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牛铃
2017-11-09桑原
桑原
1
一个老人,一头老牛,在桑河原上一派秋叶黄的景色里,闲庭信步样慢悠悠回村。落日的余辉撒在牛身上,泛着一片金黄灿灿的光芒——这是三天前一道奇特的风景。奇特的那是桑河村最后一头牛,也是最后一个这样眷顾牛的老人。三天后,这一幅美丽而温馨的图画便被无情地揉碎了,牛屋昏暗,老人精神萎顿,老牛奄奄一息,一篮青草尚鲜嫩。
残酷地把这一切改变的,是开回村来的一辆新车,开车人也许刚学会,又张狂了,轰隆隆一头撞去,老牛当场轰然倒地,“哞、哞”地哀鸣不已。老人躲过了,大张口一阵呆悚,接了便嘶声地嚎。老人被弄回,当晚醒来,昏昏沉沉就奔牛屋,一眼看见两点灯笼样亮晃的牛眼,马上松了口气。老伙计,你在啊,在就好了。颤晃晃摸去,摸到颤晃晃的牛,急急地推,卻不动,像座山。知道撞坏了,老泪簌簌掉。难怪这些天眼皮老跳,耳朵也老鸣,嗡响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出事了。老伙计,可恶的人,让你受罪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你。你要撑着,活着就有希望。
可三天过去了,情势愈坏,全身黄溜溜的牛毛萎耸一团,骨架都松散了。只有背脊两边,在紧紧慢慢地扇动着,像随时都会歇火的风箱。这是让老人煎熬的三天三夜!以一辈子伺候牛的经验,把所能想到的办法都使了。让大儿子清云去场上请兽医,回说场上现在只有医治宠物的地方,没有牛医了。无回天之力。
这天将晚,老人眼巴巴看着牛,牛眼巴巴看着他,泪眼对泪眼,一对伤心的老伙伴。随着一阵“笃笃”的脚步声,清云一头走来,用明显压着激动的语气说,爸爸,我给你说个事。
牛屋与后院老屋紧挨着,为以前的披房。大儿子一家住到前院新房里去了,老人一直住老屋,习惯了也为陪牛。老人以为大儿子带来了啥好办法,心里怀着一点欣欣的希望。没想儿子说,你这样子,怕是不行啊?你看这几天,已搞成啥样子了?再这样下去,恐怕那牛没死,你先倒下了?你简直当先人了!他马上冒火了,说的啥话?不是我先人,是我老伙计。儿子说,我晓得你们离不得,要不然,那天就不会找人帮忙,淘神费力把牛抬回来了。都说撞得那么凶,当场就该把它处理了。他直冲冲地说,是该那样做。可现在怎么这态度?儿子说,我担心你么,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就算对个人,恐怕也只能这样了。他说,不是还活着么?儿子说,水草都不沾,还有啥希望么?他不满地说,这就不管了?儿子说,已做到仁至义尽,还能咋呢?老人听儿子好像话里有话,翻眼看了说,你说咋呢?该咋呢?
儿子就直说了,二愣子来找到我,我答应让去场上看看,趁这牛还没死,看能不能……没说完就被老爹“刷”地瞪眼打断了:“你说啥?打起歪主意来了?滚!不要在这里说丧气话,让那牛听到,就不抱生的希望了。”
2
二愣子叮哩哐啷骑车到场上牛肉店,进门张口就喊,老万!万老板!后堂慢腾腾步出老万,午堂后正准备吃酒,看了笑说,又讨酒吃来了?二愣子说,吃你点酒舍不得?生意那么红火,瘟牛死牛的掺着卖,赚了那么多昧心钱,吃点就把你吃穷了?
老万横眉瞪眼骂来,打你狗日的臭嘴!你来坏我生意的么?砸了我百年老店的招牌,我可要剥了你的皮!
二愣子嘿嘿笑了,现在中午后店里没人么?快拿出酒来吃,有好事!大好事呢!
老万有些不屑,有啥球的好事,想来讨酒吃就明说。说着也就布起酒菜,二人对饮起来。很快酒肉垫了底,二愣子心里喜气就往外冒,万兄,这回真有好事,你还记得场外原上那头好黄牛么?
老万两眼“唰”的亮了,像两个突然接通了的灯泡,直照射了去说,那老汉想通要卖了?
