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姥爷
2017-11-04
白家有我五个姥爷,都是蒙古族人,都爱唱歌跳舞,听大鼓书。
三姥爷总爱板着脸,看起来有点儿一根筋。我是他外孙女,所以我得叫他姥爷,不能叫他三姥爷,不然他拿起烧火棍子就打人。
三姥爷最爱拎着烧火棍子,带着我和弟弟去大姥爷家听大鼓书。哪个孩子敢哭闹,那烧火棍子顿时敲得炕沿梆梆响。
大姥爷家五间大房子,一进门是厨房,左右各一个灶台,锅上各盖着锃光瓦亮的铝合金锅盖。地中间是一口比我还高一头的二缸,旁边是比我高两头的洋井把儿,我和弟弟经常爬上二缸旁边的井台,抬起洋井把儿,再使劲压下来。有时候蹦一上午才压满一缸水,大姥姥就塞给我和弟弟一人一个糖球儿。我俩乐得屁颠屁颠地找小伙伴炫耀一下午,直到糖球在手里发粘才不得不放嘴里含着,舍不得嚼碎。
三姥爷最爱去大姥爷家西屋。靠窗户那边朝阳,是一铺三间房的大炕,能坐二三十人。跟大炕天天对着的是一排枣红色的大柜子,每个柜子上都焊着一把明晃晃的铜锁,像县衙里升堂时站着的衙役,一脸认真负责的样子。
我们根本不在意他们威武不威武,我们最喜欢大姥爷家的地上,铺了一层新砖之后更平整了。
每天晚上大姥爷敲着手里的大鼓,总是坐在炕头灯光最亮堂的地方。坐在炕梢的第二十八个人一点意见都没有,灯光暗点怕啥,也不影响听书。大姥爷边敲鼓边说,有时候还唱,今天杨八妹出征,明天杨贵妃醉酒,我和弟弟还有舅舅们家的兄弟姐妹,根本弄不懂一炕上的人都在笑啥,不是窝在这个姥姥怀里,就是靠着那个姥姥的大腿上,哪个也不敢用哭来捣乱,我们都记着三姥爷手里有个烧火棍子。
大姥爷说完了大鼓书,就下地领我和所有弟弟妹妹们跳蒙古舞。大姥爷再高兴点的话,就让大姥姥掏出柜子里那件粉红色的蒙古袍穿上,开始带我们跳舞。他在前面跳得像模像样,我们在后头学得东倒西歪,一炕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才一岁多的小妹妹,脚底下还站不稳,扭着的小手没跟上鼓点儿,一屁墩儿坐在地上,根本没有张开小嘴放声大哭的意思,一骨碌爬起来,恐怕队伍落下她。
总在这时候三姥爷就会不合时宜地断喝:“看谁敢不跳的,小心我那烧火棍子。”弟弟妹妹们东倒西歪得更厉害了,三姥爷还带领一铺炕的人使劲鼓掌。大姥爷一看大家鼓掌那么卖力气,带着我们在那儿新铺的砖上又跳上一圈。
有时候他们也不说书,一人一个茶碗儿,他说地里的庄稼,他说集上谁家杀猪。我们小孩子就满地跑。三姥爷这时候就爱讲鬼故事,本来是跟一个人讲,一会儿就成了给所有人講,讲得怪吓人的,舅妈们害怕都回家了。二姥爷家的二舅不信邪,跟到三姥爷家来听。
三姥爷说高兴了,二舅还从兜里掏出一小瓶二锅头,他俩放上炕桌,就着姥姥腌的萝卜条喝两杯。三姥爷两杯酒喝完更高兴了,他说给二舅看看家里的宝贝。说完就下地去柜子里掏出一个红匣子,方方正正的小匣子也上着一把铜锁。三姥爷栽歪着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个小钥匙,打开那把锁,拿出来好几个金镏子还有玉镯子、银镯子。看得二舅的眼睛都直了。
这之后,二舅来的更勤了。每次都带瓶二锅头,跟变戏法似的掏出一袋花生米或者两个鸡爪子。三姥爷一高兴,又拿出那个小匣子,他俩又摆弄半天,二舅总是舍不得放下那几个金镏子。
终于有一天,三姥爷拿着那个红匣子出门了。姥姥怎么声嘶力竭地喊,都没拉住他。三姥爷回来恶狠狠地跟姥姥说:“你懂啥,那几个金镏子能换回来半山坡苹果树,明年就让你们吃上红通通的大苹果。”姥姥让三姥爷打怕了,大气儿不敢出一声,悄悄抹眼泪,她说那是她娘给她的陪嫁,那是给没成家的二舅和三舅娶媳妇儿的。
后来那满山坡的苹果树就在西沟里,有三百多棵,三姥爷总拿出几个大苹果给我和弟弟吃,他自己却舍不得吃。
二姥爷家的二舅却西装革履的,还买了一辆车,经常跟乡长一起进进出出下馆子,再也不来跟三姥爷喝酒了。
西沟的苹果树只活了四五年,陆陆续续都死了。干巴巴的树枝孤零零地迎着寒风。三姥爷又去了一趟果园子,二姥爷家的二舅被抓走了,说是聚众赌博还嫖娼,判了三年。
三姥爷从此再不听大鼓书,还摔了那俩心爱的酒盅。
责任编辑 高颖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