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布鲁克“小石圈“”胡须墓“”水滴墓”遗迹的文化思考
2017-10-27巫新华
□ 巫新华
在丝绸之路(新疆)国际文化传播发展中心2017年6月3日至23日组织进行的“丝绸之路·天山道”科考活动中,我们在石林古道通往巴音布鲁克方向的道路两旁发现了很多古墓葬遗址。其中,在伙什托里盖墓群中穿插排列于圆形石堆墓之间的“小石圈”地表遗迹以及随后沿伊克赛河继续向前行进时在道路两旁发现的“胡须墓”和“水滴墓”引起了笔者的关注。其他地区发现的同类型遗址年代早至公元前7世纪晚至公元5世纪,而本文讨论的上述地表遗存所在的伊克赛河岸是沟通巴音布鲁克草原沟通天山南部以及伊犁河谷的重要通道(图一)。学界已有的观点和论述,这里不赘述。仅就笔者判断上述地表遗迹蕴涵的文化内涵可能和拜火教(又称祆教、琐罗亚斯德教等)的信仰与传播有关,做一下简述。
最迟于公元前6世纪,早期的拜火教文化已经覆盖中亚广大地区包括天山区域。近年来伊犁河流域出土的多件拜火教祭器的承兽青铜祭盘就是证明,此类文化影响持续至少千年以上。
新疆“丝绸之路·天山道”巴音布鲁克草原综合科考路线示意图(图一)
一、关于圆形石堆墓之间的“小石圈”地表遗迹
伙什托里盖墓群位于和静县巴音郭楞乡西部的伊克赛河北岸,墓葬共约150座,地表形态为大小不一的圆形土石堆,部分土石堆外有圆形的环壕。墓葬或十余座或数十座为一组,呈西南向东北链状排列。这种链状排列的墓葬形式从战国时期到隋唐一直是整个天山草原比较常见的墓葬形态,属于典型的草原文化。我们发现,这些链状排列的石堆墓间还穿插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圆形石圈,圆石圈大多由8块石头围成,它们与链状分布的墓葬一起构成了伙什托里盖墓群的文化语境。(图二)
拜火教作为最早形成理论体系的宗教,其影响遍及亚欧大陆各区域,拜火教徒的灵石崇拜、“圆形”崇拜以及对“数字”的崇拜,在伙什托里盖墓群遗迹中或有呈现。《阿维斯塔》记述:世界第一个创造物是“天空”,写作asman,现代波斯语意为“天空”,但在《亚什特》(Yasht)中asman的意思却被译作“石头”,由此可见在拜火教徒观念中,不论“天空”还是“石头”都是世界第一个创造圣物,这一传说背后注入了灵石崇拜的文化观念,也寓意着通过灵石向以神主阿胡拉·马兹达为首的诸善神祈愿福佑等寓意。
“圆形”作为平面图形中最完美的几何图案,因其开头和结尾在同一个点而具有简单的形式完整性,所以早在石器时期就被人类认为是最完美的图形,常被用来指代神祇,从而屡屡出现在古代人类的艺术创作中。在拜火教发轫之前,“圆形”常被用来指代太阳神,但在拜火教徒的观念中,“圆形”则象征了以神主阿胡拉·马兹达为首的诸善神。阿胡拉·马兹达不仅是太阳的化身,还是神之造物最强大和有力的证明,是“善”的本源,是智慧、善良、真诚、纯洁、仁慈、创造的体现,是光明和生命的源泉。
新疆伙什托里盖墓群中由“8”块石头组成的石圈(图二)
由“8”块石头排列构成的圆形石圈有可能是伙什托里盖墓群遗迹中对拜火教“特殊数字”所象征具体神祇的文化观念表达。拜火教认为,世界的基础在神,神如自然世界一样地真实,神、个体灵魂以及自然乃是不同类别的存在,而神是无限高贵的。神话是拜火教理论体系中中亚组成部分。“阿维斯塔”历法中一年有十二个月,每个月有三十天,不论是月或日都有相应的庇护神,“日”和“月”都由与之相对应的保护神的名字命名。每个月第“8”日的庇护神是“戴·巴·阿扎尔”,他是神主阿胡拉·马兹达的别称。换言之,伙什托里盖墓群遗迹中由“8”块石头组成的圆形石圈是生者在拜火教文化背景之中,为往生者祈愿。
由此看来,伙什托里盖墓群的地表遗迹呈现出拜火教徒崇尚的灵石崇拜、“圆形”崇拜以及对“特殊数字”的崇拜,可能是一种较为明显的拜火教文化意涵。
二、关于“胡须墓”
由东向西航拍新疆和静县巴音塔拉“胡须墓”(图三)
俯视航拍新疆和静县巴音郭勒“胡须墓”(图四)
哈萨克斯坦发现的“胡须墓”(图五)
沿着伊克赛河东行,我们分别看到了位于路旁的两座“胡须墓”,一座为伙什托里盖胡须墓,另一座为巴音塔拉胡须墓(图三)。最早的胡须墓是前苏联考古学家于1927年在哈萨克斯坦的卡拉干达发现的,其后在哈萨克斯坦的北部和中部地区不断发现这类遗存,前苏联学者卡德巴尔耶夫1966年对哈萨克斯坦中部的此类遗存进行系统研究后认为其年代在公元前7世纪——前3世纪,属于塔斯莫拉文化。近年在新疆的和静、托里、阿勒泰、阜康等地也发现了多座此类墓葬遗址,它们应和哈萨克斯坦的同类型遗存一样,属于广义的塞人文化。
胡须墓的典型特征是墓葬封堆的一侧有两条呈内弧形“八”字延伸的石条带,犹如山羊的胡须,故被前苏联考古学家命名为“胡须墓”。值得注意的是,各地胡须墓的封堆形态略有差异,但所有已发现的胡须墓具有一个共同的显性特征,即:两条须状石条均向东方延伸(图五)。这类特殊的墓葬遗迹曾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
