诗句就是一块浮石远方

好近啊我们能感到它在怀抱里孵化

爱从这个词想像涛声拍打的形象

不同的是,他们结束了旅程,而我们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