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能不忆川南
2017-11-09伍松乔
伍松乔
黄庭坚(1045-1105年),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又称黄豫章,洪州分宁(今江西省修水县)人。
北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进士,历官叶县尉、北京国子监教授、校书郎、著作佐郎、秘书丞、校书郎、检讨官、起居舍人。在黨争中被诬贬涪州(今重庆市涪陵区)别驾,辗转安置黔州(今重庆市彭水县)、戎州(今四川省宜宾市),逝于宜州(今广西宜山县)羁所。有《豫章黄先生文集》传世。
擅文章、诗词,尤工书法。早年受知于苏轼,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诗风奇崛瘦硬,力摈轻俗之习,开一代风气,为江西诗派开山鼻祖,与苏轼并称“苏黄”。词与秦观齐名,晚年词风疏宕,深于感慨,时有高妙。书法精妙,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
之一 随遇而乐:襄其学,兴其文
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年),杜甫入川236年之后,51岁的黄庭坚也来了。
两人线路有别,杜甫是从北而南先入蜀到成都的,黄庭坚是自东向西先进巴到今天重庆境内的。
与杜甫的自由身更不一样,黄庭坚是被贬谪而来的。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绍圣元年(1094年),黄庭坚的半百之年对他可不是什么好年头。
这一年,黄庭坚在家乡为母亲守孝期满。七月初,与以“讥刺先朝”罪名被再贬英州(今广东省英德市)的恩师苏轼相遇于彭蠡湖(今江西省鄱阳湖),相会3日,洒泪作别,竟成一生永诀。十二月,被诬以“修先帝《实录》,类多附会奸言,诋斥熙宁以来政事”的罪名,贬谪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别驾为汉朝开设的官职,是州刺史的佐吏,也称别驾从事史)。
绍圣四年(1097年)三月,黄庭坚的表兄张向提拔为夔州路转运判官,黄庭坚再“移戎州安置”,被弄到当时视为更“远恶”的地方。此次贬迁,是其表兄上奏“避亲嫌”所致,此举正好为对黄怀有敌意的新党权贵提供了一个再度惩罚的借口。
黄庭坚川南3年,其价值被严重低估与忽略。
黄庭坚之于川南,犹如杜甫之于成都,功德无量,余泽至今。
川南据岷江、沱江中下游,长江上游,与成都距离更近,影响力比黔州大得多。黄庭坚在这里与巴蜀文化互动,当时、其后,对四川的推进更为巨大,影响深远。
贬谪者的不幸实际上造就了贬谪地的大幸。在这个意义上,川南、四川人应该“感谢”张向划清界线“避亲嫌”的行为才是。
川南这地,既是一处自然地理,也是一方人文区域。
以地貌而言,川南是成都平原以南,翻过龙泉山的沱江中下游以及南向岷江下游的浅丘、深丘地带;以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行政区划省级川南行署而言,川南指包括泸州、宜宾、内江(时辖资阳)、自贡、乐山(时辖眉山)的5个地市级行政单位、42个县级行政单位。
历史上的川南,大体上是上述两者的兼容。
北宋后期巴蜀地区分属成都府(治今四川成都)路、梓州(治今四川三台)路、利州(治今四川广元)路、夔州(治今重庆奉节)路,合称川峡四路。在这四路当中,除了利州路之外,黄庭坚先后到过夔州、梓州、成都府三路属地。
元符元年(1098年),黄庭坚从长江“溯流在道三月”,“六月至戎州”,这一年他54岁。
离船上岸,眼前这地处云、贵、川交界,三面临水、一面靠山的川南一隅,或许让他联想到地处赣、鄂、湘三省交界的故乡修水,但更多的该是不安。
戎州之“戎”,这个会意字“从戈,从甲”,组合起来就是战争的意思。戎人是对先秦时期北方族群的统称,后演变成西戎。战国以后,西戎成为古代中原王朝对西部少数民族的泛称。
川南南缘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衔接的边地,长期生活着中原所谓“西南夷”的一部分,先后称之为僚、土僚、葛僚、戎僚、都掌蛮、九丝蛮等,也被笼统称为“群僚”,包括土著“僰族”。
戎州此地,秦设僰道县,治所僰道城。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544年)平定夷僚后设戎州。宋干德三年(965年)仍设戎州、僰道县,直到宋徽宗政和四年(1114年)黄庭坚离开13年之后,戎州改称叙州,僰道县改称宜宾县。
就在不远处今天滇黔边境的朱提、虚恨等地,“春冬时作瘴疠”,即是中原人言之色变的瘴气,那是古代所指南方山林中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有毒气体,包括疟、痢、虫疾,空气和水源污染等造成的热带病。
初来乍到,由于再遭打击,加上气候不适,黄庭坚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最初给亲友写的信都在表述自己状况不佳、情绪低落:“脚气时作,头眩,胫中痛,虽不妨寝饭,亦是老态渐出。”“衰疾老懒,百事废忘,不复堪事也。今年来病滞下十余日,比因积雨,舍中水夜上,为冷所逼,又暴下十数行,于今体气极寒,所进皆极温燥药,生冷不得妄近矣。”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山水险绝和落后的文化环境等,更加重了精神苦闷,他称自己是“屏弃不毛之乡以御魑魅”,“苟活人之前”,如“未委沟壑”之“枯木寒灰”,“已成铁人石心,亦无儿女之恋”。
刚到戎州时黄庭坚寓居南寺,因为居处太过简陋狭小,于是在舍后另建居所,起名为“槁木寮”、“死灰庵”,其义取自《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这表达了他最初的心境。
随着时间的推移,黄庭坚渐渐习惯了戎州的生活,还发现了川南众多好处,诸如“山花野草,微风动摇”、“衣食所资,随缘厚薄,更不劳治也”、“此方米面既胜黔中,饱饭摩腹”、“一裘一葛,疏饭易足”、“士大夫亦有可与游者”等等。就连他那城南僦居之所,也自有其长:“虽小屋而完洁,舍后亦有三二亩闲地,种菜植果,亦有饭后逍遥之地。所谓‘园日涉而成趣,门虽设而常关者也。”
其实,地处长江上游风水宝地的川南从不封闭,甚至称得上富庶。
秦汉以后,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在这里杂居相融,共兴繁荣。以泸县宋代石室墓群石刻艺术为代表的川南墓葬石刻为例,其规模宏大、精美异常,令人叹为观止。其丰富多彩的内容,涵盖了宋代生活的各个领域和阶层,成为古时川南版社会风情的《清明上河图》。
川南人文与巴蜀其他地方有所不同。
《华阳国志》记载,江阳郡(以今泸州市为中心)“少文学,多朴野,盖天性也”;僰道(以今宜宾市为中心)“夷中最仁,有仁道。”
长此以往,一脉相承,川南民众的价值取向形成了以仁為中心的大格局,至今巍然屹立的国保文物单位泸州报恩塔,富顺、资中、犍为文庙,隆昌牌坊群等,足以为凭。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曾在荣州为官,也盛赞“其民简朴士甚良,千里郁为诗书乡”。而交相呼应的乐山大佛、荣县大佛、安岳十万佛雕、泸县玉蟾山摩崖石雕等,佛像庄严,也与川西颇有市场的巫鬼之风大相径庭。
鉴于忠孝仁义之风源远流长,不少学者将川南传统文化核心概括为“尚仁”。
戎州人从官员到士人到普通百姓,毫无避忌,与黄庭坚自由交往,气氛融洽。蜀地源远流长的崇文传统,川南待人处事的仁义之道、忠厚之情,与黄庭坚一拍即合。
黄庭坚为他的戎州新居所取名“任运堂”,还写了《任运堂铭》:“余曰:腾腾和尚歌云:‘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运。”堂名的变化,反映了为之焕然的平和心态。
岂止平和,更在忙碌中快活或者说是在快活中忙碌着。
阅读黄庭坚年谱,逐日逐月看过来,近3年间,“黄旋风”在川南简直没有停歇过。
借用今天网络语来说:“山谷很忙!”
