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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2017-11-01红果子

火花 2017年10期
关键词:晒场修路县长

红果子

一个人的村庄

红果子

村庄叫中间户。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村庄夹在两座大山之间。

村庄里的十八户人家,全是李姓。翻看李氏家谱,得知他们的老祖宗在三百多年前躲避战乱,只身一人逃进大山和一个有些疯癫的女人相遇。那时的季节已经进入隆冬,山里雪花漫卷夹着阵阵风叫林吼,一男一女猛然撞上,李家老祖宗相信这是天意,不再漫无目的往前走了。他和女人在中间户安下家来,从此生根开花结果,繁衍下这支小小的李氏家族。

在大集体时代,中间户是一个生产队,队长是李大大,社员们不喊李队长,都叫他李户长。户长的来历,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由村子德高望重的长辈担任。户长不但要有公心有威望,还得具备遇上大事敢做决断的品质,李大大完全称得上不负众望。从中间户到公社驻地,要走整整一天的路程,上山下山涉水趟河还得翻大崖口。大崖口高万丈,崖下深不见底,弥漫的浓雾浪涛一样往上翻,踩在两尺宽的路面上,再胆大的人也会毛发倒立冷汗直冒。没有公社干部到过中间户,大队干部三两年才来一趟。山高皇帝远,别的地方自留地只有几厘,李大大分给中间户社员的,足足有两亩之多。闹饥荒那些年,几乎全国人民都在挨饿,中间户却是另外一种景象,他们的屋檐下坠满金黄黄的玉米棒子,灶房的墙上挂着油汪汪的腊肉,村子里成天鸡唱狗欢。

非常称职的李户长,死在土地承包到户这年。李大大死得很突然,死得有几分悲壮。

解散大集体单干,这是比天还要大的事,公社专门派了干部来到中间户。干部住在李大大家,和他谈了大半夜。干部说,土地分下户,处处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全公社就剩下中间户没动静。现在,公社改了称乡,大队改了称村,生产队改了称组,县城都允许做生意了,这些人叫个体户。李大大瞪大眼睛一直不说话,只管一支接一支抽闷烟,屋子里填满叶子烟呛人的味道。干部说乏了,连着打一串哈欠,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起身发出最后指令!该睡了,天亮就分地,没得一点商量。李大大也站起来,甩下第一句话。他说,不缺吃不少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分哪门子地!

天亮了,干部走进村子,双手合成喇叭,大声喊:分地了,分地了。中间户的人围拢来,李大大也走了过来。李大大盯着干部,真要分地?干部说,必须分,马上分。李大大说,要分地,我撞墙。干部说,撞死也得分。干部话音一落,李大大猛然拨开人群,一头撞向路边的大青石,响声和鲜血同时喷放!石头上留下一朵花的模样,李大大瘫软在地……

埋了李大大的第三天,干部就催李小小继任队长,李小小是李大大儿子。新官上任三把火,小李队长也就是李户长烧的第一把火,分地。在干部监督下,李小小很卖力,中间户的田地一天分完。干部夸李小小,好好干,比老户长强。

李小小不像他爹,一辈子坐井观天。李小小爱往山外跑,跑得多了见识也广了,他不得不感叹世道在发生变化。社会一天一个模样,人们一天比一天富有,生活简直就是一个万花筒,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过去十天赶一场,老场口冷冷清清,街面上没几家卖东西的,赶场的人稀稀拉拉,很少的人裤包里揣着几张“大团结”,可是想花也花不出去。这才几年,改了三天赶一场。到了赶场这天,老场口热闹非凡!卖吃穿用的铺子一家挨一家,中间开着一些茶楼饭馆还有发廊,在宽一点的空地上摆着形形色色的地摊,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四乡八里赶场的人挤得老场口密不透风,到了黄昏散场时,打空手回去的人很少。李小小回到中间户,他对大伙说,眼下只种地不行了,得想法子找钱,有了钱才能活出个人样。说完,李小小重重叹一口气!他看向山外的目光装满了羡慕。是啊,老场口已经有人盖了楼房,周边修通公路的一些村子,有人买了农用车。中间户太老套了,乡政府都有电视看了,他们点的还是煤油灯。李小小思来想去,向村民们道出了他的打算,要过上老场口的日子,第一步,我们先拉通电。

