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贵族
2017-11-10彭小莲
彭小莲
哪里还有“贵族”?上海最后的贵族早就在张爱玲迁徙美国的时候,像旋风似的一扫而光。1995年秋天在洛杉矶去世时,张爱玲的屋里家徒四壁,她安静地躺在地上的席梦思上,吃剩的纸饭盒扔在一边。于是,华人报纸立刻报道了张爱玲的“可怜”和“潦倒”。这就是现实,世俗的芸芸众生怎么可能理解贵族的生活?贵族,从来就没有稀罕过物质的东西,即使还有一点物质要求,那也仅仅是一种生活习惯,而不是生活目标。他们追逐的是自我的精神境界。张爱玲至死都没有缺过钱,“皇冠”买下她的所有版权后,她日子不会“可怜”,她的孤独是因为她“贵族”气质的骄傲,不是在物质和世俗的层面里。
1952年,当英国华裔女作家韩素音成名的时候,张爱玲不屑地说:“她的中文、英文都不如我。”在美国讨生活的日子里,她却不想讨好读者,她很清楚西方人“对东方特别喜爱的那些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这才是她真正的“贵族”姿态。她无视一切!贵族,消失殆尽,剩下的就是城市里的市民,然而,我们这些上海人是被人家瞧不起的,被称为“小市民”。
渐渐地,上海的“小市民”形成了一种气候,他们开始了自己踏踏实实的生活和事业,他们讲究规矩;他们做人谨慎并且勤奋,否则怎么发家致业呢?他们为人客气,难免也会有点虚伪或者是假客气;他们节俭会过日子,但是台面上的事情,还是要做得体面;他们也是骄傲的,但是不张扬,私下悄悄怀着自己的梦想;他们更是随时把握着时机,成就自己的梦想。
当人们把张弛说成“中青年山水画最成功的画家之一”时,我却想为她冠名“上海画家张弛”。实在是当“著名”、“大师”的称呼像撒传单似的到处乱飞时,按上任何这样的标签,似乎都成了一种亵渎。也许从上海的文化和地域开始进入张弛的生活,人们会更快地读懂她,读懂她的人生,她的性格和作品。
张弛的父亲张大昕更是地道的上海画家——那个让“50后”看着他的年画长大的张大昕。现在,已经不会有多少人再记得他,记得他画过的年画。真的令人惋惜,但是岁月拽不住年画的时代;即使在农村,时尚画报上的“美女”,电影杂志上的明星,都取代了年画的位置。哪怕是杨柳青年画,也成为历史的记忆出现在画展上。
父亲张大昕出生在川沙镇上,张弛的爷爷是手工特别好的木匠,典型的上海本地男人,勤奋、节俭、努力,挣了钱就到上海市里的安福路上开米店了。爷爷兴兴头头地过日子,持家、生孩子,家业一点一点做大了。可是,生下的孩子(而且是生了很多孩子)都没有能够活下来。只有到1917年张大昕诞生的时候,爷爷下了决心,一定要保全这个儿子,否则张家就无后了。为此,爷爷给爸爸取了一个名字叫张永根(张大昕是后来改名的)。这还不够,爷爷用他上好的手艺,雕刻了一个木头人,深深埋在后院里,爷爷就是这样,把张家的根保住了。
于是,小康人家長大的张大昕,有足够的空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无拘无束,从小就画画,还跑到徐家汇土山湾那里的教堂,拜师意大利雕塑家赫伯特,跟着他学习西洋画的基本功。在没有成年的时候,爷爷又催着父亲结婚生子,于是他早早当上了父亲,十七岁那年生下张弛的哥哥。有责任心的父亲,再也不是拿着画画随心所欲地发挥了,他开始承担起生儿育女的责任,跟着金梅生先生学习画年画,画月份牌,这是很挣钱的职业,虽然画年画也很辛苦,但是维持生计完全没有问题。阳光灿烂的生活后面,家里没有人感受到张大昕内心的苦恼,他还是渴望画山水画,尽管山水画一点都不赚钱!1940年,当他的经济收入稳定时,就开始师从郑午昌先生学习宋元的水墨山水画了。
在一点一点回忆父亲张大昕的往事的时候,张弛意识到并不是那么“有名”的父亲,始终是走在自己的路上,这个旅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今,大家都记得画年画的张大昕,可是,真正能让张大昕自己满意的,却是他的山水画。
父亲!
