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鹤鸣夏
2017-10-26韦钰
韦钰
“夏鸣鹤有病吧!”
颜妍坐在院子里的紫薇花树下,扔石子打莲塘里多嘴的蛤蟆。玫粉色的花瓣随风摇曳,风大了一点,花瓣便落了几片在她的肩头。她拿起一片,往嘴里一送,耳边响起一阵冷嘲热讽。
“牙口挺好啊,不让你吃糖你就吃花。”
话落,从屋内走出来一个人。板寸头,国字脸,二十来岁,一脸浩然正气。米白色麻布新式长衫套在身上,衬得身形愈发修长。
那便是夏鸣鹤。
颜妍抬头看着阳光下的人,脖颈如玉,像一只闲庭信步的鹤,却是只讨人厌的鹤。
“喏,冰粉。”夏鸣鹤放在背后的手伸到了前面,手上是个明净的白瓷碗,“这可比那些三无小作坊做的糖好吃多了。”
这山城特有的小吃因为豆粉的爽滑口感配上黄糖的香甜,一度成为颜妍零嘴小吃清单里的大状元。于是她兴冲冲地跑到他跟前,结果在看到碗里并没有浓稠诱人的黄糖水之后,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了石凳上。
聒噪鹤叔叔什么的,果然最讨厌了!
1这人有病吧!这是颜妍对夏鸣鹤的第一感觉。
夏鸣鹤,天才服装设计师。十三岁留学巴黎,十六岁进入香奈儿位于巴黎的工作室,十八岁拥有自己的独立品牌,却在二十岁这一年放弃一切,回国定居山城附近的一座小城──荣昌。
没人知道为什么,包括颜妍。
颜妍记得夏鸣鹤来她家时,她正坐在爷爷边上摆弄织布机,外头哗啦啦下着前十六年从未见过的大雨,手上摆弄的却是千年时光留下的印记。她将牛角梭子从左送到右,不过半秒的光景,门前就多了一个人,浑身湿透了站在她面前。
“这里是颜家?”他撩开额上的头发,看了织布机尾端的那半匹夏布,又顿了顿,“应该是。”
“你就是颜妍?”他又问,随后看了看她手里做工精致的梭子,上头有个深凹的“华”字,又自问自答,“应该是。”
这人有病吧!这是颜妍对夏鸣鹤的第一感觉。事实证明,他确实有病。
来颜家说是慕名学夏布制作工艺,可过了两年却连苎麻都不会采摘。他整天不是对着电脑画图,就是跟爷爷谈书法、画山水。
然而更让颜妍无语的是,夏鸣鹤跟个家庭保姆一样老是围着她转。
每天一大早就吵得她睡不了懒觉,逼着她吃不喜欢的菠菜,天天送她上下学,顺便在路上搜出她书包里的美味辣条和各种心水的糖……
颜妍的整个中学时期都处于一种被夏鸣鹤支配的恐惧之中。
“颜妍,你家帅叔叔又来给你送饭了,有你喜欢吃的菠菜。”高中同桌换了不知道多少个,这句话却是每一个都会说的。
她喜欢菠菜?鬼才喜欢菠菜!她这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菠菜。她喜欢糖,喜欢到睡觉之前明明刷了牙还要塞一颗到嘴里。
可夏鸣鹤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后槽牙四颗坏了三颗,得补,智齿随时可能长歪,要拔。”夏鸣鹤拿着小电筒看她的牙,看了一阵直摇头,表情嫌弃得好像一位满心欢喜的地质勘探学家,拿着尖端仪器采石油却挖到了石灰岩。
颜妍很生气。
不是因为他的话冷得没有一点温度,也不是因为他整个五官都在诠释的失望,而是一种被桎梏束缚的错觉。
她母亲在生她的时候便过世了,父亲在在去采购物品的时候出了意外也走了。爷爷心疼她、宠她,任何事都顺着她,在此之前她过得不能再逍遥了!夏鸣鹤是谁?他凭什么管自己!
