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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后定有雪落

2017-10-26李一枕

花火A 2017年10期
关键词:夫人

李一枕

许深蓝打来电话时,外面正下着雪。

城市被雪覆盖,温柔静谧。邵以辛从睡梦中惊醒,看到桌角上的手机正一明一暗。

他将电话接起,听到那边是无边的风声。

风从一望无际的原野吹来,吹过白雪同尘埃。三千世界都安静,唯有一点细不可查的呼吸声,像是响在心上。

“是你吗?”他问,那边有人轻轻回答他说:“是我。”

这一刻,离许深蓝离开已经过去了五年。五年的时光过得很快,邵以辛有些恍惚。大雪反射着路灯的光,映在眼底,一瞬间仿佛令他重新沐浴在那炽烈的日光中。

窗外,白雪还在落下。而电话那边,黄沙同岁月一同风化。他想问一句“你还好吗?”可最终也只是安静。

“邵以辛。”许久,是许深蓝叫他的名字,同往昔的无数次一样,踌躇着,想要告诉他什么,“我……”

可这话还未出口,就被风淹没了。她在的地方,信号极差,也许只是一阵风,就把千言万语都搁浅。话筒里只剩忙音,邵以辛握着电话站在窗前,望向再也见不到的远方。

八千里路云和月,他站在这里,原来离她已经这样遥远。

1

许深蓝的名字起得好听,可她普通话不标准,介绍自己时,总听着像是“森苒”。

她从外地转学过来,校服还没做好。大家都穿得像是胖面包,只有她穿一条百褶裙,配淡青色上衣。可惜她太黑,一笑有种天真的傻气,跟在邵以辛身后,就像个小尾巴。

她也晓得自己说话口音好笑,就不大发言。有人看不惯她这样,故意刁难她说:“许深蓝,你入学考试没考普通话吗?”

这所学校是私立中学,入学考试堪称严苛。许深蓝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下了头。问话的女同学要追问,可一边的邵以辛不耐烦起来:“有完没完了?”

如果是别人说话,女同学一定要呛回去。可这是邵以辛——没有人统计过,只是都心照不宣,喜欢他的人多得要命。他对谁都冷漠,连多说句话都难得。

他径自向外走,许深蓝连忙赶上去,跟在他后面,微微垂了肩膀。这样看去,就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校园里的凤凰木开了花,花朵打着旋落下来。许深蓝不敢和邵以辛并肩,抬起眼偷偷看他。他背脊挺得笔直,单手插在口袋。少年人最讲风度,日后想起会觉得傻。这一刻看起来,却英俊得无可挑剔。

许深蓝看得出神,没提防他停下步子。她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他皱眉向前一步,和她保持距离说:“喂。”

他叫她,总是这样。许深蓝习以为常,抬起眼睛看他。少女有尖尖的下颌,夕阳的光里,像是一只小狐狸。邵以辛眯起眼睛,顿了顿又说:“不准跟着我。”

“可是……”她迟疑地开口,还是荒腔走板的普通话,“靳阿姨说,要我跟着你。”

靳夫人就是他的母亲,闻言他想发怒,看她惶惶的神色,到底忍了下来。他大步走到车棚,牵出单车。许深蓝没有车子,上下学都是专车接送。她想要跟上去,可邵以辛长腿一蹬,便滑了出去。

他像是一尾鱼,没入人海。她站在原地,脚跟碰了碰脚跟,这才不大快乐地收回了视线。

“邵以辛,”她在心底想,“为什么这样讨厌我呢?”

2

许深蓝从小在牟礼长大。

那里位于中国的西北边境,离国界线只有不到十公里。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从小打着赤脚,在烈日下奔跑,皮肤晒得黝黑,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可是到了这里,却要学着懂礼貌、讲规矩。

司机接她回去,下了车她看到邵以辛的单车锁在路灯下。他就站在不远处,抬着头看篱笆墙上开着的月季花。

八月的夕阳余晖落下来,像是一片快乐的油彩,替他涂抹出绚烂的样子。他长得实在好看,家世又好,不言不语的样子像是精雕细琢的雕像。许深蓝走过去,在他身边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同他打招呼。他眼睛动了动,扫过来,还是那种不耐烦的样子:“怎么这么慢?”