每次回忆他的时候,是一个遥远的记忆,一个模糊的画家形象,他不具有英雄气质。特别是1940年代末的时候,经夏衍的介绍,父亲参加革命当文艺兵去了。在刘邓大军的队伍里,从南京步行到重庆,妈妈也参加了,很难想像一个上海女人,在精致的外表修饰背后,内心却更强大、独立。父亲的行军背包是大被子,他体弱、怕冷,于是母亲为父亲背着大被子,父亲背母亲的小被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再换回来,这么一步一步走向重庆。到了重庆以后,父亲放下的不是被子,而是放下了自己的向往,那时候父亲改画油画了,画的是朱德、毛泽东的大头像,士兵们扛着它,威武地在锣鼓的伴随下进入城市。
阳光照耀着大地,红旗飞扬伴随着红歌,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晕晕乎乎的幸福感!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那种幸福感,像酒醉以后的感觉,自己都把握不住,说不出的快乐,又想哭又想笑,怎么也无法用双手托起那一份幸福。但是张大昕坐在自己的行军包边上,不管是他想念着上海小馄饨还是弄堂里的叫卖声,他抬头看见重庆的山城时,一定想到自己的山水画,郑午昌先生让他临摹的珂罗版印刷的宋元山水。早先的印刷,真的很糟糕,张大昕只敢画得很工整,很细。或许是郑先生也画得比较细?总之临摹的珂罗版都是很小的,虽然装帧是精致的,但是笔触之间的黑白关系很难分辨清楚。那会儿,还是在抗战时期,印刷条件就更不好了,就照着这么临临临,临出来以后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大对头了。
街上欢乐的人声依然是喧嚣的,可是张大昕怎么想的是自己的山水画?正赶上部队提出“精兵简政”,当年参加革命的热情没有把他挽留,借着动员的机会,就打包和妻子一起回到上海。留下来的人,后来都当了官。多年以后,他遇见老战友时,紧紧握着“领导”的手,却一点都不羡慕,内心是满满的,到底还是回到自己山水画的天地里了!那时候,他们不说这是理想,似乎画山水画是够不上“理想”标准的,只有干革命才是真正的理想。父亲搞不大清楚这些事情的界限,他似乎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他也不会对自己说“我要告别革命”,他没有这样的意识。他就是要画画,画山水画。
听从心的呼唤是要付出代价的,回到上海以后父亲没有工作,又开始靠画年画度日。张弛说:“其实很苦,画年画很苦,他不喜欢,然后也是跟拍电影一样,一直会被‘枪毙掉。不符合要求,出版社要求高得不得了。一开始还好,到了1960年代又提出政治要求,要表现工农兵,很辛苦。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1962、1963年的时候,有一个他自己很喜欢的,画了一个女工在做鹅绒扇,孔雀羽毛扇,我家里有一把绿色的鹅绒扇,做扇子的一个女工,穿着粉红色的无袖衫,她的手臂露出来了,哎呀,这不得了,就一稿又一稿,改过来又改过去。最后虽然出版了,没印几版就被停掉了,说是有小资情调。后来留了几张我发给你看的那个年画都是没出版的。他没有固定工资,就靠年画发行以后拿稿费和版税。”
回到上海,回到自己的房子,坐落在虹桥郊区,一栋在农田边上的两层小楼。现在说起来,那就是一个壳子,一个毛坯房,因为在最后竣工前,赶上1948年的金融危机,一夜之间,所有的钱都变成了废纸,金圆券一摞一摞从外面拖回家,可是,这也来不及付工人的工资,上午还能买一袋米的钱,下午只能买一条肥皂了。父亲赶着建房子,可是工人走了,连下水道都来不及挖。那只白色的抽水马桶,像是杜尚的作品,再也不会建置在厕所里,它端端正正地放在阁楼上,成了家里“奢侈品”的象征,曾经有过的将一去不再复返,这也成了一个现代版的神话,等待有朝一日可以把它真正安装在厕所里。
让父亲最伤心的是,回来没有多少时间跟郑午昌先生学画,进城学画都是需要时间的,他忙,郑先生也忙,加上郑先生英年早逝,父亲最终没有从他那里学到更多的技法,走了很多弯路……父亲三十四岁时决定重新学习山水画,就又入贺天健门下,得其亲授。贺天健老师传统功力非常扎实,用笔讲究,对皴法的起源、演变、发展有深入的研究。父亲常对张弛说,“拜贺先生学山水画,走对路子了。”他与贺先生合作的巨幅《锦绣河山》获奖了。父亲学到了采用传统的大青绿勾金法,表现山川的雄伟、辉煌、亮丽,为此,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快二十年没有进电影院的张弛,这次却进去看了一场《摔跤吧!爸爸》。她看得热泪盈眶,这多像她自己的爸爸,虽然父亲从来没有对她那么严厉,但是,爸爸就像电影里的父亲,希望把她培养成一个男孩子,也是不叫她做家务、不做针线活,是可以画大山大水的画家!父亲要把自己遗憾的人生,寄托在女儿身上,由她完成自己的梦想。因为爷爷是封建的,他不让自己的孙子回去跟爸爸过,他要亲自把孙子带大。张弛还有一个姐姐,直到父亲四十岁时,有了张弛,爷爷比父亲更失望,怎么又是一个女儿!女孩,就随便养养,将来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不需要培养!这次是母亲生气了,为什么女孩子不需要培养?她赌着气跟父亲说,让她和姐姐一起学画!