可爷爷却发话:“听夏叔叔的话。”
夏鸣鹤也发话:“疼的时候别叫我送你去医院。”
后来夏鸣鹤干脆自考学了口腔临床专业,亲自给她补了牙,并定期给她洗牙。
面对这个态度异常强硬的夏设计师,嗜甜如命的颜妍只能像只被困的野兽,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糖,在暗夜里嗷两声。
2你是这世间最令我欢喜的人。
相对于这个管家婆一样的聒噪鹤叔叔,颜妍还是比较喜欢爷爷的外门弟子——路方泽。
颜家自明代起就享誉荣昌,只因一匹鸳鸯罗纹夏布。布匹轻如蝉翼,薄如宣纸,平如静水,细如罗绢,上头的细孔疏密不齐,成横七对、竖十四对交颈鸳鸯。装裱好放在堂屋,世代相传。而织就这花纹工艺的手艺,传男不传女。所以父亲不在之后,爷爷收了好些本家徒弟。
然而能学会精致平纹织法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别说更难一些的鸳鸯纹了。
路方泽是个意外。
颜妍十三岁时,牙疼得没去上学,路方泽来给她送作业,看到颜爷爷在织布机前捣鼓。后来吃过晚饭,路方泽无聊拿起了梭子回忆起爷爷的动作来。
梭子穿過细密纬线,毫无章法地上下挑弄,向着归处游移。不过几秒之后,一行有模有样的鸳鸯纹就这么出来了。
颜妍的嘴张得简直能塞下一个大号梭子。
后来因为路方泽不是本家的关系,颜爷爷收了他做外门弟子。不日请了邻里见证,路方泽顺理成章地住进了颜家。
路方泽不仅记性好,理科思维也好,颜妍弄不懂的函数向量,他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
“天!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么厉害!”颜妍见证了路方泽把数学B卷最后一题做出来的过程后,直扑到他面前,胡乱扒开他的碎发大吼,“让我看看!”
“颜妍也很厉害啊。”路方泽摸了摸鼻子,笑得尤其腼腆。
“我哪里厉害了?我连《出师表》都背不出来……”说起功课,颜妍一脸沮丧,“说到厉害,也就吃糖比较厉害……”
路方泽听到这话突然就笑出声了,也没立刻回话,只是眼睛眯成缝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过了半刻,又屏住呼吸,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不愿惊扰。
“你笑什么?”她觉得很囧。
“突然想起你那次上课吃糖被老师发现,一急扔到我书上的事了。”路方泽嘴角微勾,“这样说来……你吃糖是挺厉害的,我那本数学书,一半的纸张都有你吃过的糖的味道。”
颜妍觉得尴尬,皱眉红脸,低下了头:“我……是不是很讨人厌……”
“怎么会呢!”路方泽突然蹲下了身,抬头望着她目光游移不定的双眼,“颜妍是我见过的最令人欢喜的人。”
他的后半句话,她有些没听清,连忙问他:“令什么?”
“令我,令我欢喜。你是这世间最令我欢喜的人。”
春末的傍晚来得早,带了几分冬日还未散却的凉。面前的少年亮眸如星,斜斜的日头照到内里,流光四溢,竟是晴夜半空才有的温暖璀璨。
颜妍的目光悠悠望着他,脸红了又红……
3但她还知道,巴黎没有她。
可是在颜妍十六岁那年,路方泽去了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巴黎,学服装设计。
匆忙得好像是为了给将要到来的夏鸣鹤腾位置。
路方泽走那天,院子里的老黄桷树正沙沙地掉着叶子。颜妍踩了一片枯叶,清脆的咔嚓声通过悲伤的空气传到耳边,细细碎碎。脚下的轻微触感提醒着她,就像叶子不再眷恋枝头,路方泽就要离开她了,而关于他的所有,都只能留在她的记忆里。
“巴黎有什么?”她看着黄桷树下那辆迈巴赫,光洁的车漆泛着有些刺眼的光。
“有塞纳河,有卢浮宫,有凯旋门……”
他还在细数那些她没听过的名字,颜妍却皱了眉转身奔进了屋,一进门,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从未那么想跟一个人永远待在一起过,什么都不做,就连坐在一旁,看着他编织经纬,织出一匹一匹夏布都是快乐的。
然而那个人要走了。
颜妍跟隔壁上过大学的哥哥问过巴黎,她知道巴黎有最好的设计学院,有无数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是所有热爱设计的人的向往。
但她还知道,巴黎没有她。
转眼又到了半年一次的洗牙时间。
“大学报哪儿?”夏鸣鹤问颜妍。
颜妍走到治疗椅旁主动接水漱了口,面无表情地躺下:“我不想上大学。”
“不上大学干什么?开糖果工厂?”他拿着探针和口镜在她嘴里摆弄,有些烦躁,“你看你这牙!快变成黑炭了。”
“我想去巴黎,去学设计,把夏布发扬光大。”
夏鸣鹤看着她拧成了麻绳的眉,冷哼了一声:“你说谎的时候,眉毛会打结。”
颜妍心虚了。
“聒噪鹤叔叔。”颜妍没有了以往的撒娇样子,清冷得好像换了个人,“我给你说一个人好不好?”