“蜀士慕从之游,讲学不倦,几经指授,下笔皆可观(《宋史·黄庭坚传》)。”
黄庭坚对于求学者,“凡儒衣冠,怀刺袖文,济济而及吾门者,无不接(《答王周彦书》)。”当发现可造之材,则“然动其心”,给他们指点、教授,很在状态。
在向黄庭坚求教的人群中,有拜他为师的门生弟子终日相从左右。
在《与王观复书三首》的书信里,他曾经特地说到其中赵緽、蔡相、张溥、廖铎4位:“赵緽子智者,荣人。蔡相次律、张溥宽夫,自不肖到戎州,朝夕相亲近。”“廖铎宣叔者,尝东学京师,才性明利,甚不在人下,来相师用之意甚笃。”不仅绍其大概,还一一评其长短,言语中以“得(人)”自诩,甚感欣慰。身边的学生,还有来自成都的马文叔、眉州的石长卿,阆中的鲜澄、何静翁等。
黄庭坚以给青年讲学为乐。
他在《次韵石七三六言七首》中写道:“为君试讲古学,此事可牌天公。君看花梢朝露,何如松上霜风。”“生涯一九节笼,老境五十六翁。不堪上补精敝,但可归教儿童。”
著名史学家、曾从司马光修《资治通鉴》的成都华阳人范祖禹的儿子范温,也曾学诗于黄庭坚。他后来撰写的《潜溪诗眼》是宋代有影响的诗话,该书《论韵》后来被钱钟书收入其《管锥编》并给予高度评价:“吾国首拈‘韵以通论书画诗文者,北宋范温其人也。”“融贯综赅,不特严羽所不逮,即陆时雍、王士祯辈似难继美也。”
受黄庭坚熏陶颇深的一位当时的小儿郎,之后与其恩师有了大缘分,他的名字叫任渊。任渊是今成都新津县三江人,“尝以文类试(注:南宋初年战乱时,原礼部科举考试分别由各路举行,称为“类省试”)有司,为四川第一(注:第一名等同于殿试第三名,赐进士及第)。”他后来刊行的《山谷诗集注》20卷,成为传世黄庭坚诗歌作品的基础版本。
黄庭坚很在乎学生的人品,他在《送石长卿太学秋补》诗中,对去太学参加考试的石长卿寄予厚望,希望他像贾谊上《治安策》那样,输肝剖胆、犯颜直陈时弊,而不要像司马相如那样去献迎合上意、劳财伤民的《封禅书》。
黄庭坚在戎州讲学之处,很可能就在他自己的寓所,可以视其为当时川南、蜀中文学活动的一个中心。
据《山谷全书别集·张仲吉绿阴堂记》载:
其子宽夫又从予学,故予数将诸生过其家,近市有山林,趣花竹成阴,啼鸟鸣蛙,常与人意相值。或时把酒至夜漏二十刻。云阴雷风,与诸生冲雨踏泥而归。诸生从予,未尝有厌倦焉。
这里记叙的,是黄庭坚课余带学生到张家中园子去休息的快乐时光。
黄庭坚讲究学习方法,对学生授之以渔。
他要求学生们精读历代精品:“诗正欲如此作,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耳(《与徐师川书》)”;强调“读书先务精,而不务博。有余力,乃能纵横(《答苏大通》)”;“涉猎百篇,不如精考一卷(《与元勋不伐书》)”;通过精读,“茂其根本,深其渊源”,“尽心于一两书,其余如破竹节,皆迎刃而解也(《答王子予书》)。”
翻检黄庭坚作品编年,可以明显看到贬谪期间其诗作数量大幅下降。
黄庭坚被贬巴蜀6年,作诗只有一百余首,相对于他前期(熙宁、元丰年间)而言,这段时间的诗作是很少的。据南京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莫砺锋教授统计,黄庭坚元丰八年六月至元佑四年的诗作达400首,而元佑四年至元佑八年却不足20首。黔州期间只有19首诗传世,移居戎州,才回升到元符二年作诗22首、元符三年作诗60首。有学者将此贬谪巴蜀这阶段,称为黄庭坚诗歌创作的“停歇期”或“荒废期”。
与此同时,词作却陡然多起来。
黄庭坚词现存180多首,大致可以确定创作时间的编年词约120首,而作于贬谪时期(1095-1105年)的有80余首,其中被贬巴蜀6年所作词达60余首,占到编年词的一半、总数的三分之一,可见这是黄庭坚一生词作的高峰时期。
文体选择的这种“厚此薄彼”并非偶然。
纵观北宋党争中的文字祸案,皆由诗、文引起,而写词致祸的案例却几乎没有。这或许因为词体长期被视为花间尊前聊作清欢的游戏文字,与“载道”、“言志”无关,以致政坛、文坛视作词有失身份,是“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表现。这使得贬谪文人在避谤与写作之间,寻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灰色空间。
黄庭坚的词作集中在青少年和晚年,前期多写艳情,入蜀之后则多为谪居生活体验与生命感受,抒写情感经历、议论现实人生、描绘自然风光、记录风土人情、称颂边事武功等,突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朝着苏轼“以诗为词”的革新道路前进,这无疑是他文学创作上的一个大收获。
黄庭坚非常注重作品意与辞统一即内容与形式相统一,这一创作思想始于绍圣年间,完成于戎州时期。
绍圣以前,黄庭坚的诗文以辞为主,强调“无一字无来处”,“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社会地位和生活经历的巨变,使他从思想到艺术判若两人,提出了意与辞统一而以意为主的新的创作主张,还进一步指出两者的关系是:“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与王观复书》)”,这里所说的“理”,也就是“意”,指作品的思想内容。“书一代之事”,“理得”才能“辞顺”,这成为黄庭坚后期创作论的指导思想。
黄庭坚传世诗歌现存约1900首,戎州三年写诗多少其说不一,多数研究者认为是60首左右。
黄庭坚早期诗歌颇多避熟求生、形象枯橘、廉悍奇峭之作。他的川南诗作虽然数量不多,但创作走向有很大转变,返朴归真的新风格凸显。这些作品切入生活、语言平淡、意象朴实,说理表识、感情真挚,达到了诗人自己称许的“皮毛剥落尽,惟有真实在(《赠杨明叔》)”的自然境界,这是诗人晚年诗风变化的转折阶段。
黄庭坚在戎期间,对多年创作进行了反省,提出一系列代表性的诗歌主张,诸如“无意于文”、“不烦绳削而自合”,推崇“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髙水深”等等,并以此指导后学,要求学生讲究立意、句法简易、模仿古人特别是杜诗韩文、习作短小精悍。