姐姐画画聪明,父亲老是夸她,画出来的东西也活泼,但她不用功,不喜欢读书,惹得父母不高兴。张弛说:“就是因为她比我大五岁,爸爸妈妈老在旁边唠叨,我听也听懂了,所以小时候爸爸妈妈早就教我认字、写毛笔字、画画,五岁开始就一直学。我不敢像姐姐那样,不想让父母不高兴了。”
从小看到大,张弛就是这样一个乖乖女。父亲不爱说话,张弛有点怕他,但是为了画儿童年画,父亲隔三岔五就拿出自己收藏的莱卡相机,给姐妹俩拍照片,拗造型,设计人物情节。1950年代,拍照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情啊,不要说拍照了,谁家会有照相机?张弛说,她们家有好几台相机。说到拍照,张弛像一个沮丧的小姑娘,“一拍照就给爸爸骂,说我的动作做得不对了,又说我笑得不好看了。一个动作拍过来拍过去。反正小时候,就记得爸爸一拍照就是骂我,后来家里那位也老是骂我。”谁都不敢笑,因为张弛说得太认真了,家里那位,就是指她的先生——画家乐震文。
“他为什么要拍照呢?”
“那是在日本的时候,他喜欢照相,买了很多照相机,想试镜头,没有人被他拍嘛,然后家里刚好有一堵墙的光线非常好,一边是南面的窗,一边是东面的窗,不同的时间段总会拍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让我站过去拍照,然后,他就生气了,说:‘你怎么动作都不会摆?身体不会转一下吗?不可以柔软点吗?我就是那么硬邦邦的,我才不会摆什么姿势。”
“太好笑了,你看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乖乖女的样子。”
“哎,那是表面的。算了,已经练出来了,老是给他们大家骂,骂过以后还要让我对着相机笑。现在,再想想,小时候被我爸爸罵,后来被他骂,觉得还是蛮好玩的。”
张弛一直是“拎得清”的乖女孩,她不惹父母生气,老师更不会上门告状。上学—回家,两点一线,到家就是画画。虽然喜欢画画,可老是临摹那些古画,她更喜欢和小朋友在一起,勾勾包打打绒线,大家互相对比着针脚、花样,选择不同颜色的绒线。只要等到父亲去上班,她就开始“混日子”了,反正他要到五点钟以后回家。那时候父亲正在教她临摹巨然的《万壑松风图》。等到父亲快回家的时候,她就乱临,动作迅速,画得很快,没时间啦,白天一直在勾包。爸爸进门,她就把那张画得很潦草的画交出来,这一次父亲居然没有骂她,长久看着画,又看着张弛,他看出孩子在糊弄他,什么都没有说,放下画转身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一次可不像电影里那样,有谁给了张弛启发,告诉她父亲对她的爱什么的。张弛愣在那里,屋子里一片沉默。母亲去里弄干活了,没有什么体面,虽然父亲照片里的母亲,打理得利利落落,烫过的头发捋在耳朵背后,大襟衣服的纽襻是打结的,但“文革”期间为了生活,母亲只能去拉板车。站在屋子冰凉的水泥地上,简陋的家具,这都和艺术没有关系。可是父亲的失望,张弛完全意识到了。他越是沉默,她越是感觉内疚,对不起父亲。没有人启发她,看着窗外远处的田野,朦胧中她开始感觉到什么,是什么她一直没有搞清楚,就觉得应该认认真真画画了。“他那天没骂我,反正不是叹气这种感觉,就是没有骂我,没有。明明知道我不认真,但还是很客气的,后来晚饭的时候好像还表扬了我,也没说我什么,是我自己感觉到,他已经明白我在糊弄他,我感觉到做错了。”
