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的三重世界
2017-11-04章桂周
章桂周
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以后,经历过一段彷徨苦闷时期,他在思考“新的战友在哪里,新的征路在哪里”。而短篇小说集《彷徨》正是这一时期作品。后来他在《题〈彷徨〉》一诗中说:“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小说《祝福》作为《彷徨》首篇,寓意深远,不言而喻。鲁迅在30年代说过:“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我怎么做起小说来》)
《祝福》是写祥林嫂的故事、我的故事,更是写鲁镇的故事,一个中国社会的缩影。但小说关注的重点不是故事,不是人物的传奇经历,而是关注社会,关注人们普遍的生存境遇、精神状态,在这个意义上显示了鲁迅小说深刻的现代性。小说存在三个视点,即“我”“祥林嫂”“鲁镇”,从而构成小说的三重世界。
一、边缘世界:咀嚼成渣滓
祥林嫂是一个零余式人物,百无聊赖,事实上早已被边缘化,打入另册,然而祥林嫂始终想回归主流社会却不得,在被大众世界咀嚼、榨取完毕之后,终被丢弃、掩埋在尘芥堆里,无声无息,听不见半点回声。
祥林嫂死了丈夫,成为一个寡妇,就已经不被作常人看待,招人讨厌了,鲁四老爷开始皱了眉头。后来祥林嫂再嫁更是错上加错,十恶不赦。尽管她是被迫的,是被婆婆绑架卖掉的,但人们可以忽略掉这些,人们只关注“一女二夫”的事实,而恨她没有成就他们一头撞死的快意。于是,祥林嫂落了一大罪名,成为别人鄙弃和嘲笑的对象。加之,祥林嫂又是丧夫失子,就不仅是败坏风俗,更是克夫克子,不干不净。自然,祥林嫂理所当然被取消做人资格,踢出主流社会,剔出大众世界,沦为一个人人唾弃的活物。祝福仪式就是明证,它是检验做人资格的试金石,而祥林嫂自从再嫁之后,就不再被视为同类,不得再参与祭祀活动了。或许在四婶“祥林嫂,你放着罢”的劝告时,她还不明所以,只得疑惑地走开,但在“你放着罢,祥林嫂”的断喝声中,她终于知道,在她的边缘世界与鲁镇的大众世界之间早已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己永远不可能被宽恕和接受。
祥林嫂沦落至边缘世界,不仅是因为她罪不可恕,也是因为她一无所有。要知道,在中国,“大人物”一切都可以被原谅和崇敬的,可惜祥林嫂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东西”。祥林嫂改嫁贺老六,男人有的是力气,房子是自家的,自己也胖,儿子也胖,连卫老婆子都要羡慕祥林嫂“交了好运”。然而好景不长,祥林嫂在丈夫病死之后,儿子阿毛又给狼衔去了,成了光身一人。这样的落魄可怜之时,大伯竟然来收房,将她赶走。这时的祥林嫂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无依无靠,走投无路。或许她有娘家,但应该也是潦倒,而且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要知道,她以前嫁给小她十岁的孩童祥林,受婆婆虐待逃出来时都没有回去,足见娘家落魄。这次走投无路,照样无家可归。唯一的希望是给“好人家”打工,唯一可以凭藉的是她自己。然而,作为一个旧社会原本受鄙弃的农村妇女,除了忠厚老实、一身力气,会做点家务以外,还有多少可以傍身的技能,只能成为一个被选择、被丢弃的对象。
祥林嫂最大的理想是做一个常人,准确说是坐稳奴隶,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了。初到鲁镇,整天忙活,她却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然而这样的愿望在祥林嫂也是奢侈,就因为再嫁而落了罪名,而被鄙弃清除。其实,祥林嫂一直没有放弃回归主流、大众世界的努力。再嫁的时候,她出格地反抗,甚至以死相拼,结果将头上撞出一个大窟窿,因为她清楚一旦再嫁,就将被踢出大众世界,打入另册。后来柳妈给她指了一条捐门槛的路,祥林嫂以为真的可以赎了一世的罪名,回归大众世界,重新做人。但冬至的祭祖时节,仍不准参与祝福,她彻底明白自己的真实处境,彻底绝望,精神崩溃成为木偶人。这种种的抗争与努力,最后统统白费,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哀莫大于心死。有人说:“作为深受封建传统观念影响的祥林嫂,她非常渴望确切的归依。因此,祥林嫂无论是逃离夫家,还是对再嫁的反抗,其实都是对她遵从封建礼制而不得的抗争,也是对祥林嫂‘卫道的另类表达。”此说应该不虚。