“堵车了……”

“以后你也骑车上学。我妈要我们一起回来,你总害得我等你。”

她“哦”一声,实在笨嘴拙舌。其实过去不是这样,她在那个小小的家,有一台收音机,天气好时能够收听到音乐。她就跟着唱,声音被风吹着,烂漫又清脆。

邵以辛知道她嘴笨,没有再刁难她。两人进到房中,靳夫人正等着,看到他们,眉开眼笑地说:“总算回来了。”

许深蓝叫了一声“阿姨”,靳夫人先递给她水果吃,又催她去换衣服,待会儿吃饭。这样的热情,招架起来是很累的。她笑得面颊发僵,进到自己房中才放松下来。镜子里的她,有不快乐的一双眼。在这样精巧漂亮的房间里,像一个过客。

大概本来就是过客。她能够来到这里,同邵以辛成为同班同学,只是因为靳夫人喜欢她。

外面有人敲门,她连忙起来。邵以辛站在外面,头发刚洗过,湿漉漉的,乌黑的眼睛看着她,通知说:“要开饭了。”

“我马上下去。”

他转身要走,却又转过来。打量着她,看得她不自在了,才说:“你不用一直笑着,没人在意的。”

许深蓝不懂他的意思,心里有点兒难过。也许他是嫌弃她笑得太谄媚,一点不够自尊。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回忆起来才会知道,他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只是要她不要这样累。

可那时的她怎么会懂?她只知道他讨厌自己,烦到不肯正眼看她。

学校里两个人是同桌,没有画三八线那么幼稚。他是好学生,上课认真听讲。可下午的第一节课会偷偷睡觉。

许深蓝发现了,就把书竖起来,想要替他挡住。窗外的光是清澈明亮的,将少年秀气的轮廓剪成影子贴在桌上。她伸出一只手指,沿着他的剪影慢慢地画着。桌子被晒得微微发烫,像是她的脸颊。

他忽然动了动,许深蓝吓了一跳,连忙装得若无其事。可他只是换了个姿势,根本没发现少女的小小心思。

3

期中考试时,许深蓝考了倒数第一。

她数学不好、英文不行,只有语文堪堪达标。这个班全是天之骄子,她在里面格格不入,是最平庸的丑小鸭。

试卷发下来,满满的都是红叉。她捂住分数栏,抬起手从缝隙里看。旁边有人嗤笑一声:“自欺欺人。”

她没想到邵以辛会突然开口,一时无措,只能傻愣愣地看他。她就像是被车灯照到的兔子,可怜至极,也蠢得要命。邵以辛照旧是前十,不争第一是懒得费力。他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连及格都难,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你考得这么差,以前都没学过这些吗?”

她涨红了脸,薄薄的面皮承受不起这样的注视,含糊说:“爸爸教了……可他身体不好,我不敢多问。”

许深蓝没有上过学,知识全靠父亲教授,算是自学。邵以辛没有见过这样的生活,倒是没话说,将卷子从她手下抽出来。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提笔在每个错题后写下页码:“这些都是基础,你照着页码翻公式,套进去就行。”

她没说话,他就有些不耐烦:“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许深蓝连忙回应,手忙脚乱地去拿卷子。他手肘压在上面还没抬起,刺啦一声,卷子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邵以辛眉头皱得更紧,她快要急哭了,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无奈,翻出胶带来,想了想不放心,亲自替她将破损粘好。他做事细心,衣袖挽上去,线条流畅的手臂上有细细的汗毛。她视线不知该放哪,垂下去又忍不住抬起来。想看他,又觉得不该看。

他已经利落地处理好,丢给她,又把自己的卷子也扔过去:“照着订正,别吊儿郎当了。”

许深蓝接过来,像是接过圣旨。有人借他的试卷看,他懒洋洋地说:“我的东西不外借。”

他对她总归是特殊的。

因为两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见过最不一样的一面。有一次他房间停水,只好来她这里洗漱。他穿着大T恤,头发没有梳,乱七八糟地翘着,肩头还搭着毛巾,牙刷就直接叼在嘴里。他进来没和她打招呼,自顾自地去了卫生间。

她坐床上,想到他翘着的头发,没忍住笑起来。

他忽然走出来:“笑什么?”

