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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元对立到二元一体:秦汉六朝时期吴越地区人文地理演化进程

2017-10-31尹弘兵张璐赟

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秦汉人文地理

尹弘兵++++张璐赟

摘 要:吴越地区先秦时有吴、越两国,秦汉时期初步形成郡县(吴地)与国族(越)的二元对立结构,孙吴征服山越后二元对立格局瓦解,东晋南朝时期会稽人文区形成并被赋予越的名称,最终形成二元一体的吴越人文区。

关键词:秦汉;六朝;吴越地区;人文地理;二元格局

中图分类号:K90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7)10-0145-10

作者简介:尹弘兵,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张璐赟,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研究生 (湖北 武汉 430077)

先秦时期,长江下游地区的吴、越两国地理邻近,习俗语言相通,有着密切而复杂的关系,随着历史的发展,两者文化面貌渐趋一致,最终融合成统一的吴越文化。吴、越两国与晋、楚、齐、鲁、宋、陈、蔡等华夏大国发生密切的联系,并同在中原视野下成为难分彼此的区域代表。历经越灭吴、楚灭越和秦汉统一,吴、越从国族名称演化成为长江下游地区的人文属性,形成吴越人文区。吴越地区从外部来看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相对完整且具有共同特征的人文区域;但从内部来看又有吴、越之分。吴、越两者有区别但又紧密联系在一起,形成吴越人文区的二元结构。

学术界对吴越文化关注较早,20世纪30年代甚至更早时期,就有王国维、商承祚、卫聚贤等人结合出土材料与文献资料对吴越文化展开研究。1936年吴越史地研究会的成立、系列调查研究活动的开展、《吴越文化论丛》的出版等,均是吴越文化研究史上的大事件,相关调查报告及研究论著亦多见发表和出版。20世纪,蒙文通先生遗有《越史丛考》一书1,涉及族属、历史地理等方面的探讨。董楚平先生著有《吴越文化新探》2,根据出土材料,对吴、越的族属、区域、考古学文化面貌以及文化成就等方面做了相对系统的讨论。进入21世纪,大量出土材料为研究提供了更多支持。其中专著主要有冯普仁《吴越文化》3、董楚平等《广义吴越文化通论》4、董珊《吴越题铭研究》5、孟文镛《越国史搞》1、曹锦炎《吴越历史与考古论丛》2、叶文宪《吴国历史与吴文化探秘》3等,相关博士论文与期刊论文亦有诸多成果。但目前对吴越文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先秦时期,对秦汉以后的探讨较少。就研究主题而言,也主要集中在考古学文化、族属、世系、地名等问题上,对于先秦时期的吴、越两国演变成秦汉以后的吴越区域等诸多问题,目前尚未有系统梳理,因此开展吴越文化整体演进过程的研究尚存难度。本文拟就史料相对较多的秦汉六朝时期,对吴越地区人文地理演化进程及其结构特点做一简单梳理。

一、吴、越的人文含义及其演变

吴越地区以吴、越为人文属性,吴、越作为长江下游人文地理的核心要素,他们的指代含义对长江下游人文区的结构、形成与演变具有决定性的影响,由此我们需首先探讨“吴”、“越”二字在历史上的含义与演变。

简单分析,就人文属性而言,吴、越二字包含有四层含义:第一,吴、越作为国族名称,代表着两个政治实体,是政治概念;第二,吴、越代表着两个不同族群,是族群概念;第三,无论是族群还是国家,都有一定的活动区域,因而还是地理概念。第四,吴、越还代表着两个群体所创造的文化,因此也是文化概念。

吴、越概念的演变与吴越人文区的形成有密切关系。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两国先后灭亡,吴、越丧失其政治含义。族群方面,越灭吴后,吴的族群概念消失,而越的情形则比较复杂,越国虽亡,但越人退入山区,并未丧失族群概念。地理方面,吴、越两国被灭后,其地理含义则保留下来,用以指代吴、越故地,并在其后发生复杂的演变。文化方面,吴、越两国均创造了具有自身特征的文化遗存,楚灭越后,楚文化替代了越文化4,先秦吴、越两国所创造的文化遗存消失,只作为文化意象的抽象概念留存。

秦汉时期,吴、越概念又经历了新一轮演变。政治层面上,西汉初年,吴、越作为政治概念一度恢复,汉朝册立有吴国、闽越、东越、南越诸国,但诸国很快或灭或迁,再次丧失政治含义。族群层面上,刘濞吴国并不具有族群意义,但秦汉四百多年间越人仍活动于东南沿海至岭南的广大地区,保持了族群含义。地理层面上,吴、越作为地理含义保留下来,一般泛指两国故地,形成了吴越地理概念。文化层面上,西汉中期以后形成了统一的汉文化,吴越地区的文化也逐渐发展成为中华文化下的区域文化。