二、大众世界:单是老了些
以鲁镇为代表的大众世界正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的缩影。维新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这些对普通民众并没有多大影响,依然传承着几千年的秉性与习俗,安稳守旧,媚上欺下,冷漠麻木。常常是满嘴的仁义道德,实则冷酷无情。封建主义根深蒂固,所谓“招牌虽换,货色照旧”(《两地书·跋》)。
大众世界是“年年如此,家家如此”,无论是鲁四老爷,还是其他人等,都“单是老了些”,没有什么大改变。照例相信鬼神,服膺礼教,许多传统习俗、封建思想依旧,仍然被异常严格地遵守着。尤其是鲁四老爷仍然读着《四书五经》,讲求理学,更是大骂新党,反对一切革新,稍有风吹草动,都要皱起眉头。就因为祥林嫂被迫改嫁,人们的音调就大不相同,而且冷眼相向,似一把刺人的匕首。正是这杀人的目光,让祥林嫂如在白天游走的小鼠,恐怖而恍惚。而且把祥林嫂额上的伤疤作为耻辱的记号,尽情地嘲弄奚落,“你那时怎么竟肯了?”“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
祥林嫂死了丈夫,又受到婆婆的虐待,这才孤身逃到鲁镇来做工,按理说值得同情怜悯,可是鲁四老爷却讨厌她是一个寡妇,皱了皱眉。祥林嫂被婆家捆绑着劫走,鲁四老爷和四婶都是感到可恶和愤愤,然而他们只是对这件事闹得沸反盈天,让自己有失体面而感到可气,又哪里关心祥林嫂的遭遇与痛苦呢?后来祥林嫂再嫁又丧夫失子,特别是讲述阿毛的悲惨故事,一开始人们还紅了眼圈,流下眼泪,或许有良知未泯,可能更多是被故事感动,乃至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待到听过之后,猎奇之后得到一种满足,人们开始厌烦鄙薄祥林嫂,把她的悲哀“咀嚼鉴赏”成渣滓,再行“唾弃”。这哪里有真正的同情,只是作为一个新奇故事的消遣寂寞,听过之后就没有任何价值。原本死者为大,可就因为祥林嫂在人家祝福时候死掉,就要被鲁四老爷骂为“谬种”。这是怎样的一种冷漠与凉薄?endprint
大众世界表现出来的完全是自私自利,并没有他们所传承和标榜的仁义道德。四叔四婶之所以收留祥林嫂做工,只是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而祥林嫂又勤快出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待到再来鲁镇,祥林嫂手脚没有先前灵活,记性也坏得多,四婶已经是颇有些不满。至于她败坏风俗的再嫁克夫,则更是嫌厌,甚至取消她做人的资格。在祥林嫂在绝望之后,精神不济,记性尤其坏,则终将她扫地出门,打发滚蛋,让祥林嫂沦为乞丐。而祥林嫂的亲人婆婆、大伯则更是没有把她当人,都是虐待、出卖、驱赶。她的婆婆何等精明,将祥林嫂捆去卖了,嫁到深山里去,到手就是八十千钱,这样为小儿子娶老婆、办喜事还剩十多千。可是唯一没有考虑祥林嫂的感受与境遇。“这多么好打算”,人们竟然敬佩起这样的婆婆起来。贺家的大伯在祥林嫂死了丈夫、没了儿子之后,竟然来收房赶她走,直接剥夺祥林嫂的财产继承权,而将它占为己有,哪管祥林嫂的死活。
三、先锋世界:决计要走掉
小说中的“我”是一个识字的出门人,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走在时代的前列。然而,任何超越大众、超越时代的思想和人,注定是被排斥的,注定是孤独的。他们希望启蒙社会、拯救众生,却又发现传统的强大,社会的不可救药,乃至像《在酒楼上》中吕纬甫一样向传统妥协,抑或像《孤独者》中魏连殳一样憎人恨世地复仇,终由觉醒走向颓唐。
“我”是一个孤独者,虽说是故乡,但是已没有家。更要命的是和这里的人并不相容。鲁镇的人封闭保守,多少年没有什么大改变,坚持礼教,信奉神权,一个个无情、自私。自己和他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最多是无聊的寒暄,稍一深入,就总是话不投机,两相龃龉了。彼此闷闷无言,自己要走,四叔也不很留,大概正合他意。“我”之所以没有被鲁镇人像对待祥林嫂一样鄙弃、赶走,不过是自己地位较好,算得上一个“好人物”罢了。毕竟,福兴楼一元一大盘的清燉鱼翅,不是一般鲁镇人都吃得起的,而在“我”却以为价廉物美,这或许多少让鲁镇人有些仰慕,不敢小觑了。然而,“我”就像《在酒楼上》所写的那样“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注定是一个没家的漂泊者,一个没有同志的孤独者。