公私合营时,楼下的房子归公了,没有想到“文革”开始了,楼下的邻居带着红卫兵来抄家,爸爸善良、胆小,又没有单位,不知道找谁说理去。第一次抄完家,爸爸赶紧把“四旧”类的东西扔进河里了,后来又来抄家,抄得家里一无所有,最后他们被赶了出去。可是房产权是张家的。哎呀,现在的人都是脑子坏掉的,“文革”的时候哪里有什么产权的说法?赶出去就是赶出去了!红卫兵就让他们搬迁到北新泾,基本上是属于上海县的地界了,住在工人新村里,用一个大书橱把唯一的房间隔开,破旧的老家具堆满屋子。那时候,张弛记忆最深的是,她再也不想画画了。父亲被家具挤在角落里,认真地找女儿谈话,他说:“这是暂时的,最终,中国的传统文化一定是需要传承下去的,以后还是需要的。不会一直画工农兵的画的!”张弛疑惑地看着父亲,她太小,这些对于她显得过于深刻,反正她不相信,但是又不敢不相信,总是觉得日子确实不可能就永远这样过下去吧……
很快,姐姐去云南插队了,母亲把肉票都拿去买猪油,那厚厚的肉膘被切成很小很小一块,再扔进菜锅里熬油,屋子里弥漫着小炉子的烟雾,也弥漫着猪油的香味!张弛努力摆出专心画画的姿态,心里却在等待着最后的猪油渣,妈妈一定会在金黄的油渣上撒些白砂糖,然后端给她吃的。好香啊!母亲把猪油拌着炒麦粉,还放点芝麻,给云南农场的姐姐寄去。日子,就是这样过着,再难的岁月里,上海人的日子,怎么也要把快乐和温馨过出来。再不富裕,也要过出幸福感。张弛就是在低头画画的时候,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她乖巧、老实又非常努力,所有好孩子的优点她都具备了,更重要的是她还算得上是聪明的孩子,于是只看见她一路小跑,在同龄人里她画出了姿态。
上中学后,1972年上海举办首届少年儿童美术作品展,张弛一开始画了一幅四尺整纸的《万里长城图》想参展,美协的赵宏本老师看过后说:“小姑娘怎么画这么老气的画,你是学生应该画学生自己的生活啊。”于是,她开始偷偷学着爸爸画一点年画,因为她发现,爸爸的年画有一种他独创的东西,爸爸改变了过去的观念,他不再是杨柳青式的年画,他把小孩玩的洋娃娃画进年画里了。过去的年画,都是大胖娃娃抱着大鲤鱼,天津的木板年画就这样传到上海以后,渐渐变成月份牌年画,或者香烟牌上的美女什么的。爸爸呢,就觉得这样的年画有点刻板,他把现实生活里的孩子,张弛和姐姐的童年画进去了。他非常细心,就是从照相开始,找一些生动的角度和感觉,所以他的年画在全国很受欢迎,就因为生动!最出名的是《穿木珠》,还有一幅就是张弛放在她微信上的《咯咯鸡》,那是张弛在看姐姐画一只小公鸡!《穿木珠》印得最多,热水瓶、脸盆、大茶缸上无处不见。
“文革”后期,家里开始有一点固定的收入了。爸爸每月坐火车去苏州接活,加工一些工艺画,小的八毛钱一张,大的是一块五一张。张弛一下课就急急忙忙往家跑,帮着爸爸在这些绢画上涂色,即使有点辛苦,但毕竟是在画画啊,她和爸爸甚至有一种小小的成就感。1975年,张弛画了一幅年画,入选了全国少年儿童美术作品展,张弛说,“其实我也不是画得特别好,就是因为没有小孩子画年画嘛。”——上海女孩,真实、谦虚,多会说话,讨人喜欢!也是在准备参加全国少儿美展的时候,张弛去市里的大世界参加学习班,为全国少儿美展作准备,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工艺品技校的老师,他们也正在寻找好的生源。张大昕同时在联系过去的老战友,想让张弛去部队当文艺兵,工艺品技校决定接受张弛,但是上海县不放人,说是县文化馆也需要人啊,再说,张弛是城镇户口,进不了市区!那会儿,张弛也不想画画的事情了,就是跟着爸爸,坐上长途车,颠簸着、东奔西跑忙着找出路。工艺品技校的校长打报告给劳动局,最后是劳动局拨了三个工矿名额给县里,张弛终于进了技校。
工艺品技校两年,让张弛有了一个本质的飞跃。进校门的第一天,就把她从小训练不够严格的基本功补上了。素描训练,石膏像绘画,走出校门写生。即使张弛不喜欢画那些花花草草,也必须和同学一起去植物园写生,还要去金山石油化工厂画画。张弛一听到“工厂”就头脑发木,这国画,怎么和工厂结合?现在想想,这个问题真的提得好,大山大水是农耕文明的产物,石油化工厂已然是进入工业时代啦,怎么画啊?