李小小说干就干。

李小小找村上找乡上,还跑到县政府找县长。李小小是在第八次走进县政府时,才撞上了县长的。刚好这天是初八,李小小心里一喜,八八要发,好兆头。果然,县长接待了他。进了办公室,李小小就要下跪,县长一把拉着他。李小小在沙发上坐下,县长给他泡了一杯茶,屋里飘起阵阵清香。县长一脸笑意,温和地看着李小小,听说你找我多次了,是不是有冤屈?李小小有些慌乱,没、没得那种事,只求县长拉电。拉电?县长没听明白。李小小开始讲,县长,我们那个地方叫中间户,是大山里一个小山村,只有十八户人家。李小小偷眼看看县长,县长没打断他。李小小接着往下说,县长,中间户太远了,到乡政府要走一天,解放都好几十年了,我们那里还没点上电灯。县长有些吃惊,还没通电?李小小低下头,是啊,县长,现在连煤油也买不到了,我们晚上点的是蜡烛,太投价了。县长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把李小小吓得站起身来。县长说,我记起来了,中间户是个好地方,当年全国人民都在挨饿,你们那里吃穿不愁,了不起,了不起啊!李小小脸红了,县长,别笑话人了。县长拍拍他肩膀,坐下,坐下来,喝茶。李小小重新坐到沙发上,他轻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满嘴溢香。李小小在心里说,这辈子没白活了。这时,县长发话了,你们赶上好时光,全县正在搞农网改造。县长也喝了一口茶,又说,虽然村民不集资,义务投劳是必须的。县长,这是真的?李小小有些不相信。县长盯着李小小,堂堂一县之长能说白话。李小小跳了起来!感谢县长,出劳力的活我们全包了,绝对不要一分钱。说完,李小小又要给县长下跪,县长赶快把他扶住。

走出县政府大门,李小小喊了一辆摩的,坐到老场口大约是中午,他要连夜赶回中间户,把县长答应拉电的事告诉大伙。

县长说话算数。一个月后,乡政府带信给李小小,要他做好准备,过两天电力公司架线的人就来了。

李小小马上召集开会,连老人娃娃也到场了。会议地点在村子晒场,李小小站到土台上,大声说,拉电是中间户的大事,不管老少人人有份人人受益,钱由国家出了,卖劳力的活儿得我们揽下来。李小小顿了顿,会场一片安静。他接着说,是一种征求的口气,这样行不?每户抽两个劳力,老少男女不限,只要干活肯卖力气。李小小话音刚落,“没意见”“要得”“听户长的”,会场里都是赞同声。大伙正要散去,有人突然说,不行,李户长家只能出一人,芳嫂要种她家十几亩地。

中间户人丁兴旺,哪家不是五六口人,多的有七八口子。就他们的户长是两口之家,李小小和他老婆芳嫂。

李小小五岁时,他妈得一场大病走了,也带走了肚子里怀了三个月的孩子,也不知是李小小弟弟还是妹妹。李大大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李小小。李小小完婚第五个年头,生产队的土地分到户,他爹一头撞死在村子东头,咽气前最大的遗憾是没抱上孙子。不管李小小如何努力,几乎是夜夜辛勤耕耘,芳嫂的肚皮就是不见动静,他怪老婆无能,经常在芳嫂面前拿腔拿调。芳嫂心有不甘,前年托人打听到省城有一家专治妇女不育的医院。看这种病,肯定得自己男人陪同。李小小带着芳嫂,来到省城这家医院。挂上号,专家说两口子都要检查。折腾了差不多一天,结果出来,李小小脑袋大了,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芳嫂没问题,毛病在他身上,李小小的精子存活率不足。是芳嫂扶着李小小,歪歪倒倒走出医院去了火车站。

回到中间户,李小小爱上了喝酒,每天晚饭他都要喝几大杯,酒精烧得他的脸像打鸣的红公鸡。李小小喝高了,就骂自己无能,堂堂七尺汉子不是真正的男人,他对不住芳嫂,不能给老婆弄出个娃。有时,李小小骂得兴起,还会甩自己几个耳光子。芳嫂倒无所谓,等李小小平静下来,她说,有个啥?城里人好多还不要娃哩。李小小有些诧异地看着老婆,芳嫂却背过身去,大把抹掉满脸的泪水。有那么一回,李小小喝完酒没有发疯,他一把揽过芳嫂,眼睛里射出亮亮的光,我们借种。你还是人么!芳嫂推开李小小,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李小小的酒醉吓醒了,他一把抓住芳嫂的右手,不住声说,抽得好,狠劲抽,往死里抽!抽红抽肿抽出血印子!芳嫂没抽李小小,她趁势扑上去,趴在自己男人肩头失声痛哭。这个夜晚以后,李小小就戒了酒,从此再没说出过这种混话。李小小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该干啥干啥,他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大伙拉回思绪,都把目光看向了他们的户长。李小小当然不会同意,他把大手一挥,户长更不能搞特殊。此时的李小小,还真有一点大领导的风度。

