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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作品选读

2017-10-27苏童

中学语文(学生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三棵树两棵树苏童

【主题导语】

苏童,原名童忠贵,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包括《园艺》《红粉》《妻妾成群》《河岸》《碧奴》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2015年8月16日,苏童《黄雀记》5部作品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苏童是中国当代先锋派新写实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讲究以客观平静的笔调叙述故事,尽量不带主观情感;其深刻的主题有时冷静到近乎残忍,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等揭露得淋漓尽致。

【选文一】

雨和瓦

苏童

20年前的雨听起来与现在有所不同。雨点落在更早以前出产的青瓦上,室内的人便听见一种清脆的铃铛般的敲击声。毫不矫饰地说,青瓦上的雨声确实像音乐,只是隐身的乐手天生性情乖张喜怒无常,突然地它失去了耐心,雨声像鞭炮一样当空炸响。你怀疑如此狂暴的雨是否怀着满腔恶意,然后忽然地它又倦怠了,撒手不干了,于是我们只能听见郁积在屋檐上的雨水听凭惯性滴落在窗前门外,小心翼翼地,怀着一种负疚的感觉。这时候沉寂的街道开始苏醒,穿雨衣或者打伞的人踩着雨的尾巴,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个什么声音在那里欢呼起来:雨停了!回家了!

智利诗人聂鲁达是个爱雨的人,他说:雨是一种敏感、恐怖的力量。他对雨的观察和总结让我感到惘然。是什么东西使雨敏感?又是什么东西使雨变得恐怖?我对这个无意义的问题充满了兴趣。请想象一场大雨将所有行人赶到了屋檐下,请想象人们来到室内,再大的雨点也不能淋湿你的衣服和文件,那么是什么替代我们体会雨的敏感和恐怖呢?

20年前我住在一座简陋的南方民居中,我不满意房屋格局与材料的乏味,我对我家的房屋充满了一种不屑。但是有一年夏天我爬上河对面水泥厂的仓库屋顶,准备练习跳水的时候,我头一次注意到了我家屋顶上的那一片蓝黑色的小瓦,它们像鱼鳞那样整齐地排列着,显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壮美。对于我来说那是一次奇特的记忆。

那是我唯一一次在雨中看见我家的屋顶,暴雨落在青瓦上,溅出的不是水花,是一種灰白色的雾气。然后雨势变得小一些了,雾气就散了,那些瓦片露出了它们简洁而流畅的线条。我注意到雨水与瓦的较量在一种高亢的节奏中进行,无法分辨谁是受伤害的一方。肉眼看到的现实是雨洗涤了瓦上的灰土,因为那些陈年的旧瓦突然焕发出崭新的神采,在接受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冲洗后,它们开始闪闪发亮,而屋檐上的瓦楞草也重新恢复了植物应有的绿色。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了雨水在屋顶上制作音乐的过程,并且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不是雨制造了音乐,而是那些瓦对雨水的反弹创造了音乐。

说起来是多么奇怪,我从此认为雨的声音就是瓦的声音,这种认识只是与某个记忆有关。记忆赋予人的只是记忆。我记得我20年前的家,除了上面说到的雨中的屋顶,还有我们家洞开的窗户,远远地,隔着茫茫的雨帘,我看见了母亲,她在家里,正伏在缝纫机上赶制我和我哥哥的衬衣。

现在我不记得那件衬衣的去向了,我母亲也早已去世多年。但是20年前的一场暴雨使我对雨水情有独钟。假如有铺满青瓦的屋顶,我不认为雨是恐怖的事物;假如你母亲曾经在雨声中为你缝制新衬衣,我不认为你会有一颗孤独的心。

这就是我对于雨的认识。

这也是我对于瓦的认识。

(选自《苏童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

[解 读]苏童对于雨的认识,是深藏在记忆当中的,是缘于20年前的一场暴雨。在苏童笔下,雨不是敏感和恐怖的力量。它是悦耳的,大大小小的雨落在屋顶的青瓦上像高低起伏的音乐;它是壮美的,雨水与瓦的较量,洗涤了瓦上的灰土,让陈年的屋顶焕发出崭新的神采;它是有生命力的,雨过放晴,沉寂的街道开始苏醒,向人们发出回家的信号;它是一种爱的记忆,家中的母亲在雨声中为儿女缝制新衬衣,让一颗颗心不会感到孤独。苏童记忆中的雨充满着生命力与温暖情怀。

【选文二】

河流的秘密

苏童

对于居住在河边的人们来说,河流是个秘密。

谁能有柔软之极雄壮之极的文笔为河流谱写四季歌?我不能,你恐怕也不能。我一直喜欢阅读所有关于河流的诗文篇章,所有热爱河流关注河流的心灵都是湿润的,有时候那样的心灵像一盏渔灯,它无法照亮岸边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团光与水为友,让人敬重。谁能有锋利如篙的文笔直指河流的内心深处?我没有,恐怕你也没有。我说过河流的秘密不与人言说,赞美河流如何能消解河流与我们日益加剧的敌意和隔阂。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常常说他羡慕一条鱼,鱼属于河流,因此它能够来到河水深处,探访河流的心灵。可是谁能想到如今的鱼与河流的亲情日益淡薄,新闻媒体纷纷报道说河流中鱼类在急剧减少。所有水与鱼的事件都归结为污染,可污染两个字怎么能说出河流深处发生的革命?谁知道是鱼类背叛了河流,还是河流把鱼类逐出了家门?