但是,她别无选择地画着,年轻啊,怎么画都是不累的。每天清晨五点起床,转三部公交车去学校上课,晚上再挤车回家。一周六天的课程,从早到晚。写生课程完成就下农村劳动,劳动结束,就自由组合去黄山写生!张弛参加了同学的队伍,四人团,两男两女。从黄山温泉宾馆正前方的山路走上去,那时候的玉屏楼,是能看見“迎客松”的地方,可是那里连电灯都没有,晚上点着煤油灯。才十一月初,山上已经下雪了,走到北海宾馆已是傍晚,大伙累得趴下不想动了,唯独张弛依然顶着大雪纷飞在灰蒙蒙的光线里,朝山里走去。地上的白雪,像高级绒毯,踩上去软软的,一步一个脚印。万籁俱寂,那山里的脚印似乎在赞美张弛的热情和好奇,它用呼啸的山风欢迎她。这时候,张弛如果对你说,她身上有一股很刚毅的男人性格,你一定会相信的。不是男人的性格,是她从上海郊区走来的,混杂着城市文明和农村野性的女孩性格,在幽暗的深谷里,她一点没有惧怕,她惊讶地看着,第一次感受到了灰调子的神秘、冷艳,小松树在风雪中颤抖着,劲松竖立在山尖上,傲然挺立。那一层一层的迷濛,滴落在脸上的水珠,真的不知道是自己的泪水还是大自然赋予的圣水,她说:“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独自一人被自然融化的感觉……第二天不舍得从后山下山,又翻山越岭从正面山路下来,山路很陡,一晚上气温下降,石台阶上厚厚地结了一层冰,冰上,又盖了一层雪,走到百步云梯时,山路陡峭似乎垂直朝下,实在恐怖,我不小心一滑,差一点点就掉进万丈深渊了,还好我紧紧抓住了铁链……”
1977年暑假第二次上黄山,这次张弛终于带上她的水墨工具,直接用墨笔写生。她把黄山的角角落落走遍,恨不能在那里种下,像黄山上的青松,扎扎实实地浸润在大地上。但是必须返校了,半夜两点起床摸黑从后山下去,抄近路赶去买长途汽车票。山上的紫外线非常厉害,两周的写生,让张弛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被晒得针刺一样疼痛。那时候她全然顾不上这些,一边等着那小窗户打开买长途车票,一边想着回去如何完成她的“黄山”长卷创作。
张弛的强大是在这些隐忍中体现的,她默默无声,但是她从来不会妥协。这或许是与她在大自然中长大有关系,她身上有一种泥土的顽强,在七岁的时候,就体现出来了。
按户口张弛必须在郊区上学,可是姐姐在郊区读小学时,家里发现学校师资不强,同学基本是农民的孩子,成绩都不是非常理想,即使在“文革”,宣传着“读书无用论”的年代,父亲还是希望女儿受到尽可能好的教育,于是通过关系让张弛就读市区小学。学校坐落在天山一村,如今的路易威登大厦边上,家在延安西路(现在的世贸商城这里),穿过马家角走去,中间有一条小路,快走也要二十多分钟。那时候的孩子,是没有大人接送的,就这么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每天和附近另一个女生作伴。雨天在泥泞路上,为了抄近路回家,她穿过那一片茭白地,从田埂上摔进地里,常常是一个小泥人的形象站在自己家门口。
这样努力学习又乖巧的女孩,总以为是人见人爱,谁都不会想到,势利的上海人认定这个“乡下人”很憨,说话带着本地口音,她那羞涩的表达也“土”得要命,即使张弛是个乖乖女,她也很难融入这些上海同学之中。内心的骄傲,让她自觉地站立在边缘,疏离着同学们。可是,小孩子们自己也说不清,看见她疏离他们又不高兴了,就开始要欺负她、排斥她。可老师就是喜欢她,1967年的时候,市少年宫举办李文忠烈士牺牲事迹报告会,老师把唯一的一张票子交给了张弛。没有想到,在放学回家时,班上的男同学都围上来要打她。张弛突然从自己的书包里,抽出带到学校跳绳的长麻绳,朝着那些男同学甩动起来,自己加快步子往外走,终于保护了自己。那时候,她才十岁。
张弛能走到今天,原来在她的内心,真的有那么多不可侵犯的角落,她是如此顽强的一棵小树苗!工艺品技校毕业以后,她毫无悬念地进入了上海工艺品进出口公司。
踏上社会,那才是真正创作的开始。张弛这一届毕业后,工艺品技工学校也解散了,公司为他们成立了一个绘画班。原来技校的两位老师和两个学生,再加公司的两人,一共六个人在一幢房子里临画。那时候她二十一岁,可以把任伯年、张大千、吴湖帆、溥心畲、祁井西大师的画作随便拿来临摹。“文革”刚结束,国家需要外汇,临摹的小画二十块钱一张,大名家的画也就是十几块、二十几块一张,然后出口到日本。
临摹张大千的作品时,张弛感觉困难了。她就到公司的仓库里找。那时整个玉佛寺是工艺品公司的仓库,那里堆满了“文革”中抄来的名画,不要說张大千,连明清的古画都有,反正要什么有什么,简直比博物馆都全。他们就把那个画拿过来。仓库里有一个最好的箱子,张弛清楚地记得“就是里面有这么一箱子精品,有文徴明、华嵒、王石谷、王原祁等的真迹,整整一箱子。那时候随便我们借的,我们借出来就把原作放在一个玻璃台子上,底下打个灯光,原作上放一张从仓库里找来的旧熟纸,就这么摹着、临着”。这就是他们的飞跃期,每天晚上大家都下班回家了,乐震文是最疯狂的,他一个人趴在桌子前,一直要临到半夜!