日本学者林俊雄认为胡须墓的“胡须”向东延伸可能和太阳崇拜有关。我们较为倾向此种观点,以为胡须墓可能蕴涵着拜火教文化信仰。这些一致向东方伸展的“胡须”有可能不仅表达了信徒们对太阳的崇拜,也寓意着对神主阿胡拉·马兹达的尊崇,因为在拜火教徒的观念中阿胡拉·马兹达不仅代表了火,也代表了天上的太阳。胡须墓中向东延展的弧形线条——“胡须”,有可能意含着人们对光明的向往和追求。这是一种宗教思想的地标表意形式,是“光”崇拜文化的表现。在《阿维斯塔》的《伽萨》中“光”是正义的象征,是火的升华,其精神属性优于火,也是诸善神的原始意象,是知识、智慧、悟性和辨识力的隐喻表达。在拜火教徒眼中“光”被视为“凌驾于一切被造物之上的神明,它源于光本源阿胡拉·马兹达,实为善界神主的象征和化身,代表着阿胡拉·马兹达的神力和福佑,同时“漫无边际的光源”也是神主阿胡拉·马兹达创造万物的始基。在《胡尔达·阿维斯塔》(Khortak Avestāk,即“小阿维斯塔”)的《西鲁泽》篇中,有专门赞美阿尼朗(Aneyrān)的诗句,Aneyrān的词义就为“漫无边际的光源”,即光明天国,是阿胡拉·马兹达永恒无限光芒的庇护神,也是每月第三十日的庇护神。由此可见,胡须墓的“胡须”向东延伸的艺术表现形式可能表达了创造者的“拜光”意识。
从艺术史的角度,我们发现所谓“胡须墓”的形状很象系在神主阿胡拉·马兹达腰间的“科什蒂”(Koshtī)圣腰带,墓葬的封堆象征了圣腰带系在腰间的部分,而两条“胡须”就是飘散开来的腰带末端的两头。此外,根据经典的记载,“科什蒂”圣腰带还代表光明的方向,也就是正确的方向(图六)。
贝希斯敦铭文石雕上的阿胡拉·马兹达像(图六)
当我们对胡须墓的研究从其纯粹的视觉感官深入到创造者所要表达的精神世界时,“科什蒂”圣腰带在琐罗亚斯德教徒信仰中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科什蒂”腰带寓含着琐罗亚斯德教徒奉《亚斯纳》七十二章为圭皋的特殊寓意。琐罗亚斯德教规定不论男女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举行新生礼(Naojote),这是该教的入门仪式。仪式中由祭司授予圣腰带(kurti)和圣衣(sadre),其中圣腰带代表正确的方向,长度能围腰三圈,意指善思、善言和善行,圣腰带和圣衣要终生配用,以彰显对《亚斯纳》的谨记和尊奉之意。不仅如此,圣腰带还是各种仪式中行祭祀礼时的重要物品,比如:在订婚或结婚的吉日里,祭司在主持仪式时通常在念诵古代仪式用语之前,新朗和新娘的父亲都要“重系圣带”;之后,新郎也要再次解下圣带;仪式中,新郎的兄弟或者亲属要在头顶举着小盘,以盛放解下的腰带。另外,腰带的神圣还体现在对神的赞美诗篇中。由此可见,“科什蒂”腰带对琐罗亚斯德教徒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三、关于“水滴墓”
距离巴音塔拉胡须墓遗址东约5公里,是阿木尔水滴墓所在的位置。阿木尔“水滴墓”是新疆目前唯一发现的水滴状封堆遗存,学界观点认为其年代大致在公元前后(图七、图八)。
“水滴墓”遗址地表遗存酷似一滴水的形状,笔者以为遗址的水滴形态可能与拜火教尊崇的雨神“蒂什塔尔”(Tishtar)有联系,是雨神祭坛。从空中俯瞰,在其西面约40米处的“4”个圆形石围与水滴墓共同构成了该地画遗址表意的主体。雨神在古波斯帕拉维语中 叫“蒂尔”(Tīr),也是阿拉伯语中“天狼星”的名字。
俯视航拍新疆和静县阿木尔“水滴墓”(图七)
俯视航拍新疆和静县阿木尔“水滴墓”(图八)
新疆和静县阿木尔“水滴墓”平剖图(图九)张玉忠绘
雨神在拜火教信仰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能天降甘露战胜旱魃,从而使大地水草丰茂、牛羊繁盛,也因此让人们拥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故此被尊奉为司辖财富的女神。根据《胡尔达·阿维斯塔》的记述,蒂什塔尔还是每年“4”月的庇护神和每月“13”日的庇护神,故四月被称为“蒂尔”月,而每月第十三日则被称作“蒂尔”日。众所周知,拜火教历法为阳历,每年的元月为“法尔瓦尔丁月”,新年第一天被称作“法尔瓦尔丁月的法尔瓦尔丁日”,按此推算每年的四月正是草木发芽、春回大地的时节,因而雨水的丰沛与否就显得格外重要,正所谓“春雨贵如油”。伊朗学者贾利尔·杜斯特哈赫认为:在前拜火教时期,每年的元月可能是“梅赫尔月”(即七月),由此推算,前拜火教时期的第“4”个月是“霍尔马兹德月”,此时已是深秋,并不是通常祈雨的时节。
换言之,只有根据阿维斯塔宗教历法来看,每年的四月(蒂尔月)才是人们祈雨求丰收的时节,而呈南北向一字排开且正对着水滴墓尖部的四个圆形石圈遗迹应是祈雨求丰收仪式中的祭台。拜火教经典记述,雨神会在每月的上、中、下三旬变形降世,赐福人类。另外,“蒂尔星(天狼星)”,每年四月是北方草原地带观测天狼星的最佳时期,它常伴随着太阳的余晖在夜幕初降的西方低空熠熠生辉。我们推测:水滴形遗址可能是拜火教信徒蒂尔月(四月)于西方的低空中看到蒂尔星闪闪发光之时,向雨神祈雨的祭坛。