三国时期虽然短暂,但在吴、越概念和吴越人文区的演进上却具有重要意义。政治上,孙吴立国东南,吴再次恢复政治概念,山越亦发展起来,成为与孙吴政权对立的势力,也具有了政治含义,至山越被孙吴征服,孙吴也为晋所灭,吴、越作为政治实体才最终消失。族群上,孙吴只作为地方政权而存在,“吴人”只是政治身份而不是独立族体,山越被征服后,越在东南地区也失去了族群含义。地理上则有了新变化:由于孙吴立国东南,江左地区作为孙吴核心区,由此在文化地理上具备了明确的“吴”属性;越在这一时期以山越为载体,因此主要指山越活动的东南山区。文化上,吴由于孫吴政权的建立而有了具体指代对象,可指孙吴文化,最终因孙吴灭亡而结束;越则因为有山越为载体而可指山越文化,山越被征服后,越的文化概念亦随之在东南地区消失。

东晋南朝时期,吴、越概念又有了新的演变。在政治含义上,吴、越作为政治实体已不存在,但仍然被用于指代南方政权,因而具有一定的政治含义。在族群含义上,东南地区已不存在独立的吴、越族体,但“吴”成为江东地区的人文属性,当地居民及大族因此被称为“吴人”、“吴姓”、“吴士”等,吴由族体演变为区域人群的代称,指代江东土著。江东土著与南渡侨人的冲突几乎贯穿了整个东晋南朝,在侨人与吴人严重对立的情势下,东晋南朝时期的“吴”也因区别两个群体的作用,而具备了新的族群含义。在地理含义上,吴主要指代孙吴核心区——江左地区,而越则转向指代岭南,基本退出东南地区1。在文化含义上,侨人与吴人的对立也使吴具备了文化上的意义,而山越故地的发展也使之具有了不同于太湖地区的区域特征。endprint

综合而言,秦汉六朝时期,吴、越概念有一个由对立走向一体的演进过程。秦汉三国时期,越是独立族群,具有自己的社会组织与生活方式,不受郡县管辖,因此吴、越二种因素一般处于对抗状态。东晋南朝时期,山越消失,吴、越地区均为郡县管辖之地,吴、越不再具有对立的意义,于是在郡县体制下最终演化成二元一体的吴越人文区。

二、郡县与国族的二元对立格局

秦统一后废分封,行郡县,为国族向区域的转变奠定了基础,区域演化开始了全新的历史进程。但汉代虽仍行郡县,却又在此基础上加以分封,一段时间内郡国并行,致使国族向区域的转变过程产生波折,于是在东南地区出现郡县与国族的二元对立格局。这种格局的产生不仅是分封制向郡县制过渡的现实状况,也是文化因素在人文地理演化进程中的阶段性表现。

秦朝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充分认识到了周代分封制的弊端,以为“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2,遂实行普遍的郡县制,即使对于王朝边缘的东南、岭南等地区,亦设立会稽、桂林、南海诸郡。这一举措剥夺了统一前诸国族的遗民身份,使其丧失原有归属,而重新以郡县作为新归属,赋予新身份。在全国范围内以地缘而非国别来确定身份归属,至此才真正开始。此举原本意在消解先秦诸侯的影响,加速秦朝内部融合,巩固统治,却也在无形中推动国族向区域转变,开启了区域的人文地理进程。然而秦虽一统,却国祚短暂,彻底的郡县制没能继续维持。西汉建立后,郡县制虽然实施,却也同时实行分封。西汉初年,百废待兴,朝廷不暇他顾,封国又有屏翼四方之用,故封国势力尤大。吴越地区除荆国、吴国等内诸侯外,还有从先秦越国遗民发展而来的闽越、东越等外诸侯。岭南地区的南越虽不在吴越地区,却也同为越人一支,与闽越、东越关系密切。越人首领无诸与摇因在楚汉战争中率越人佐汉攻楚,分别受封闽越王与东越王,南越则因势力颇大且距汉遥远,自立为王,后受封为外诸侯。郡县是王朝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中央对地方直接管理的具体表现,而诸侯则实为独立王国,这就形成了王朝与诸侯的对立格局。吴越地区的情形更为复杂,不仅有王朝与诸侯,诸侯亦分内、外诸侯3。内诸侯是汉朝统一政权下的诸侯,虽受汉朝统治,但又与汉朝对立,是统一架构下的对立关系,其内部的政治结构与地理景观和汉朝无异。而外诸侯的情形则较为复杂,外诸侯虽也受汉册封,但其内部的社会组织、地理景观等却与内诸侯有本质区别,具有独立国族的性质。因此西汉早期吴越地区的人文地理结构,不仅体现为汉廷与内诸侯的对立,更体现为郡县与国族的对立。对方双方的冲突在景帝時爆发,至武帝元封年间才得到平息。

