劁猪
2017-11-09王善余
王善余
1
德安这辈子只恨三个人,除此之外,再无人可恨了。
这天早上,德安胳肢里夹条烟,两瓶酒拎在手里。德安一动身,狗就跟上来了,像押钞员那样跟着德安。德安猛回身,飞起一脚踢中了狗嘴。狗疼得一边跺着后脚,一边拿前爪揉嘴,嘴里呜呜的,像口齿不清地骂人。狗日的,你也瞧不起我,你不跟着我,莫非我手里的东西能让人抢了不成?德安说。狗瞧不起自己倒没什么,问题是狗让女人月季训成了特工,成了耳目。月季背着男人干起那事不分时辰,心里是有底的,有狗望风呢。有天晌午,德安挥汗如雨地刨地,有人提醒他说,德安不回家看看?这人话里有话。德安扔下镢头往家跑,刚到村口,就看到自家的狗像个巡逻兵,在村头巡视。狗看到德安并没摇着尾巴前来迎接,反倒一掉头射回家里。德安一进门,月季红着脸坐在那里梳头,像刚洗完一次澡。狗温顺地卧在月季身旁,眼里藏着一种温婉的嘲笑。德安终于明白,自己扑了空,原来是狗报的信。
尽管狗对不住自己,但这一脚有些重,让雪白的狗牙变得石榴籽儿一样的红润。德安这一脚把心踢软了,伸手按狗头摸一把,有致歉安抚的意思。德安用温和的表情配合着安抚的动作,扬扬手示意狗回去。
德安今天要到肖一刀那里学一门手艺,劁猪。德安做出这个决定,比酝酿一个杀人计划还可怕,甚至是恐慌了好一阵子,德安几乎数夜失眠。
早春的风貌似温柔,但你一碰到它,它就咬你一口。德安清水鼻涕亮晶晶地悬在鼻尖,提酒的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加快步子往肖一刀家赶。
肖一刀伸直两腿坐在院子里,裆间夹着一块磨刀石,劁猪刀在磨刀石上唰唰地游走。
磨刀啊。德安说。
肖一刀抬眼看到腋下夹着烟、手里提着酒的德安,颇感意外又甚是惊喜。咦?德安啊,来来来,到门上遛遛咋还带着东西呢。
一条烟,两瓶酒,拿不出手。一刀叔。德安讪讪地笑着。
你这孩子倒是实在。——怎么,有事求我?肖一刀手里的刀停了,一收腿站起身。
我想跟你学劁猪。
肖一刀一脸惊诧,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跟我……学劁猪?村里连三岁毛孩都晓得你德安胆小,见了血都吐,你吃不上我这碗饭,吃不上的。
德安把烟酒搁在凳子上,从怀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肖一刀。肖一刀两手都是水,没法接,德安就把烟戳在肖一刀的嘴里。一刀叔,我跟你说,跟你学劁猪,我胆子不就练大了吗,只要你敢教,我就敢学,不过你放心,我砸不了你饭碗。您老几十年的道业,谁能砸了你的饭碗?
