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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从《文学改良刍议》到《文学革命论》的文学转向

2017-10-28沈真如

小说月刊 2017年23期
关键词:文学革命白话文刍议

沈真如

(西北师范大学研究生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民国五年八月,于美国留学的胡适在给陈独秀寄的一封信中,首次提出“文学革命”这一命题,并引出了他的“八事”说。同年十月,陈独秀回信胡适,热烈赞赏了他的想法,并又至一信,请求胡适作一篇文学改良的论文。于是民国六年一月,《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刊登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二月,陈独秀在下一期发表了文章《文学革命论》,积极响应胡适的主张,称其为“首举文学革命义旗之急先锋”。由此,文学革命轰然开展,胡陈二人的论文便成为冲锋号角,引导后来五四时期启蒙思潮下的文学实践。

大多数研究者将陈之《文学革命论》视为对胡适《文学改良刍议》的响应与推进,二者同为文学革命运动的宣言书:《改良》是发难之作,虽“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学界众人却无统一的用力方向,因而随着西方文艺思潮的不断涌入,需要领导者确立方向以便在本国文学领域内发动改革是大势所趋;《革命》则在此基础上,以更强劲的态度推动了一次立场坚定文学革命运动。因而在这个意义上,常见的结论是,陈独秀所作《革命》是胡适之《改良》的推进成果。然而仔细对比分析,两篇文章的出发点、内容、主导思想等方面都有所不同,虽然陈独秀决心挑起文学革命开端的大梁时,确乎受到胡适的直接鼓舞,但正是陈之“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①的前驱精神,使得这一声炮响为五四文学的开端定下了不由分说的激进步调,也使此后的中国现代文学走向了与胡适“改良派”不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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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观《改良》全文,胡适以“八事”开端,以“八事”结束。这八项要求中谈及了改良文学内容及形式两方面的措施。

首先胡适提出“须言之有物”,反对空洞无聊的文章,并且驳斥了古人的“文以载道”说,点明文章的“物”应当是作者的情感与思想。同时胡适举例庄子散文、陶渊明杜甫之诗、辛弃疾之词、施耐庵小说为千古文学,皆因此类作品抒发作者个人高远情思,以“文之质”取胜于文坛。接着,胡适以言之有物为本,提出“不摹仿古人”与“不作无病之呻吟”,是针对晚清遗留下来的桐城旧习所言,反对摹古主义与形式主义。他将徒有牢骚失意之音的文章视为无病呻吟、卑不足道之作,认为诗文在描绘现实世界的同时应当拥有积极的感染力。

剩余几项,“三曰须讲求文法”“五曰务去滥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则是在文学形式方面提出的要求。去除套语意在鼓励作者自铸语以写现实,反对拙劣用典也是同样目的,希望现代文人在写作上花费心思,而不是为了工整典雅去生搬硬套陈词滥调。为了推陈出新,胡适认为应当尽可能摒弃骈文律诗的写作,将花在对仗等细微末节的功夫下在表达情思之上。在文学形式方面,胡适在《改良》中多次强调“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可见他将白话小说放在文学大道的位置上,此前所提出的的文学形式改良问题由此均指向了“不避俗字俗语”,即“使用白话文”的目的上:“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用二十世纪之活文字,代替此前三千年中国陈旧腐败的死文字,以此促进文学内容得到根本改变——唯有用现代文字,才能写出现代文学。说到底,胡适的“文学改良”根本目的与内容十分明确,在于使现代文学脱离对传统文学的因袭,是试图在“文学”本位立场上掀起一场以白话文抒写“今日社会之情状”的运动。

也正因为这一学术性的要求,文章以“改良”“刍议”为名,具有研究探讨之气。同时,由胡适所首先提出的“文学革命”一词也未见与文中。可见,胡适写就此文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方面,他受到留美同学的影响,经过友朋间再三论辩,修改“八事”的前后顺序,删去激进的革命论调,以此强调自己白话文的主张,另一方面胡适也是抛砖引玉,希望文学改良的问题能引起谨慎的讨论。然而陈独秀收到文章后大为激赏,在文章发表后立刻捡起“文学革命”的旗帜,写作《文学革命论》支持文学创作领域改头换面,接踵而来的便是关于白话文写作的论争与实践,由此,文学革命就似乎突然在民国六年浩浩荡荡地开启了。

2

与胡适专注于文学本身不同,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开宗明义,为“革命”正名,强调革命功用:“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单独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会不生若何变化……推起总因,乃在吾人疾视革命,不知其为开发文明之利器故。”因而陈呼吁精神层面的革命,以求洗去国家层张深积的黑暗。因为陈独秀认为“文学者,国民最高精神之表现也”,旧文学与旧道德藕断丝连,那么要建立新的道德体系,就必须建设新的、科学民主的文学。

在阐释“革命”之后,陈独秀喊出了“文学革命军”的三大主义: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三大主义涵盖了陈独秀对文学内容及形式的双重要求——内容上贴近社会生活,形式上简洁通俗,与胡适的文学改良目标一致。但仔细分析文章所阐发的思想时,能发觉《革命》与《改良》之间从出发点就产生的偏差。