她不敢说是笑他,左顾右盼,指着暖瓶上印着的小鸭子说:“这个很好笑……这只鸭子……”

她说不出哪里好笑,他看了,倒是理解:“上面那个红脸蛋是我画上去的。”

仔细看了,鸭子脸上确实有两团红。她又笑起来,他就不以为然地说:“真是小孩子。”

算起来,他比她还小三个月。女孩子发育早,她个子还高一点。许深蓝后来想过,如果自己比他小,他会不会对她好一点?靳夫人说他想要个妹妹,可她却没有女孩子矜娇的模样。

4

这样一想都是错。

他不喜欢笨人,可她一点儿也不聪颖;他讨厌别人打扰,她却干脆住在他身边。

不知他是怎么说的,靳夫人真的答应让她也骑车上学。她没骑过,双休日偷偷练习。邵家的院子很大,她小心翼翼地蹬着滑行,半天不敢把脚踩上去。邵以辛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她这样,嘲笑说:“你这样,学到大学毕业也学不会。”

她本来就害怕,闻言心里一慌就要跌倒。是他大步过来替她扶稳,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对不起……”

她道歉了,他又不自在:“我又没怪你。”

风吹开墙角枝头的花,两人僵硬地对视。半晌,他先移开视线说:“我来替你扶着,你别害怕。”

“别害怕”三个字从来最温柔。她心底生了细碎的羽毛,拂过心尖,又甜又酥。日光正好,她额头出了汗,身后他一丝不苟地扶着车,生怕她跌倒。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嘴巴坏,可是心肠软。

就这样练了两天,她总算能骑着上路了。靳夫人忧心忡忡:“不然你们两个一起坐车子算了。”

“妈。”他不高兴,“我们多大了,还车接车送的。”

少年长大了就要叛逆,靳夫人宠他,他晓得,便恃宠而骄。她羡慕别人母子情深,垂着眼睛不说话。他注意到了,就说着“要迟到了”往外走。靳夫人叮嘱两人小心,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小声问:“我妈很啰唆吧?”

“没有……”

“睁眼说瞎话。”他说,“不准出卖我。”

她点点头,很认真的样子。倒是弄得他啼笑皆非。也许两个人的距离就是这样拉远,一个说笑,一个却总当真。

中学的三年,他们一道骑着车子上下学。放学时他走得快,总是在路口,腿支在地上,懒洋洋地听歌。她慢慢骑过来,不用开口,他就向前骑去。

路边的行道树开了细碎的小花,团团一朵,落下来像是下了雪。不记得是哪一次,等红绿灯时,他忽然伸出手,从她发辫里拈下一朵花来。

“怪不得你身上这么香。”

他說完,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把音乐声音调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听了没反应,要到晚上睡觉时,才突然红了脸,裹着被子翻来翻去,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人睡也睡不好。

那是十三四岁的青春,发着光。记忆里的时光都是漂亮的,少年的眉目擦拭得熠熠生辉。十三四岁的邵以辛,同十三四岁的许深蓝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可她的心为了他,总是伤心,总是快乐。

5

上高中时他们还在同一所学校。

初三时许深蓝每天上三小时补习班,夜里两点才睡。可是没天赋就是这样,付出再多,得到的也很少。她没考上邵以辛的学校,是靳夫人替她掏了大笔的插班费。

他在一班,她落在十三班。她是吊车尾,试卷写得糟糕,自己都觉得难过。放学她先出门,推着车等在外面。过了很久他出来,车后座上载着人。

许深蓝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大家都是人,可人和人也不一样。有的人就是要你一眼看到,就晓得她是独一无二的。

秋天到了,树叶落了一地。邵以辛骑车从她面前过去,没回头看。许深蓝却看到了,他载着的人手扶在他腰上,很亲密的姿势,别人都没有过。

她看了半天,手忙脚乱地骑上车想要追过去。可红灯亮起来,车流滚滚,她骑得歪了,车轮卡在路牙上,倒把自己摔了一跤。

等她到家时,看到邵以辛还等在外面。路灯一盏一盏从远处渐次亮起,天角的光还没彻底暗淡。他拿着手机发短信,许深蓝走过去,他慢慢抬起眼,看到她却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儿?”