肖一刀像面试那样盯着德安看了半天,拿拇指试试刀刃说,你真的想学,我还有啥话说,好歹我这门手艺不会失传。
肖一刀是当地闻名遐迩的职业劁猪匠,以一刀取出猪卵著称,有近三十年从业生涯;那把韭菜叶宽的劁猪刀被他玩得出神入化,犹如神器;那些晃着卵子寻衅滋事的公猪仔见了无不胆战心惊,六神无主。据不完全统计,近三十年来,肖一刀割下的猪卵少说也有十万枚,让众多青春年少的猪们沦为太监。肖一刀的职业有些残忍;但残忍的职业给肖一刀带来莫大的收益。除了收取手工费,鲜活的猪卵还把肖一刀养得膘肥体壮,面色红润。肖一刀的女人丰乳肥臀,乳汁源远流长,也是猪卵培育的结果。这且不说,肖一刀年且六十,在四尺宽的疆场上尚能骁勇善战,长驱直入,猪卵自是功不可没。村里没人眼红的,不但不眼红,还替肖一刀说话。说肖一刀就是吃猪卵的命,谁让人家是肖一刀呢。你要眼红,给你把劁猪刀你去试试。家里的猪卵让人割了,户主对肖一刀还要感恩戴德,说没有肖一刀那一刀,公猪仔像得了多动症,骚得不行,成天爬这个骑那个的,光长毛不长肉。劁了好,劁了就往肥里长,年底就能出栏哩。
德安每每说起肖一刀劁猪一事,月季一歪嘴截住他的话,你知道个啥?小公猪不劁能长膘吗?别说猪,人都能劁,皇宫里的太监不就是皇上让人给劁了么。
月季的话立即触动了德安。肖一刀要是会劁人就好了,德安说。月季明白了德安的意思,脸上挂不住了,红一块白一块的,再无话可说。
喝早酒是肖一刀一好。肖一刀收了德安的礼,也应了德安学劁猪一事,决定留德安陪自己喝一顿早酒。肖一刀说家里没什么菜,菜坛子里腌着猪卵,可以用萝卜条炖猪卵下酒。德安一听胃里起了反应,有股气往上冒,却不好拒绝,怕扫了肖一刀的兴。
肖一刀像个美食家,一口酒灌下去,一只猪卵塞进嘴,像吃萝卜那样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德安差一点儿想吐,筷子舉在那里纹丝不动。怎么,嫌家里的手艺不行?肖一刀说。这样,不要拿鼻子去闻,填进嘴大口嚼就是了,越嚼越香哩。肖一刀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
德安再不动筷子就显得不识抬举了,于是,像害口女人那样,用筷子夹起一只猪卵放在唇间探出舌头舔着。德安如此排斥,是因为他由猪卵产生了让他羞愤的联想……
吃完酒,肖一刀打着酒嗝说,德安,劁猪这手活我干了快30年,没失过手。我知道,有身份的人瞧不起劁猪的,瞧不起又怎样,我不照样干了几十年。你真的想学,就不要在乎人家说什么。
德安垂着两手貌似听着,心思却不在肖一刀的嘴上。
德安在思忖着如何手起刀落割下猪卵。
2
德安斜着眼,对着阳光端详一把劁猪刀。这是肖一刀用一截大号钢条磨制的刀,刀面雪亮,刀锋逼人;刀柄梢打磨尖细,弯成一个钩。一把刀看上去,像手术医生用的镊子。
你拿的什么?月季伸过头问。
劁猪刀。
哪来的?
肖一刀的。
拿它做什么?
劁猪。我打算跟肖一刀学劁猪。
月季一脸不屑,就你那芝麻粒大的胆子也能劁猪?我看猪劁你还差不多。
德安收回刀,眼瞪大了一圈,看着月季招摇的上怀,想到自家的油菜地,春风一吹,不知摇曳着几多风情。有了风情的招惹,狗杂种们不仅看了,还摸了舔了。德安手里的劁猪刀像平静的水面走过一阵风,微微波动起来。endprint
在乡村,女人的身子类似于供桌上的供品,除了自家男人,任何人都碰不得。女人若有突破禁忌的举动,就算自家汉子不予追究,那横飞的唾沫,也能将她淹没。往往是,不谨失身的女人不是投了井,就是悬了梁。旧时,有些地方,还有将偷情的女人沉潭的族规。