元符元年(1098年)黄庭坚在戎州所作《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是黄庭坚诗论最为鲜明的体现,集中表现为“孝友忠信”的“诗之旨”、“诗之美”所在,而诗人,需要有“不期于流俗”、“忠信笃敬,抱道而居”的君子人格。
黄庭坚对戎州诗人的影响显而易见。进入南宋,宜宾的诗作逐渐增多,诗集也有问世,自南宋程公许兄弟印行《尘缶集》至清代止,当地至少已有25部诗集。
清代《四库全书》总纂纪昀等研究黄庭坚作品后以为:《山谷刀笔二十卷》在戎州为七卷,这里主要说的是他在戎州的书信与文论、札记等,它们远远超过了诗歌的数量。
黄庭坚到戎州后,手中的另一支笔——书法,技艺获得飞跃。川南成为他书法创作的分水岭、晚年书风成熟的标志区。
黄庭坚《跋唐道人编予草稿》自述:
山谷在黔中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拔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
黄庭坚自此摆脱原来法度,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在其《外集》卷九《李致尧乞书书卷后》具体写下了元符三年(1100年)二月十二日这天:
沐浴罢,连饮数杯,为成都李致尧作行。耳热眼花,忽然龙蛇如笔。学书四十年,今明所谓鳌山悟道书也。
据2005年荣宝斋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书法全集·黄庭坚卷》,黄庭坚在戎州的书作数量极大。学者张兴明在宜宾日报载文称,有迹可寻的书法不低于88件,不少是其一生精品,包括《苦笋赋》(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诸上座帖》《苏轼寒食诗跋》《牛口庄题卷》(又名《戎州帖》,今藏中国历史博物馆)《刘禹锡竹枝词卷》(今藏浙江省宁波市天一阁文管所)《题庞居士寒山子诗》《题张大同卷》《花气熏人帖》等。
黄庭坚是宋代著名的书法家,与苏轼、米芾、蔡襄并为宋四家。《豫章先生传》说:“人争购之,一纸千金。”他对蜀中一应人等,却没有吝啬自己的书法作品,甚至可以说有求必应,这或许是他对川人以诚相待的一种回报吧。
川南地域为黄庭坚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和意象选择,眼界为之开阔,阅历为之深厚。魅力独具的山水风光、文物古迹、风土民情、历史人物、神话传说、生产劳动、气候物产和蜀中士人的深情厚谊等等,都被他摄入心灵,平添了笔下无限的烟云风波。
黄庭坚好动,他和当地官员、文人常常结伴出游,足迹踏遍了戎州的大小景点。
今日宜宾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城”,是因为金沙江、岷江在此汇合,长江由此开始。宜宾的古八景中当时已有的双江秋涨(金沙江和岷江八、九月涨水时的壮观景象)、翠屏晚钟(城区内的翠屏山)、天池晚照(城区西郊湖泊,唐宋即多荷花)、水帘奇观(城北15里瀑布覆崖直下,黄庭坚题“水帘奇观”,后建“奇观亭”)等,秀色可餐,黄庭坚常来常往,赞美有加。
岷江岸边有座锁江亭,叫“锁江”是因为当年置铁链横截其处,用来“控扼夷羌”。锁江亭建在巨大的锁江石上,如今亭已消失,“锁江”二字仍留在石上。
元符二年五月,戎州太守李任道邀约黄庭坚到此赏荔枝,黄庭坚《次韵李任道晚饮锁江亭》留下了这次聚会的写真,可供读者一窥当时此类行游的情形:
西来雪浪如炰烹,两涯一苇乃可横。
忽思锺陵江十里,白苹风起縠纹生。
酒杯未觉浮蚁滑,茶鼎已作苍蝇鸣。
归时共须落日尽,亦嫌持盖仆屡更。
黄庭坚与众人在锁江亭上,一边喝酒,一边放眼:远处青山、近处草木,江面被风卷起雪浪花,江边的水草随之起舞。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鼎中的茶水沸腾,发出了嗡嗡的声音。直到落日余辉散尽,大家才载醉而归。
黄庭坚的影响力与凝聚力,大大推动了戎州文人之间的诗酒雅聚,日久甚至成为当地一种时尚以至习惯。后世叙州旧志就是将“州以涪翁重,诗礼之泽,渐渍至今”归类在《风俗》中來记载的。
黄庭坚观景,更在造景。
不少无名之地,因为黄庭坚的慧眼识珠,得以脱颖而出,他的题咏则更是点石成金。《蜀中名胜记·叙州府》记载“城南有溪,公游而乐之,命曰涪溪。其后溪山,悉以是名。”一时间,戎州左也“涪溪”,右也“涪溪”。连黄庭坚游南溪县龙腾山必经的桥,也被命名为“黄渡”。
元符三年(1100年)七月二十三日,一支客船从戎州出发,沿岷江溯流而上。
黄庭坚精神轻松地站在船头四下张望,随行者包括廖养正兄弟、侄子5人,道人慈元,以及杨咸儒、祝有道、孙叔慈等一班戎州朋友,共约10人,这很有点今天组团出游的味道了。
这年正月,哲宗病故,年方18岁的徽宗即位,由向太后听政。向太后倾向旧党,以章惇、蔡卞为首的新党成员先后被罢职或贬官,而旧党旧臣则被陆续起用或内徙,文彦博、司马光等已故大臣33人也被追复官职。不到一年的时间内,黄庭坚竟“蒙恩三命”,重新起用。
按旨意,元符三年五月黄庭坚即可东归,但由于长江涨水,舟船不能下峡,于是他从戎州到眉州青神探望其姑母黄寿安,这应了蜀人的一句俗语:天留客。
这一年,黄庭坚56岁,柳暗花明,心情大好。
由水路经嘉州,“八月十一日抵青神”。
青神之行,正当云开日出,算得上黄庭坚贬谪入蜀之后最阳光的日子,他禁不住本色毕露,开启了历时3月、宋代文人浪漫生活的黄氏版。
黄庭坚姑妈的儿子张祉是青神县尉,字介卿,雅安人。有他安排,黄庭坚生活杂事一概不用操心,一门心思与当地士子文人交往,一同游览名胜、诗酒唱和,还时时应邀为人题书、作序等,以至“青衣城中昼日尽为宾客所夺”(《与杨素翁书》)。
青神人的热忱不亚戎州,仅从以下黄诗题目可见一斑:
《奉谢泰亨送酒》《史彦升送春花》《次韵杨君全送酒长句》《次韵杨君全送春花》《谢杨景山送惠酒器》……送东西的人络绎不绝,有酒有花,连酒器都考虑到了,真是无微不至。
黄庭坚对眉州与青神人颇有好评:“此邦士人恂恂,犹有忠厚之气,盖以前辈多老成耶(《书东坡与蔡子华诗后》)。”还郑而重之地向人推荐了“到青神所得士”、为自己看重的王元直等人。
《黄庭坚文集》中与王元直的交往多有记载。