两种对立中,最初以西汉朝廷与内诸侯的矛盾最为突出,矛盾以诸侯叛乱的形式爆发。早在文帝时,晁错就建议削藩,以解决诸侯王实力过大的问题。景帝即位后听取晁错之谏着手削地,于是诸侯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反叛,酿成吴楚七国之乱。战争以汉廷的胜利告终,叛乱诸侯或自尽或被杀,封国或纳入中央、设为郡县,或另行拆解,继以宗室。七国之乱极大削弱了内诸侯的实力,诸侯国至此再也无法发动叛乱,阻碍汉廷直接控制地方。经此一战,吴国废而不嗣,吴越地区除江都国外,皆为郡县。王朝中央与诸侯的矛盾初步得到解决,至武帝时期基本解决。

七国之乱中,吴、楚固为主角,但诸越外诸侯也卷入其中,从而将郡县与诸越之国的矛盾也推到了台前。东越国地接吴国会稽郡,直接参与叛乱,最后因杀死逃亡的吴王刘濞才得以不诛。而闽越国虽未参与叛乱,但却接纳了溃败的吴太子驹,刘驹因杀父之恨,屡次挑拨两越关系,最终导致了闽越国与东越国的战争。建元三年(138),闽越兵围东越,引来朝廷插手,战事结束后,东越请求举国内徙,另处江淮之间。此外,闽越还曾一度进攻南越国,引来朝廷关注,终以内乱罢兵。而南越作为诸越国中最强大的一国,对汉廷一直叛复无常,只因匈奴之患更甚,需先行集中力量对付,故汉廷对南越一直较为容忍。直至元鼎年间匈奴战事暂止,西汉才借南越内乱之机,出兵攻灭,设为郡县。在此期间,闽越国亦对汉廷与南越首鼠两端,汉廷一度姑息,但随即爆发叛乱,最终汉廷兵指闽越,将军民尽数迁往江淮,空虚其地。至此,诸越之国覆灭,地设郡县,人迁江淮,移民融入华夏。遗留未徙的越人则撤出发展成熟的中心城邑,退入深山老林,直至东汉末年才再次以山越之名登上历史舞台。《后汉书·孝灵帝纪》载:“(建宁二年九月),丹阳山越贼围太守陈夤,夤击破之”1,此为正史对山越的第一次记载。

由上述可见,秦汉虽为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但在东南、岭南等边远地区仍然存在王朝与地方势力的对立,并以郡县与国族对立的形式表现出来。韩信楚国、刘贾荆国、刘濞吴国皆为内诸侯,封国内本就有郡县设置,不同于诸越外诸侯。而刘濞为吴王期间,煮盐铸币,国用富饶,颇得民心,加之辖下本为春秋吴国故地,因而会稽诸郡被视为“吴”地。刘濞吴国之“吴”与诸越外诸侯之“越”本来同为朝廷的潜在分裂势力,但七国之乱后吴国废除,重为郡县,诸越不宁,会稽郡作为最靠近东越、闽越之地,常为进攻的军事基地,一度形成了吴地与越族的对立,从而形成了郡县与国族二元对立格局。吴国废除、诸越内徙后,郡县与国族的对立局面得以和缓,但诸越族群并未消失,只是退缩山林。随着吴会地区的开发,退至山区的越人也逐渐发展起来,最终形成山越。汉末动荡的局势亦使诸多平民流入山区,增强了山越的势力,一度因诸越内徙而淡化的对立格局再次重现。

三、孙吴征伐山越与吴越对立格局的瓦解

秦汉时期长达四百多年,长期的统一带来了稳定发展。虽然速度较慢,但从《后汉书》中会稽郡人物出现频率远高于《汉书》可知,吴越地区经济文化水平有较大的提高。东汉末年大乱,吴越地区虽有战火,但所受损失远小于中原地区,孙策渡江后很快就以江东六郡为基础建立起孙吴政权。孙吴代替秦汉王朝成为郡县制的新推动者。由于孙吴政权立国东南,出于巩固政权的需要,对吴越地区加大开发力度,着力经营,于是山越与郡县的矛盾突出,引发了新一轮郡县与国族的对立,吴越二元对立格局再次突显。endprint