二愣子说,不是想通要卖了,这回也由不得他了。
说起那头黄牛,老万两眼就亮光光的。好多年前,与二愣子有了交往,也是因为牛。那时候,二愣子常在乡下转,物色到了牛,他去谈好价成交了,给二愣子一点跑路钱。后来,乡下的牛越来越少,他们的合作也就少了。不过,有以前的友情,一直还以好朋友交往。对那头牛印象深刻,是有年的一天,他跟了二愣子从原上过,突然看到个老汉,牵了好漂亮头黄牛,夕阳在那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泛着一层熠熠光彩。问二愣子,说是本村的,就让一块去看看。走近了,他更是两眼发直了,从小跟着老子杀牛宰肉,真难得经手养得这样好的黄牛,毛色顺溜,膘肥肉满。两眼绿绿的光,就像锋利的刀子深深扎进了牛身。可说起买卖,却是一点戏也没有,人家是堆金子也不换。遗憾了。
二愣子说,那牛被撞了,撞瘫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老万高兴地说,撞的不要紧,到我手里,主要是剥皮宰肉,一点都不影响。
二愣子说,那你出得好多钱呢?
老万说,那牛肥壮,宰得二三百斤肉。那是绝对的好东西,老汉全靠沟边河边的青草养肥的,这是现在的人们最欢迎的。招牌打出来,绝对会卖个好价钱。这样吧,我出四千块。
二愣子心里一喜,出口就四千,真是个好价钱。但说,你说的四千……没说完被老万打断了,我晓得你意思,不会没你好处的,成了我给你五百块。二愣子嘿嘿笑了,我晓得你哥子大方,给六百吧?六六大顺,你们做生意的,不是喜欢吉利数么?老万爽快地说,六百就六百,好生意也不在乎百十块的。我好久就想找张漂亮的黄牛皮,挂在店外作招牌,就那张漂亮的皮毛,出一千块我也干。
酒逢知己千杯少,生意也谈好了,二人喝到日落西山,老万才醒了神说,快收拾了,我要开始晚上的生意了。二愣子看看也该走了,碍碍地伸出手说,万兄,先借五百块吧?最近手头有点紧。
生意还没成,就要先付定金么?老万说了,也掏出钱递去,先拿五百去吧,余下的成了补齐。
二愣子接过道了谢,就欢欢喜喜出门,骑车直奔药店。向老万借钱,是想到女人的药还没买。昨天家里凑了点钱,本来要给女人买药的,出门就被那几个拉到牌桌上,结果输光了不说,还搞得很晚才回家,只好对老婆谎说帮人做事耽搁了,把买药推到今天。今天要不是清哥家好事,还不知这买药钱该咋办?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呢!
3
二愣子回村,就直奔到桑家报喜道,搞成了搞成了!桑清云迎着说,搞成就好,他愿意出多少?二愣子用手指比了说,四千。喝得晕乎了,他还晓得留一手,其实老万说了,要不行,还可以加一点。要是这家乐意接受了这价,他就要瞒住,到老万那里捞点外水了。
桑清云有些惊喜,四千?话音刚落,旁边冒出女人来说,哟!真没想到呢!看两口子那样高兴,二愣子就沾沾自喜地说,老万多年的朋友,敢亏我么?女人欢喜地说,真是好一笔钱,能派上个好用场呢!二愣子,你真会办事,完了好好招待你。
二愣子说,嫂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么,还有不尽心的?
桑清云忙制止说,你们小声点,看老汉在后面听到了。他那关还没过呢!
二愣子不信,那么严重?难道看着牛死了,讓一堆银子化成水?我去把桑幺爸说通。说着朝后院跑去。
桑清云本要阻止,又想就让他去碰碰也好,给自己下来说服老汉留点余地。两口子相视挤挤眼,会心地笑了。
二愣子跑到牛屋,昏暗暗里,依依的一个老人,一头老牛,像一对难兄难弟,真是难舍难分呢!看着真是好笑,但没敢笑,说,桑幺爸,那样舍不得么?但没有好的可能了。
老人瞪了眼骂,狗东西没好话,乌鸦嘴。
我说的实话啊。你看那样子,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爬!滚球你的。是你家老人,也这样咒么?
嘿嘿,你咋拿牛跟人比呢?牛是剐了吃肉的。桑幺爸,趁还没死,还能卖个好价钱,我到场上说了,老万给四千哩!
老人翻脸大骂了,滚!狗东西的戳锅漏。
晚上,桑清云夫妇做了几样好菜,要好好劝父亲吃顿饭。劝老人顾惜身体。当然要借此劝老人答应,趁这时候把牛卖了。专门在饭桌上摆了小酒杯,知道老人有时高兴了,也喜欢喝杯小酒。桑清云怕自己去又顶上了,就让女人去请父亲。
女人走到牛屋,笑吟吟地说,爸爸,饭煮好了,过去吃饭吧!