乐震文聪明又勤奋,他进步得最快。
很快他们这个临摹小组出事了,里面有一个裱画的师傅偷了画,立刻被公安局抓住,其中还有一个人被枪毙了。说到被枪毙的,张弛很替他惋惜:“这个就是玉佛寺里面管仓库的,其实也是蛮好的一个人,他太喜欢这些画了,他懂画,看着馋啊,就偷回去了。偷画时,大概被另外一个人发现了,然后那个人就逼着叫他把画卖掉,然后问他要钱,事情搞大了,最后败露就被抓起来了。抓起来后一查,就查出他偷了很多画、很多吴昌硕的印章。主要的那个人就被枪毙掉了,他偷得太多了。”
偏偏这里面还有一张画得非常好的张大千的作品,实际上这是张弛临摹的张大千,是假画!临完以后,年轻人闹着玩,她就和乐震文一起动脑筋怎么做旧,乐震文聪明又会刻印章,于是就按着原画,学着张大千的样子刻了印章,刻好以后盖上去,这还不够,他们又找来一点灰尘撒在画面上,张弛解释说“灰尘不是很多,就拿刷子,刷点下来倒在刚盖好的印章上,然后又把茶叶水什么的,一层层地染上去,最后看着就很像一幅旧画了”。结果这幅画被公安局搜出来了,认定是张大千的原作。乐震文也被公安局叫去问话,因为他那时候是绘画组的班长。乐震文一看就说,这是假画,因为印章是他刻的,他交出了印章,再三说明假画,这是张弛临摹的,是偷画的人没有辨认出来。
公安局说:“你不能瞎说,你说这是假画,就是在包庇他们!”
乐震文说:“我真的是不会包庇他们,原画在,你们可以去查啊!”
公安局立刻去仓库搜查,果然发现了原画,对比着假画,过了好半天,警察说:“怎么可以临得这么逼真啊!”
就这样,他们这代人从临画开始,从传统里寻找到真正的力量和价值,飞跃似的成长了。
这些往事,让张弛他们这些年轻人建立了信心,他们向领导提出要办画展。领导很善意地跟他们说:“你们还年轻,不要那么急着成名成家,你们自己看看,上海画院那么多老画家的画都卖不掉,你们这些毛孩子急什么啊。”他们还是坚持要办,就是他们六个人,其中包括当初带班的乐震文老师,公司领导最终同意了,在这幢原来学校的教室里办了一个画展。没有想到,开画展的时候,上海的名家应野平、韩敏先生都来了,日本客户也赶来看画,一个画商一下看中了乐震文的画,向公司订了一百幅画。一年以后,张弛的山水画,又被另一家画商看中,也向公司订购一百幅。客户要求见一见这个画山水的“老头子”,张弛走来了,她土土的,穿着裹得紧身的小红袄,脖子里还扎着一条粉红色的小丝巾。日本人惊讶地说:“是你吗?”“是我!”“真没有想到,怎么会是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啊!”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反正只有毕业两年,就可以真正开始画原创啦。他们真的是雀跃欢呼,单位就答应给他们创作假,然后拨给他们两三千块钱出门去写生。
那时候张弛和乐震文恋爱了,他们带着爸爸集合了三个同事一起出发了。拿着这钱,还是很让人满意,那么多啊。想想,当年的鸡蛋才卖八分钱一个,这两三千块钱,是多么大的一个数字啊。他们不舍得睡卧铺,坐着硬座,三十六个小时,颠啊颠的,从上海到桂林,到贵阳,再去重庆,最后悔的是“我们都到了贵阳,竟然没有去黄果树瀑布。反正一路上,能省的就尽量省,一直跑到了峨眉山,最后去了长江三峡”。就这样,一路的大山大水写生过去!回来就是进入全盛的创作期!很快,张弛和乐震文结婚了,很快张弛又怀孕了,很快儿子诞生了。当张弛抱着孩子的时候,父亲不屑地看着她:“到底是女的,生了孩子就这样。”当初一怀孕,领导也关切地说道:“你们不要上班了,就在家里画吧。”还说,“你怀孕了,你画累了让老公帮你画吧。”张弛就是憋着这口气,“我为什么要人家帮我画?该我画的,就是我自己画!”