山越是孙吴政权的内部对立势力,陈寿曾评论:“山越好为叛乱,难安易动,是以孙权不遑外御,卑词魏氏。”2可见孙权称臣于曹魏,与内部山越叛乱有莫大关系。山越是“东汉末年由古代越人的遗裔与部分汉族人,在我国东南部山区经过长期的共同劳动与斗争,逐渐融合而形成的一个少数民族。直到唐朝后期,方融合于汉、壮、瑶等民族中”3。其分布地区,“根据《三国志》的零星记载,断以孙皓时的政区划分,则广至十二郡境,即丹阳、吴、吴兴、会稽、鄱阳、豫章、庐陵、临川、新都、东阳、东安、建安;论其范围,则北至长江,东至沿海,西至赣江西岸,南至南岭一线。在这一范围内的山地,如今皖南黄山,浙江天目山、会稽山、括苍山、仙霞岭,福建武夷山,浙赣交界怀玉山,以及江西九岭山,大都为山越出没之地”1,可知山越主要活动于东南山区。查阅《三国志》以前的《史记》、《汉书》、《后汉书》及以后的《晋书》,除上文所述《后汉书·孝灵帝纪》中出现“山越”外,别无记载,故“山越”为汉末三国时人的专称。山越的生活习惯也与汉人不同,“其幽邃民人,未尝入城邑,对长吏,皆仗兵野逸,白首于林莽。逋亡宿恶,咸共逃窜。山出铜铁,自铸甲兵。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坻突丛荆,若鱼之走渊,猿狖之腾木也。时观闲隙,出为寇盗,每致兵征伐,寻其窟藏。其战则蜂至,败则鸟窜。自前世以来,不能羁也……山越恃阻,不宾历世,缓则首鼠,急则狼顾”2。《史记》述及吴楚之人时,曾用“剽轻”二字3,然而按照以上记述,以“剽轻”形容山越亦可。山越作为越族的一支,不仅承载了越的族群含义,而且是与孙吴政权对立的政治势力,虽无统一的政治组织,却亦具备了政治含义。

山越的存在对孙吴政权构成巨大挑战。他们居于深山之中,受各自部族宗帅统领,并非孙吴治下编户。虽居于孙吴境内,却不能为其所用,反而频频叛乱,为祸郡县,影响孙吴对外扩张。倘若收归孙吴所用,则不仅能安定地方,消除内患,还能增加人口与赋税,补充兵源,林木铜铁之类物产亦可为用。江东六郡为孙吴根本,但亦是山越活动地区。山越不宁则内忧不去,孙吴统治者“山越都除,便欲大构于(曹)丕”4的政治理想就难以实现。因此,对于山越的征服早在孙策渡江即已开始,孙权时期多次集中力量征讨,贺齐、吕蒙、诸葛恪等孙吴名将皆曾征伐山越,对山越的策略也从最初的单一征讨转为镇抚并用。经过孙吴的大力征伐,山越不再作为一个独立的族群和政治势力而存在,其文化亦随之消失。

征讨山越几乎贯穿了整个孙吴时代,大致分为三期:以兴平渡江至孙策被刺为第一期,孙权接掌江东至黄龙称帝为第二期,黄龙元年至赤乌元年为第三期5。孙策自历阳渡江后,沿秣陵、湖孰、江乘、曲阿东进,对周瑜说“吾以此众取吴会平山越已足。卿还镇丹杨”6,开始对山越的征讨。刘繇溃退豫章后,其部将太史慈进驻泾县,“大为山越所附”7,孙策亲自率军平定。期间,孙权居泾县后方宣城,尚不免被山越所围,几至危殆8,可见山越对孙吴的巨大威胁。自渡江至孙策死前之五年中,与山越的斗争竟多达十余次。由于山越叛乱与豪强未附,至孙权初期,江东六郡仍不稳定,须“分部诸将,镇抚山越,讨不从命”9。征黄祖时山越又起,致使西征功亏一篑,于是吕范、程普、吕蒙等孙吴名将悉数用于讨治山越。此期对山越的征服“是遇乱即戡,争取点线的控制”10,但山越问题并未解决。孙权称帝后,开始大规模深入进讨。诸葛恪征讨丹阳山越即为其中一例:“恪到府,乃移书四郡属城长吏,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从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内诸将,罗兵幽阻,但缮藩篱,不与交锋,候其谷稼将熟,辄纵兵芟刈,使无遗种。旧谷既尽,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无所入,于是山民饥穷,渐出降首。恪乃复敕下曰:‘山民去恶从化,皆当抚慰,徙出外县,不得嫌疑,有所执拘。臼阳长胡伉得降民周遗,遗旧恶民,困迫暂出,内图叛逆,伉缚送诸府。恪以伉违教,遂斩以徇,以状表上。民闻伉坐执人被戮,知官惟欲出之而已,于是老幼相携而出,岁期,人数皆如本规。恪自领万人,余分给诸将”11。