老人苦哀哀地说,我不想吃。
女人关心地说,这咋行呢?你已几天没好好吃过了,会把身体搞垮的。
老人说,随便给我端点过来吧。
女人耐心地说,这也要不得。秋冬天气了,端了来饭菜都冷了,你这样大年纪的人,吃下去咋受得了?过去热热的吃不好么?今晚我们做了你喜欢吃的菜。
儿媳妇已说到这样,他还能咋样呢?毕竟女儿出嫁了,小儿子在外工作,自己还得靠他们。闷头走去。走走的想到二愣子来说的话,突然警觉了,今晚专门做了好菜,好好地来请,肯定不是好事。就想到过去一出旧戏《鸿门宴》,呵呵!今晚怕是要去赴“鸿门宴”了。
果然,看到了一桌的好菜。刚刚坐了,儿子就殷勤地要给倒酒,他推了说不吃酒。儿子好言劝说,爸,你就喝点吧?我好久没陪你喝过了,今晚好好陪你喝一杯。他心烦地说,还喝得下去?儿子说,咋喝不下去,又没啥毛病,不就是这几天愁的么?正好喝点酒解解,也恢复一点元气。
儿媳妇也劝说,爸爸,喝点吧。天冷了,喝点酒压压寒气。见他仍是不乐,就改了口说,算了吧,爸爸不吃酒就吃饭,饭菜都热热的,让爸爸好好吃顿饭。
老人气恼降下来,看见满桌的菜,仍提不起食欲,勉为其难地说,给我舀半碗米汤饭吧。
儿媳妇赶紧去照办了,热气腾腾端来。老人埋头吃起来,菜也吃得少,吞咽得很难,像不是吃的香喷喷饭菜,倒像是吞咽的满口渣土了。夫妻俩相视,都有了担心。儿子自斟自饮,见状猛灌了一杯酒说,爸,你这样子肯定不行啊!儿媳妇也说,爸爸,你要多吃点,你一直好好的胃口么。儿子忍不住冒了火说,不就为头牛,你说你这样值得么?老人也恼了,牛咋?牛就不值?儿媳妇赶紧劝说,爸爸,我们主要担心你把身体拖垮了。儿子不服说,没说不该,这么多年啥都没让你干了,就由你陪着那牛,我们有过半句怨言么?被撞坏了是谁想的么?已到这样就该放开了。
老人火冲冲地说,放开?咋放开?
儿子已喝得眼脸发红,又猛灌了杯酒说,咋放开?趁现在还没死,还能卖点钱……没说完,对面老子往桌上“啪”地一拍筷子,怒然而起,一字一顿道,只要那牛还有口气,谁也不准在我面前提个“卖”字!
4
回到牛屋,看老伙计依旧那样,老人心真有如刀绞般的痛。拿把嫰鲜鲜青草,送到那口边,你就吃一点吧,我都去吃过来了。要吃才能活。那口依旧不动,动的是那眼里,有黏稠浊泪流出。老伙计,你真的不行了么?我们的缘分,真就要这样尽了么?稍歇了,感慨地说,老话说的,人生难逢一知己,这世上,人与人讲缘分,人与牛也讲缘分,还记得我们的缘分么……
那年集体散伙了,他家分得了责任田。终于自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除了跟大家一样欢欣鼓舞,他更起了雄心,一定要靠自己本事,把日子过好起来。可刚从集体过来,像丧魂落魄的狗,家里啥也没有,算得要白手起家。他在谋划中,感到最当紧的,是要买头牛。他多年在集体,干得最多也最引以为豪的,就是牛活,懂牛,爱惜牛。
可连吃饭都成问题,想要买牛那样的大牲口,真像是做梦。但他谋划了,就一定要实现。把想法在清汤寡水的饭桌上提出来,首先是老伴陌生地看了他,摸了他额头说:“没做梦吧?大白天的?”黄皮寡瘦的儿女们,也都呆了眼看他。他坚定地说:“勒紧裤带,再省再忍吧。有奔头,再难再苦,也值得。”他们家出了名的会过日子,节俭,东拼西凑再借一点,终于带着钱上场买牛了。
那天,他带着小儿子去临河边牛市,风刮得很紧,卷得烟尘落叶肆虐飞扬。牛市不景气,在稍显背风处,缩脖抄手地瑟缩着一些人。也有几处在拉来拉去谈生意。零乱着枯枝败叶的树下,稀稀落落拴着几头牛。市上牛没别的来路,都是集体散伙时选罢剩下的。到处走走没见有合意的,朝河边走时,突然晃眼被一点嫩嫰的黄艳吸引了,那是一头小黄牛。他两眼像放了电样亮了,快步走过去,边走还有心跳加快的感觉。走拢看到,是一头快长大的牛,身形都有了,瘦,精条条肋骨现,身上没收拾,沾满了干牛粪,乍看不起眼,还很邋遢。但他的眼光就不同了:沾了牛粪的毛,很有成色,证明潜伏了强旺的生命力。四蹄粗粗,一溜背脊连接的前后胯骨,后高前略显低,就像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冲锋的跑将。解牛绳牵了走几圈,四蹄跨得扎实有力,很有劲道。牙口都不用看了。伙计,就是你了!但他赶紧把满心的喜悦掩藏起来,接下来要谈生意呢。