没等夏鸣鹤说什么,她自顾自地讲起了路方泽。讲他有多聪明,有多夺目,有多受爷爷喜欢。
夏鸣鹤发现,颜妍讲起这些往事时,眼角会微微翘起,像新月柔和,嘴巴开阖,像锦鲤吐纳。
“你喜欢他?”他没再让她说下去,“你想去找他?”
颜妍没想到夏鸣鹤会这么挑破了问,红着脸不回答。谁知夏鸣鹤拿着洁牙器对准她龋齿的位置连续喷了十多下,她疼得大叫。
“你要学设计,要扬名立万,要将夏布发扬光大。这些,我都可以教你、帮你。但如果你是为了一个年少轻狂时想要得到的人,离开爱你的爷爷,离开养育你的故土,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那我不准。”
夏鸣鹤的声音仍是冷冰冰的,重音落在“不准”两个字上,不容颜妍争辩。手上洗牙的动作却轻了起来,一个纹路一个纹路地细细冲洗,生怕她再疼。
颜妍绝望了,盯着左上方的单面镜里自己的嘴发呆。
吃了那么多糖,还是甜不起来。从前不能将心意对喜欢的人讲,如今却连一声辩驳都说不出。
如此一想,心中对夏鸣鹤的反感又多了一层。
4这些,从来都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事情在颜妍高考之前出现了转机。
夏鸣鹤曾经待过的香奈儿工作室给他发来邀请,想定制一批荣昌夏布,平纹的占大多数,却指定要三千匹鸳鸯纹。颜老爷子有严重的心脑血管病,不能坐飞机,却不想错过这个将夏布发扬光大的机会,夏鸣鹤只能带着颜妍去签合同。
客机落地,异域的空气扑面而来,颜妍的肚子却唱起了空城计。项目负责人一笑,带着他们径直去了附近的一家中国菜馆。
川椒模型串成圣诞树大小的小山摆在门口,一阵刺鼻的辣椒香气在空气中氤氲。负责人打了个喷嚏,打开菜单递给夏鸣鹤:“这家店最近新添了很多荣昌的特色小吃。”
颜妍看到卤白鹅和冰粉的时候差点叫出声,瞪大眼睛看着夏鸣鹤,又扯了扯他的衣角。
“冰粉来一份吧,不加糖的。”夏鸣鹤没看她。
不加糖……顏妍的心在滴血。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端上来的冰粉没有黄糖水的焦棕色泽,却是她喜欢的甜。
颜妍呼啦啦喝得一滴不剩,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方泽!”声音几乎使尽了她毕生的力气。
门里的人闻声探出了头,高耸的厨师帽衬得本就窄瘦的脸愈发瘦削。他对着她笑,眼里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昏暗混沌。
颜妍终于还是知道了路家破产的消息。
路家自路方泽祖父开始以开纺织厂发家,前年全球经济不景气,纺织业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销售量上不去,产量锐减,环环相扣的产业链逐渐断裂。资金回笼不足,路家不仅破了产,还欠了巨债。
留学巴黎的费用一年几十万,路方泽早已支撑不起,他只能日以继日地打工。
“你怎么不跟爷爷讲?”颜妍问他。
他笑,摆了摆手:“这些,从来都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怎么就只是你自己了?!”颜妍看着他埋头给卤白鹅刷着酱,心头一阵酸涩。
身后的夏鸣鹤淡漠地看着路方泽:“还欠多少?”