孙吴早期对山越以军事打击为主,但在诸葛恪的征讨过程中已能看到怀柔手段,使山越人主动走出山间,接受编户。离开山区的山越人,“强者为兵,羸者补户”1。陆逊曾建议孙权“方今英雄棊跱,豺狼闚望,克敌宁乱,非众不济。而山寇旧恶,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难以图远,可大部伍,取其精锐”2,此言正道出了征服山越的目的。孙吴大量精兵出自山越,陆逊征讨会稽、丹杨山贼,前得“部曲已有二千人”,后“得精卒数万户”3。诸葛恪讨山越的结果,“献戎十万……既埽凶慝,又充军用……更成虎士”4。贺齐在建安等地镇压洪明、洪进等山民,称“凡讨治斩首六千级,名帅尽禽,复立县邑,料出兵万人”5。

经过孙吴的大力征伐,山越走出山林,融入华夏,东南地区的越人至此基本消失,仅极少数遗留,零星出现于史书。山越被征服后,故地設为新都、东阳、临海等诸郡,山越族群消亡,吴越地区国族与郡县的二元对立格局至此瓦解。

四、浙东地区的发展与会稽人文区的形成

孙吴征服山越终结了吴越地区国族与郡县的二元对立格局,但山越故地的开发则开启了吴越人文地理的全新局面。

承载着“越”族群、政治与文化含义的山越被征服后,丧失实体的越概念亦随之衰落。南朝时期,山越仅出现两例,分别为“山越深险,皆不宾附,世祖分命讨击,悉平之,威惠大振”6,以及“(王猛)仍讨平山越,驰驿奏闻”7,后一处山越还是指岭南百越,非东南山越。越指代江左地区的文例不仅南朝少于晋时,相比指代岭南的频率也少得多。在含“越”的名号中,无论是新添置的郡县还是官职,大多数为针对岭南越地设置。东晋时,还能见到较多“越”指代江东地区的情况,南朝时期大为减少,多数时候只能在诏令等书面用语中才能见到。江左扬州作为南朝腹心所在,重要性远胜岭南,出现上述情况说明东晋南朝时“越”概念在东南地区已逐步淡化,反而成为岭南的代称。

在吴这一方面,晋灭吴后,吴概念虽然丧失了政治含义,但地理含义则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作为孙吴核心的江左地区,自此有了明确的“吴”属性。孙吴灭亡,但吴门世族仍然盘踞在以吴郡为核心的太湖地区,成为地方势力。晋室南迁后,政治上亦不得不倚重吴门大族。在地理含义与政治势力都继续保持的情况下,借助吴国、吴郡与孙吴的历史影响,吴概念在太湖地区的地位得到巩固,“吴”成为太湖地区明确的人文地理属性。孙吴末年出现“三吴”一词,东晋南朝广泛流行。“三吴”一词有三层含义,分别指代东晋南朝政权、汉武帝以来的扬州和长江下游地区的三郡。而三郡之中,吴郡和吴兴郡是明确的,但第三郡存在郦道元《水经注》的会稽说、杜佑《通典》的义兴说及《资治通鉴》胡三省注的丹阳说8。三吴以会稽说为主流9,但近来有学者提出异议10。然而重整史料,首先,会稽说确有实证。东晋成帝咸和三年(328)二月,“苏峻反,王师败绩,(前义兴太守顾)众还吴,潜图义举。时吴国内史庾冰奔于会稽,(苏)峻以蔡谟代之……(顾)众乃遣郎中徐机告(蔡)谟曰:‘众已潜合家兵,待时而奋……”1“……吴兴太守虞潭与庾冰、(会稽内史)王舒等起义兵于三吴”2,虞潭在吴兴,庾冰和王舒在会稽,蔡谟与顾众在吴郡,三方“起兵于三吴”,可见会稽确在三吴之中。且秦汉时期,会稽与吴郡、吴兴属于同一政区,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才分为吴郡与会稽郡,吴郡治吴县,会稽郡治山阴3。吴、会虽分为两郡,但二地仍保持密切联系,会稽被目为三吴之一顺理成章。其次,刘宋以后,三吴似有义兴。景和元年(465)“长史孔觊不受命,举兵反,应晋安王……三吴晋陵并受命于觊”4,“(孔觊)发兵驰檄……吴郡太守顾琛……据郡同反,吴兴太守王昙生、义兴太守刘延熙、晋陵太守袁标,一时响应”5,“三吴晋陵”指响应叛乱的吴郡、吴兴、义兴、晋陵四郡,可证义兴亦为三吴之一。此外,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以三吴指代环太湖地区的含义。元嘉十二年(435),“时三吴水淹,谷贵民饥,刺史彭城王义康使立议以救民急,亮议以:‘……且酒有喉唇之利,而非餐饵所资,尤宜禁断,以息游费。”6,《宋书》与《南史》俱载当年六月丹阳、淮南、吴、吴兴、义兴五郡遭水灾,会稽等周边郡县调拨米粮赈济7。此处三吴涉及丹阳、淮南、吴、吴兴、义兴五郡,指环太湖地区。endprint

