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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赵“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禅定印考辨

2017-11-01王趁意

大众考古 2017年4期
关键词:西王母神像丹田

文 图 / 王趁意

后赵“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禅定印考辨

文 图 / 王趁意

双手捧腹守护丹田手势,实为汉式神像的道教定印,体现的是道教的文化内涵。印度佛像双手朝天的禅定印式,表现的是佛祖收心拢思、静寂思惟的心理状态,不具有“存想丹田”的文化底蕴,这就是二者的重大区别。正是这种区别决定了“建武四年”铭鎏金铜坐佛“双手捧腹”的姿势,是汉式神仙像“存想丹田”的手势,不是佛像的“禅定印”。

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有一尊有后赵“建武四年”(338年)铭文的鎏金铜佛坐像,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中国佛教发展史上最早有确切纪年的鎏金铜佛坐像,也是信徒可以在家中或庙堂供奉、膜拜的圆雕佛像,在中国甚至东亚的佛像艺术发展史上,有着早期标准器的意义,学术价值无可替代,已成为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金申教授在《大千世界 法身妙相》一书开卷伊始,就重点介绍了这尊佛像:“目前存世最早有纪年的佛像,为后赵‘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该像为结跏趺坐式,双手作禅定印,束发型肉髻,宽额,眼大而横长,着通肩大衣,胸部衣纹为“U”字形平行排列,衣纹断面呈浅阶梯形,这种在方台座上趺坐的禅定佛像形式单纯,是犍陀罗佛像的基本样式之一……在犍陀罗风格的佛像上,台座边框的纹饰多是连续三角纹或十字交叉纹,而此像刻划着秦汉以来流行的云气纹,佛像的面孔也完全是蒙古人种的特征,看不到犍陀罗佛像具有的高鼻深目的印度雅利安人的面型。”杨泓、黄春和、张同标、村田靖子、李正晓等学者对这一佛像作出的介绍描述,除了语言或细节上的差别外,基本观点和金申是一致的。可见金申对这尊佛像的定性描述和认知,应该是学术界的主流观点。

何为禅定印?

印度出土公元1~3世纪佛像(【日】村田靖子:《佛像的谱系》)

浙江省博物馆藏东汉东王公西王母神人龙虎镜(《中国青铜器全集》第16卷87号镜)

西王母

东王公

佛像的禅定印是印度佛像最典型的手印之一。最早持禅定印的佛像,出现在公元1世纪前后印度贵霜王朝。从印度出土的公元1~3世纪佛像可以看出,禅定印的基本姿势是:左、右手都平伸至腹部,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相互叠压,拇指相碰。其要领是左、右手的掌心向上,手掌面要和地面相平行。

印度早期佛像这种禅定印式并非其自身的创作,而是从古老的耆那教、湿婆教直接承袭过来的。禅定印式是以上教派造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教徒日常修行时最常用的姿势。这种修行姿势,后来被印度诸教派在神像的制作上大量采用。从印度出土的公元1世纪早期的耆那教祖师神像中,可以看出佛教造像和耆那教神像一脉相承的关系。如果不是专家,你甚至很难将其从印度教造像中区分开来。

守护丹田?

我们再来审视这尊“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并考证其“禅定印”的渊源。该佛像的双手收于腹部,即中国道教静思存想的丹田位置。左手四手指并拢平行伸出在前,拇指在上,右手四指平行竖伸在后,双手叠压,掌心面向内贴于腹部,整个手印与地面呈垂直状,没有丝毫印度佛像禅定印手掌心和地面平行的迹象,是典型的汉代神仙像的姿式。

为了更加深入考证这一姿式的文化属性,我们先在汉晋时期表现神仙像最出色、最丰富的铜镜艺术领域内,撷取案例来论证。因为二者都是青铜雕刻工艺,相对陶塑、画像石、壁画而言,更具有可比性。浙江省博物馆藏东汉东王公西王母神人龙虎镜,镜体硕大,直径21.7厘米,纹饰清晣。如图所示,镜钮以下是东王公,头戴三山冠,为端坐式。肩生粗大双羽,口唇有胡髭,身穿“V”形交领博衣,腹部系腰带。脸呈正面但上身稍向左倾,右手手指放开,由右至左上伸至腹部,可清晰看出栉纹似的五指。左手手指亦放开由右至左上伸至体外,嘴微张似在布经论道。这是东汉画像镜中东王公比较典型的姿势。镜钮以上是头戴平顶冠,鬓角插双胜的西王母,上穿“V”形交领披肩,双袖口均有菱形折皱花纹,正面端坐状,衣裾堆塑于臀下,下有一组锯齿纹。左、右手五个手指交叉重叠,于丹田部位结合后作捧腹状,重叠后的手势与地面垂直相交。

东汉“东王公车马”铭舞蹈画像镜,直径22厘米,工艺精湛,纹饰清晰。钮下方神像为东王公,头戴三山冠,双肩生羽,身上穿“V”形交领衣,颏下有须,唇有髭。右手上举与肩平,左手于丹田处护腹,呈端坐状。镜钮上方为西王母,头上无冠,发式不详,插有双胜,面目清秀,端庄俊美。上身穿“V”形交领披肩,双袖口有菱格花纹,正面端坐,衣裾分9层堆塑于臀下,层次分明。双手交叠呈捧腹状,掌心向腹且与地面垂直。