“这牛不行么?”他皱眉愁眼摇头晃脑加满脸嫌弃地说。接下专拈着牛的过,从头到尾说得个一无是处,好像白送也不要的样子。加上小儿子好像并不看好,在一旁总嫌着邋遢。父子俩一唱一和像演双簧,说得卖方都没有了讨价的信心。最后,他们以出乎预期便宜的价格,买下了牛。
牵了回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刚刚出场走到原上,牛绳忽然从鼻头断落。没有了牵引,牛竟仍乖乖地跟着他们父子回到了家。
回到家,都不看好,都像小儿嫌邋遢。他眉眼大开,说:“你们都不要嫌弃,我花了不多的钱,拣回来的可是个宝啊!不信你们往后看。不过,我现在宣布,我们家从此就多张口了,有我们吃的,就有牛的一份。”马上吩咐烧热水给牛洗刷,又安排好好打整后房牛屋,真像迎接贵宾的到来。真是奇怪,生生的一头牛,在他手上服服帖帖,乖顺得像他小幺儿。一阵忙碌打整出来,满身毛色鲜亮了,好一头漂亮的黄牛。小儿马上喜欢了,牵了就欢天喜地河边放去了。小儿从此与自家牛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后来读大学走了,还抱着牛头哭了一场,难舍难分地依依惜别。
5
回忆着那段缘分,时而与老伙计说说话,老人困了便在旁边坐了,迷迷瞪瞪养神。不知啥时辰,老伴含笑走来,嘿!把牛给我送过来吧。他不舍地说,我可舍不得。老伴说,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到时候,当舍的要舍,当分的要分。他说,交给你来管,我还不放心呢。老伴嗔怪了,哟!没良心了么?没我的照顾,你们能过得那么顺心么?他嘿嘿地说,对对,这功劳也有你的一半。老伴说,这么多年了,你也该丢手了。也该放松放松了。说着就牵牛去了。他很不舍地一挣,便睁开眼来,眼前啥都没有了。看外边天色已亮开。马上说声不好,老婆子托梦来牵牛了?赶紧起身去看牛。
牛还就那样卧倒着,一动不动。他慌急急往口鼻上试,鼻息都没有了,马上大惊。一阵大悲袭来,禁不住抱住牛头潸然落泪,咽嚎了说,老伙计,你真是丢下我先走了么?过了好久,才昏昏然走去喊道,清云,我们的牛死了。
桑清云慌慌跑来,咋的?昨晚都还好好的么?去摸了牛鼻,惊诧地说,真死了?咋说死就死了呢?不是都熬过三天了么?
老人头脑昏沉受不住,让儿子扶回屋里躺倒,人完全瘫软了。漫漫的老泪,渐渐模糊了眼睛。转眼好多年过去,满脑子都是与那牛朝夕相处的一幕幕——对上缘分买回,小儿子认真放养,他更是百般呵护精心照料,经过一个冬春,长成了壮壮实实的大牛,一身毛色黄艳锃亮,跨步“咵咵”作响,牵到村里人见人爱。那个春天,他好好把牛调教出来。到春耕上了阵,让人看到,那牛在田里气势雄雄像跑马,只见犁前一片白花花水浪翻,犁田人根本不用拿鞭,只顾在后面掌着犁把跟着跑。真是原上难得一见头好牛。他家早早耕完了,又被几家借去耕了,春耕才完。接下来的好些年里,家里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是靠那牛挣来的。大儿子成亲,女儿出嫁,小儿子读书等等,需要的钱,也多是靠牛挣来的。
对于他同牛的相处,村里传着两则佳话。一则自从买了牛回来,即使粮食还很短缺,碗里本来就少,他常常吃饭时端了碗去看牛,看着看着,就把碗里的倒给牛了。看到牛伙计香喷喷地吃着,他饿着肚子心里也高兴。二则是有个冬天,他老婆有事回娘家去了,晚上没回来。正好那晚后半夜下起雪来,他被冷醒来,赶紧跑去看牛,看到牛冷得浑身抖抖,很是心痛。一时想不到办法,就跑去拿了被盖来,給牛盖上了。牛不冷了,他冷了,被盖又没有多的,很快冷冻得浑身打抖,牙齿格格作响,咋抱紧膀子蹦跳也不行。看那牛盖了被盖,也还宽大,就有办法了,去找些干稻草来铺着,在牛旁边睡下,拉被盖共同盖了。都知道他那牛屋,经常打整得像新房,地上干净得可以当床。第二晚老婆回来,盖着被盖闻到一股牛粪味,问他咋回事,他说没事。再紧逼了问,是不是拿给牛盖了?他见瞒不住,也就嘿嘿招了。这事传出去,就成大笑话了。村里人见了,就常常取笑他说,安逸了!这下你老婆不在的时候,你就可以抱了被盖去和牛睡,就拿牛当老婆了!他常常一笑置之。