“什么?”
路方泽和颜妍都傻了。
“你家欠的钱。”
“三……三千万……”路方泽有些难以启齿。
“回荣昌为我织一年的鸳鸯纹夏布,我替你还。”又是一句毫无感情的话。
三千万,织一年时间的布,怎么说都是赚的,路方泽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5颜妍觉得她突然看不懂夏鸣鹤了。
香奈儿工作室要的夏布数量远超过预计,颜爷爷又乐又愁。乐的是这门技艺在国内不吃香,却像一朵爬墙红梅开到了国外,早晚有一天会惊艳世界;愁的是数量庞大,纯手工生产根本不能按时交货,机器化生产设备需要定制,目前的数额尚且不能满足,只能作为后续方案。
夏鸣鹤盘坐在竹席上。
面前是个老桐树根做成的形状怪异的茶几,上头随意分布着清漆未能掩盖的年轮。平整的桌面上摆了块苎麻夏布,颜色是颜妍用吃剩的葡萄皮染坏了的闷骚紫,绣了两串饱满不一的葡萄。湘妃竹边,银钉打铆,摆上一套明清粉彩茶具,显得怪异却和谐。
“您看这匹布,怎么样?”夏鸣鹤将茶具拿开。
颜爷爷拿起布对着光看了两眼,又试了两下夏布的疏密。
“算得上二等。”
那块布是从“鬼市”上淘的。
荣昌周兴镇有一条街,只开半夜到天亮的几个小时,被称为“鬼市”。所有纺麻线、织夏布的人都会挑担拉车地赶往这里,一到晚上,灯火通明,很是热闹。不过市场上多是买卖麻线的,夏布鲜有。
很幸运的是,夏鸣鹤带着颜妍去逛鬼市时买到了一匹。
“有您的肯定,夏布昌盛的日子也不远了。”夏鸣鹤给颜爷爷沏了壶明前新茶,茶香氤氲,夏布表里皆是时光的味道。
颜爷爷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在“鬼市”散播收购夏布的消息。荣昌织造夏布的手艺可以追溯到魏晋时期,普通平纹织法的普及度已经合格。只要将这批屯在农户家中的普通夏布凑齐,只生产鸳鸯纹夏布的话就容易多了。
果然,消息一出,不过两月便凑齐了普通夏布。
布有了,钱也有了,定的机器也到了。颜妍突然觉得聒噪鹤叔叔也不完全是个管家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厉害的。
一切都朝着夏鸣鹤的预料发展着,香奈儿工作室却开出了一个新条件:夏鸣鹤重新回到工作室,用这批夏布做出不少于二十套的成衣设计。
夏鸣鹤拒绝了,没有一丝犹豫。
“你为什么不答应?”颜妍问他。
“张嘴。”他没理她,他关心的是给她煮的菠菜粥被她晾在一边,“多吃菠菜好。”
“夏鸣鹤,你回答我。”颜妍的性子一向倔,他不回答,她偏要问。
“没时间。”
“那你喝茶就有时间?你煮菠菜粥就有时间?你守我旁边监督我刷真题就有时间?”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道这样的机会是别人一生都求不来的吗!”
他偏着头吹着粥,调羹触碰到瓷碗,发出声响。
“你是说……路方泽?”
四周的空气里全是菠菜的香气,混着各种打印资料的油墨味,却静得出奇。
“颜妍,你听清楚。除了你,其他人的命运,我并不在意。”
“……”
清淡的粥,清淡的话,清淡的人,可是颜妍觉得她突然看不懂夏鸣鹤了。
6夏先生,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因着聒噪鹤叔叔的称职监督和美食供应,颜妍高考考得不错。
成绩单寄到家时,夏鸣鹤正斜靠在凉椅上打盹,路方泽从里屋走了出来。
“颜妍好厉害!”