苏轼初娶王弗、再娶王弗堂妹王润之,先后两位妻子都是青神人,王元直即苏轼妻弟,名箴。王元直给黄庭坚作导游,一起畅游青神名胜中岩和慈姥岩。元佑期间苏轼知杭州时,王元直曾从家乡前往探望并逗留半年,临别前,苏轼曾作绝句五首相送,王元直向黄庭坚出示了苏轼当年的赠诗,此时苏轼被贬儋州未归,黄庭坚感怀今昔,心情激动,一口气作了5首诗来和苏轼赠给王元直的诗(《和东坡送仲天贶王元直六言韵五首》)。最后一首“天子文明浚哲,今年不次用人。九原埋此佳士,百草无情自春”,说正值徽宗即位复用元老大臣之际,相信屡遭打击而被埋没的苏轼等国之“佳士”,一定会再度焕发青春。
在黄庭坚的书信、作品里,频频出现的,还有士人杨琳、杨嵒兄弟,程信孺、蒲泰亨、石长卿等。各地赶来的蜀中士子也是“过从衮衮”。
以文会友,虽忙碌,却“宾主相乐”。从以下由黄庭坚文集摘取的若干时日,可见黄庭坚的乐此不疲。
八月二十日 为胶西赵正叔题字;为祝林宗父亲画像题字。
八月二十四日 与杨韡、祝林宗等游慈姥岩、中岩,长老圆亮来迎。
九月一日 与外弟张祉、六祖禅师师范赴蒲志同、杨琳等中岩之。作《祭圜明大师文》。
九月四日 书杜牧《冬至日寄阿宜》诗与眉人史彦柏子。
九月六日 与张祉、王箴、杨琳、杨岩等酌于慈姥东堂。
九月十四日 与张祉等煮茗于玉泉,“是日大地开廓,极目千里”。
九月十六日 书《座右铭》遗眉山严君可。
九月十七日 为苏轼《寄蔡子华》诗题字。
九月十八日 为杜叔元之子绍闰命名字。
九月十九日 书古乐府赠青神老儒杨景山。
九月二十四日 为郭熙画山水作跋。
青神之行是黄庭坚谪居巴蜀期间的创作高峰。据(重庆)长江师范学院李金荣教授不完全统计,黄庭坚青神之行3个月的时间里,所作诗歌、颂赞、铭诔、字说、书信、序跋、题记等,现存作品就多达60余篇(首)。
值得一提的是,黄庭坚好久不写的诗歌也不再顾忌,喷薄而出,包括《和东坡送仲天贶王元直六言韵五首》《和蒲泰亨四首》《次韵杨君全送酒长句》《次韵杨君全送春花》《谢杨景山送惠酒器》《走笔谢王朴居士拄杖》《戏答王居士送文石》等次韵、酬谢友人的诗歌,还有《题石恪画尝醋翁》、《题石恪画机织图》、《题王居士所藏王友画桃杏花二首》等题画诗。
这些青神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将步履所至所见所感一一诉诸笔端,简洁传神、情味隽永、全无遮拦,极具表现力,具有很高的艺术与史料价值。
黄庭坚来青神留下的书法墨迹不少,包括《与眉山程信儒帖》《跋东坡与王元直夜坐帖》《题所书懒残和尚歌后》(又名《牛口庄题名》)《黄州寒食诗跋》等等。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黄州寒食诗跋》草书,9行59字,纵34厘米,横62厘米。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苏轼因“乌台诗案”文字狱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岗)团练副使,第3年将自己的两首寒食诗书写成卷,作品几经周转,到了河南永安县令张浩之手。元符三年七月,张浩特地携诗卷到青神县谒见黄庭坚。黄庭坚一见之下,思及此时远谪海南的恩师,激动不已,挥毫在苏轼《黄州寒食诗》长卷后写下这段著名的题跋,把苏轼的这两首诗与书视为神来之笔。黄庭坚此跋,评论精当、书法妙绝,气酣笔健、奇肆纵横,与苏诗苏字可谓珠联璧合。
宋人李之仪《跋山谷帖》说黄庭坚曾“辗转嘉、眉,谒苏明允墓,上峨眉山,礼普贤大士。”黄庭坚前往眉州拜谒苏洵墓一事,今已不得其詳。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如是记录:“眉州为苏氏父子故乡,山谷既到青神,距眉山咫尺之遥,当不会错过这一机会。”
黄庭坚以青神为中心的岷江之行,牛口庄投宿、虎跳峡观瀑、唤鱼池戏鱼、慈姥堂品酒、玉泉旁煮茗、瑞草桥怀人、峨眉山赏月、普贤寺参禅、至乐山访友、凌云寺悟道……诗心激荡,在岷江上留下了多少名篇、佳话。
这年十月,黄庭坚又被“准告复臣奉义郎、签署宁国军节度判官厅共事”,他离开青神返回戎州,预备启程。
之二 君子之交:黄氏“朋友圈”
黄庭坚在川南接触各界之多、交往之深、待人之诚,非常人可及。
用今天的话来说,他的“朋友圈”人数之众、他在“微信群”人气之高,着实让人惊讶。
黄庭坚如山壁立,似水奔涌,天下何人不识君,川南何愁无知己。
前一节中介绍了黄庭坚在川南的门生后学,这一节分类提要黄氏“朋友圈”的其他部分。
——士子文人。
一批所谓“蜀江西君子”群体悄然而起。北宋后期四川曾涌现大量作家,再掀文学高潮,这与黄庭坚的贡献密不可分。
以往冷落的戎州文艺圈,以黄庭坚为中心热闹起来。川南曾经稀薄的文化空气,因为黄庭坚浓烈起来,影响及于四川。
他们中的杨皓、任渊、祖元禅师、王庠、家安国、徐确等,被黄庭坚视为忘年交,关系密切,交流频繁。这些亲密型知交之外,还有戎州及其附近的黄彝、石谅、李任道、李祥、石长卿、石七三、王公权、扬履中,四川各地的石恪、杨君全、刘瑜、于说等。
黄庭坚与他们的交往、交流有多种形式,聚会、出游以外,书信用得最多。
黄庭坚文集中保留了不少他写给这些人的书信,或者评说对方所寄文稿论其得失,或者联系自己的创作实践交流心得,或者抄录名家作品共同分享。
他们之间的聚会,可以说是苏轼、黄庭坚等人当年京城雅聚的川南版,只不过中心人物由苏轼换成了黄庭坚。元符二年中秋时分一次月光下的园林诗人兴会,在中国文学史上已是流芳千古的大雅之聚。
这年八月,江西南昌的洪氏兄弟洪朋、洪刍、洪炎来到戎州看望黄庭坚。兄弟三人與早逝的弟弟洪羽均以诗才闻名,号称“豫章四洪”,他们是黄庭坚精心照料的外甥,后来被列入元佑党人黑名单与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英雄榜。
来自家乡的后辈青年才俊,令黄庭坚兴奋不已,特地邀约了一批戎州的年轻文人一起,前往门生张宽夫家的张园饮酒赏月。
中秋刚刚过去的八月十七,月亮清辉依然,开怀畅饮、密林徜徉,一位善吹笛的孙郎临风喷发奇响,笛声悠扬,绕园不绝。此间极乐,亦思乡。席间人说不可无记,目光都落到黄庭坚身上。黄庭坚当场填词,“文不加点”,那首著名的《念奴娇·断虹霁雨》一挥而就:
八月十七日,同诸甥步自永安城楼,过张宽夫园待月。偶有名酒,因以金荷酌众客。客有孙立,善吹笛。援笔作乐府长短句,文不加点。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渌?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雨后秋夜,山绿月明。作者放眼天宇、驰骋想象,让嫦娥从寂寞清冷的月宫中走出来,在长空兴高采烈地驾驶一轮玉盘,堪称旧典翻新的大手笔。月下游园,洒脱不羁的词人,带着一群年轻人在茂密的树林中徜徉。“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把词人豪迈激越之情推向顶峰。最后一笔,则落到喷发奇响的悠扬的笛声,回响不绝。
整首词笔墨酣畅淋漓,以豪健的笔力,展示出作者面对人生磨难时旷达、倔强、伟岸的襟怀,表达了荣辱不萦于怀、浮沉不系于心的人生态度。
作者自诩此篇“或可继东坡赤壁之歌”,历来也被公认为黄庭坚词的代表作,《全宋词》将其列为黄词之首。
——地方官吏是黄庭坚来往的另一类人,有的是应酬,但也不乏志趣相投因而定交者。
这些人里,见诸记载的有泸州安抚使王献可、戎州吏廖琮、戎州吏黄斌老、阆州节度推官王蕃、戎州守彭道微、戎州通判戴景宪、戎州吏李珍、戎州太守刘广之、戎州推官文少激、僰道尉汲南玉以及张道源、石信道、成履中、文少延、史庆崇、杨中玉、张晦叔等。
戎州为官为吏者,都对黄庭坚极为友善,对其生活也颇为照顾,并没有把他当做另类进行管制,而在其他地方,未必都能如此幸运。南宋魏了翁在其文集《跋黄太史帖》对此就曾感叹:“前辈谪居,类为州县长吏所不礼,甚者恫疑虚喝,或又从而加害焉”,甚至有人被逼自杀。
由此反观,四川好人、川南好官仁心可嘉。
泸州安抚使王献可,字补之,泽州(今山西省晋城市)人,早在黄庭坚谪居黔州时即主动写信问候,此后两人书信频繁,他还多次派人前往黔州看望,照顾有加。黄庭坚离黔迁戎途经泸州时,两位神交已久却不曾谋面的好友密切接触,“泸帅留府”“厚遇之”(宋杨湜《古今词话》),黄庭坚在泸州一呆就近20天。
黄庭坚到戎州后,王献可仍无微不至:“损酒、醋、蜀纸、珍珠粉、乳饼,皆领。每以口服所需累长者,感愧无已。”“顷成损惠五米、六酒、四酰,舍弟经过,又烦濡沫。公养孤恤贫,推惠甚博,不肖每累公忧其簟瓢,悚仄悚仄!”(黄庭坚《答泸帅王补之》)
黄庭坚对自己在川南发现的有用之才,也随时向王献可推荐,先后有刘公敏、宋诜、陈杰、逄兴文等人。
王献可的政治观点与黄庭坚相同,后来因为“元丰末及元佑中上书议论朝政,附会奸党”,于元符二年五月罢官。他离开泸州后,先至江津,再下荆州,大约在荆州去世,之后的《元佑党籍碑》仍然把他列了上去。
王献可可谓黄庭坚贬谪巴蜀期间的知己,黄庭坚东归至泸州停留时,此城涛声依旧,斯人已去,他在《祭王补之安抚文》中回忆“使君于我无平生欢,自我投荒,恤予饥寒,有白头新,有倾盖旧,三月渡泸,一笑握手”,禁不住“肺肝摧绝(《答王云子飞》)”。
阆州节度推官王蕃,字观复,营丘(今山东昌乐县)人,他主动写信给黄庭坚,附上自己的诗文讨教,算得上是黄庭坚的“函授生”。王蕃对黄庭坚执学生之礼,曾经把阆州特产“绉絺紫纱”寄给恩师,黄庭坚收到很高兴,回信说:“戎州地热,即用作暑服,荷眷恤之赐也。(黄庭坚《答王观复》)。”
黄庭坚对王蕃印象颇佳,说他“穷而不违仁,达而不病义,读书学文必以古人为师,造次颠沛必求知义者为友”。也特地书写过《砥柱铭》相赠,在《跋砥柱铭后》说:“营丘王蕃观复,居今而好古,抱质而学文,可望以立,不易方人,不知而不愠者也。”两人之间书信往来甚多,黄庭坚有《题王观复书后》《书王观复乐府》《跋书柳子厚诗》《题王观复所作文后》《和王观复洪驹父谒陈无已长句》等,与其讨论书法诗文,指导王蕃,这些书信中留下了黄庭坚川南文学思想嬗变的重要轨迹。
戎州吏廖琮,嘉佑二年登进士第。其父廖翰很有头脑,“其财力数年遂役属数百家,而富以十倍,乃大治产居,延儒学以为子师,礼游士以为子友(黄庭坚《故僰道廖君画像赞》)”。致富之后,又培养其子习修儒业,使廖琮得以成为戎州人在朝为官的第一人。廖琮家有绿茘枝,曾送与黄庭坚,黄有诗记其事,为戎州留下一段难得的记录。
戎倅吏黄斌老,潼川永泰(今四川绵阳市盐亭县)人,是竹画大家文同的妻侄,师法文同,善画墨竹,还精通乐谱。他在官场职位虽不高,却是黄庭坚来往颇多、还认了同宗的知音。
两人惺惺相惜,时与唱酬,谈佛论禅。黄斌老多次为黄庭坚画风雨竹、横竹,黄庭坚与其赠和诗即有14首之多,足见亲亲之意。
黄庭坚待人之忠厚,从他对戎州一个小吏的相处即可窥见。
这人叫李珍,戎州守彭道微吩咐这位下属处理一些黄庭坚的生活杂事,李珍“小心而办事,”“无不可人意”。在黄庭坚东归时,李珍要出差到吏部,也就一路帮忙照看行李直到荆州,“不漏毛甲”。告别之际,黄庭坚特地《写蔡明远帖与李珍》并加上长长的跋语称赞与感谢他,滴水之恩,也念念不忘。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这是苏轼的话,三教九流,苏轼无所不在,却又故我依然。黄庭坚与其老师何其相似。
——蜀国多仙山、多奇人,参禅悟道本是黄庭坚重要的精神支柱,僧侣处士、隐逸高士成为他心向往之的朋友群也就不奇怪了。
其中的方外之人,有祖元大師、觉范、慈元等;隐逸之士,有王朴、李仔、史应之等;居士有刘静翁、吴元祥等。
荣州(今自贡市荣县)祖元大师无疑是一位雅士、奇人,黄庭坚《书赠祖元师诗》中称他“能用五行书察人休祥,性尤嗜琴,学之二十年弗厌。”黄庭坚写过多首专门“寄题”他的诗,最后的一首是在离开江安上船之前,当面书写给赶来送行的祖元的《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以琴、竹相喻。黄庭坚对祖元大师的赞美,流露出他对浑浊社会的厌倦与对清净世界的向往,而在东归之际所作,更反映其心情的复杂,既想有所作为,又不愿再趟官场的污水。
嘉州王朴是黄庭坚无话不谈的一位隐者,就连他的名字(原名王宽),也是黄庭坚给改的。
两人见面之前即有书信往来,黄庭坚在信中称赞王朴洁身自好、隐居不仕的高尚情操,并应邀为之书写“至乐”、“豹隐”二榜。王朴不但给黄庭坚寄送峨眉笋、梅枣等土特产,还将自己所藏石恪、宋纯和王友的书画借与黄欣赏。而黄庭坚为王朴的多幅藏画写上题画诗,还将故乡特产双井茶回赠,而且两次写信详细告之具体碾泡的方法。而《走笔谢王朴居士拄杖》诗中,王朴所赠“拄杖”,在黄庭坚眼里,所支撑的,岂止是自己的肉体:
投我木瓜霜雪枝,六年流落放归时。
千岩万壑须重到,脚底危时幸见持。
——社会贤达在黄庭坚的交往中,也是一类。