月季颇有些例外。
月季像枚果子,做姑娘时就让人咬了一口。破了月季身子的男人是南京的下放知青。知青对着月季发誓说,这一口不能白咬,要娶月季,要在村里安营扎寨,就算落实政策也不回城。月季身体里澎湃着城里人的潮水,让对城里男人的味道素不相识的村姑们嫉妒得不行。
那一年,知青们的春天来了,那个信誓旦旦的南京知青鸟一样飞到了江南。月季的身体像发酵的面团,一天天看涨。做下这件事,村里人对月季却网开一面,把唾沫指向南下的背影。
驴日的,什么上山下乡干革命,是干女人来了。人们红着眼说。
德安倒是捡了便宜,把月季连同肚里的幼雏收到自己门下。
洞房里,月季伸出食指,娇嗔地戳向德安的脑壳说,看你憨头憨脑的,福倒不浅,不出一点力就有了收成。
德安不以为然,说这个力哪个男人愿意让别人出,只是我晚了一步。
德安知道娶到手的是让人拆过封的女人,心里难免结个疙瘩;但想想自己家庭成分和一贫如洗的家境,德安认为值了,不算吃亏。
月季和德安过了几年,算是心无旁骛,也没见什么异常迹象,德安心里对月季就高看了几分,婚前的事也就忘了。我女人是正派人,除了南京知青,没人敢再碰她。德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一股暖流在心中汹涌。
但是,有一年,德安的自信像成熟的庄稼遭遇了灾情。
那年,大概是广播里响着“批林批孔”那年,“五类分子”时不时在队部集结游行那阵子,月季体内像埋了火种,风那么一吹,月季身体呼啦一下就着了。把月季身体吹着的不是风,是民兵营长李卫国。
德安收工回家,看到民兵营长李卫国骑在月季身上忘情地颠簸。月季呢,月季叉开腿,哼哼唧唧的,像得了牙病。二人犹如音乐喷泉,李卫国颠簸一下,月季的哼声就抬高一截。德安像被掏去了五脏六腑,成了一具躯壳。回过神,德安摸起饭桌上的菜刀,手腕像被菜刀电着了,菜刀哐当一声栽在地上。
想杀我?李营长面目狰狞地提着裤子说。
月季扯扯李营长的裤腰说,还不快走。李营长跨出门,忽又折回身,——那支步枪差点儿落在德安的门后。
有些事一时跟你说不清,李卫国是什么人你能不知道?
月季把一撮头发挽在手里,若无其事地套上皮筋。
欺人欺到家了……我德安再怎么说也是个人,不是畜生。
德安蹲下身,头搁在双膝上。
这人再贱也不能贱得不要脸。这句话像未出世的胎儿,在德安的肚子里踢腾。德安不敢说出口,他能掂量出这句话的轻重,他不想失去没下什么成本就娶来的女人。
德安饭也不吃,蒙头睡了。一合眼,在深重的黑暗里,李卫国像一名骑手,在月季身上呼啸。德安张开双臂扑上去,一支步枪指向了他。德安一翻身,手里攥着月季的奶子。月季光着身子睡意正浓,奶子被德安这么一抓,翘起头,以为德安要干些什么。德安侧身看向窗外。一缕月光照进来,像月季喷射的乳汁。
德安觉得今晚的月光很扎眼。
3
肖一刀背着两手走在前面,腰带上坠着荷包大的布袋,布袋里装着劁猪工具。德安跟在肖一刀身后。
劁猪不是杀猪,是细活儿,和卫生院给男人结扎一个样,眼要尖,手要快。肖一刀說,今天去杨柳庄给刘麻子劁猪,几天前就约好了的。刘麻子你知道么?朱善本的连襟。
德安锉着牙,没接肖一刀的话。
肖一刀意识到当着德安的面不该提到朱善本,这不是伤人吗,就说,德安,你别往心里去,谁不知道朱善本管不住自己的裤裆。不就是个村长嘛,把人活成了畜生,人收拾不了他,天也收拾不了他?要是一头猪,我非劁了他。
德安没顺着肖一刀的话题走,他说,一刀叔,公猪没了蛋子,就不能干那个事?