她膝盖蹭破了,裙子上滚得满是土。可她没心思说,摇了摇头要过去。他追来,一定要问她:“有人欺负你?”

“没有。”她小声回答,“摔了一跤。”

“怎么这么笨?”

她笨了这么久,他早该知道。他说完,看她情绪不高,无奈地说:“我帮你上药,被妈看到又要一直说了。”

他跑去药店买来双氧水同绷带。许深蓝坐在路边,他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药水碰到伤口是迟钝的疼,她没反应,他却看着她的眼睛问:“疼吗?”

“还好。”

“还好是什么。”他不大高兴,“许深蓝,你连疼都不知道吗?”

他总在奇怪的地方吹毛求疵。许深蓝第一次生气,站起身推开他要走。他很吃惊,又疑惑,一定觉得她在发神经。可她心里委屈,没有地方说。身后的他没有追来,她一边走,一边偷偷把眼泪擦了。

“喂。”他叫她,“许深蓝,你在对我发脾气?”

她没停,他总算追上前,拉住她的手腕扯回去。头顶的路灯坏了,半盏亮着,少女的眼底是盈盈的泪,望着他,像是又要哭了。他下意识地放轻动作,说:“我不凶你了,许深蓝,你……”

他想说“你别哭”,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我载你回去吧。”

那条路,有四十二盏路灯,坏了九盏,映得路忽明忽暗。许深蓝坐在他身后,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襟。可她到底还是放下去,小心不要碰到他。

“许深蓝。”他问她,“到底怎么了?”

“考试没考好……”

“就因为这个?”他失笑,“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帮你补习不就好了。你真是胆子大了,还敢拿我撒气。”

话是这样说,可他语调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你们女生啊,越大越奇怪。下次不准这样了,知道吗?”

6

许深蓝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吃醋,顾左右而言他,忍了好久还是问了:“那天放学和你一起走的女生是谁啊?”

他正在打游戏,闻言头也不回:“哪个?”

“很漂亮的那个……”

他想了半天才回答:“同学。”

她不敢再问,因为怕他不耐煩。他玩完一局,漫不经心地问:“你不喜欢她?”

“没有……”

“不喜欢也没关系。”他笑起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说不是重要的人,那一定是没放在心上。许深蓝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又看到他的车后座换了别的女孩子。

那时张柏芝正流行,长发飘飘,一笑又甜又清纯。坐他后座的女孩子也都这样好看。她渐渐连生气都没了,毕竟他三周换一个女伴,对谁都不真心,就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而已。

也不是没想过,为什么她就在他身边,可他像是看不到。许深蓝洗完澡照镜子,这么久了,皮肤养白了点,眼睛大是大,可是透着不安。

镜子被雾气蒙上了,她拿手抹开。十六岁的女生刚开始发育,长出一点少女的轮廓,跟那些女生比起来,天上地下。

不过她总归特殊。

生日时他抱了一大束鲜花,等在她们班级门口。路过的人都回头看,他倚在栏杆上发呆。许深蓝急匆匆出来,路上碰翻了文具盒,笔撒了一地。他看到了,挑了挑眉头:“急什么?”

她脸涨得通红,他把花递来:“给。”

“送……送我的?”

“我妈订的。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她有点失望,接过花道了声谢。他还没走,像是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塞到她手里:“这是我送的。”

盒子里放着一条细细的项链,坠着镀银的坠子。靳夫人怕他学坏,他又一向大手大脚,零花钱从来不够,可还是省下来替她买礼物。

这次是真的高兴,她傻傻看着他。他别开视线,咳了一声:“好了,我先回去了。”

“邵……邵以辛。”许深蓝不经常叫他的名字,磕磕巴巴地说,“谢谢。”

“不用谢。”他向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却又退回去,“项链你自己找个人帮你戴上吧,我真的回去了。”

他急匆匆地走了,像是生怕有人追来。她握着小小的盒子,有人问她:“哇,邵以辛哦!你认识他?”