到了后来,机耕很普及了,他还用牛精耕细作。再到后来,科学下来,种田根本不用再翻耕了,直种直播,牛才闲置下来。人都纷纷卖了牛,他牵了全村里硕果仅存头牛,悠悠然然从村里过,让人笑了说,你那宝贝还舍不得卖么?你要把它养成精,骑了去学老子!还有说,这些年时兴养五花八门的宠物,你把头牛大家伙当宠物养,有意思!他笑说,不当宠物,我只当老伙计,与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
这样过下来,就是好些年过去了。家里只有一次提过卖牛的事,是他老伴前年病倒的时候。老伴说不行就不行了。看病吃药,花光了家里积蓄,总不见好。又被小儿子接去,在城里医治好久,仍不见好。也确定不了啥病,就是一身无力。被送回来躺了静养。有天大儿子说,爸,把牛卖了给妈治病吧。像被一把黑刀猛插了心窝,他立刻瞪眼要骂,却很快蔫了没骂出来,只说了,这、咋要得?大儿子生气了说,咋要不得?能看到妈就那样死么?他哑然了。丧魂落魄地走到牛屋,羞愧难当得不敢看牛,只默默落了会儿泪。然后黯然摸到老伴床前,流着泪说了大儿子提的事。老伴无力地摇头说,没必要,没用了。他禁不住握住老伴骨楞楞的手,老泪纵横地说,你咋办呢?我也不能对不起你啊?老伴说,我这是老的,你们也都尽心了。谷子黄了要掉,人老了就要死,我也活到八十,够了。他情深深看着老伴说,我还不想你死,要你再陪我几年,到时我们一起去。老伴嗔怪了说,说傻话了么?人的寿元有长短,你好好的就不要想那步。我走了,有那牛陪你呢。三天后,老伴安然死去。他很伤心,对老伴很愧疚,守着老伴流了好多泪。安顿好老伴,便摸进牛屋,悲恸地抚了牛说,老伙计,我老伴替了你先走了,留下你我们好好为伴。我们都该好好感激她啊!……
6
“叮、叮当……叮叮当……”老人沉迷在悲苦里,迷迷糊糊中听到一种奇妙的声音,马上意识到是那牛铃铛声。这些天耳朵里的嗡鸣里,就有这声音么?这美妙的声音,把遥远的记忆一下接通了。村里的洪发伯,那时候一直用板车为街里的信用社等单位拉货,喂了头很漂亮的牛,专门在牛脖子上挂了副铃铛,每天早起坐板车头赶了牛出门,到晚赶车回村,来来去去一路响着的好听的铃铛声,让他也让村里好多人羡慕啊!羡慕洪发伯人是公家人,赶车拿的是公家钱,让他从青年羡慕到了中年。到后来发展到机器拉货了,洪发伯才退休回来,板车卖了牛也卖了,唯独把那副漂亮的铃铛留下来,挂在屋里的门窗上,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闲赋在家当风景。让人常看着好奇,洪发伯说,那牛我多年的老伙计,我供养一个家全靠它,留作个念想。他这就记起来,当初买回来牛的时候,小儿子盯上了洪发爷那铃铛,每天跑去周旋。那时候老洪发已很老了,被旋得没办法了就说,念这村里你老子最懂牛爱牛,你小孙子也爱牛,拿去往下传吧。小儿子欢天喜地拿回来,就挂在牛脖子上,每天“叮叮当当”牵出去放养,招摇出一村里好风景。
嘿!那东西该在他家里了,为啥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在哪里响着呢?老人忙翻身起来,从自己睡屋找到牛屋,总找不见。他相信与牛伙计有关的东西,肯定会有好收拾,不会搞丢的。秋冬的凉意已很浓,风也吹得很猛劲,屋外的竹林摇得沙沙响,牛屋顶也被吹得叭叭响。他不甘心地寻找中,又听“叮、叮当”声响,就循音抬眼看到,暗暗的门窗角落处,正是那铃铛,被一股漏进的风吹动,发出叮当声。他一下激动起来,昏茫的老眼闪亮,就像看到了找寻一世的珍宝,抖抖索索赶紧去取下来。项圈铃铛都还好好的,只是蒙了厚厚的灰尘,忙扯衣袖揩擦了,“噗噗”地吹过,亮晃晃还了原来的模样。还是那样个好东西!