李小小的义工队,天天早出晚归,拉电的工程进展很快。他们十天歇一回工,歇工这天,李小小大酒大肉款待大家。大半年下来,李小小家喂的三头过年猪,不经意间吃掉了两头,弄得电工师傅和他的队员们大受感动,出工出力更来劲了。芳嫂有些心疼,光吃她家猪肉,用电又不是她一家。芳嫂说,电拉通了,我们家也吃穷了。李小小说,我们没儿没女,吃光用光身体健康。舍得,你懂不懂?要有舍才有得,舍得越多得到越多。芳嫂想想也对,舍得二字舍在前得在后,她没再说啥。

不知不觉就到了冬至,山里落下第一场雪,村子四周铺上一层白色。过了冬至,就有人家杀年猪了,中间户的电也在这天拉通了,李小小把庆祝的日子选在了第二天。

天色明朗了,飞飞扬扬的雪花停了下来,李小小站上晒场高台敲响铜锣。村子里的人三三两两来到晒场,这是当年生产队留下的。土地包到户,有人提出把晒场分了,李小小没答应,他说得留着,大伙有一个扎堆的地方,今天正好派上用场。吃过晌午饭,老少一百多人聚得差不多了,晒场里架起几堆柴火,石头支起的灶台安上三口大锅。李小小牵来一只肥羊,壮得像一头小牛,去年秋天芳嫂就养下了。余下的十七户,有八户提来大红公鸡,六户抱来大肥鸭,三户背来年前的大腊肉。那桶几十斤的白酒,是电工师傅买来的。不用李小小吩咐,宰羊烧腊肉杀鸡杀鸭淘米洗菜,大伙七手八脚各忙各的都动起手来。

太阳当顶,李小小大声宣布,开席了。晒场里热闹起来!酒碗的碰撞声,老人的谈笑声,孩子的打闹声,此起彼伏浪潮一样涌动在大山里。温暖的阳光,很快融化掉坡上的积雪,腾起的热气覆盖了中间户。宴席吃到太阳落下后山,大块的暮色漫进村子,中间户沉入了一团朦胧。这时,李小小喊,点灯,加大柴火。悬挂在晒场上空那盏一千瓦的电灯,村民房间里的大灯小灯,在李小小话声落地时亮了。晒场里的几堆柴禾,风助火势,立时卷起熊熊烈焰,白光红光紧密交织在一起,整个中间户升腾起一片无比的灿烂。

李小小走上高台,他的脸堂比柴火还要红。李小小端起最后一碗酒,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老少爷们,电工师傅们,干。

干,干,干,晒场里吼成一片。

李小小遇到了最大的难题,修路。

中间户用上了电,别的村子开始轰轰烈烈修公路。当时有一句很盛行的话,叫要致富先修路,修路成了山区农民奔小康的法宝。李小小找到村委会,村长给他当头一棒。村长说,全村主干道还没一个出处,中间户想修路,做梦去吧!李小小不服气,找到了乡政府,乡长一脸的无可奈何。乡长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把乡政府卖了也弄不出那么多的钱,你就是去找县上也是没用。李小小在心里说,找就找,我又不是没见过县长。

李小小这回运气很好,县长正在办公室接受省报记者采访。县长当记者面,问他有啥事?李小小说,求县长了,中间户要修公路。县长想了想,一脸笑容看着李小小。县长说,十八户一百多口人,耗资一千多万修一条路,县财政一年的收入才六千多万,这事办不成。李户长,物不所值啊!说完,县长把目光投向记者,记者同志见多识广,给出出主意。记者思考一下,对李小小说,你们先干起来,适当时候我来一趟,写一篇中间户十八户人家,不等不靠不要自力更生修路致富的报道,把你们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宣传出去,一旦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啥事都好解决了。好!县长拍一下桌子站起身,他抓住李小小的手,朗声说,就按记者说的办。