肖一刀说,这还用问。打个比方说,光给你一根枪,不给你子弹,那枪能用吗?古时候皇上为什么对宫里服侍娘娘的太监用了宫刑?还不是让他们那玩意儿报废掉,免得惹是生非。
德安对肖一刀所说的道理不是不懂,只是想在肖一刀的嘴里求证一下自己的想法。
没进刘麻子的院门,刘麻子从猪圈里翻出来,说来得正好,公猪崽还没喂食呢。肖一刀卸下腰带上的工具包交给德安,伸头向猪圈里看看,连声夸赞刘麻子圈里这窝猪长得短腿长腰,是上好的肥猪坯子。刘麻子喜不自胜,一语双关地说,有你这一刀,我的猪秧子准能提前三个月出栏。
德安头也伸向猪圈,他看到一头猪崽两只前蹄搭在另一头猪的背上,绷直后腿,像推独轮车那样在圈里兜圈。德安忍俊不禁,忽而冷了脸,心里说,狗日的,一会儿摘了你的蛋子,看你还骚不骚。
肖一刀束紧腰带,挽起袖子,一翘腿,纵身跳进猪圈。猪崽们闻风丧胆,上蹿下跳。肖一刀不仅是劁猪的行家,还是捉猪的好手。只见他猫着腰,瞅准一头,扑上去,提起两条后腿,递给在圈门处接应的刘麻子。
肖一刀把猪脸朝上摁在地上,弯起右腿压住猪脖子,左腿绷直,样子酷似练功的武林高手。
酒精棉球递给我。肖一刀说。
德安像手术室里的护士一样,按照肖一刀的吩咐,把工具包里的酒精瓶、棉球和劁猪刀一一递给肖一刀。
肖一刀抓住猪卵轻轻捏了捏,棉球蘸了酒精在动刀处擦了擦,这是消毒。肖一刀还没动刀,刘麻子的门前已围了一圈人。还有几条狗立着前腿坐在那里。场面十分隆重,又那么惊心动魄。肖一刀捏紧劁猪刀,像拿着毛笔写字那样,对准猪卵就是一“笔”,干净有力,绝不拖泥带水。肖一刀用力一挤,猩红的猪卵赫然入目。
肖一刀割猪卵的时候,德安走神了。德安忽然觉得肖一刀膝下摁着的不是猪,是人。德安想到了民兵营长李卫国、粮站站长赖一强和村长朱善本。80年代初,首次严打时,李卫国因强奸妇女让政府给崩了,赖一强让一颗肿瘤取走了性命,只有朱本善还活着。endprint
那年李卫国和月季做下那事以后,德安发狠说,再让他撞见,非剁了李卫国不可。月季蹙着眉说不能剁,不但不能剁,还不能得罪李卫国。因为李卫国说,德安祖父是地主,土改时地让人给分了,但身份没人领。月季听懂了李卫国的意思。月季背上冷飕飕的,像有一阵风疾驰而过。闭上眼,吁口气,月季脑子里就是一排脖子上挂着牌子,对着群众低头谢罪的“五类分子”。 那个黄昏,月季鬼使神差地随了李卫国的心愿。李卫国像拿了通行证,在月季身上畅行无阻。有了李卫国的暗中保护,在风起云涌的乡村运动中,德安父子俩没有一次受到祖父牵连。
德安认了。
隔三差五地,李卫国都会背着一支步枪光顾月季的身子,仿佛那是个茶馆,斗牛鬼蛇神斗累了,到那儿歇歇脚,品品茶,天上人间啊。李卫国每次莅临,月季事先在窗台上放一只花瓶,瓶里插着几枝塑料花,像地下工作者设置的暗号。德安收工回来,瞅到花瓶,转身到菜园里转悠。操你妈的,我这不是给人家放哨吗。德安不知道骂的是谁。
有次,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小勇放学回来,德安忙上前截住,说,儿子,过来,我给你掐朵喇叭花。小勇扑闪着眼睛,一脸天真地看德安手里的喇叭花;德安鼻子一酸,揉揉鼻子,心里说,反正你也不是我的种,老子今天就做一回对不住你的事了。待李卫国提着枪出门,德安方搀着手里举着喇叭花的儿子进屋。
肖一刀把劁猪刀掉过来,用刀柄端的钩子钩出一串肠子一样的东西,又调回刀口,轻轻一划,一坨血腥的东西扔出去。最后要做的是缝合刀口,再度消毒。经过这么一刀,那猪崽元气大伤,晃着身子趴在墙脚歇着去了。
不到一个钟头,肖一刀劁了六头猪,德安只是打打下手。
谁都不要动!
孩子和狗争抢冒着热气的猪卵,肖一刀厉声阻止了他们。
肖一刀让德安摘来几片蓖麻叶把猪卵包了。肖一刀净了手,拿了工钱要走,刘麻子讪笑着说,一刀兄弟,你看这猪卵……善本几天头就让我给他留着,他要补补身子……
肖一刀愣了愣说,成!