在提出“三大主义”后,陈独秀梳理了中国文学史,批评两汉大赋铺张阿谀之气、魏晋五言空洞贵族之风、齐梁骈律雕琢堆砌之技,虽然褒扬了先秦文学与明清白话小说,认可韩柳元白等人为一代文豪,但也特别指出不满于韩愈文章的师古、载道二事。此外,他还以异常鄙夷的态度将明前后七子及唐宋派、桐城派等古文流派文人直呼为“十八妖魔辈”,可见,陈独秀不仅反对旧文体,更重点批判古文内容,即儒教中三纲五常那一套糟粕。因为文人乃至国民的性子便是“阿谀夸张虚伪迂阔”,文学也自然表露出不切实际、仿古欺人的特点来。可以说较之胡适明确将庄子陶渊明、杜甫辛弃疾的诗文列为千古之作的看法而言,陈独秀在对待传统文学的态度大多是反对的,毕竟他认为山林文学“于其群之大多数无所裨益”,传统文人抒发之情不越帝王权贵及其个人之穷通利达。

由此可见,胡适的“文之质”包括情感与作者的“见地、识力、理想”,而陈独秀的“文之质”在于有益于群体和国家进步的立意,抒写作者本身情思的文学被“革命”了。他认为大部分传统古典贵族文学,不利于当时民众觉醒、国家进步的思想,不符合民主科学主张的作品,都是文学革命的对象,毕竟囿于个人穷通利达及模仿古人作文的文人如何能“张目以观世界社会文学之趋势及时代之精神”?陈独秀在发起“文学革命”的号召时,并未像胡适那样提出具体的文学要求,其出发点其实就在于以“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来革新政治——他将文学视为政治的投射,改革文学不是为了文学自身的发展,而是借文学为传播思想的工具来达到宣传政治的目的。

3

事实上,作为资深革命党的陈独秀与彼时尚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的胡适有着并不相同的思想基础,这使得二人看待文学改革的态度与分析问题的方法论有了偏差。

胡适在“不摹仿古人”一节中,谈及“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故而认为今人以崇古的心态作不出好文章,皆因“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之后,胡适分析白话文在中国的发展史,言明早在元代,白话文就几成中国文学的语言,可惜这一趋势因明代八股取士、复古盛行而遏制,同时亦通过对比欧洲俚语写作成功的范例来为白话文正名。非常明显地,胡适用进化论的眼光及美国实用主义审视文学内部发展轨迹,因此提出“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的观点。

而陈独秀于文中批评韩愈古文运动时写道:“昌黎之变古,乃时代使然,与文学史上,其自身并无十分特色客观也。”他认为虽然古典文学中有优秀之作,也有过文学内部领域的几次更动,但这些变化因为传统思想内核的稳固而没有起到根本效果,到头来还是在古典贵族文学这个大圈中不断徘徊。可见他对于文学变革的态度是,要使新文学拥有自身的十分特色,在文学史上展现与传统文学截然不同的风貌。这是在社会革命思想的指导下所发出的声音。

从《改良》与《革命》文本中分析出的信息来看,对于文学该如何变革的问题,胡适实际上将推广白话文作为他的目的,而陈独秀则视白话文学为一个开端,一种方法,是他所求目的之前的过程。只是基于当时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两人对于新文学的要求在“提倡白话文”这一节点上达成了恰到好处的碰撞,白话文运动便成为整个文学革命的突破口,拉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序幕。

在文学革命内容与目的上的根本性的分歧,使得曾经志同道合的战友在不到半年时间里骤然分道扬镳:同年七月,胡适便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公开反对《新青年》大力主张的马克思主义。而陈独秀则一再强调中国最迫切的问题是要建设新社会,与胡适的思想大相径庭。虽然就文学革命这一运动本身而言,《改良》与《革命》二者互为补充,完善了运动所需纲领、步骤等具体问题,但随着中国政治革命的不断深入,社会对文学的要求也朝着陈独秀的目的——为建设进步的国民思想服务——不断靠近。周作人曾说:“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部更为重要。”②明显,陈独秀的倡导在当时中国社会中更具号召力与实际意义。

由此可见,即便成果都是建设表现现实生活的白话文学,但《文学革命论》没有关注《文学改良刍议》所探讨的文学本身层面,而是借此推动构建政治文明社会。二者之间产生了根本性的转向,这一转向便是五四之后,中国现代文学从启蒙走向革命、书写“小资产阶级情感”的文学被摒弃的端倪。或许在陈独秀发出“文学革命”宣言之时,五四启蒙文学实践便在无形中投注了更多目光在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等切实关系健全国民性建设的思想上。而坚持文学创作自由及学术立场的胡适,也终究被排除在革命洪流之外,成了“第三种人”。

注释:

① 陈独秀.通信[J].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3期

② 周作人.谈虎集[M].河北教育出版社,1919

[1]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J].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期

[2] 陈独秀.文学革命论[J].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6期

[3] 周作人.谈虎集[M].河北教育出版社,1919年

[4] 刘丹,熊辉.“革命”是对“改良”的承续性推进吗?——重读《文学改良诌议》与《文学革命论》的关系[J].宁夏大学学报,2007年第29卷第6期

[5] 钟扬,戴文红.从《文学改良刍议》到《文学革命论》[J].江淮论坛,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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