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文章境界的阔大邈远、超尘离世
2017-10-28涂早玲
涂早玲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24)
《庄子》开篇即给我们打开了一片极其广阔的天地: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内篇·逍遥游》)
在如此庞大之物的伟大之举面前,“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的蜩与学鸠无疑是俗世间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生活之人的真实写照。记得笔者初读“任公垂钓”一则寓言是,也被其磅礴的气势所震撼。在这则寓言中,任公子以五十头牛为鱼饵,吨在会稽山上,将鱼竿直投到东海里去钓鱼。如此大费周章的做法实在令人费解,我们常人钓鱼不过是为些口腹之欲,安安静静在一些小坑小河里钓些小鱼便满足了,觉得太费事儿也实在没有必要。因此我们常人读这则寓言,甚至我们常人读庄子中的大多数寓言都是一笑而过,只看作故事,全不当真的。庄子亦清楚地看到了世人的这种心态,他在写完鲲与大鹏之后就写到了蜩与学鸠对大鹏无恶意的调笑——“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与我们多么相似?然而这般蜩与学鸠式的心情,庄子不指出来,我们自己大概真是很难意识到。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在俗世中活着,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鸡毛蒜皮的俗务中捉襟见肘地权衡周旋。即便有我们观念中的人中之杰,大概也就是庄子所说的“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内篇·逍遥游》),他们追求的最高目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不过都是家国天下的算计,始终未摆脱出人世的范围。而庄子则不然,庄子的思考立足宇宙,将整个人类缩为一个“人”,与自然万物摆在平等的位置上,在宇宙之中思考“人”的位置,“人”的使命,“人”的意义,“人”的幸福。荀子在《解蔽》中评价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荀子之评也算中肯。虽然庄子在诸子中最重视个体的幸福,但庄子人世之事,人与人的关系思考却并不多。
我们说现代哲学是研究宇宙的性质、宇宙内万事万物演化的总规律、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等问题的学科,那么庄子无疑是诸子中最具“哲学气质”的思想家,将他的哲学思考化为文学的表现,其境界之阔大当然无人可及。这大概也是庄子常讥笑世人境界、眼界、心胸狭小的根源吧。
《逍遥游》中庄子讥笑惠子“拙于用大”。说惠子种出了一颗大葫芦,但这颗葫芦实在太大了!用它来装水吧,它能盛水的重量已经超出了自身的坚固程度;用它来做瓢吧,瓢又太大无处可容。于是就把葫芦打碎了。庄子就此笑话惠子“拙于用大”,提出大葫芦可以“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但不知庄子是否想到,若惠子志不在江湖呢?若惠子所求就是庸常的实用呢?就像我们,虽然我们皆知阳光、空气、水、自由对生命是最重要的,然而若是有一天突然有人给我们一罐巨大的空气、或水,或者说放我们自由,我们是不是也会像惠子一样茫然不知所措,可能最终也只觉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用就将其丢弃了呢?
但我们并不是不为外物所动,相反,生活中小小的财富的得或失、地位的升或降,都会极大地扰动我们的内心,“朝受命而夕饮冰”(《内篇·人间世》),身心常常纠缠于蜗名蝇利而焦虑不安。就像《秋水》篇中“惠子相梁”的寓言,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之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对于老朋友庄子可能取代自己的事,惠子是多么的惊恐啊,竟然“搜于国中,三日三夜”。我们知道,惠子和庄子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惠子是那个使庄子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的人。然而,即使对于这样的好友,在对方可能取代自己的时候,惠子还是非常恐慌甚至采取行动准备搜查逮捕好友。我们难道由此就只认为惠子品格低劣吗?不,我们更应该看到,相位对于惠子来说太重要了!事实上庄子强调的也是这点,相位对于惠子来说就像猫头鹰找到的老鼠,他自己是视若珍宝的。但庄子当然无意于此,庄子对于人为构设的社会关系、人世利益不感兴趣,他是站在自然本体的角度上来思考生命,其境界自然也就超出了世俗人生的许多功利计较,对于不在乎的东西自然显得淡泊,而相位在庄子看来实乃人生之累,因此庄子才可以洒脱地讥笑惠子“鸱得腐鼠”了。
总之呢,庄子的思想是从人世中纷繁复杂的纠葛计较中超脱出来的,他立足宇宙来思考人类与自然万物,因此其思维境界自然阔大,其思想深度极其邈远。但庄子毕竟又生活于人世之中,他对人间琐碎奔碌的万般情态亦有深刻的体察,庄子对人世怀着深厚的感情,无法做到对人间万物不动于心,独自高蹈而去,因此庄子始终也做不到自己所追求的“无言合道”,而总忍不住对他所看到的万事万物戏谑讽叹,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