4
德安亲自操刀劁第一头猪,因为怯场,手里的刀抖得要命,迟迟找不着去处。膝下的猪崽叫得撕心裂肺,两条后腿一阵乱刨。肖一刀急了,我说德安,你这是劁猪呢,还是给猪相面?赶紧动刀啊。德安狠狠心,刀还是走偏了,一刀划到猪崽的大腿上。主家抬眼看看肖一刀,脸上甚是不悦。他的女人抱怨说,这猪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好好的猪腿让你给划道口子。
再经几轮实战,德安的胆子大了不说,对劁猪的整个流程了然于心,刀子也走得轻车熟路,就是肖一刀不在场,亦可独立作业。
德安劁完猪回来,手里提着几枚猪卵。那条狗恭候已久似的,见到德安欲掉头冲进院子,德安扬扬手,把猪卵扔过去。那狗用尾巴致谢一番,叼着猪卵走了。德安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院门,他看到了朱善本。
劁猪回来啦?朱善本说。
你来做什么?德安一脸敌意。
我来通知小组长开会……朱善本南辕北辙地说。
吔?你看我家哪个是小组长?
……我这纽扣不是掉了吗,顺路过来请月季帮我缝上……家里不是病了吗,连根针都拿不动。
朱善本刚出门,德安提一条板凳横在门口,两手提提裤腿坐了。
我说你能不能改改,过去的事我就不提了,那是咱的命握在别人的手里,有些事不忍也得忍。现在好歹咱也抬头了,莫非还怕谁不成?你看孩子也都这么大了,说成家就能成家了,再这样下去,脊梁骨都让人戳烂了,你让孩子怎么做人?
德安睁着火烧云一样的眼睛说。
月季給德安端来一碗开水,岔开话题说,我就不懂,你怎么想起来跟肖一刀学起了劁猪——你不是说劁猪不是积德行善的事么。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我说你呢。
你少给我凶,这家没我罩着,你德安能有今天?不识好歹的东西。这些年,外人眼里你德安是个老实人,心善,连一条狗都没得罪过。可你心里恨谁我一清二楚。对我,你巴不得一口吃了才好。当初你要看不下眼,那李卫国你怎么不去给剁了,赖一强你怎么不去给砍了?你没那个种。你以为我愿意做那丢人事?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号人,尽受人欺负。月季越说越往悲里走,声音哽咽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德安抬起头,红着眼说,那你说,你跟朱善本的关系能说得清?
你就是一头被劁过的猪!
月季扭头进了里屋。
被劁过的猪?这可是句挖人心的话!德安立时羞恼不已。月季分明是说,自己没那个本事,还怪朱善本乘虚而入吗?德安浑身哆嗦着,真想扑上去撕了月季。
手脚上不敢有任何举动,心里却是骂开了:妈的,李卫国让政府毙了没几年,你又和粮站站长赖一强搅在一起,也是老子没那个本事吗?老子恨不得揪下他的卵子喂狗。一簇火焰腾地升起,把德安的心烤得滋滋响。
怎么说呢,粮站站长赖一强杀进月季的身体不像李卫国那么凶,那么直截了当。赖一强使用的是迂回战术,像一条蛔虫,不动声色间,在女人的身体里就扎了根。
——那年秋,镇上的粮管所在村西设了一个粮站,每年夏秋,附近几个村村民都是在这个粮站完的粮。粮站虽小,却对村民送过来的粮食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负责验收粮食的家伙手持一把粮食探子,往麻包里一戳,一抽,拈几粒嘴里一嗑,就能断出粮食的水分是否超标。验粮员嗑粮食的时候,那张嘴像一种仪器,汇聚着众人的目光。验粮员往往昧着良心,不照事实说话,导致一些与之关系生疏的粮农的达标粮食不能顺利入仓,粮食就要在晒场上晾晒,费时费力不说,还误了农活;而那些暗中给了好处的人,粮食纵使水分超标成色不够也能顺利脱手。
德安的粮食无可挑剔,却被验粮员拦住了。德安和月季两口子找站长说理。站长赖一强就是这时瞄上月季的。
……这怎么行,要秉公办事嘛。赖站长手里捧着热水杯,目光在月季肥沃的胸部走了一圈说。
出于感谢,德安让月季提了一竹篮鸡蛋给赖站长送去。赖站长坚决拒收,说粮食达标就是支持我工作,谁敢设置障碍就开除谁。月季激动得眼里发潮,认为碰上了好站长。刚要走,赖站长说,鸡蛋你提回去,改天有空我去你家,炒给我吃吧。站长只要不嫌俺穷,你就来吧。月季是这么说的。endprint
收完秋粮,赖一强果然就去了。