那时候也不知道画是卖给谁的,就这么不停地画着。想想,这日子还是过得很安稳、舒坦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好日子”让人过得越来越乏味,过得越来越没劲,就说那一百张画,最后画了两三年完全厌倦了。张弛开始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画画啊?”总觉得这样画下去不对,“因为画画,其实就是我在与看画的人的一种沟通、交流,不管人家怎么评论你,你会感觉到对方的体验,是通过画去达到一种情感的流动。现在这一百幅画,你不知道落在谁的手里,画了又怎么样?”一边想,还是一边机械地画着,日子就是这么过去了,越画越不认真,最后完全是商品化的批量生产。又没有人对你提出要求,更没有限制。原来,创作是需要界限的,这界限实际上就是目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绘画变成机械劳动,最初的冲动在重复生产后停滞了。那已经到了1984、1985年,那种枯竭的感觉让张弛茫然……她决定去上大学补充自己,可是已经有了孩子,怎么去读书?爸爸说:“上学完全不适合你了。读完大学,还要面临一个重新分配的问题,不行,不行!”
真的太让人迷茫了,怎么办呢?
绘画也好,做科学家也好,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属于男人的。女人的机会有限得很,特别是生儿育女以后,不断“努力”对一个母亲来说,谈何容易?张弛想了很久,最后跟父亲商量:“让我去浙江美院进修吧!”爸爸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一个非常正确的方向,于是同意张弛扔下十几张没有完成的画,跑浙江美院去了。作为画家,张弛还是常常会提到,自己不如姐姐聪明,但是,再不聪明的张弛却是那种人,拿着一手的牌,不管是好牌还是臭牌,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出手,最绝的是,她几乎没有失手过。
还是那个乖乖女,老老实实听任老师的安排在浙美画画,她和所有的进修生没有区别。半年后,在学校里认识了陆俨少先生,他看了张弛的画以后说:“你再多待一年吧!”可是进修生只允许在校学习一年,陆先生热情地说:“我帮你去打报告!”报告很快批下来,认可了。
他怎么教的呢?
“他就画画给我看,有时讲讲用笔的方法,构图的取势,还有黑白关系;大多数时候,就是每天看他画!第二年就是到他家里去,中午就在他家一起吃饭。他们家天天有人来的,人多得不得了,大家都看他画,我也是站在那里看他画画。看过以后,就自己回去画,画好再请他提意见。他给我改过一张,不是,好像改过两三张,用笔不多,但是改了以后他就说,你这个石头不要太尖,改一下就这么画下去。
“陆先生说得不多的,不像我们现在跟学生能说很多很多的话,尽量说吧;他不大说话,反正人也很多。那时候,他拿着那个毛笔,点了点水,就说到陈家泠,他也不算他的学生。然后陆老师就很客气地说,我的朋友啊(他说的就是陈家泠)他多聪明,就是这么滴滴,就把那个毛笔上的水滴下来,不就画出了荷花?就滴滴滴,就画出那个花了,你看他多有自己的创造。就这么在那边看他画,天天都是人。”
原以为创作都是孤独的,是独自一人很静很静在那里画着。
“没有,那时候老先生家里都是人。程十发先生、唐云先生家里画画的时候,家里也都是有许多人站在边上的,以前他们都说老先生画画,边上都是人多得要命的。”
陆先生不怎么说话,但是看他对毛笔的控制,才真正明白了用笔中的技法和能力。“陆先生画画就是一支笔,‘加制山水,那个时候在上海也很有名的。他就是用一支毛笔,到现在我也是非常受用的!”
“他给我改画的时候,就是一支毛笔。这比我爸爸教的更厉害,过去我爸爸也教过我,但是没有像陆先生这么明确。就是一支笔!我现在教学生也是这样,不过我现在教他们用的笔比陆先生的大一点。先把毛笔洗干净,这个里边是有道理的,毛笔里边不是含了水分吗?然后就用笔尖先蘸浓的墨,这支笔尖前面是浓墨,后面是水分。他画出来的时候,就是一笔里一半是浓墨一半是淡墨,有浓有淡的,你把笔按下去以后,大概的模样就出来了。我就这么,从浓开始画到淡,尽量就是一支笔一直画下去。一开始水分比较多,墨也很多,然后渐渐地越来越淡,笔越来越枯,一支笔里面的变化都有了。等到完全没有墨的时候,再去蘸墨,一会儿蘸点墨,一会儿蘸点水,这个笔墨就在你自己手里了。”
如何控制其中的变化呢?