最值得一提的是眉州丹棱县的杨素,他被黄庭坚称为“英伟人也,其在州闾乡党有侠气,不少假借人,然以礼义,不以财力称长雄也(《大雅堂记》)。”。
黄庭坚一向崇敬杜甫,尤其推崇杜诗中的巴蜀作品为“大雅之声”。一入巴蜀,来到杜甫“蜀漂”之地,一个强烈愿望就在黄庭坚的心里涌现、久久盘旋:“自予谪黔州,欲属一奇士而有力者,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这是在后来《刻杜子美巴蜀诗序》一文里,黄庭坚的心声。
这个让黄庭坚为之激动、耿耿于怀的大雅诗碑梦的落地,犹如无声处的惊雷炸响,还需要缘分。“而目前所见,碌碌不能办事,以故未尝发于口。”
他一直没有说出口,一直在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黄庭坚从黔州到达戎州的消息,不胫而走,由川南而成都而全蜀,引起了不小的关注。杨素从丹棱出发,水陆兼程,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赶到戎州。两人一见如故,沟通无障碍,交谈愉快而且达成誓约——由黄庭坚“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注:即巴蜀诗)”,杨素刻诗碑,在丹棱“作高屋广楹庥此石”。
一个志向高远的中国文化巨人与一位自告奋勇的丹棱义士,在长江源头的戎州这次会面,开启了中国文化史上传奇的一幕。这座后来被黄庭坚命名为“大雅堂”的文化殿堂,在丹棱横空出世,名扬千古。
这一幕被黄庭坚浓墨重彩地记载在自己《刻杜子美巴蜀诗序》与《大雅堂记》(见《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宋干道本《豫章黄先生文集》,江西人民出版社《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2011年修订版)里。
由唐至宋,由中国中原河南、中部江西到西部巴蜀,杜甫、黄庭坚、杨素穿越时空的三人行,交叉孕育出千古一梦:中国丹棱大雅堂。
黄庭坚贬谪入蜀不幸中的大幸——或者该说是大喜,这看起来有些像是某些影片的圆满结局:他唯一的儿子黄相娶了一位眉州媳妇。
随父亲来戎州时,黄相15岁。元符二年春,黄庭坚的表嫂、外兄张祺的夫人史炎玉从雅安来戎州,请黄庭坚为张祺作墓志铭。北宋眉州苏、史、石、程四大望族互为姻亲,石家中的石谅(字信道),时任泸州所辖江安(今属宜宾市)知县,与戎州是近邻,常与黄庭坚相聚。史氏博学能文、才德出众,与黄、石都是亲戚,一来二去,成了两家的媒人。
黄庭坚门生任渊在《山谷年谱》中为黄、石姻缘“证婚”:
(黄庭坚)十二月发戎州,过江安,为石信道挽留,遂作岁于此。石谅女嫁山谷之子相,是岁十二月成亲。
石谅的女儿随着一叶轻舟飘出夔门,最终落地江西,走进中国历史,成为黄氏后人非常尊敬的祖辈。在今天江西修水的黄庭坚纪念馆,这位蜀中大家闺秀,被画家描绘得楚楚动人。
黄石氏一共生了6个儿子,后人中为官仕宦、累受封赠者,代不乏人。黄庭坚家族从其孙辈算起,近千年来的绵延一脉,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川人的血液。
之三 来者可追:形而上与形而下
南宋大诗人陆游入蜀时,曾经一路探访黄庭坚足迹,有诗感叹“涪翁几日客,遗墨遍苍岩”。
先生川南遗墨、石刻(碑刻、崖刻)之多,后世纪念景观之多,是所有入蜀文人乃至蜀中文人望尘莫及的。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研究员胡昌健,对其中有文献记载的作了简录,计有:
泸州市《大像记》、《醉僧图记》诗碑,载《蜀碑记》、《泸县志》;
泸州市《砥柱铭》碑,载《蜀碑记》、《蜀中名胜记》;
泸州市溪山清远四大字(传),载《泸县志》;
泸州市拙溪二大字(传),载《泸县志》;
泸州市云根二大字,载《泸县志》;
泸州市滴乳岩三大字,载《泸县志》;
泸州市蟾蜍洞三大字,载《泸县志》
泸州市江山平远四大字,载《泸县志》;
泸州市合江县游安乐山记(建中靖国元年正月),载《四川通志》、《合江县志》;
泸州市合江县溪滨浮印四大字,载《合江县志》;
宜宾市题崖,载《四川通志》;书《盘谷序》碑,载《四川通志》;
宜宾市南溪区资圣院悟轩石刻,载《蜀碑记》、《四川通志》;
宜宾市南溪区此君轩诗,载《蜀碑记补》;
宜宾市南溪区凉暑亭三大字,载《蜀碑记补》;
眉山市丹棱县杜甫两川夔峡诗碑,载《蜀碑记》、《四川通志》;
眉山市青神县《玉泉铭》,载《四川通志》;玉泉二大字载《四川文物》1988年1期;
眉山市青神县慈母岩题记,载《蜀中名胜记》、《蜀碑记》;
雅安市芦山县绿菜赞碑,载《四川通志》;
内江市资中县《戒石铭》残碑,载《四川访碑录》;
内江市资中县山谷尺牍,载《蜀中名胜记》、《四川通志》;
资阳市简阳市浮觞亭石刻,载《蜀碑记补》;
遂宁市广利禅寺四大字,载《蜀碑记》、《潼川府志》;
遂宁市观音堂三大字,载《蜀碑记》;
绵阳市史公泉三大字,载《绵阳县志》。
实际情况要大大多过以上记载,其遗存至今也数量可观,它们可谓黄庭坚留给四川的宝贵文化财富,可惜尚未得到今人的充分关注与有效保护。
笔者在本节着眼于川南那些至今犹存的所在与遗存,择要介绍,希望有更多人知道,一起尽力让它们得以长留。
黄庭坚由长江溯流而上到戎州,在川南首先踏上的是泸州的土地,在这里逗留约20天,“乳泉、拙溪间多所题咏”,留下了他在川南最早的题刻。
滴乳岩石刻,在泸州市“百子图”即当年的真如寺内。
真如寺,始建于唐,清康熙七年重修、乾隆五十三年培修,因寺壁塑有“文王百子图”,泸州人以“百子图”称呼此地,而真如寺之名则鲜为人知。
晚清著名学者黄云鹄称黄庭坚为“先涪翁”、“先文节”。他任泸州巡道时,见黄庭坚书“滴乳岩”已剥蚀,便在光绪十七年仿山谷体重书镌于岩上,又在岩左侧建“云谷洞”,树碑刊《云谷洞记》《石枕铭》及涪翁小像。滴乳岩得名,是原有一钟乳石悬于岩下,滴水终年不断。岩已早无泉水,上世纪50年代修公路,钟乳石受震动垮塌,到世纪之交,距地面约8米的黄云鹄重书的“滴乳岩”3字为荒草遮蔽,后来被切割转移,如今保存在泸州市博物馆。
今天宜宾市区岷江北岸,尚有若干黄庭坚遗存与古代纪念景观,包括出自后人凭吊黄庭坚所建的“吊黄楼”(已毁)而得的地名、“锁江石”上“锁江”二字石刻、流杯池及其附近与区县的系列景观等。
流杯池是黄庭坚在戎州驻足3年的最显著标志。