他是人群里最引人注目的,谁不认识他?可他们都不知道,十三班的许深蓝,居然认识一班的邵以辛。

她只说是同学,那人也没追问。因为她不引人注目,是无关紧要的平凡人,就算邵以辛送她花又怎么样?她不是他的那盘菜,谁都知道,连她自己都明白。

7

高三时,邵以辛被大学提前录取。别人焦头烂额时,他抱着篮球在操场练投篮。

那时他的小女友是二班的班长,学习同样很好,下决心考他的同一所大学。

许深蓝试探着问他,他倒是笑了:“考到一起又怎么样?”

他对谁都这样,说是凉薄又不尽然。每个人的生日他都记得,送礼物送祝福,可分开时毫不犹豫,真像是小说里的花花大少。

许深蓝不说话了,他觑她一眼:“那你呢?”

“我?”她迟疑了,“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不晓得我能不能考上大学。”

他一挑眉要说话,可是又收回去。因为想起来她学习的确吃力。可不上学又能干什么?他想不出,思考半天替她寻了出路:“我没事干替你补习吧,总要有个学上啊。我听说我那所学校新开了个专业,给钱就能上……”

“邵以辛。”她打断他,语气很平静,“我不想再花靳阿姨的钱了。”

邵家有钱,可这么些年,许深蓝都像棵菟丝草,随波逐流地活着。邵以辛不高兴起来,瞪着她,忽然伸手把她的头发给揉乱了。

“一天到晚瞎想什么?”

她吓一跳,话都忘了说。他好气又好笑:“我妈不是说,你是我的福星?你当然要和我一起。”

当初靳夫人把她从牟礼带来,说是因为她是邵以辛的福星。其实不是这样,靳夫人同她的父亲是故交,不忍心看着她跟着他们在荒漠风餐露宿,这才一定将她接来。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她说,“可我不能把这好当理所当然。”

他皱眉听完她说这样的话,片刻后打断她:“许深蓝,你才多大,想这么多不累吗?”

是啊,好累。她来到这里,谨言慎行,一遍遍练习口音,现在她普通话标准,像是从小生活在这里。没人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因为别人已经对她这样好,些微的抱怨都是不惜福。

她缄默不语,脚步慢了下来。渐渐,两个人就离得越来越远了。她跟在后面,看着月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

“喂。”他皱着眉回头看她,“别落下。”

是他走得太快了呀,她怅然地想,她也许真的追不上了吧。

8

六月时学校出了一件大事。

有小混混在学校门口聚众斗殴,打断了一个过路学生的胳膊。学校要严查,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邵以辛的头上。说是因为小混混争风吃醋,一怒为红颜,本来要打邵以辛,结果打错了人。

邵以辛已经被保送,学校本来打算低调处理。可平白被打的学生家长不愿意,一定要邵以辛说出来,那个引来小混混的女生到底是谁。

事情就这么僵在这里,因为邵以辛不肯说。

月光下的校园是安静的,他背着包从教导主任办公室走出来,看到许深蓝正抱着膝坐在花坛边。

衬衣包裹着她,像是一片浅蓝色的海,她的面孔洁白,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邵以辛有些惊讶,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笑了一下说:“等你啊。”

邵以辛被留下罚写检讨,教导主任恨他冥顽不灵,要他写满一万字。他写得手指上都是蓝墨水,可还是满不在乎。

许深蓝不懂他在想什么,明明和他没有关系,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担下来?家里靳夫人逼问他,要他不要耽误自己。他也低下过头,到底也只是咬着牙说:“我不知道。”

他不会不知道,学校威胁他,不说出来的话也许保送名额会被取消。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他还去打篮球,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个少年,没心没肺似的。许深蓝叹了口气,要站起來又停顿,他明察秋毫,问她:“腿麻了?”