饭毕,月季收拾饭桌,德安陪赖一强说话。赖一强一边剔牙,一边醉眼迷离地看着月季。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月季上身着一件缀满碎花的的确良褂子,褂子大小适中,紧贴腰身,勾出令人沉醉的线条。赖一强像赏着一幅油画,他看到了油画上悬垂的双乳的侧影。月季动作麻利地擦擦抹抹,那侧影也跟着弹跳。月季感到身上一阵灼热,像有一束火辣辣的阳光簇拥过来。月季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将褂角往下扯了扯。
赖一强从巨大的眩晕中醒过来,嘴唇湿漉漉地笑了。
赖一强和月季混熟了,一些事自是水到渠成。
月季妹子,只要你有心跟着我,我赖一强亏待不了你。别的话不敢说,每年夏秋完粮你不用愁,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赖一强汗毛丰茂的长腿绕在月季的背上,捻着月季的耳垂说。
有赖一强罩着,德安家的粮食是好是歹总能顺利出手。月季呢,利用这一资源,得寸进尺,打下的麦子不是少晒两个太阳,就是往里头掺些瘪谷。这么一来,同村人就看不下了,心里窝着气,背着月季嚼舌头。
粮站太霸道了,上等的粮食也挑肥拣瘦,还让不让人过了。一个女人说。
那是你没本钱。另一个说。
我没本钱,月季有本钱?
月季怎么没本钱,那对奶子就是本钱。你知道站长叫个啥?叫来一枪,月季只要让他来一枪,啥话都好说。不信你也试试。
众人像欣赏着一个小品段子,笑得龇牙咧嘴。这话传到了德安的耳朵里,德安像迎头被泼了一舀子粪水。德安跟月季说,跟他断了吧,唾沫星也能淹死人。不就是卖点粮食么,只要符合标准,还用得着走他站长的后门?
月季狠狠地挖了男人一眼,凭你那点本事,硬碰硬的能行?拉倒吧,这年头不靠关系啥事也办不成。你看粮站里每天挤得人头爬人头,有些户粮食晒了好几晌,过了好几宿也不给过磅,急死人哩。不是赖站长给垫句话,你粮食等霉了也卖不掉。
数年后,粮站站长换了,说是赖一强得了绝症已去了阴间。
德安释然。
5
月季出门扯草,远远看到,德安倚着草垛,拿一把劁猪刀在刻着什么东西。月季没惊动他,悄悄退了回来。院子里堆着一摊红薯,这是头天从地里刨回来的。月季弯身收拾着滚到脚下的红薯。
德安从一户劁猪人家回来,月季一只手背在身后拦住了他。
你说,你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月季起伏着胸口说。
德安没好气地说,我背着你杀人啦。
月季上前一步,脸几乎贴着了德安的下巴,不承认是吧?月季手里举起一个红薯雕刻的小人,这是什么?
这是一件轮廓粗糙的人形雕刻品,下身处刻有一套阳物,阳物上布满了刀痕——显然是一刀刀划上去的。这是德安的作品。
德安说,你从哪里翻出来的?给我。伸手去抢,月季一收手,德安抓了空。
月季说,我扯草时扯出来的。德安你别跟我耍心眼,你肚里那堆花花肠子我能不晓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刻的是谁,是朱善本,你恨他,你就用刀划了他的下身。有本事,你去劁了他啊,去啊。
德安从月季的话里嗅到了蔑视和挑衅。你以为我不能?再做丢人事,两个我都给劁了,一个不剩。
月季腰一挺一挺逼向德安,你劁啊,你劁啊,来,我送给你劁,不劁你不是人。德安节节后退,脚下踩着一个红薯,扑通一声仰面摔在红薯堆上。月季嗤地笑了,把那个红薯雕塑掷向德安。德安接住,张开嘴,对雕刻品的下体咬一口。
你干嘛跟肖一刀学劁猪?该不是学劁人吧?月季的表情有所升温。
意图被识破,德安欲言又止。
本来,李卫国和赖一强相继离世,没人再打月季的主意;谁知道呢,偏偏冒出个朱善本,真是后继有人呐。朱善本原是个贩鱼的,娶了老支书的女儿,老丈人退了,托上面的关系让女婿当上了村长。朱善本的女人早年得了肺结核,成天不是咳嗽就是吐,这么个女人躺在床上,对朱善本来说就是形同虚设。朱善本熬不住了,用鱼市上练就的巧舌逗乐了不少同样寂寥的女人。朱本善好像摸透了月季的脾性,知道月季在男女交际上历史悠久,便心有所动。
有次,朱善本溜到月季门上,德安不在家。好歹是个村干部,月季端茶倒水尽到礼数。个把钟头了,朱善本还没有走的意思。朱村长还有事?月季说。怎么,不想村长多坐会儿?朱善本话里带着几分轻佻。我还要喂猪呢。我也饿了,不如先喂喂我。朱善本站起身。朱村长,论岁数,我几乎比你大一圈,你可不能这么说话。朱善本说,你那身子跑马场一样,李卫国能上,赖一强能上,我怎么就不能上,难道我这上有毒?