李小小走出县政府大院,忍不住一路吹起了口哨,仿佛公路已经修到了中间户。

回到村子的李小小,一夜难以入睡,第二天天还没大亮,他就敲响铜锣召集村民开会。人到齐了,李小小直奔主题。他说,县长说了,记者也说了,要我们先干起来,要学习愚公移山的精神,只要惊动了大领导大老板,中间户的公路就好办了。停了停,李小小又说,愚公移山知道不?愚公是古时候的人,他家门口挡着两座大山,一座是王屋山,另一座是太行山。愚公带领他的子孙,一锄一锄要挖掉两座大山,挖了几年把神仙感动了,神仙帮愚公搬走了这两座大山。说到这里,李小小打住话头,他扫了一眼会场,大伙都在认真听着。李小小这才问,我们该咋办?有人说,学愚公挖山。李小小大手一挥,好!明天就开干。

中间户的公路,从村子往山外修。

进村的路口,耸着一块巨石,中间有一个能容下两人的洞口,形状很像一扇门,村子里的人就叫它关门石。从古至今,中间户的人一致认定,关门石是他们的风水。李小小很坚定,态度不用置疑,公路,必须由关门石修,哪怕是风水也得拿掉。

巨石是花岗岩,比钢还要坚硬,放了几个大炮,上边的岩石塌了,下面的门框还撑着。动工三天了,修路的进程被挡在关门石。到了第四天,一上工就出了大事!李小小去撬门框,关门石轰然塌了下来,把他的一条腿砸断了。救人要紧,修路只好搁浅。

李小小的大腿伤得很重,最要命的是还伤到了他的私处。李小小住进县城医院,花钱治伤整整拖了一年。病好出院后,李小小的大腿倒是没落下残疾,但令他悲痛欲绝的是,他成了性无能,男人的雄风再也无法昂扬。

李小小没有一点痊愈后的快乐,他带着非常郁闷的心情回到中间户,迎面而来的是更大的打击。才离开一年,恍若过了一个世纪,村子在他眼里变得那么陌生,中间户叫他无法相认!李小小日思夜想的家园,好像是遭遇了一场战争,十八户人家十三户人去屋空,村子里不闻鸡鸣狗叫,坡上的庄稼地长满了杂草,有些惨淡的阴风,吹得那些断垣残壁吱吱作响,掀起的尘土呛得李小小一阵咳嗽。

李小小从头顶凉到脚心,双眼发直了!这是他想到就怦然心动的中间户?是他走错了地方?是他行走在一场恶梦中?他还信心满满揣着修路的梦想啊!他的断腿好了,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回来了,他要带领他的“子民”们继续修路,五年修不通十年,十年修不通二十年。他刚四十出头,一天修一米,三十年总该修通了吧。他不喝酒不抽烟,也不打牌不天天熬夜,医生说有这些好习惯,活到七十岁还显年轻呢。到那时出山进山,他坐的轿车肯定是下辈人的,他应该早当老太公了,咳!真正的好风光。当然,记者说了,他们向愚公移山学习,一旦惊动了大领导大老板,中间户就发了,领导批的资金,老板捐的款子,大把的钱水一样流来,请来正规的施工队,说不定一两年路就修通了。李小小正想得美滋滋的,几声狗叫把他拉回现实,他低头一看,是他家黄毛边叫边拱他裤脚。

李小小跟着黄毛,踉踉跄跄撞进家门,他顾不上喘一口气,大声喊芳嫂过来。李小小迫不及待,他一分钟也不能等,他要马上弄明白中间户是咋了?芳嫂叫李小小坐下,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这才慢慢讲了起来。

李小小住进医院,村里几个老辈人一合计,说老祖宗的话不可不信,关门石风水破了,户长第一个遭了报应,接下来中间户有大难了,还是赶紧搬出山为好。老辈人的话,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村民们心头。这个时候,风起云涌的打工潮袭了来,先是年轻的男女早约好了似的,一夜间全离开中间户到山外挣钱去了。出去了,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世道早变了,全中国人都在拼命挣钱,种庄稼算个啥。工地上背沙子运砖头,一天也能挣上百元,打几个月工,顶在山里累死累活干一年。老场上那么好的田,种谷子一亩要收两千来斤,也密密麻麻栽了果树。钱是什么?有钱就是大爷,没钱连根毛都不是。他们真正眼界大开,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了。出门坐小车,再不济的也弄辆摩托车,满大街骑得呼呼生风。住的是小洋楼,解决大小便就在屋里,走几步路的功夫,想洗澡啥时都有热水。吃的花样不断翻新,火锅烧烤料理生猛海鲜,从来都没听说过。要打牌上茶楼,想吼几嗓子到歌厅,累了乏了去按摩,脚丫子臭了泡洗脚房。他们看过万花筒,万花筒也不及如此的纷繁复杂,这样的日子,对于中间户几乎是天方夜谭。他们走出大山,就再也不回来了,一年半载落下脚,把老人孩子都接了去。他们说,有福无福托在一屋。山外找钱的门路多,跑单帮,摆地摊,捡破烂,去工地看门守夜,挣的钱也比种庄稼强百倍。在县城街边路口,支上一口铁锅,卖些炸洋芋烤臭豆腐,一天也要落下一二百元。有了钱,吃的穿的用的都买得来。中间户有个啥?电视手机没信号,就算买得起也只能当摆设,大半年洗不上一回澡,买几包盐得跑老场上,来回一趟两头不见天,这样过日子有啥意思。出去的人不回来,把山外的生活说得天花乱坠,守在村里的能坐得住?后来,有点力气的也一个个跑出去了。中间户有多少人?一百多人,再多十倍也会跑光。