“变化,全在这支笔里,笔在那里蘸来蘸去,每个角度都是不一样的。你开始不是蘸着墨汁吗?然后,你又去蘸水了,墨就往上走,走到了笔根里面都是墨了,前面墨汁想要浓的时候,就用力一按,底下的浓墨就出来了。而且它这个笔墨的渗化效果是自然而然完成的。你很难掌控这一支笔里面不断的变化,不同的角度就在变来变去后形成了独特的墨印,画面的表达就会非常独特!这才是水墨画。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那么喜欢画水墨画,因为那种变化是不会重复的,画得好开心啊!”
水和墨的关系,干和湿的控制,线条与墨块之间的变化,看似自由,却是长期难度的凝练所致。张弛在下意识里,又表达着一种有意识的大山大水。在时间和空间中,一张白纸,一点墨下去就开始形成了黑白关系,笔墨的自由生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啊。她说:“这个绘画到后面就是有禅宗的东西在里面了,就如同《道德经》中所写: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就在这个时候,当年的日本人又找来了,他们想请张弛到日本做职业画家。1980年代中期,大家都在往外跑,像张弛这样可以拿着薪水做职业画家的好事,简直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张弛却说:“到日本的那天晚上,一下飞机,就是那个接待我的主管部门的夫人——她做我的翻译,几乎陪了我大概快两个月了,她是做中国旅游的,一直带旅游团到中国来的日本人——她晚上就陪我吃饭,吃很大很大的一碗面,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一碗面。吃面的时候就开始对我说,说了大概两个小时。”
“我就感觉是从天上掉到地狱里的感觉,她说了很多很多中国人的不好,她说在日本,大家都是看不起中国人的,他们出门大声说话,随地吐痰。到了公共场所,也不管别人,都是大声说中文;去超市里买菜,就拣来拣去。还说现在日本中国人越来越多,社会治安也不如过去了。日本人的自行车,从来都是不上锁的,现在车子都被人偷掉了。她然后就跟我说,为什么跟我说那么多呢,因为想跟我长期合作,所以就把日本人平时不说的话都说给我听了,希望我能够明白他们的心意,中国人怎么不注意,我就好好注意一点。特别是中国人一来,就把一家老小全都带到日本来了,一个人来,就来一帮人。那时候,我知道他们不是在说我,可是我心里难受极了,所以在这方面就很谨慎,我不能让别人说我,就是不要给中国人丢脸,然后他们就老说,‘你跟别的中国人不一样。你是家教、出身都好。
“说什么呀。越说我听了越不高兴,毕竟我是中国人啊!但是我是蛮注意,就是方方面面都要注意,你的行为代表的是中国人!然后日本人就给我做一个名片,特别强调说:‘你是我们的专属画家,你不要跑到人家那边去画画。专属画家,听了,就觉得自己是卖给人家了。但是,我就是认认真真画画,不去管那么多,他们对我确实也不错,每月有很高的收入,一个月,只要交十张不大的画就可以了。画卖了以后,我还可以提成,画卖得很好,他们给我提高了工资,经常带我去日本各地写生,第二年开始,就帮助我在日本各地办画展了,我突然就完全专心画画了。很多人都很羡慕我,因为我没有打过一天的工。”
张弛依然珍惜这个机会,她非常努力,即使把儿子带到日本,也是一边带孩子一边做家务一边画画,有几年每年有五六次画展,她连保姆都没有雇。不是钱的问题,完全不是,她就是不想把自己和身边的中国人区别开来,她要证明她就是一个勤奋的画家而已。一直到孩子长大,二十年过去了,张弛收拾好自己的画具,义无反顾地从日本回到上海,回到童年走过的土地上,踏踏实实在自己的画室里,重新开始新的旅程。
回顾自己绘画的道路,张弛说:“我其实很早就卖畫了,但是父亲一直告诫我,你画画的目的不能为了卖画,那样的画肯定是画不好的。你只要能维持你的基本生活,就可以了。他那时候说起来,做一个画家,就要有自己的念想,就是要有自己的追求,就是画那种可能是卖不掉的画。人家也不一定喜欢,也不一定理解你,但你是作为自己的追求,就要坚持下去。还是一句话,只要生活安定了就可以了。从小我觉得父亲对我的教育,就是不要对物质生活有太多的追求。追求了以后,你肯定有很多累赘,人活得很累。放下这些物质的东西,你就会有很多的空间,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我是一直卖画,一直也开展览,卖掉了以后,我就画我自己的画,就这样走过来了。”
父亲依然影响着张弛,虽然张大昕去世快十年了,可是他无时无刻不生存在张弛的画里,他看着女儿,张弛看着父亲,回忆给予她的不是那些美好的思念,而是让她明白,父亲对于绘画追求的理念,让她在文化生活中,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人,都是要死的,但是在一次一次的创作中,她找到了与生俱来“生”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