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我有的是办法!朱善本阴险地笑了。
秋冬时节,农活基本终结,村里组织村民为一条河清淤,朱善本是此项工程总指挥。河边架一台水泵抽水,抽着抽着,水泵伸进河里的吸水管堵塞了,负责人问朱本善怎么办。朱本善说好办,让人下水清除进水口的杂物不就行了。那人问让谁下去,朱本善说让德安下去。深秋的天气有些凉,清凌凌的水面走着风。德安踌躇了。
怎么,我的话不好使?朱善本从嘴里拔出烟。
德安,朱村长的话你能不听?人们附和着。
德安脱了衣服,穿着裤衩,半截身子插在水里,在入水口处捣鼓半天,水泵正常出水了,方湿淋淋地爬上岸。朱本善表扬说,德安同志表现不错,要多给计一个工。
回家以后,德安和月季行房的时候不行了,德安那东西蛇一样垂着,月季怎么逗都无动于衷。月季说上次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德安说可能是那次下水受凉得了病。月季追問缘由,德安说了朱善本让他下水清除水泵吸水管堵塞物的事。
这个挨千刀的,缺八辈子的德!月季坐起身,一把扯过被子,手指向门外说,他朱善本害你呢,去,找他给你治去!
月季话有些重,但德安心里盈满暖意,他知道女人这是疼他,他还由此推测,朱善本就是有心接近月季,也得不了手。endprint
月季成天忙里忙外,手脚一刻也不闲着。或许是孩子大了吧,也可能是过了年龄,月季的心已收回来了,回到日月上来了,回到男人身上来了。德安感觉头上的天是明朗的,脚下的地是厚实的,人们看自己的笑容也是纯正的。
然而,德安对夜晚却有着有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知道,一到时辰,月季会让他投入另一种劳作。他害怕这种劳作。他不敢去尝试,尝试的结果只能是沮丧和惆怅。面对摊在被窝里的那副柔软的潜伏着热力的身体,居然不能做出一点表示,德安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唉——
冗长的叹息像一缕蚕丝,从德安的嘴里吐出来。想到河工上朱善本偏偏让自己下水——这不是收缴我的武器,让我阵地失守么——德安蓦然怕了,一种担忧潮水一样漫过来,淹没了他。
6
一个晌午,清风徐来,阳光正好。
德安在一户人家劁猪,肖一刀旁边看着。德安流畅的动作,娴熟的技艺,让肖一刀喜形于色。肖一刀说出生平最有诗意的一句话。真他妈青出于蓝胜于蓝啊。肖一刀是这么评价的。
这当口,朱善本带人收提留款,路过劁猪现场,就停下来看。德安啊,你把这么多的猪蛋给割了,不怕猪报复你?将来到了阴曹地府,兴许它们要找你算账呢。朱善本说着笑话。
德安没吭声,肖一刀倒是说话了。肖一刀说,不安生吃食,成天乱来,怎能不劁?朱善本脸上一阵灼热,他似乎听出了点什么,自嘲地笑笑,带人到下一家收提留款去了。
当天主家留饭,德安多喝了几杯,月亮偏西才回家。到门前的土场上,狗对着月亮一阵狂吠,像古战场上升起的狼烟。德安推门进去,一股烟味劈头盖脸。不好,家里有人来过。德安迅即作出如此判断。拉开灯,月季沉沉睡去,脸上溢着红彤彤的笑意。
德安猛地想起仓库里的棉花垛。
那年秋里,村里的女人们都在集体的棉花田摘棉花。德安有事去找月季。德安在棉花田看了一圈,连月季的人影也没找着。摘棉花的人说月季可能在村部堆棉花的屋里择棉花呢。择棉花是采棉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棉花从棉花壳里剥离出来,装进筐。