老人抖抖索索捧在手,走到死去的牛身边,颤声说,老伙计,还记得么,你还在当耍牛的时候,戴着这铃铛多漂亮啊!唉,我该早一点想起来,找出来给你戴上,让你老了闲下来也漂亮漂亮。也像洪发伯那牛一样,让一村人看好风景呢!唉,现在已晚了。很惋惜地看着手里铃铛,他心头突然一闪亮,想到不晚么?正好在这时候响了,又找出来了,不正陷于老伙计死去,不知该咋样处置的困惑与为难里么?这就有主意了,把老伙计埋了么!戴上这铃铛,让老伙计漂漂亮亮地去。就埋到村外的坟场边,老伴的旁边去。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最合他愿了!想到这样,他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有悖常理了?有对先人不恭么?管他呢!这是我家好牛,也是村里最后一头牛了,留着一点念想吧。悖就悖了。有不恭不敬,恐怕也不会错到哪里去,先先后后躺在那里的先人们,有谁没与牛打过交道,沾过牛的光呢?其实都喜爱牛的。特别早躺到那里的洪发伯,说不定正等着牛伙计,戴了铃铛去看好风景呢!可要这样办,大儿子那里通得过么?两口子早打主意要卖钱了。牛活着有推辞,现在咋向他们开这口呢?不管,我就这样决定了!
桑清云安顿好父亲回到前院,女人便急切地问,真是死了么?他满脸失望地两手一摊,完了,看到银子化成水了!女人心痛后悔地说,晓得会这样,该早些卖了!桑清云无奈地说,老汉那脾气,能早些卖么?夫妻俩正惋惜,二愣子跑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咋样?你们商量好了么?桑清云没好气地说,还商量个球,牛都死球了!
二愣子大惊,死了?咋这么快就死了呢?这咋办呢?完全慌了神,老万那里已收了钱的,难道还要吐出来?慌急中,很快有了主意说,死了就死了,卖牛肉不也一样么?能剐二三百斤肉,也要卖得四五千。我就去瞒住老万说,给的四千太少,嫌了划不过,要剐了卖肉给他。
桑清云夫妇马上转忧为喜,这是个好主意,你快去问问吧。
二愣子马上喜颠颠去了。哪知他前脚一走,桑清云转身去给老人说处理死牛的事,这家的战争也就拉开了。
老人先开的口,我想给你说个事。桑清云说,啊?老人说,我想,把牛埋了。桑清云猛一惊,啥?你说卖了还是埋了?老人目光坚毅,一字一眼地说,埋了。就在你妈旁边挖坑埋了。桑清云气得吼,是不是气昏头了,咋想到要埋啊?又不是瘟的病的?老人坚定地说,你妈都来说了,就埋到她旁边去。桑清云大吼道,说啥鬼话啊?被鬼迷心窍了么?老人说,我清醒着。桑清云要氣疯了,你这是啥道理?又不是死的老人、先人,为啥要埋到坟地里去?老人蛮横地说,没道理,该这样办。
父子俩大吵起来,女人一头进来,赶紧劝丈夫说,刚刚死了牛,你不要再惹爸爸生气!
桑清云气愤地说,你看好日怪的想法,要让把牛埋了,还要埋到坟地里去!
女人也不解了,埋了?撞的又不是病牛,为啥要埋呢?二愣子去问了回来,好歹能卖笔钱?
老人气恨地说,你们都想到个卖!就穷得那么没出息,就很想这钱么?
桑清云顶去说,不是钱的事,像死了人一样埋了,弄堆牛坟在那里,不要说这川西坝子上,恐怕全中国都没有这样干的?
老人两目炯炯地说,天下的规矩,不都是兴的么?
桑清云说,这也太出格了,要贻笑大方的!
老人说,我不管别人咋看。是我家牛,就要我主张。
桑清云发狠说,没死的时候依你,现在死了,再不会依你了!
老人被顶得翻白眼,又气又急,突然使气说,你们要不答应,就等我死了,先把我埋了,任你们去咋处理。然后人立马瘫散了去,脸色也骤然变得阴沉灰暗,气息悠悠的像要咽了气去。夫妻俩都被吓倒了,女人脸色惊变说,快快,劝住爸爸,兄弟妹子都不在,出了事我们可负不起责?桑清云也吓得赶紧说,好好好,老爸,我不惹你了,你好好等着,我去打电话让兄弟妹子劝你。
夫妻俩到前院,桑清云首先给妹妹打去了电话。妹妹夫妇在广东打工,一打也就通了。报说家里的牛死了,妹妹马上笑了说,哥,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爸爸有事!他说了老人奇怪的想法,妹妹也意外,死的牛,为啥要埋呢?他说,老爸鬼迷心窍了,还要死要活的,所以我让你劝劝他。妹妹稍顿了说,算了吧,那就依爸爸吧。他气得说,依他?你也糊涂么?妹妹说,我晓得了,爸爸对我们家牛感情那样深,就了他的心愿吧。他“啪”地关了电话,气愤地说,你看,让依老爸的!女人就催说,赶紧给兄弟打吧,看他咋说?