东汉神人瑞兽画像镜,直径23.9厘米。钮下方神人为正面端坐的东王公,头首部有“东王公”铭,颌下有长须,唇上有髭,大眼高鼻,身穿“V”形交领博衣,下部膝体左倾,但上身整体端正。双手重叠,掌心向腹,作捧腹状,手掌面与地面垂直。这是第一面出现东王公双手捧腹图的铜镜,很有学术参照价值。

镜钮上部神像为西王母,眉目清秀,冠或发式不详,两侧有两绺梳发下垂,头发上插双胜,上穿“V”形交领衣,袖口均有菱格形皱褶,双手在腹部重叠放置呈捧腹状,手掌面与地面成垂直位置,有榜题“西王母”三字铭。

东汉“东王公车马”铭舞蹈画像镜(浙江省博物馆主编《古镜今照——中国铜镜研究会成员藏镜精粹》第145号镜)

东王公

西王母

以上例举的三面铜镜中西王母神仙像手势、坐姿,和“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完全类同。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面铜镜中西王母、东王公神仙像均作双手捧腹状的神人画像,说明了在道教的最高神秩上,双手捧腹和双手前置上伸,都是神仙经常持有的手势,二者是可以根据不同的身份、场合相互置换的。

东汉神人瑞兽画像镜(宜兴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编《莹质良工 光耀阳羡:宜兴民间收藏铜镜精品》第132号镜)

西王母

东王公

上述东汉画像镜的大致流行时期在东汉桓帝年间(147~167年)前后,这时印度佛教文化刚开始出现佛像,进入“像教”传播阶段,禅定印在佛教中的普及程度还很难讲,更遑论能对中国产生什么影响。可是,我们从前文描述的三面东汉画像镜中四尊神仙像可知,双手重叠、手掌面与地面垂直,作捧腹状画像造型的东王公、西王母,早已是东汉铜镜神仙像上较为常见的非常成熟的艺术表现类型。其手势与“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所谓的“禅定印”如出一辙。尤其是三尊正襟端坐的西王母造像,连坐姿也和“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的坐姿别无二致,一定要找出区别的话,以西王母为代表的女性裙裾应算是一种区别。由此可以说,“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所谓的“禅定印”和印度佛像的禅定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手势造型,不应该属于印度佛教神像谱系,应该源自中国汉代神像艺术体系。

东王公、西王母是东汉神秩里最高神格的神仙,这种双手表现形式,意味着在这一领域里是不能随意逾越的仪轨,将其进行佛教文化解读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主观臆测。二百余年东汉、三国、两晋画像镜上成百上千的汉式神像,就是一种有力的实物佐证,“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双手捧腹的手势,只是这种造像仪轨的合理延续。

下面再举二例来进一步证明以上论断。日本黑冢古坟29号三角缘四神四兽镜。镜面纹饰以四枚乳钉分为四区,配置四瑞兽,两两拱护一尊神人。四神人均呈正面端坐,大眼隆鼻,穿“V”领衣,肩生双羽,头戴冠,双手重叠收于腹部,掌心与地面垂直。与此前所举各例稍有不同的是,此四神人双手手指仅简略表现出三指,但其意守丹田之义,清晣可辨。需强调的是,一面铜镜上四神人皆呈双手捧腹,且至少还有一面同型(模)镜存世,说明有八尊双手捧腹的神人姿式,在当时即为中日社会所普遍接受、认可的一种神像造型。

日本群马县赤城古坟三角缘佛像镜。镜中有一立佛、两坐佛,我们重点来分析两尊坐佛。钮上左侧坐像无冠,头发向上梳结成三髻,双耳,圆目高鼻,戴有项珠,佛呈正面端坐。双肩部各衍生有三枚莲瓣纹,座下有七瓣莲纹表示为莲座,双手重叠捧腹守护丹田,掌心与地面垂直,衣服样式不详。另一尊坐佛与此像基本类同,双手重叠捧腹,唯座下少莲纹,不再图示说明。

赤城古坟佛像镜上二尊双手捧腹的佛像,同“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坐姿相同,手势相同,说明即使在异域倭地,仍有这种模式的神像镜在流行,可见这种手势影响之深远。东汉或三国两晋时期的镜师(或镜主),他们或许已经对佛教禅定印式有所了解,但在已经有了佛饰因素的道教造像中,仍坚守的是道教神像双手捧腹的定式。其中的逻辑关系很清楚,他们所持手势都不是佛教禅定印。而恰恰就是这种模式的造像,在建武四年前后的一段时期内,呈群体式涌现,例如,甘肃泾川出土的金铜佛坐像、西安出土的佉卢文铜佛坐像、河北省博物馆藏鎏金铜佛坐像、元嘉十四年(437年)韩谦造铜佛坐像。以上四尊金铜佛坐像,或出土地域不同,时期或早或晚,或有背光或无背光,或高台或低坐,但他们有共同的特征:都呈双手捧腹的汉代神人造像模式,神仙坐姿,梳汉式馒头发髻,又都不约而同的和“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一样——身上套了一件袈裟,表现出强烈的群体一致性,可以说是汉代神人造像发展到一个特定时期的产物,有其特殊的文化内涵,足以引起我们深思。