李小小一直不说话。

芳嫂叹一口气,接着说,现实明摆着的,下下辈子也别想修通公路。娃娃们一念小学,就得到村小住校,才六七岁的小不点儿,能懂得照顾好自己?你不会忘了吧,那年秋挖洋芋,五婶正好端端挖着就一头栽倒了,七八条汉子抬着她紧赶慢赶,到了镇卫生院医生还是说,早来半小时或许还有救。李小小当然没有忘,五婶的死狠狠刺激了他!他是户长是队长,他有责任。为了五婶,为了娃娃,为了中间户过上山外的日子,李小小才冒犯风水也要修路。

芳嫂讲完了,李小小好想大哭一场。

村子里剩下的几户人,也做好了出山的准备,就等儿女从城里捎来搬家的口信。重修公路不可能了,李小小的一腔雄心化为乌有,悲伤,空虚,失落,无所事事,联合起来打得他落花流水。李小小又迷上了酒,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一下苍老了二十岁的李小小,走动在村子里,破败冷清夹着死亡的气息向他袭来,他目光散淡双腿打飘。李小小走去地里,踩进齐腰深的荒草中,惊动一只老鼠从他脚背窜了过去,他突然连死的心都有了。芳嫂知道李小小心苦,不说他不劝他也不骂他,只管一天做好三顿饭,想吃便吃不吃拉倒。男人的魂丢了,她给他找不回来。芳嫂想通了,都啥年代了,反正是新生活各管各。其实,芳嫂的心更苦,作为女人她这一辈子,李小小没能给她生下一男半女,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她还不到四十岁,成了啥?守着男人的活寡妇。他们各有各的苦,同在一个屋檐下,话也懒得说了,夜里也分床了,夫妻间的生活彻底断了。

日子过得死气沉沉,李小小在艰难中挨去了半年。

这天是重阳节,山里风清云淡,阳光绚丽得有几分刺眼,村子里竟流动着一种浓浓的暖意。最后几个离开中间户的人,他们披了一身霞光,相拥着走到了村口。这几个算得上是顽固派的人,都是李小小的好伙伴,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李小小在关门石拦住他们,双腿跪在砸伤他的乱石中。李小小打着哭腔,我给几个老哥哥磕头了,求你们留下来。李小小的头碰在石头上,一串血珠子“嗒嗒”滴落在地。两个老哥上前拉起他,脸上写满了忧伤,昏花的老眼泪水纷飞。他们哽咽着说,娃们发了狠话,不出山死了叫野狗拖去。

李小小能有法么?他无力回天啊!李小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儿时的好伙伴一步一步离去。李小小爬到岭上,伸长了脖子远望,走出关门石的人模糊了,渐渐变成几个小点,翻过一座大山彻底消失了。太阳陷入云层,岭上刮起大风,黑暗从山中层层叠叠扑来,李小小这才回到村子。当天晚上,李小小喝得大醉,坐在院子里狼一样嚎了一夜,黄毛趴在他脚下也叫了一夜。芳嫂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偷偷哭了一夜。

三天后,芳嫂出山了,走得无声无息,走得去向不明。芳嫂留给李小小的最后念想,是放在雕花方桌上的一大盆包子。

中间户没有人了,李户长成了光杆“司令”。李小小不可能走,李小小决不会走,他是中间户第十三代户长,他得守住李氏家族留下的这块古老土地。陪着李小小的,还有他家那条老狗黄毛。

(插图:郭翠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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