现在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时代居所的后窗。后窗面向河流——请容许我用河流这么庄重的词语来命名南方多见的一条瘦小的河,这样的河往往处于城市外围或者边缘。有一个被地方志规定的名字却不为人熟悉,人们对于它的描述因袭了粗犷的不拘小节的传统:河,河边,河对岸。这样的河流终日梦想着与长江、黄河的相见,却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而抱恨终生,因此它看上去不仅瘦小而且忧郁。这样的河流经年累月地被治理,负担着过多的衔接城乡水运、水利疏导这样的指令性任务。河岸上堆积了人们快速生产发展的商店、工厂、码头、垃圾站,这一切使河流有一种牢骚满腹自暴自弃的表情,当然这绝不是一种美好的表情——让我难忘的就是这种奇特的河水的表情。从记事起,我从后窗看见的就是一条压抑的河流,一条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条患了思乡病的河流。一个孩子判断一条河是否快乐并不难,他听它的声音,看它的流水,但是我从未听见河水奔流的波涛声,河水大多时候是静默的。只有在装运货物的驳船停泊在岸边时,它才发出轻微的类似呓语的喃喃之声。即使是孩子,也能轻易地判断那不是快乐的声音,那不是一条河在欢迎一条船,恰好相反,在孩子的猜测中,河水在说,快点走开,快点走开!在孩子的目光中,河水的流动比他对学习的态度更加懒惰更加消极,它怀有敌意,它在拒绝作为一条河的责任和道义。看一眼春天肮脏的河面你就知道了,河水对乱七八糟的漂浮物持有一种多么顽劣的坏孩子的态度:油污、蔬菜、塑料、死猫,你们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我不管!孩子发现每天清晨石埠前都有漂浮的垃圾,河水没有把旧的垃圾送到下游去,却把新的垃圾推向河边的居民。河水在说,是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我不管!在我的记忆中河流的秘密曾经是不合道德的秘密。我记得在夏季河水相对洁净的季节里,我曾经和所有河边居民一样在河里洗澡、游泳。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睁开眼睛的情境,我看见了河水的内部,看见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一样的大水,与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会冲击你的眼睛,让你的眼睛有一种刺痛的感觉。这是河流的立场之一,它偏爱鱼类的眼睛,却憎恨人的眼睛——人们喜欢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河流憎恨的也许恰好是这扇窗户。endprint

我很抱歉描述了这么一条河流来探索河流的心灵,事实上河流的心灵永远比你所能描述的丰富得多,深沉得多,我母亲也描述我们家后窗能看见的河流。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故事:有一年冬天,河水结了冰,我母亲急于赶到河对岸的工厂去,她赶时间,就冒失地把冰河当了渡桥。我母亲说她在冰上走了没几步就后悔了,冰层很脆很薄,她听见脚下发出的危险的碎冰声,她畏缩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险,于是我母亲一边祈求着河水一边向河对岸走。你猜怎么着,她顺利地过了河!对于我来说这是天方夜谭的故事,我不相信这个故事。我问我母亲她当时是怎么祈求河水的,她笑着说,能怎么祈求?我求河水,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河水就让我过去了!

如果你在冬天来到南方,见到过南方冬天的河流,你会相信我母亲的故事吗?你也会像我一样,对此心怀疑窦。但是关于河流的故事也许偏偏与人的自以为是在较量,这个故事完全有可能是真实的,请想一想,对于同一条河流,我母亲做了多么神奇多么瑰丽的描述!

河流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流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流最大的秘密。

(选自《小品文选刊》,有删节)

[解 读]苏童笔下的河流是充满着秘密的,不同的个体探访“河流的心灵”,都会有不一样的秘密。母亲记忆中的河流是瑰丽的、神奇的,它承载信任与生命的托付;“我”记忆中童年的河流瘦小肮脏、忧郁压抑,而且懒惰消极,拒绝承担责任和道义,藏着“不合道德的秘密”。现如今,因为污染,鱼与河流的亲情日益单薄,人类与河流的敌意和隔膜日益加剧,这些都成了不可言说的秘密。作者把对河流遭受污染的控诉,寓在形象的语言和诙谐的笔调中,令人动容,引人深思。