日本群马县赤城古坟三角缘佛像镜(残)

通过以上论证,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神像中双手重叠捧腹的姿势,捧护的正是人体的丹田部位。这是中国早期道教中一个重要的修行表达方式,与印度佛教的禅定印式不仅仅只是手势上的不同,关键是其蕴涵的文化内涵,存在着很大差异甚至有天壤之别。下面我将在历史文献上寻找双手重叠捧腹这种姿式的源头。

图① 甘肃泾川出土的金铜佛坐像

图② 西安出土的佉卢文铜佛坐像

图③ 河北省博物馆藏鎏金铜佛坐像

图④ 元嘉十四年韩谦造铜佛坐像(以上图片由何志国先生提供)

首先,从以上所举各例可以看出,行此仪轨的最少有四例都是有据可证的。西王母、东王公是中国早期道教的最高神祇,其手势具有规范性的宣示作用。

东汉晚期,各种社会矛盾开始激化,刘氏王朝有将倾之势。此时,旧的黄老之学也正在向新的黄老之学转变,反映在神秩上就是老子逐步取代西王母成为最高神祗。汉桓帝刘志信奉黄老之学,想用一套新的思想体系来统治天下,改变皇朝颓势。老子清静无为、道法自然的思想很受桓帝的垂青,佛教清虚无为、省欲恶杀的思想理念又和老子之说有许多共通之处,桓帝便把老子和浮屠结合起来共同崇奉祭祀,《后汉书·桓帝纪》记载:“前史称桓帝好音乐,善琴笙。饰芳林而考濯龙之宫,设华盖以祠浮图、老子”。

桓帝曾在延禧八年(165年)一年之中进行过三次重大的祭祀老子的行动,还命楚国陈相边韶到老子的家乡苦县,撰刻《老子铭》为老子树碑立传,此时的老子已俨然是汉式神仙(道教)最高神祗,道德经成为道教的至尊经典。桓帝推行的这种意识形态造成了重大的社会影响,从宫廷到下层社会信奉黄老道教者愈发势众。“丹田”这一概念便首先出现在《老子铭》中,《老子铭》有“存想丹田,太一紫房”之说。“双手捧腹”应该是道教各种宗教活动表现“存想丹田”这一抽象概念最准确的动作表达,而腹部正是“丹田”之所在。存想丹田的意境比印度佛教禅定印的意境要高深得多。按照道教的说法,丹田是收存人“精、气、神”的地方,是存思存想的腑脏之所处。“存想丹田”就是要把人对于宇宙世界万物的所思所想所期待所追求的“道”“气”,存在于丹田处。按古代中医学观点,丹田、心脏,都是人用来思维的器官,这点和西方医学里大脑才是思维器官的观点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指出:“上丹田在两眉间,中丹田在心下,……下丹田在脐下。”三丹田中最重要的是下丹田,下丹田为“积神生杰”“积杰生精”“炼精化气”的地方。这个“肚脐之下”的丹田,正是上文所举诸例,包括“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像双手相捧、守护脐腹之处。

东汉重列神兽镜诸神袖手端坐图

永元三年东王公西王母画像镜,西王母袖手图

通过以上对铜镜中神像手势进行的研究,守护丹田式的神仙像又可分为两个类型,一个是“袖手隐型”式,即神仙端坐时双手收于袖中,而后正襟端坐,一般常见的各例神像均是“袖手”式。另外一个是以上所举各例“双手捧腹显型”式。二者的区别在于,“双手捧腹显型”式的双手裸露于外,“袖手隐型”式的双手隐于袖中。即使隐于袖中,他的双手还是会保持一定的姿式,这个姿式最可能仍旧是“双手捧腹”,这不是一厢情愿的臆测,这是文化内涵决定的,非如此精、气、神存护不到丹田里边去。

丹田自《老子铭》中出现后,便是道教文化当中一个重要的文化范畴,直到当代,在道教的诸项活动中,仍然是一个很活跃、很有生命力的概念,各种流派、形式的太极运动中,“意(气)守丹田”都是一个重要的修行动作和理念。

通过以上从实物到文献的论证,双手捧腹守护丹田手势,实为汉式神像的道教定印,体现的是道教的文化内涵。印度佛像双手朝天的禅定印式,表现的是佛祖收心拢思、静寂思惟的心理状态,不具有“存想丹田”的文化底蕴,这就是二者的重大区别。正是这种区别决定了“建武四年”铭鎏金铜佛坐像“双手捧腹”的姿势,是汉式(道教)神仙像“存想丹田”的手势,不是佛像的“禅定印”。

(作者为中国铜镜研究会理事、河南省收藏家协会评估委员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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