“我”对鲁镇是冷眼旁观,但对于祥林嫂却有着天然的同情。自己尽管境遇要比祥林嫂好得多,但和祥林嫂一样都不为大众世界所容,自然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在河边遇见祥林嫂,“我”就站住,预备她来讨钱。对于一个卑贱的乞丐,我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厌嫌,而是主动预备施舍。在和祥林嫂谈话之后,为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乞丐,我的心里颇为不安,怕我的答话于她有些危险。祥林嫂真的死了,我听到消息后感到惊惶,甚至有些内疚。其实,祥林嫂的死与“我”的回答没有多少关系,自己不要负什么责任。祥林嫂问我灵魂的有无,并不是因为她怀疑鬼神,而仅仅是为了更进一步确认,好在这万家祝福时刻能和自己死掉的家人团聚。或许祥林嫂早已准备一死,所以她只关心死后一家人能否见面,至于是否被锯为两半倒不害怕恐惧了。所以,下午相遇之后,当天夜里或第二天早上祥林嫂“恰如所料”地死掉了,难怪鲁四老爷要勃然大怒,只不过短工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穷死”的。
“我”虽是一个觉醒的知识分子,却又十分软弱无力、浅薄世俗,还是背负因袭的重负,在某种程度上与大众世界有着内在联系。对于灵魂的有无,我不知道,说不清,等到祥林嫂发问,我就如芒刺在背,惶急无措。其实,灵魂的有无,不仅是一个科学问题,更是一个信仰问题。我之所以说不清,不是因为科学知识的缺乏,而是信仰的迷茫,以致不能思考这样形而上的生死问题。对于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人来说,信仰就是灵魂,不存在说不清的情况。祥林嫂这一问,恰好击中我的“阿喀琉斯之踵”。“说不清”在我又是推脱责任之辞,仿佛任何事情只要用这样的含混之辞就可逍遥自在,即使发生什么事,都与己毫无关系。这就显得圆滑世故了,恰是大众世界传统精神的那一套,自己有意无意之中活学活用了。至于我回答说“也许有罢”,好像是出于“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吧”,然而并不真是什么慰藉,不过是因为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神,自己遵从传统,不让祥林嫂在思想出现新的混乱而徒增苦恼罢了。一切旧的思想习俗,还是那么顽强有力,不经意中就会蹦出来。
《祝福》是一幅色彩斑斕的乡村中国的风俗画,更是一面鲜明深刻的中国社会结构的剖面图。这样一个传统社会腐而不朽、死而不僵,标榜仁义道德,好像温情脉脉,实则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弱肉强食,媚上欺下,结果放逐贤达、吞噬弱小,“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灯下漫笔》)。我们固然看到任何改革进步的艰难,但同时我们也看到边缘世界与先锋世界联合起来的希望,恰如后来的新民主革命所证明的那样。对于国民的劣根性,“鲁迅希望唤醒民众对无罪之罪的觉悟,让民众意识到自己也在制造暴君和参与暴君的制造。”(陈圆圆《论鲁迅〈祝福〉的叙事话语》)
一个社会进步、发达与否,不仅仅在于建设高楼大厦、道路桥梁,更在于这个社会能否包容创新、尊重劳动、爱护弱者。这是鲁迅的方向,也仍然是我们今天努力的方向!
参考文献:
[1]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2]程致中:《寻找精神家园——思想者鲁迅论》,学苑出版社2000年。
[3]钱理群:《〈祝福〉:“我”的故事与祥林嫂的故事》,《语文学习》1993年第7期。
[4]邱诗越:《鲁迅小说〈祝福〉内涵新探》,《中州学刊》2016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