综上所述,东晋时期,会稽确在三吴之中。南朝时,义兴取代会稽成为三吴之一。吴郡、吴兴、义兴三郡分处太湖东、南、西三面,环太湖而立,不仅形成了新三吴,还从地理上构成了更小的环太湖地区。而会稽则与山越故地的东阳、新安、临海、永嘉诸郡联系起来,于是在正史中多处出现了“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五郡诸军事、会稽太守”8等记载和南朝东扬州的设置,严耕望先生称为会稽都督区9。这表明:会稽从三吴中脱离出来,与山越故地联系加强,逐渐联结为一体,形成了以浙江(即钱塘江)为界、会稽为核心的浙东人文区,含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五郡。五郡除永嘉为太宁元年(323)分临海所置10,其他皆为太康元年(280)旧制,两晋南朝三百余年變动不大。

浙东山区原为山越活动地区,孙吴征服山越后,设置郡县,大力开发。永嘉之乱后,北方流民南下,浙东地区也得到进一步发展。郡县增置是反映开发状况的重要表现。秦汉时期,浙东地区县的数量很少,主要集中在宁绍平原,有山阴(今绍兴)、上虞、余姚、句章(今宁波北)、余暨(今萧山)、鄮(今宁波东)、鄞(今宁波鄞州区)、剡(今嵊州)、始宁(今嵊州北)诸县,而平原以南山区只有诸暨、乌伤(今义乌)、大末(又称太末,今龙游)以及沿海的回浦(又称章安,今台州)和永宁(今温州)11。三国时期,随着山区开发,县的数量大为增长。钱塘江上游新安江流域增设始新(今淳安西)12、遂安(今千岛湖)13、建德14、新昌(今寿昌)15,另两处上游支流武义江与东阳江流域分别增设永康与长山(今金华)1、吴宁(今东阳)2,衢江流域增设新安(又称信安,今衢州)3、定阳(今常山)4,浦阳江上游增设丰安(今浦江)5,椒江流域上游始丰溪增设始平(又称始丰,今天台)6、临海7,瓯江上游松阴溪增设平昌(今遂昌)8、松阳9,瓯江以南的飞云江口增设安阳(又称安固,今瑞安)10。两晋南朝时期,天台山以南沿海地区增设宁海11,椒江上游永安溪增设乐安(今仙居)12,瓯江口以北增设乐成(今乐清)13,飞云江以南鳌江下游增设横阳(今平阳)14。梁、陈两朝正史缺载地理志,故难以知悉郡县设置的具体情况。但对照《南齐书·州郡志》与《隋书·地理志》,除隋在瓯江上游增设括苍(今丽水)外15,自齐至隋浙东诸郡未出现新县,反而是隋代几次郡县调整,将诸县撤裁或并为一县,表明浙东发展已达到相对饱和水平。相比两汉数百年仅增设回浦(今台州)、永宁(今温州)两县,浙东地区发展可谓飞速。可见汉末至两晋是浙东地区快速发展期,为浙东人文区的形成奠定基础。

浙东人文区的形成还与会稽的特殊地位有密切关系。司马睿曾云:“今之会稽,昔之关中,足食足兵,在于良守”16。这是由它的地理位置、发展状况以及南北对峙的时代背景造成的。

从地形来说,环太湖地区为太湖平原,会稽地区为宁绍平原,两者以钱塘江和杭州湾相隔,形成了两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地理单元,但平原开发一般早于山地,因此太湖平原与宁绍平原开发比浙东丘陵地区要早一些,钱塘江的分界作用并不显著。早在新石器时代,宁绍平原就与太湖地区形成了统一的文化区,秦汉时期,会稽郡治吴县,环太湖地区与浙东地区并在治下,联成一体,直至东汉顺帝永建四年(129)吴、会分立,钱塘江以南地区单立一郡,钱塘江的分界作用开始突显。三国时,孙吴大力经营江左地区,将山越纳入治下,将会稽分为数郡,加强管理与开发。至东晋初年,原汉末会稽郡已被分为建安、永嘉、临海、东阳、会稽五郡。随着丘陵开发水平逐渐追及平原,会稽与浙东丘陵地区联系加强,形成以会稽为中心的浙东人文区。但会稽仍与环太湖地区有紧密联系,狭义三吴仍将会稽包括其中。