【选文三】

三棵树

苏童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在京沪铁路的路基下游荡,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午后一点钟左右,从上海开往三棵树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的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上海——三棵树,开始想象三棵树的景色:是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还有就是树了——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很高很挺拔。我想象过树的绿色冠盖和褐色树干,却没有确定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

树令我怅惘。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我从小到大在一条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爬树掏鸟蛋的经历。

我种过树。我曾经移栽了一棵苦楝的树苗,是从附近的工厂里挖来的,我把它种在一只花盆里——不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树与花草不同,花入土,树入地,可我无法把树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错误。天井、居室、后门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们欢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却拒绝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我只能把小树种在花盆里。我把它安置在临河的石埠上。从春天到夏天,它没有动窝,但却长出了一片片新的叶子。我知道它有多少叶子。后来冬天来了,河边风大,它在风中颤动,就像一个哭泣的孩子,我以为它在向我请求着阳光和温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台上,那是我家在冬天唯一的阳光灿烂的地方。就像一次误杀亲子的戏剧性安排,紧接着我和我的树苗遭遇了一夜狂风。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在温暖的室内,却不会想到风是如何污辱我和我的树苗的——它把我的树从窗台上抱起来,砸在河边石埠上,然后又把树苗从花盆里拖出来,推向河水里,将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给我。

这是我对树的记忆之一。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站在河边向河水深处张望,依稀看见我的树在水中挣扎,挣扎了一会儿,我的树开始下沉,我依稀看见它在河底寻找泥土,摇曳着,颤动着,最后它安静了。我悲伤地意识到我的树到家了,我的树没有了。我的树一直找不到土地,风就冷酷地把我的树带到了水中,或许是我的树与众不同,它只能在河中生长。

我没有树。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我的树在哪里?树不肯告诉我,我只能等待岁月来告诉我。

1988年对于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那年秋天我得到了自己的居所,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楼房的阁楼部分,我拿着钥匙去看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楼前的两棵树,你猜是什么树?两棵果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秋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两棵树,照耀着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伴随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怅烟消云散,这个秋天的午后,一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树,我一下子有了两棵树,奇妙的是,那是两棵果树!

我是个幸运的人。两棵树弥合了我的整个世界的裂痕。尤其是那棵石榴,春夏之季的早晨,我打开窗子,石榴的树叶和火红的花朵扑面而来。树把鸟也带来了,鸟在我的窗台上留下了灰白色的粪便。树上的果子把过路的孩子引来了,孩子们爬到树上摘果子,树叶便沙沙地响起来。

整整七年,我在一座旧楼的阁楼上与树同眠,我与两棵树的相互注视渐渐变成单方面的凝视,是两棵树对我凝视。我有了树,便悄悄地忽略了树。树的胸怀永远是宽容和悲悯的。树不做任何背叛的决定,在长达七年的凝视下两棵树摸清了我的所有底细,包括我的隐私,但树不说,别人便不知道。树只是凝视着我。七年的时光做一次补偿是足够的了。窗外的两棵树后来有点疲惫了,我没有看出来,一场春雨轻易地把满树石榴花打落在地,我出门回家踩在石榴的花瓣上,对石榴的离情别意毫无察觉。我不知道,我的两棵树将结束它们的这次使命,七年过后,两棵树仍将离我而去。

城市建设的蓝图埋葬了许多人过去的居所,也埋葬了许多人的树。1995年的夏天,推土机将一个名叫上乘庵的地方夷为平地,我的阁楼、我的石榴树和我的枇杷树消失在残垣瓦砾之中。七年一梦,那棵石榴,那棵枇杷,它们原来并不是我的树。

现在我的窗前没有树。我仍然没有树:树让我迷惑,我的树到底在哪里?我有过一棵石榴、一棵枇杷,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有三棵树,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遥远的火车站的名字,是三棵树,那还有一棵在哪里呢?我问我自己,然后我听见了回应,回应来自童年旧居旁的河水,我听见多年以前被狂风带走的苦楝树苗向我挥手示意说,我在这里,我在水里!

(选自《读者》,有删节)

[解 读]这是一篇寓意深刻的文章。作者从不同的角度写了自己与树的关系:从时间的角度看,小时候没有树——想象中的“三棵树”——种在花盆里的苦楝树——相处七年又最终离去的两棵树——永远留在心中“第三棵树”;从数量的角度看,一棵石榴,一棵琵琶,一棵是留在心中掉到水底的苦楝树,这是我生命中的“三棵樹”;从情感变化的角度看,童年没树——怅惘,种的树被狂风摧毁——悲伤,与树在家中相处七年——满足,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棵树消失——迷惑,苦苦寻找我的“三棵树”——珍惜。文章虽是写我生命中的三棵树,其实通过它们的命运,暗示城市文明的发展对自然生态的侵蚀与破坏,这种以小见大的写法,角度新颖,主题深刻。

[作者通联:广西梧州藤县第一中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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