桑清云稍调整了情绪,拨通了兄弟的电话。说到家里的牛死了,兄弟意外地说:“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么?”他说了原因。兄弟叹道:“啊。太遗憾了,我还说要带孩子回来,给他讲讲牛的故事,这没法实现了。”他知道兄弟与那牛的感情深,不仅因是他和父亲一起买回来的,那牛还对兄弟有救命之恩。有次兄弟在河边放牛,突然发病在地上滚一阵瘫着了。父亲跑去看到吓傻了,面对孩子正急眼,那牛跑来,用嘴在兄弟身上嘬嘬。父亲马上心领神会,赶紧把兄弟放到牛背上,驮着就往场上医院跑。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吓一跳,说好险啊,晚来一步,怕这孩子有危险。
兄弟接了问:“爸爸呢?爸爸没事吧?”他说没事,就是牛死了心里难受。兄弟说:“爸爸肯定难受。我听了也很难受。”他说了老人要埋牛的意思,兄弟好像也一时没解:“埋了?”可好像马上回过神来说:“对,埋了!应该好好埋了!”他生气地说,你也赞成埋了?你也糊涂,不是死的牛么,又不是死了老爹!兄弟说:“嘿!我好像听说,部队上对牺牲的军马,是当烈士埋的。我们那牛对我们家、对村里许多人,都有很大功劳,就当功臣埋了吧。哥,拜托,替我好好给牛添几铲坟土吧!”
桑清云愣住了,旁边的女人也愣住了,关了电话,两口子都无语了。正这时,二愣子飞快地蹬车来,远远就喜形于色地报告,说好了说好了,牛肉按二十元一斤算。另外,专门出五百元买那张漂亮的黄牛皮。跳下车,劈头却是一句石头样硬的话砸来:
“你滚吧!我要请响器班,像死了老爹,敲锣打鼓埋了那牛!”
7
请响器班是玩笑话,桑清云没好说的了,就按父亲的意思,当即请来人帮忙,在离母亲的坟不远的坟场边,大张声势挖大坑埋牛,场面搞得很热闹。
一帮人热火朝天挖好了坑,回屋准备抬牛,看到牛屋里摆放着一大盆清水,也摆着牛刮子,老人已把牛身抹洗得干干净净,浑身黄毛也梳理得顺顺溜溜。特别显眼的在那牛脖子上,挂了副漂亮的铃铛。有个人惊呼,哟!桑幺爸,你把牛弄得像活了的一样,真有心啊!有个说,还打扮得这么漂亮,像弄的大姑娘出嫁,倒不像发葬呢!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过后,又有个说,给牛临终关怀还搞化妆,搞得这么庄重,你老真把死牛当先人了!村里有些死人,也没搞得这么隆重啊!老人没管,满脸肃然地做完了这一切,才心安了一些,手一挥说,闲话少说,抬走吧。大家这才一声呼吼,拿杠的拿杠,拿大绳的拿大绳,套好了吆吆喝喝抬出牛屋,抬向村外坟山去了。一路“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在风中四处飘散,引来满村里众多人围观,场面真不亚于埋人的热闹。
而谁能想到的呢?就在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埋了牛的当晚,桑家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招待帮忙的人,正当满桌人呼兄唤弟,正吃喝得云天雾里的时候,突然村里一阵闹哄哄声起,有人大声呐喊:“埋了的牛被人偷了——”又有大喊:“桑幺爸出事了——”桑清云听得真切,说声不好,跃起就冲了出去。
众人跟着跑到坟地里一看,高大的牛坟生生被挖烂了,老人昏倒在一旁。坟地里很快围满了人。有人愤怒地谴责道:“是谁这样缺德啊,把桑幺爸伤得这样惨?”有人大声骂:“狗日的偷牛贼,埋了也偷啊?”有人气恨地说:“找出来该千刀万剐!”桑清云气黑了脸膛,见此情景已心中有数,看着救父亲要紧,一边让人把父亲往自己背上扶,一边让人快去村里找车送医院。
送到医院里,医生们一阵忙碌地检查过后告知,老人并无大碍,就是遇了太大的冲击,一时急火攻心造成的,输点镇静液,服点药就行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桑清云看着放心了,就留下女人在医院里照管父亲,自己马上带着人即刻返村,紧急追查死牛被盗之事。
第二天,熬红了眼的桑清云接父亲出院回村,直接到坟地里。那里早围满了人,一片闹哄哄的。二愣子几个,规规矩矩在大坑前垂手而立,满脸沮丧就像死了亲娘。桑清云让父亲到坑边亲自验看。老人走近看到,是老伙计好好地在大坑里卧着,看不出有啥损坏,脖子上铃铛也还好好的,才放心些了。其实,桑清云带人在现场逮住二愣子几个的时候,牛正被开膛破肚,那铃铛也不见了踪影,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威逼着他们弄好,现在没让老人看出破绽罢了。老人看着,蹲了去伸手往那些翻毛的地方摸抹,抹理出两行老泪来:“老伙计,让你遭罪了。可恶的人,埋了也不放过啊!”这时,四下里怨恨声讨轰然而起,有人高喊道:“让二愣子几个家伙跪倒,给老牛磕头赔罪!”有人附和:“对啊,该好好惩罚!”众声呐喊:“跪倒啊!磕头啊!”二愣子几个吓得脸色大变,乞怜地看向老人。老人宽容地一挥手说,埋了吧。二愣子几个就得赦样的,快速铲土填埋起来。