“是……”

“等这么久干吗?”

他好笑,伸手拉她,她将手搭在他的掌心,自己的手汗津津的,可少年的手干净又温柔。

两个人蹬着车往前走,一路上都不说话。风吹起他的外套,蓬蓬地扬起,像是翅膀。少年人清瘦流畅的线条,骄傲像是要一飞冲天。许深蓝望着他,在红绿灯的路口停下,问他:“为什么不说是谁?”

他下意识地皱眉,是生气的样子,可望着她的眼睛,到底泄了气:“这种时候被查出来,她高考怎么办?而且那个学生的家长不讲理,扬言也要打断她的胳膊……”

他最讲义气,许深蓝觉得是意料之中,最终也只是问他:“那你怎么办呀?”

“我?”他倒是不以为然,“就算不保送,我也能考好。”

“我是说,一个人把责骂都扛下来,不累吗?”

他笑起来:“我是男人啊。”

其实这是大话,可他这样说话时,浓密的眉峰掩着一双英气勃勃的眼,让人明白他不肯妥协,只是一往无前。

可这样太累了,她明白这种滋味。他眉眼里其实已经有了倦意。他不说,不代表不存在。

“我陪着你。”

她小声说,可世界太安静,这样小的声音他也听到了。他笑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谢你了。不过,许深蓝,我不需要。”

他不需要,她也只是自作多情。可这些是她自愿的。

“我知道的。”

她说,红灯变成绿灯,他骑过去,可她慢吞吞的,把自己隐藏在人潮之后。掩住一双失望的眼睛,不要他看见。

9

许深蓝离开学校是在高考前一周。

她拎着行李去往车站,靳夫人问她说:“真的不等高考结束再走吗?深蓝,我答应了你父亲……”

“靳阿姨。”她微笑,露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我真的不是这块料,这么多年,真的很感激您。”

靳夫人闻言想哭,握着她的手,良久只能说:“是以辛欠你的……你从小就聪明,如果不是他,你怎么可能考不上大学?这次又因为他才退了学,深蓝,你留下来吧,当阿姨的女儿不好吗?”

许深蓝走之前一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办了一个存折,往里面存了自己打工挣来的第一笔钱。这些年她花了邵家多少钱,一笔笔都记得,下决心要还清。

第二件则是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和小混混纠缠的女生。

所有人都惊讶,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因为她在十三班,是吊车尾,恰好长得也不错。差学生做什么都正常,那些天之骄子这样想,而她则被受伤学生的家长甩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来得很突然。当时所有人都愣住了,而后邵以辛要冲过来,却被老师死死拦住,许深蓝被教导主任护在身后,她低着头,余光看到邵以辛涨红了脸,大声问:“凭什么打她!要打就打我啊!”

窗外蝉声很大,将一切定格成古怪的磨片。少年为她声嘶力竭,大人们忙着劝架,她在影子里,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

“邵以辛,”她在心里想,“这是我第二次帮你了。”

她主动站出来,替代邵以辛想要保护的那个女孩子接受责骂。学校反复盘问,可她不肯松口,一意孤行要退学。她就像个悲壮的小战士,牺牲自己,要所有人都得到想要的结果。

除了邵以辛。

他简直气疯了,用尽一切方式要她留下。可他不明白,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她不属于这里,从一开始就不属于。

许深蓝独自坐上火车,靳夫人没有来,因为太伤心,不想看到她离开。

车站里到处都是人,大家拎着行李,排着队走上火车。她上去得最早,坐在窗边没有往外看,因为没有人会来。她是瞒着邵以辛离开的。那个没有受过挫折的男孩子呀,还是不要让他伤心了,他太好,哪怕一开始不喜欢她,也渐渐将她记挂在心里。

这样很好,至少她曾有过一席之地。她笑起来,捂住眼睛,装作被风眯住了。可外面有人用力地敲着窗,她抬眼去看,看到邵以辛就站在外面。

火车快开了,他满头是汗,一定是跑来的。他望着她,气喘吁吁,一遍一遍打着手势要她下来。

“邵以辛。”她颤抖着叫他的名字,可是车窗隔绝了所有的声音,他们像是被分隔在大海的两边,“邵以辛,我要走了!”