东晋时期的会稽还是大族聚居之地,因而在政治上有特殊地位。史载“会稽多诸豪右,不尊王宪。又幸臣近习,参半宫省,封略山湖,妨民害治……会土全实,民物殷阜,王公妃主,邸舍相望”17。按吴郡为江东士族聚居地,永嘉南渡后,侨姓高门除在建康聚居外,有意避开江东士族聚居的环太湖地区,另择开发程度较高的会稽作为寓居之所。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即是其中最显赫的大族,王羲之兰亭雅集、谢安东山再起均是世人耳熟能详之事。除王、谢两家外,高平郗氏、陈留阮氏、颍川庾氏、太原王氏等侨姓高门亦曾有族人流寓会稽,故而会稽一地高门林立,不仅是大族士人隐居之所,也是侨姓高门政治退守之地,隐隐形成建康为主、吴郡与会稽为辅的一主两副政治地理格局。苏峻之乱后,会稽一度被议为迁都之地1,田余庆先生更将会稽视为三吴腹心2,可见会稽在东晋一朝的特殊地位。南朝对东晋的政治构架一脉相承,虽然随着寒门、武人兴起,世家大族势力大为削弱,但会稽作为南朝政权后方腹地的地位仍未改变,会稽都督区以及东扬州治会稽都说明了它的特殊性。

浙东人文区最初作为军事单位出现。苏峻之乱时,陶侃“上(王)舒监浙江东五郡军事”3,是浙东五郡合称见于正史的最早记载,也是会稽都督区最早见于史籍,“浙江东五郡”4、“会稽五郡”5皆指会稽、东阳、临海、永嘉、新安,《晋书》中记载颇多。严耕望先生认为,会稽都督区是东晋诸多都督区中唯一以郡名而非州名冠称的都督区,常兼领会稽内史,统隶于扬州。会稽都督区出现后有从军事区转化为行政区的趋势,永和年间,王羲之“求分会稽为越州”6,严耕望对此评价道,“事虽未成,但浙东五郡有独立为一区之势,其来旧矣”7。南朝时浙东五郡不仅作为会稽都督区存在,也开始独立一州,成为与扬州平级的政区。刘宋时期,宋文帝太子刘劭弑父自立,“以扬州浙江西属司隶校尉,浙江东五郡立会州”8,同年叛乱平定,为孝建元年(454),“分扬州之会稽、东阳、新安、永嘉、临海五郡为东扬州。大明三年(459)罢州,以其地为王畿,以南台侍御史部诸郡,如从事之部传焉,而东扬州直云扬州。八年(464),罢王畿,复立扬州,扬州还为东扬州。前废帝永光元年(465),省东扬州并扬州”9。刘宋一朝,东扬州虽屡有废立,但实为浙东五郡合为一区之始。齐虽废东扬州,但在梁、陈都有重置。东扬州的设置在南朝虽有废立,持续时间也不算长,但会稽都督区一直保持到了南朝灭亡,浙东五郡合为一区的趋势再无逆转。endprint

经历东晋南朝时期的发展,环太湖地区与浙东地区分立的局面已然成形,只等待越概念在浙东地区的再次激活。秦汉以来对东南地区只泛称“吴越”,至吴、会分立后,吴地名稳定在太湖地区,会稽地名则在宁绍地区稳定下来,而会稽与先秦越国有密切关系。六朝大力开发东南后,会稽又被分为数郡,于是吴、越概念有了分别指代具体区域的趋势。王羲之求分会稽为越州,事虽未成,“越州”之称却已表明会稽具有潜在的越概念。晋安帝隆安年间,谢琰被任命为会稽内史,都督浙东五郡军事,史称“(谢)琰既以资望镇越土,议者谓无复东顾之虞”10,可见不仅会稽被视为“越”,以会稽为中心的浙东五郡亦有“越土”之称。东晋一朝,越州虽未立,但已见脱离吴地之势,是为越概念赋予浙东地区之先声。孙吴征服山越以后,越概念在东南地区呈衰落趋势,南朝分交、广二州立越州后,越概念转移到岭南。但陈亡以前,以会稽为核心的浙东地区单独发展已成定局,这就为越概念的回归奠定基础。隋灭陈后,行政区划大幅调整,以浙东地区发展的既定事实和长江下游的吴越概念,最终在大业年间改会稽为越州11,重新激活越概念,将越作为地理概念赋予浙东地区,从而在地理上形成浙西为吴、浙东为越的明确地理分区。隋设越州时日虽短,但有唐一代亦以越州称会稽,至南宋升越州为绍兴府,越州之名才废,而此时吴、越所在已有定分,不复混淆。

