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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叙事策略

2017-10-28韩秋婵

小说月刊 2017年23期
关键词:黄麻红萝卜铁匠

韩秋婵

(扬州大学 江苏 扬州 225000)

1 成精的感官——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

故事和故事叙述者是叙事文学作品必不可少的两个要素,正如帕西·拉伯克把视角问题即叙事者与故事之间的的关系,看作最复杂的方法问题。在《透明的红萝卜》的叙述中,莫言设置了一个沉默但感官成精的黑孩视角,文中通篇连贯而反复的是黑孩的感官意识活动。虽然小说人物众多,但叙述的焦点始终落在黑孩身上,作者有意识的将其他人物弱化突出黑孩的内心感受,黑孩处在了叙事的中心,其他人与他相连接形成情节的序列。有论者认为这是莫言“为当代文学又开辟的一个新的视角”[2],这里应该理解为特指这种感官化的儿童视角,这是莫言小说的一大特色。小说一开始没多久就出场的黑孩,用又黑又亮的眼睛,在实为一座桥的滞洪闸空间里向读者折射了众多人物形象:大脑袋的队长、潇洒俊朗的小石匠、酒气熏天的刘副主任、温暖的菊子姑娘、沮丧的老铁匠以及粗暴的小铁匠。莫言通过设置黑孩这样一个全知视角,全程参与了小说的故事发展过程。当黑孩的感官在滞洪闸场域里自由穿梭时,它们能够异常灵敏地捕捉到各种生命状态。例如在羊角锤敲击白石栏杆的瞬间,黑孩回忆里骇人的往事立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出现像原始森林一样茂密的黄麻地,看着看着黄麻地旁边的地瓜地和菜地就变成了一方大井,此刻所有绿的紫的叶片和黄麻都变成了水。不仅如此,人头发落地的声音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在刘副主任无聊的训话中黑孩闭眼仿佛置身在河水里,水中的鱼群包围过来亲吻着他的的小腿,这些都是只属于黑孩的独特感觉体验。愉快的感觉消解了耳朵的折磨,这种美妙梦幻的触觉给黑孩带来了短暂的心理安慰。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不得不寻求另一种安慰,于是在老铁匠凄婉哀怨的歌唱时,他看到了透明的红萝卜,此刻粘着泥土瘦瘦的还没长全的红萝卜俨然“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3]这是黑孩幻觉中的美好希冀。与感官成精相对的是文中的黑孩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生活在物质匮乏、亲情缺失的异化环境中,面对种种伤害黑孩只能通过自我封闭来保护自己,拒绝说话的黑孩学会了用视觉、味觉、听觉、触觉等一系列感官通感来转移消减痛感,他会在小石匠百灵鸟般的婉转口哨中,将头处在最适宜的位置供小石匠敲打;在后娘用笤埽打他的屁股时,听到只是有人用棍子抽了一麻袋棉花;把滚烫的钻子抓在手中,也只是仿佛握着一只知了。黑孩见证了许多重要故事的发生,通过黑孩的视角一些平凡而真实得有些残酷的人生和历史得以向我们读者呈现。他的眼睛是投向人与事,又投向生活自然景观的,从黑孩的感官流动中多方面立体呈现出历史、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冲突。

2 多重的节奏——记忆场式的叙事空间

《透明的红萝卜》的叙事空间类似于一个记忆场,以滞洪闸为中心,由打石场、桥梁、伙房、供人睡觉的桥洞和铁匠铺构成,周围被广袤的黄麻地和邻近村庄的菜地覆盖。莫言设置了多重叙事线索在叙事空间里交错,最显性的当属小石匠、小铁匠与菊子姑娘的爱情发展过程。隐性的副线细分有三条即黑孩心灵世界的变化过程,黑孩与小铁匠的关系和老铁匠与小铁匠的关系。尽管这些多重的叙事节奏依赖小说中地点的不停转换,但其终究没有脱离同一个记忆场域,显示出相对静态叙事空间里层的跌宕起伏。记忆场在这里主要包含两层含义,一是空间外部承载着莫言本人对生活历史的认知,将一段历史记忆具象成一个叙事空间,凝聚了其记忆中的某些特殊瞬间。《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梦境产生的一朵奇葩:“一块红萝卜地,阳光灿烂……红萝卜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4]神秘梦境混合儿童的“饥饿和孤独”记忆:“那时我们都大着肚子,肚皮上满是青筋,肚皮薄的透明,肠子蠢蠢欲动。”“我们的脖子细长,似乎扛不住我们沉重的脑袋。”[5]黑孩脑袋大、脖子细、瘦胸脯、薄肚子的形象由此而立。莫言少年时代偷拔萝卜被抓和在工地上当打铁小工的经历都被有机的融入小说中,无怪乎程培德说这是一个“被记忆缠绕的世界”。二是空间内部充斥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交织。以黑孩来说,黑孩的个体记忆很大程度寄托于感官,在感官与自然的互动交流中,其个人记忆被不断唤醒,既有父亲出走,后娘喝酒,被喝醉的后娘打、拧、咬等家庭记忆,又夹杂着滞洪闸曾经出过惨烈事故的社会记忆。滞洪闸作为公社经济体现的主要场域,小农经济文化记忆的遗留痕迹明显。莫言将笔墨重点晕染在黑孩与老铁匠的身上,小说中分别两次提到黑孩儿在砸破食指指甲盖或蹭破肚皮时,就会随手抓起一把黄土敷到伤口处,这种在打石场其他人看来非常不卫生的行为,却潜在地揭示出乡土记忆在黑孩儿成长过程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这种自我安慰心理根植于对土地的一种深情,源于莫言的生命记忆“我刚出生时落在一堆干燥的尘土上,因为我们那里的人信奉‘万物土中生’。”[6]此外莫言将文化记忆移植于具体的文化载体中,比如老铁匠唱的戏文:“你全不念三载共枕,一片恩情,当作粪土……[7]这既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心酸发泄,同时也是对小铁匠不念师徒之情,只想尽快掌握核心技术增加工分的痛心数落。小农经济以家庭为核心的人情社会的逝去,是促使经历过传统乡村伦理熏陶的老铁匠最终出走的根本原因。“记忆场是一种必需有历史、时代和变化参与影响的纪念场所的判断”。[8]菊子内心的波澜和行动上的改变,都表明滞洪闸这个记忆场式叙事空间不是一段简单的历史定格画,它是充满变化影响因子的一次历史关照。