如今宜宾城岷江北岸、离黄庭坚当年居所不遠的催科山(又名天柱山)下,鬼斧神工将巨石裂成天然峡谷,谷深20余米,岩壁上古榕遮天。黄庭坚仿王羲之兰亭雅集“曲水流觞”之举,“瓮池九曲,为流觞之乐”,在谷底顺势而为,打造了一方长5.2米、宽0.2米、深0.55米的池子,两边各安上四个石墩,建成流杯池。文朋诗友围坐,酒杯随谷底清泉缓缓移动,绕九曲池无规律停歇,由此赏罚,饮酒吟诗随之而兴,九曲蜿蜒,文采与欢乐丛生。
流杯池侧的岩壁上,石刻题记比比皆是,最显眼的是“南极老人无量寿佛”8个擘窝大字,每字约1.4平方米,落款“山谷”。从黄庭坚手书开始,经宋、元、明、清至当下,现存诗词书法石刻98通,其中宋代13幅、元代4幅、明代ll幅、清代8幅。
作为历时900多年、保存完好的宜宾古八景之一,流杯池及石刻题记被列为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
自宋以来,后人在流杯池周围相继修建了涪翁楼、涪翁亭、山谷祠、吊黄楼等,景观由点到面,逐渐扩展。1949年后建设了面积238亩的流杯池公园,逐渐新增了山谷小憩像、味谏轩、荔红亭、妙墨亭、茗香楼等与黄庭坚有关的文化休闲景点。现为四川省名胜古迹公园、国家AAAA级景区。
如今,流杯池仍在流,那酒杯却不是黄庭坚来拾起。笑声朗朗,却尽是山谷余音。
黄庭坚经嘉州(今乐山)到青神,还曾顺访眉州、峨眉,有关遗存详见前两节。
黄庭坚足迹未到之处,也留有遗闻和遗墨。
资中银山镇(古为银山县)掘地发现刻有“黄山谷与门生戴经弟纲尺牍”的石谒。在全国文保单位资中文庙里,收藏有清代雕刻的黄庭坚书唐代韩伯庸《幽兰赋》大石碑,由7块各重约1吨、宽1米、高2.5米的石碑组成,系国家二级文物。
雅安市芦山县博物馆县收藏有黄庭坚手迹《绿菜赞》碑。《全蜀艺文志》载,原“石刻在芦山县古庙中”,并引用了赞文后的注。
黄庭坚离开戎州东去之前、元符三年十二月在江安为儿子办婚事逗留时,知交祖元禅师,从荣州到戎州再追到江安、奔波数百里赶来送行,此情胜过当年汪伦送李白,黄庭坚十分感动,特地在偶住亭书《此君轩诗》为赠。《此君轩诗》及追韵之作共有3首,黄庭坚也多次书写分赠多人,戎州、江安、荣州、南溪后来皆有石刻。《蜀中名胜记·荣县》:“其北凤鸣山,则黄鲁直所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在焉。”“崇宁中,党禁方炽,苏、黄等石刻皆毁,南宋又有重刻。”如今皆不存。
其实,荣县如今是最该重刻此诗的。
祖元禅师与他的此君轩都在荣县,君子之竹、君子之屋、君子之交多重元素叠加。祖元送别正在黄庭坚乘舟欲行之际,而此次东归行期,一年前祖元便已料定——《山谷别集》《跋此君轩诗》有记:“(元师)元符二年冬来访余于僰道,约来春三月予必东归,归当复来别我,既而其年果来相见,但乞此君轩诗而已,咄嗟而成,文不加点。”
虽然此诗原书手迹与当年石刻今不存,所幸在中国历史博物馆还留有宋代拓本,弥足珍贵。
黄庭坚离开江安,到泸州逗留后即下合江,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三十日游安乐山。安乐山即今天合江县笔架山的古名,雄踞长江、赤水河之间,因三峰耸立如笔架得名。笔架山山门不远就是云台寺,寺内墙上清光绪合江县令夏与庚补刻的黄庭坚《游安乐山记》石碑,完整保护至今。
黄庭坚在合江逗留3日后,就此告别川南,前往江津、渝州。
黄庭坚在川南的遗产,不仅仅停留在形而上的精神层面,他以灵感与创意直接点化、造就的形而下物质财富,至今鲜活,价值巨大。
——黄庭坚于酒产业、酒文化的打造,可谓先驱,功不可没。
1984年7月在宜宾县横江镇出土的战国酒器“蝉纹青铜爵”,表明宜宾酒业的源远流长。而出土更多的汉代酿酒、盛酒、饮酒器,沽酒陶俑和宴饮画像石刻等,证明在汉代酿酒已有相当规模。实际上,生活于川南的僰人很早就有饮用天然发酵的荔枝酒、树头酒的习惯,后来掌握人工酿造,酿出了蒟酱酒和窨酒。
唐宋农业的繁荣,大大促进了酒业发展。
黄庭坚来戎州之前,因为“中年畏病”,已经“止酒十五年矣”,而且元丰七年三月,还在泗州僧伽塔作过《发愿文》“对佛发大誓,愿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饮酒。”
现在得念好多声阿弥陀佛,黄庭坚开戒了,没有理由,就因为——这里是戎州,虽然当初还不叫“酒都”。
“到戎州,恐为瘴疠所侵,故晨举一杯(黄庭坚词《醉落魄·陶陶兀兀》小序)”,这一开戒,之后就不用说了。
戎州文友廖致平,官至朝议大夫,他家种了两株珍稀的荔枝,绿色的果实,味道非常独特,黄庭坚称之为绿荔枝。另一位王公权,家里酿的荔枝绿酒也很有名气。两样东西让见多识广的山谷食之难忘,不醉不休。吃人手软,于是作了“两个第一”并列的点赞诗:《廖致平送绿荔枝为戎州第一;王公权荔枝绿酒亦戎州第一》。
黄庭坚戎州诗与词加起来不到100首,有人统计,其中咏酒诗10首、咏酒词15首,在这些诗词中,对美酒的陶醉和借酒抒怀是其主旋律。
江北岷江边有眼山泉,用它酿制的酒格外可口,地点就在如今宜宾一家名酒大厂的厂区内。黄庭坚不仅为它取名,还特地为之作《安乐泉颂》:
锁江安乐泉为僰道第一,姚君玉取以酿酒,甚清而可口,饮之令人安乐,故余兼二义名之名安乐泉,并为之作颂。
姚子雪曲,杯色增玉。得汤郁郁,白云生谷。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秽,辛而不蛰。老夫手风,须此神药。眼花作颂,颠倒淡墨。
外观、味觉、功效一一涉及,俨然一份酒质鉴定书或曰酒广告。
黄庭坚甚至影响到戎州饮酒风尚。
宋时戎州是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羁縻州,所谓羁縻州,是指唐朝开始在边远少数民族地区所置之州,因其为治﹐有别于一般州县。宋朝加强了对羁縻州、县的控制,在部族首领之外,加派中原政府任命的监管官员。当时戎州人以狂欢饮酒为乐,“夷俗尚巫信鬼……相引百十为群,击铜鼓歌舞饮酒,穷昼夜以为乐,储弗尽弗已也。”
黄庭坚则倡行雅饮,喝酒得和山水相依,“雍容林丘之下,清江白石之间”,还要吟诗作词,与文共饮。久而久之,也就在文人士子中蔓延开来。
黄庭坚的川南咏酒诗词(在泸州等地也写了不少)与杜甫写成都肆坊、花卉的作品具有相同的“诗史”价值,它为中国酒业高地最初的发展状态,提供了兼备科学审视与审美观察的详尽记录,保留了中国古代酒史极为珍贵的第一手材料。