她看见他竖起的大拇指上布满了厚厚黄黄的茧子,一时间有些心疼。“你……你教我织布吧,那样我可以帮你分担一些。”
年少的喜欢就是这样,不舍得他离开,却心甘情愿地帮他,想方设法地放他自由逐梦。
“不用。上午织完布,下午我画设计稿。”路方泽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设计稿?”
“夏哥没告诉你?他把我的作品寄给了香奈儿,我被录用了。”他摸了摸脑袋,笑得有些傻。
夏鸣鹤会帮他?他不是说……
颜妍看了两眼凉椅上的夏鸣鹤,额发已经长得遮住了眉,映着庭外夏日的古木森森,竟是古画上仙人才有的好看。
颜妍心头一暖,又疑惑了起来。
她不懂,明明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非要那样对她?
颜家的纺织厂开起来之后,颜爷爷顺应潮流改了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收了不少学徒。聪明的留下学鸳鸯纹,稍逊一些的学精致平纹,实在不行的就学普通平纹进纺织厂流水线。
随着路方泽设计稿制成成品,在香奈儿秋冬发布会上大受称赞,荣昌夏布一躍成为了国际化的产品。
路方泽受邀去巴黎参加庆功宴时带上了颜妍。
夏鸣鹤跟着颜爷爷在家做卤白鹅吃,吃到一半电话响了。
“爷爷!路方泽!路方泽给我……给我,表白啦!”
颜爷爷没说话,开了免提。夏鸣鹤用刀顺了一片胸脯肉下来,递给爷爷。
“那你答应了?”夏鸣鹤的声音依旧清冷。
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夏先生。”颜爷爷无奈地摇头,“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夏鸣鹤轻笑了一声,擦了手,将剪成扇面的鸳鸯夏布铺在桌子上,拿起兔毫点墨,画了起来。
“光是纺织做布匹太单一,市场多变,容易被牵着鼻子走。我想到将荣昌三大非物质文化遗产结合,首先便是折扇和夏布……”
“夏先生。”颜爷爷打断了他,“这些本不该你做的。”
夏鸣鹤的手还在画着。一稿毕,墨笔入了洗砚盆,一股浓黑搅乱了原本的清亮。手边那块紫色茶席布上的锦线葡萄正悠悠反射着光。
这块布是颜妍扔掉的。
夏鸣鹤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时,上面还残留着几片葡萄皮。他过水漂掉浮色,又花了一天时间画了青绿、紫白两串葡萄,藤蔓缠绕,果叶相间,很是好看。而后又用锦线一针一针绣了出来,装裱,固定。
颜妍做的东西,再怎么不堪,他也视若珍宝。连她的牙,他也替她管理得好好的。只是这一切她都不知道。
“她要的,我只能这样给。”夏鸣鹤笑。
跟喜欢的人厮守也好,让夏布扬名也罢。她说的每句话,他都记着,也都一一帮她实现。只是这些方式多少带了些她不喜欢的味道。
“你这又是何必呢?”颜爷爷深叹了口气。
“未来是个好东西,她应该自己选择。就像高考,考的分数越高,选择的空间越大。未来也是一样的,她足够好,便该有与她匹配的所有。我只是为她铺路搭桥而已。”
7你说谎的时候眉毛会打结。
颜妍的腿摔断了。
晚会期间她到外边打电话,转身时没注意到高台,掉了下去。
夏鸣鹤得知后从江北机场连夜赶去,一晚没闭眼。
“菠菜对治夜盲有好处,以后不准不吃。”他又买了菠菜,做了粥递给了路方泽喂她。
颜妍对此感到愕然,她也才刚知道自己有夜盲症,夏鸣鹤是怎么……她突然想起他为她做的那些事——
每次下晚自习,他总会出现在后校门漆黑的角落,打着手电给她照亮前行的路。
每次走夜路,他都会旁若无人地牵着她的手,甚至会将她背在背上。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荏苒,细致入微得让她分毫不伤。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神奇。
“聒噪鹤叔叔。”她想问他为什么,说到底夏鸣鹤只比她大了四岁,那时觉得他性子冷,觉得他烦,觉得他唠叨,如今却体会到了他的暖。像一尊玉佛,春华秋实,夏走冬辞,无喜无悲,将福泽降临到人间。
夏鸣鹤对于她,就是这样的存在吧,她专属的护身神佛。
“设计……好玩吗?”