六朝时期亦是吴越地区的文化转型期。六朝以前,吴越地区民风彪悍,永嘉南渡后,中原衣冠南下,北方世族避吴门大族所居之吴郡,另择会稽为栖身之地,会稽风貌为之一变。清谈玄学、译经论佛、山居问道、兰亭雅集、雪夜访戴等诸般风雅之事数见史书,儒、释、道三家名士接踵而至,谢安、王羲之、谢灵运、王凝之、支遁、慧皎等名士、高僧、道士汇聚于此,会稽成为南朝文化中心之一。以中原文风入江南山水,更添江南雅致细腻、绵软温柔之质,奠定江南的文化基调。东晋以后会稽才子辈出,文风兴盛,远非昔日尚武之貌。

三国两晋以来,会稽在人文地理上属于“三吴”地区,隶属于吴概念之下,但随着浙东地区的发展,会稽作为浙东地区的核心,最终被重新赋予越概念。梁、陈两朝以吴郡为吴州,隋灭陈后,先改苏州后改吴州,至唐时再改苏州,吴州之名虽变,但吴、越区分已明,隔浙江(即钱塘江)为界。在隋唐大一统的局势下,形成了二元一体的吴越人文区,虽仍是二元格局,但不再有对立的态势。

结 语

秦统一后,吴、越从国族名称演化成为区域代称,成为区域的人文属性,其含义经历了复杂的演变。在吴、越的四层含义中,政治概念首先消失,族群概念则发生了较为复杂的演变,从民族演变成为区域人群,文化概念则从具体文化演变成为抽象意象,最终演进成为区域文化,地理概念则保留最为完整,演进最为清晰,并与文化的抽象意象结合起来,最终演化成为吴越人文区。可见在王朝体制之下的人文地理演化进程中,本地区的先秦诸侯国号成为重要的文化遗产,成为人文地理演进的重要因素。吴越概念之下的地理与文化含义及其演变,在吴越地区人文地理演化进程中起着主导作用。

秦汉时期,吴越地区由于距离政治中心较远,代表着中央集权的郡县与代表着地方势力的土著族群产生了长期的拉锯。在拉锯过程中,以中央与地方權力的斗争为内涵,形成吴、越两种因素的对立。统一的汉王朝倒塌后,偏居东南的孙吴政权需要急遽的内部融合确保自身的稳定性,以免在分裂时局中衰亡。于是孙吴征服山越的举措迅速展开,郡县制的推进速度大大加快,游离于王朝体制之外的族群势力走向瓦解,原本因缓慢推进导致的近乎平衡的对峙格局也受加速影响而出现一边倒的状况,对峙格局不复存在。孙吴的统治还使“吴”作为江左地区的人文属性,由此深固不移。失去平衡的吴、越概念在东晋南朝这段时间里表现出了各自的兴盛与衰退,越概念在山越族群被征服的背景下几乎退出东南地区,而吴概念所涵盖的区域则在发展程度提高到一定水平时出现了内部分化,这就为下一轮的演化进程找到了新的立足点。吴越地区在这一时期的演变中完成了族群的融合过程,剥离了族群与政治含义,剩下的文化与地理含义则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经历了复杂的演进。隋唐大一统国家再次建立后,越概念很快回归,并以浙江为地理界线,重新构建起以文化地理分区为内涵的新吴越二元一体格局。总的来说,秦汉六朝时期,长江下游地区的人文地理演化进程,经历了从二元对立到二元一体的发展过程。隋唐以后的吴越人文区,其内部的吴越二元不再以对立为基调,而是以更加融合的形式表现为吴越一体。

(责任编辑:陈炜祺)

From Opposition to Integration: The Evolution of Human Geography in the Wu and Yue Area from Qin Period to the Six Dynasties

Yin Hongbing Zhang Luyun

Abstruct: In the pre Qin period, there were two states in the Wu and Yue Area. One named Wu and the other named Yue.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dualistic structure of prefecture (wu di吴地) and nation (yue越) was formed. After Sun Wu conquested the Shanyue(山越), the dualistic structure of opposition collapsed. In the Six Dynasties, the Kuaiji humanities area begun to take shape, and was called “Yue”. Finally, it became an integrated dualistic structure of Wu and Yue humanities area.

Keywords: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Six Dynasties; the Wu and Yue Area; Human Geography; the Dualistic Structure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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