四、结语
目前学界认为拜火教应该是公元前1000年左右就已经确立并形成广泛影响,同时期早期拜火教文化也已覆盖中亚广大地区包括天山区域。但是,较为有趣的一个学界现象却是,同一时间段考古学文化很少有与之关联的学术发现论述。以上我们关于巴音布鲁克草原“小石圈”、“胡须墓”和“水滴墓”论述,即是在尝试说明其都可能是拜火教文化的具象呈现。上述遗迹用“地画”的形式以视觉语言向我们展示了拜火教信徒的精神世界。
注释: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543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335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巴赫拉姆·弗拉瓦希:《帕拉维语词典》,第382页。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375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144页注释1,商务印书馆,2005年。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91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美国]玛丽·博伊斯著,张小贵、殷小平译:《伊朗琐罗亚斯德教村落》,第187页,中华书局。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358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374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322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444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元文琪著:《二元神论:古波斯宗教神话研究》,第163~16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
[伊朗]阿卜杜勒·侯赛因·扎林库伯著,张鸿年译:《波斯帝国史》,第6~7页,昆仑出版社,2014年。
[日]林俊雄著、张志尧译:《欧亚草原古代墓葬文化》,《草原丝绸之路与中亚文明》,第199页,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4年11月。
塞种人、斯基泰人以及其后的大月氏人,同为公元前8-3世纪广泛活动在蒙古高原西部、河西走廊,以及包括新疆在内的广大中亚和南俄草原地带上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族之游牧民族。斯基泰人(Scythians,希腊语Σκύθαι)。又译“西古提”人(Skutai)、西徐亚人或赛西亚人;古代波斯人称之为Saka(塞克人),分为戴尖帽塞人、饮豪麻汁塞人、海那边的塞人;古代亚述人称之为Ashkuzai,古波斯和古印度人称之为Saka,古希腊人称之为Skuthoi或Sacae,中国《史记》、《汉书》中称之为“塞”或“塞种”、尖帽塞人或萨迦人。
Leonid T.Yablonsky,“Written Sources and the History of Archaeological Studies of the Saka in Central Asia”,In Nomads of The Eurasian Steppes in the Early Iron Age,Berkeley,CA,1995,193~197.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374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伊朗]贾利尔·杜斯特哈赫选编,元文琪译:《阿维斯塔——琐罗亚斯德教圣书》,第373~375页,商务印书馆,2005年。
[美国]休斯顿·史密斯(Huston Smish)著,刘安云译,刘述先校订:《人的宗教》,第69页,海南出版社,2013年6月。
龚方震、宴可佳:《祆教史》,第28页,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
巫新华:《新疆与中亚承兽青铜祭盘的琐罗亚斯德教文化意涵——从帕米尔高原吉尔赞喀勒墓群考古发现圣火坛中卵石的数目谈起》,《新疆艺术》,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