她知道他听不见,所以可以难得放肆,把堵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谢谢你能来。邵以辛,我很喜欢你,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没关系的,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夸我可爱,又给了我一朵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鲜花,真好看呀……

“我来到这里,努力跟上你的脚步,但你太优秀,我追不上了……我不适合你,我一直知道,只是不肯死心。现在能为你最后做一件事,我很开心。”

窗外的少年也在说什么,她听不清,连视线都模糊了,眼泪狰狞地滑过脸庞,她哭得一定很丑。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啊,说她多喜欢他,说那条项链她不舍得戴上,总是贴身藏着。

可她说不下去了,连呼吸都觉得心在疼。这么多年的喜欢,绵延成一望无际的大海。淹没了她,淹没过少女全部的爱。

“邵以辛,”她轻轻喘了口气,短促地说,“再见了。”

火车终于开动,她捂住面孔,大哭失声。所以她没看到,窗外的邵以辛追着火车努力地奔跑,他一遍遍打着手势,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心口。

可她看不到啊。

大海也淹没了他,没有回声,世界安静下来,少男同少女在这一刻分开。

她回到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他留在灯火通明的城市。

离别时该有落雪,只是人生,又哪里真的有“一定”这回事?

10

许深蓝第一次見到邵以辛,是在月亮海。

那是沙漠中难得的绿洲,许深蓝的父亲丧妻以后来到这里植树造林,带着小女儿,将她养得聪明可爱,只是太过寂寞。

邵以辛是跟母亲一起来的。许深蓝的父亲同他母亲是大学同学,关系一向很好。

第一次见面,靳夫人送她一条漂亮的水手裙,又推了邵以辛一把说:“这是妹妹,不是说要送妹妹礼物?”

那时的邵以辛长得文静漂亮,闻言走上前,把一直握着的手在她面前张开来。掌心里落着一朵花,有绉纱似的花瓣,是这苍凉的原野不会有的东西。

“妹妹。”他说,“这是花,送给你。”

也许这一刻,这朵花就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所以在他失足跌落月亮海时,她才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等大人们发现把他们救上来时,他只是落水后昏迷,醒来就无大碍。可她却因为窒息太久,大脑留下了不可逆的损伤。

她从小聪明,什么东西学一遍就记住。可从那之后,她就成了最笨的学生。

如果人生能重来,她还会后悔吗?

不会的,如果再来一遍,她还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将昏迷的他托出水去。她那样小,本不该有那样大的力气。可是奇迹总是这样,在懵懂时就已发生。她要靳夫人瞒住邵以辛,不告诉他,自己是为了救下他才受了伤。

牟礼昼夜温差大,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将新买来的树苗摆放好。

这些年,她四处打工,挣来的钱一半存在存折里,一半买成树苗。

父亲的梦想她始终没忘,要在荒漠上种出一片绿色。哪怕这个梦并不现实,可她愿意去努力。

沙海在深夜翻滚,像是落雪,倾覆梦与现实。她靠在窗前,渐渐睡熟了。窗外忽然有人轻轻敲着,她抬起眼睛。像是还在梦里,她看到一个人,戴着护目镜,可是她一眼就认出来。

她不敢动,不敢开口,连呼吸都屏住。若这是梦,那她可不可以不醒来?她不敢给他打电话,不敢联络他,只有前几天忍无可忍,才给他打了那一通。

“邵以辛。”

她无声地叫他名字,不舍得闭上眼。可他一直没有消失,执着地望着她,慢慢地打出手势。

他的手指指向心口,是曾经一遍遍打出的姿势。

我、喜、欢、你。

他说,邵以辛喜欢许深蓝。

时光在这一刻回到过去,火车上,他看着她哭着说着什么。

他听不到,可是想告诉她,许深蓝,我喜欢你,许深蓝,你不要走。

可火车还是开走,可她还是离开。

要用五年的时光等待她的一个电话,又用三天赶来她的身边。

许深蓝,他说,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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