酒之外,以物喜,为之文,黄庭坚食尽人间烟火。
苦笋是苦竹之笋,其味微苦,故名。苦笋能吃,这是黄庭坚在川南的一大发现,由此为蜀人发掘出一大美味食材,为农民开拓了一条新的生财之道。
大名鼎鼎的《苦笋赋》对苦笋的食用价值大加称道,指出蜀人认为食苦笋会发病的观点是错误的。黄庭坚《书自作苦笋赋后》,还进一步把江南、黔中所生苦笋与蜀生苦笋作了比较,认为蜀中苦笋不仅能食用,采食期长,且“味犹甘苦相半”,用姜汁与醋调味,是很好的美食。
川南多山、多雨、多雾,湿润,因此产好茶,唐代已名声在外。晋人茶圣陆羽的《茶经》说当时中国的茶有8个地方最为著名(“八之出”),剑南以下的宜瀘就是其中之一。
宋代士大夫追求高洁,都热衷于写茶词这样的风雅之作,茶词可算作宋词的一个分类。黄庭坚也不例外,他咏茶12首,数量位列宋词作家第一。
黄庭坚是资格茶客,对泡茶用水也十分讲究。《蜀中名胜记》引《本志》:“旧戎州南门外里许,金鱼井,山谷品其水为第一。”《明一统志》:“(金鱼井)在府城南。黄庭坚寓居时酷喜茶,令人遍汲井泉试之,惟此水品为第一。”
蜀地之竹,随地自成风景,更一身利农。川南丘陵、山地的竹,品种繁多,郁郁葱葱,今天的世界自然遗产蜀南竹海,便在宜泸之间。
黄庭坚爱竹,繁茂的竹子给了他很多灵感。戎州黄斌老和他弟弟黄子舟都曾经画竹相赠。
黄庭坚所作《次韵斌老所画横竹》《用前韵谢子舟为予作风雨竹》《戏咏子舟画两竹两鸲鹆》《题也足轩并序》,以及前面讲到过的多首《此君轩诗》等,不仅抒发了自己的君子情怀,也为川南的仁人志士留下了值得向往的心灵标高。
唐宋时期,川南地区盛产荔枝。明曹学佺《蜀中广记·方物记》第五评价说:“荔枝,泸、叙之品为上,涪州次之,合州又次之。涪州徒以妃子得名,其实不如泸、叙(戎州后为叙府)耳。”
黄庭坚在戎州时品尝荔枝甚多,歌咏荔枝的诗歌如《次韵任道食荔枝有感三首》等也不少。他写道:被贬入蜀,虽然6年没有回乡,但每年都能吃到色香味美的荔枝,也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戎州出产的茄子中有一种叫银茄,色美味俱佳,黄庭坚想“乞种过江南”,带回家乡栽种。别人送他银茄,他连写4首咏银茄的诗作为回赠(《谢杨履道送银茄四首》)。
豆粥即今天的红豆稀饭,本是戎州百姓的家常便饭,在黄庭坚笔下,却是:
豆粥能驱晚瘴寒,与公同味更同餐。
安知天上养贤鼎,且作山中煮菜看。
(《答李任道谢分豆粥》)
后两句借题发挥,朝廷供养贤士之鼎,却用来煮山中野菜,可知贤士处境如何。
黄庭坚为川南山水胜迹还留下了好些他的命名,堪称作品之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以嘉州为例。黄庭坚在此地很有感觉,俨然飘泊的游子找到了“家”(《凌云纪游》:“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他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在这被称作“天下之最”(宋代作过眉州知州的洛阳人邵博有言“天下山水之胜在蜀,蜀之胜曰嘉州”)的名胜堆里,八方欣赏,四下给那些景观重取名字,以至于后来有人把他这一趟嘉州行也称为“更名之旅”。
泛舟到凌云山前,离堆“突然于水中,如犀牛之状”,旧称乌牛。黄庭坚登上山顶,不以为然:叫什么乌牛山呢?既然寺里供奉的主尊是乌尤大士,寺以佛名,山以寺名,统称“乌尤”多好!高标山前有一处安乐园,“登览胜绝,殆冠西州”,有“西南第一楼”之誉,黄庭坚以自己“涪翁”的名号为轩榭命名,安乐园自此新辟“涪翁亭”景观,声名远播。安乐园旁有丁东院,丁东院中有丁东井。此井是口天然洞穴,常年水滴下注,声如金玉,当地人在此筑亭置景,名曰“丁东水”。来到这里。黄庭坚忽然想到了曾在嘉州任军事判官的宋代诗人石介《嘉州寄左绵王虞部》中的诗句:“江山如画望无穷,况蜀升平岁屡丰。万树芙蓉秋色里,千家方响月明中”。“方响”是宫廷的一种乐器,乐音清越,黄庭坚改名的兴趣被再次激发,吟出了“古人题作丁东水,自古丁东直到今。我为更名方响洞,信知山水有清音(《(同治)嘉定府志》)”。
川南多地建有纪念黄庭坚的涪翁祠、山谷祠,充分表达了川南人对黄庭坚念念不忘的情义。
戎州涪翁祠是其中代表,它始建于南宋,在明成化、正德、崇祯,清道光、咸丰、光绪年间迭加修葺,至今已有700多年,是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交流融汇的一个典型。光绪二年(1876年),涪翁祠还雕版刊行了《黄山谷诗全集》。
今天的游客还能在涪翁祠遗址厢房壁上,看到明成化十八年大儒周洪谟写的《重修涪翁祠记》,文章详细记叙了当地人对黄庭坚的念念不忘:
黄庭坚离开之后,涪翁祠就在城北大江北岸建起来,而且将这里的山山水水都冠以黄氏大号:小河被叫作“涪翁溪”;坡地山谷被叫作“涪翁谷”;巨石上面,还有大字书写的石刻“涪翁壑”;逶迤、平旷的岩石山体,被叫作“涪翁岭”。
元末涪翁祠被毁后,明朝宣德年间地址被占用建起了道观。景泰郡守扬德衍在观东重新为黄庭坚建祠塑像,重树涪翁亭。这之后,郡守陆克深认为“一切寺观非古迹者,不许创”,于是拆观而“新其堂”,把黄庭坚塑像迁回原址重建涪翁祠,“每岁五月五日,率属致祭”,“風流于泽则见重于后世”。自此之后,在祠里祭祀黄庭坚、表达戎州人的追远怀本之心,慢慢演变成为当地民俗。祭祀礼毕,会聚宴饮,又成为文人雅聚交流的场所。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黄庭坚从戎州沿江而下,经泸、渝、涪、忠、万、夔州出峡。这一年,他57岁,4年后在广西宜州去世。
弹指一挥间,入蜀6年,川南3载。
三峡怒涛、夔门雄关、摩围山色、川江云雾、翠屏晚钟、大雅华堂、峨眉山月;竹枝歌谣、巴山夜雨、畲田野火、荔枝茶叶、青竹苦笋、岷江诗流、蜀中贤达……往事历历。
黄庭坚在川南,笔下的诗词、书法、书信,身后的行踪、遗址、景观,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浓墨重彩的大观园,熠熠生辉,千古流芳。
斯人已去,斯人长在。千古遗存,来者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