3 陌生的效果——泥沙俱下的叙事修辞

莫言一直被公认为是会掌控语言的作家,《透明的红萝卜》是一部叙事语言体现出“陌生化”的小说。小说强化感觉的呈现,通过充满想象力和违背常规的一系列叙事修辞,建构了一个色彩鲜明、意象深邃的叙事空间。首先小说中充满了色彩感,红、金、黑、白、绿、青、黄、蓝、紫、灰、棕等十几种颜色鱼贯而出,尤其以红色、金色居多。红色多作形容词来修饰小石匠和菊子的衣帽,既符合相应的人物形象,又兼具暗示故事情节发展的功能性。金色最经典的莫过于被用来形容透明的红萝卜,莫言以一种光辉梦幻的色调来反映黑孩在内心世界向黑暗现实所作的无用抵抗。透明的红萝卜这一意象充满着虚幻性,黑孩从“没有希望——看到希望——想要抓住希望——不断找寻希望——希望破灭”的心历路程被展现的淋漓尽致。莫言对色彩的绝对把握,很好的调和了文中压抑灰暗的历史基调,使色彩之间形成强大的张力,同时赋予读者一场视觉色彩的狂欢。此外对语言别开生面的创新性运用还鲜明体现在莫言对修辞的巧用,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中以新颖的语言,新奇的修辞营造了一种着梦幻怪诞意境。首先是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比喻,常常给予读者一种强烈的陌生化阅读体验。小说中比喻比比皆是,粗略计算多达100多处,而且明喻、暗喻、借喻等多重方式莫言随手拈来。比如“逃逸的雾气撞着黄麻叶子或是淡绿的茎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好像火车过铁桥”,这里的比喻出人意料,莫言以声音作为本体与喻体创造了一种不平常的气氛,一切细小的声音在黑孩耳朵里无限放大,这既是黑孩在饥饿情况下听觉的夸大,同时也显示出黑孩内心天马行空的想象。莫言对“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娴熟运用使得读者眼中的习以为常的事物蕴藉了一层陌生感,而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打动,这也是我们读莫言小说产生一种心理审美快感的原因所在。其次是反复手法的运用,最典型的就是“菜园的北边是一望无际的黄麻。菜园的西边又是一望无际的黄麻。”紧接着是一句暗喻句:“三面黄麻一面堤,使地瓜地和菜地变成一个方方的大井。”此句“变成”联结本体喻体揭示了“三面黄麻一面堤”和“井”形状上的相似,使得下文反复呈现的这一意象极具某种神秘意蕴,后来我们恍然大悟黄麻地就是黑孩偷萝卜和寻找萝卜的掩护体,是黑孩梦幻理想的捍卫者。此外莫言笔下的陌生化还产生于变形和扭曲,这常常依赖夸张手法的运用。“他的头很大,脖子细长,挑着这样一个大脑袋显得随时都有压折的危险。”这稍显夸张的句中,头之大和脖之细形成鲜明对比,黑孩饥饿形象跃然纸上。更夸张的是这句“有两滴沉甸甸的水珠落下来……一滴打到鼻尖上,鼻子被砸得酸溜溜的。”这完全打破了我们对眼泪轻如鸿毛的“常备反应”,善于忍受痛苦的黑孩心底沉淀了太多生活的苦楚与委屈,这滴泪这么重是因为它是心泪,使人感觉万分酸楚。汪曾祺曾说过“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应该提到内容的高度来认识。”[9]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中以不同寻常的措辞来组织语言,描摹画面,对小说人物形象和主题的理解起到了强有力的辅助功能。

4 结语

《透明的红萝卜》借助感官成精的黑孩视角表达其对梦幻理想世界的追求。同时在记忆场式叙事空间里,莫言通过多重的叙事节奏来展现“心灵深处的光斑、情节和疤痕”,以此浓缩对过去与现实生存的历史关照。充满陌生化效果的叙事修辞不仅丰富了作品的生命图景,还大大提高了文本的阅读审美性。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知莫言后来小说大厦的建构元素,在其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中已经基本就绪。

[1] 莫言.欢乐.莫言文集14.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2] 杨义.中国叙事学.杨义文存(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7.

[3]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4] 程培德.被记忆缠绕的世界——莫言小说创作中的童年视角.上海文学,2012,11.

[1] 雷达.冯立三其人其文.文论报,1987年6月11日.

[2] 陈思和.莫言:沸腾的感觉世界的爆炸.当代文艺探索,1987,6.

[3] 莫言.欢乐.莫言文集14.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39.

[4] 莫言.有追求才有特色——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中国作家,1985.

[5] 莫言.超越故乡.会唱歌的墙.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132.

[6] 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2.

[7] 莫言.欢乐.莫言文集14.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38.

[8] 皮埃尔·诺拉.历史与记忆之间:记忆场.文化记忆理论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107.

[9] 汪曾祺.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汪曾棋文集·文论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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