坟地里的气氛高涨,大坑边围了一团热闹。只见泥土石块纷纷飘落处,牛身渐渐掩去,只留着那“叮叮当当”的铃声,像美妙的音乐,在风中颤悠悠久久响彻。
8
一场热热闹闹的埋牛散去,桑老汉回家就躺下了。一躺下就睡去了,不知啥时候突然醒来,天不知已黑了多时,到处悄无声息的。就连多日来困扰的耳朵里的嗡鸣声也消失了,世界变得安静了。这居然就好过来了么?好好地睡了这一觉就好过来了?他好生奇怪,晃晃头感到是真的,马上兴冲冲翻身起来,走到牛屋。牛屋里空荡荡的,他的心也空落落的,寡寡的。老伙计已埋了。迷迷惚惚中,听到“叮……叮、叮当……”的铃声响,听得很真切,很亲切的,欣喜地抬眼看,屋里没有么?不由得打开了后院门,一阵清风扑面来,那来自风中么?是了,铃铛已让老伙计带去,作陪葬了,那铃声已留在风中了。
夜晚的坟地里,月亮不见出来,到处黑魆魆的,树木草丛隐隐约约,阴森森像藏着许多鬼影。只有夜寒里虫儿叽叽唧唧唱着。老人来到老伙计的坟堆前,闻到阵阵新土香的同时,好像闻到一种烧纸香,弯腰低头看到,坟头真有烧过的纸钱,咦!有人来烧过钱?谁还这样有心呢?正这时,听到黑影里一阵窸窣的响动,他马上警惕了。睁大眼四下看了,又没见了啥,就大声地说:“你是人是个鬼,就现形吧?”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黑夜里果然冒出个人影来。老人一眼认出来,马上恶声骂道,二愣子,你又来了?狗东西,你真是贼心不死啊?
二愣子走近来,哭兮兮地说,还不死心,我还是人么?
老人气愤地说,死心了,你又鬼鬼祟祟跑来干啥?黑夜里到坟地里来会鬼么?
二愣子满脸真诚地说,我是不放心,跑来看看的。
老人说,你跑来看看?黄鼠狼给鸡拜年,天底下真能有这样的事?
二愣子说,真的,我来看看有没有人偷。
老人说,除了你,还会有人惦记么?
二愣子苦着脸说,我真后悔啊!这事败露没干成,找来帮忙那几个家伙,都逼着我要工钱,要跑到家里来闹,我怕气坏了病老婆和老汉,逼得没办法,找人借了钱,才把他们搁平。我不干了,怕他们来偷。
老人说,这样说来,你真是良心发现了?反过来帮我看着了?
二愣子说,昨晚被清哥逮到打了我耳光,我就很后悔了。我今晚真是来帮你看着的,那几个家伙鬼皮都会剥去卖。要不然他们来干了,我怕背这黑锅。
老人动了恻隐之心,就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好了,这人,不能乱打条,做不得的事,就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更不能做。虽然是牛,对我们都有过大贡献,该善待。这样说来,坟头的纸钱,是你来烧的了?
二愣子说,是我烧的,我老汉让我拿来烧的。他晓得了我干的事,狠狠打了我耳光。打了说,那牛对我们家有恩呢。那年的庄稼种不下去,没钱请人来耕田,还是你桑幺爸,牵了牛来帮我们耕了,才種下去。他骂我干那伤天害理的事,畜生都不如啊!
老人高兴地说,骂得好。这样看来,你是真正得教训了。那样,这里的事,你就帮我照看一下。照看个三五七日,也就放心了。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些钱来,递了去说,这是一千块钱,平时儿女给我积攒下来的。
二愣子吓得赶紧后退了,桑幺爸,我咋能要你的钱呢?把你害得那样惨,还送去医院花了钱。你们没让我赔医药钱,就算很仁义了。
老人说,能好好抬回来埋了,也就好了。我晓得你日子也不好过,这回又弄得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拿去弥补一点吧。以后学好,好好做人。
二愣子感动地推却,我还是不能要你的钱啊!让我咋好意思?
老人强塞给了他。二愣子拿着钱,眼泪哗啦就流出来了:“桑幺爸,我给你磕个头吧!”说着,腿一软,就要跪下去磕头。
老人忙制止说:“真要磕头,你就给我这老伙计磕个头吧,它是我们都该感谢的。”
二愣子热泪盈盈地说:“该,这头我该磕啊!”扑通跪在牛坟头前,很虔诚地磕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