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鲜肉月饼
2017-11-08沈宏非
沈宏非
苏州鲜肉月饼
沈宏非
刚出炉的鲜肉月饼,从烤锅上铲起,隔着薄薄的一张纸,当指尖感受到温度的同时,一股销魂的香味也钻进了鼻孔——或者,把这两种感觉互换,让鼻子感受温度,让香味钻进指尖。层层叠叠的酥皮,说它酥,却隐含着几分脆;说它粉,又潜伏着几分韧……
从前,如果一个上海人(或一个苏州人)对一个北京人(或者广州人)宣称:有一种月饼是肉馅的,而且是鲜肉——后者当时所受到的震撼,我估计简直就等于听到美国宇航局宣布“月球的内核全都是莲蓉和鸭蛋黄”——至少,比我在《我的千岁寒》里读到王朔说“月亮就是一板砖” 时还要High。
比较像板砖的,是北京从前的月饼,广式月饼,自从内置鲍鱼燕窝、外挂豪华礼盒之后,无论在功能还是外观上,也越来越接近板砖。到目前为止,长得还比较像一个老老实实的月饼的,算下来,只有苏式的了,而苏式月饼里一成不变者,惟余鲜肉月饼。
尽管滇式、广式及苏式的某几款月饼里都有火腿,尽管火腿也是肉,不过,唯独鲜肉月饼的馅,是像肉包子那样,完全由一大团鲜肉构成。馅是肉馅,皮是酥皮;现烤现卖,现买现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种七荤八素的特殊口感,完全来自于肉馅——必须是后腿肉。在烤制过程中,热力把丰腴的肉汁慢慢渗透到一层层的酥皮里面,不像生煎包那么多汁,却有汁感,咬下去,再用舌将皮和馅充分搅拌,油酥夹着肉香,真个是“打耳光也不肯放”。
既然好吃到能够让大脑生造出一个“抢食”的假想敌来,那么,鲜肉月饼的御敌之法,就是一口一个,一气吃完,像吃寿司一样。此举不仅是为了“御敌”,尤能将鲜肉月饼易散的热度全部闷进嘴里。因此,鲜肉月饼的个头不能太大,再说,个头过大,烘焙时也会影响到馅的熟度。肉和油酥恰到好处地融合,是烘焙鲜肉月饼的核心技术,过之则干,不过则不熟。鲜肉月饼最好吃的部分,不是皮,也不是肉,而是皮和肉的中间过渡层,因为肉汁基本上都被锁定在这一层。如果油酥技术不过关,烘焙过程欠拿捏,只是一味地多汁,烤出来的也就是一个被压扁的生煎馒头。
鲜肉月饼虽然长期混迹上海滩,其实是苏州人的东西,属于苏式月饼的一个鲜有的肉感品种。论酥皮技术,苏州人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我一直觉得苏州这地方,应该改名叫做“酥州”才对。
凡苏式月饼,没有不掉渣的,鲜肉月饼亦不例外。“一口闷”虽能免掉渣,不过入口之前,最好让它任意掉下几渣,除了检验外层酥皮到不到位,也是为了完成最终的仪式。苏式月饼那张特有的油沁纸,一是为了包裹,二是为了承接进食时不断剥落的层层酥皮。听着酥皮落在纸上窸窸瑟瑟的声音,月饼吃起来更加有滋有味。最后,纸对折,把一堆碎屑仰天送入口中,顺势闭上眼睛,说不定就会看到“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许多年以后的一个中秋月圆之夜,透过月光,苏州人看到的是油沁纸上显现出来的一条杀气腾腾的“短信”,还是群发的。据《野客丛谈》:“元代至正二十六年夏天…至中秋佳话,刘伯温于月饼内遍置‘八月半,杀鞑子’字条,相约起事,各地胡人是夕均被戕。中秋夜民间无不夜饮,乘酒兴为之,势如破竹耳!胡人不识汉字,因而覆亡。”
假设这段野史乃鲜肉月饼的出处,就可以为月饼里的肉馅找到一个理由———就馅料而言,还有什么能比猪肉更能“屏避”胡人、为机密信息再次加密的呢?换句话说,若改用牛羊肉做馅,那凶“饿”的胡人,还不闻着味就扑将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