盛棉花的屋子是个仓库,德安来到仓库门前,门没上锁,却推不开。德安敲了敲,没人应,又喊两声,还没人应。德安绕到仓库后墙,欲从后窗里看个究竟,但窗户有点高,够不着。德安搬来几块砖,踮起脚尖往里看。这一看,德安的身体就被一种电流样的东西击中了,脑子嗡地炸了,一斜身,跌坐在地。
德安看到了什么?德安看到了朱本善像一条硕大的蟒蛇,在棉花垛里拱着身子,下身处还盘着两条腿。这是多么熟悉的两条腿啊。棉花垛里的缠绕,像海浪里两条格斗的鲨鱼。
月季一进门,看到德安挂着脸,问德安遇到什么事。德安说,谁做下什么事谁心里清楚。
月季生气了,哎,我说德安,你说谁呢,谁做下什么事啦?
棉花多软和,还择棉花呢,我看是择人,丢人啦!德安含沙射影地说。说着话,好像脖子断了,德安耷下头,摊开两手捧住脸,棉花垛上的形影在眼前的黑暗里漫漶。
德安的话像盆冷水,月季这块烧红的铸件经这盆冷水一淬,顿然冷却。
……你都看到啦,唔,德安,我对不住你,可我……月季埋下头,是朱本善他先不要脸,硬打硬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不要拉裤盖脸啦,一只巴掌拍不响,我都跟你说多少回了,这方面要收敛收敛,不为我,也得为孩子想想吧?你赶紧跟他断了。朱善本这东西,睡了人家女人不说,还到处炫耀,把人家的名声糟蹋成什么了。
月季说我改。
德安既恨自己无能,又为一时找不着办法断了月季和朱善本的来往而苦恼。不知什么时候,德安想到了跟肖一刀学劁猪。
……翌日晚上,德安提上一只帆布包,包里装着劁猪工具和一瓶酒。
到了朱善本的门上,德安问,朱村长在家不?
屋里的灯亮了,朱善本问,谁啊,这么晚了,都睡下了。朱善本披着衣服靸着鞋,打开门,见是德安,说,喔,德安啊,有事?德安说没有事,晚上睡不着,想和村长喝杯酒。朱善本喜出望外,说,家里的身体不行,也睡下了,就把菜橱里的两碟剩菜热热吧。菜端上桌,又去找酒,德安说,我带酒来了。
德安说酒量不行,次次只抿一小口,不出半个钟头,一瓶酒几乎都让朱善本喝了。朱善本醉眼朦胧,硬着舌根说,德安,我,我对不住你,按说,我请你喝酒才对,你倒找我喝酒来了,这成啥了……朱善本说着就不说了,身子慢慢瘫下去,头挂在桌边上。
朱善本睡西卧房,女人睡东卧房,除了女人在卧房里咳嗽,家里再无别人。
德安把朱善本拖进西屋,掀到床上,将他的身子理直。扯下裤子,德安看到一坨黝黑的东西,这东西侵占了他的领地,冒犯了他的尊严,他真想一刀剁了它。
德安取出酒精棉球,蘸了酒精,在朱善本的卵子上擦拭;拿出劁猪刀,像肖一刀那样,对准那东西正要划去,忽然听到朱善本的女人说,善本啊,你少喝点,我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喝坏了身子谁照顾你,孩子又不在家……跟着是一阵锥心刺骨的咳嗽。德安仿佛看到,
那咳嗽里还携带着猩红的血迹。
德安手里的刀子剧烈地颤栗。
德安躊躇一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收回刀,淹没在夜色里。
和朱善本喝酒的事,德安只跟肖一刀说过。
劁猪刀你也带去了?肖一刀说。
带去了。德安说。
肖一刀沉默一会儿,猛地从嘴里拔出烟袋嘴,怎么不动手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