路方泽拿着汤匙坐在旁边好久了,颜妍觉得尴尬,便随便找了个话题。
事实证明,这个话题路方泽很喜欢,一边喂她粥,一边侃侃而谈。夏鸣鹤见状,很识趣地离开了。
粥刚送到颜妍嘴边,她便往后缩了一下。
“怎么啦?”路方泽问她。
“烫。”
夏鸣鹤是绝不会烫到自己的。颜妍想。下意识望了望病房的门,明明灰得雅致,她却觉得黑得彻底。像是夜里的一道墙挡在眼前,她看不见夏鸣鹤,心里莫名有些慌了。
没有夏鸣鹤在,时间好像都变得漫长了。
夏鸣鹤接到医生电话说颜妍病情恶化,赶到医院时,路方泽并不在。他推门进去却发现颜妍好端端地躺在病床上。
“你的小男友呢?你有时间骗叔叔了?”夏鸣鹤摸了摸她的额头。
一切正常,并没有发炎发烧的迹象。
“我的牙……有点疼……”
“我说过,你说谎的时候眉毛会打结。”夏鸣鹤难得地笑了笑,“半年洗一次牙,上一次距离现在不到十天。”
谎言被戳穿,颜妍耷拉着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鸣鹤的手还搭在她额间,发丝上细微的震颤传至心脏,麻麻的,像是他身上夏布长衫上的鸳鸯活了过来,正用喙轻轻摩挲着她的头皮。他还在她耳边絮叨,从一日三餐到志愿的填报,浑厚的声音从齿间流出,像佛寺里的经文吟诵,不好听,却满是温情。
“我……想学设计。”她说。
眉毛没打结。
“我想报本地大学和家人在一起。”她又说。
眉毛也没打结。
“我没答应路方泽,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颜妍说完拉了被子蒙着头,又探出两只眼睛看着夏鸣鹤。
夏鸣鹤清楚地望见颜妍的黛眉自然地横在眉弓,像苏堤边上新生的垂柳。过了许久,他只回了一个字:“不。”
说完便起身走了,留下了颜妍一个人泪眼婆娑。
他的爱意表达得这么明显,她如此木讷都察觉了,为什么还是拒绝了她。
因为她叫他“叔叔”吗?
8夏鸣鹤晕倒了。
“知名服装设计师颜华伟之女毕业之作将于本月底在本市展出……”
大街小巷播放着这条消息,是在四年后,颜妍毕业。
这四年来,夏鸣鹤没再参与她的生活,只是将十多本手写笔记送给了她。她看着那些精致的原稿,每个褶皱,每条线条,都细致无比。旁边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他曾经十八岁时留下的,也有她如今十八岁写下的。
他们不见面,却以另一种奇妙的方式对话着。这种感觉很微妙,她看着他们的笔记相互交错着,就像他们两个人也成了绕在一起的苎麻,丝丝环缠,无休无止……
知名美女设计师,名家之后,非遗传承人。四年之后,无数个光环在她头上发光发亮。她活成了所有人想要的样子,他却视若无睹。
展览顺利闭幕之后,颜妍给夏鸣鹤打了个电话。
“我们该谈谈。”她鼓起勇气。
电话那头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谈什么?”声音依旧冰凉。
颜妍耳边却突然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是手机掉到了瓷砖上,响彻了楼道。随即是无数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滚轮滑在地板上的声音……
夏鸣鹤晕倒了。
在医院常年见不到太阳的楼道里,身子一软倒了下去。手机屏幕亮着,写着四个字“卿卿吾爱”,背景是那茶席上绣着的环缠葡萄。
颜妍拿到夏鸣鹤的手机后,翻出了一条没发出去的信息。
“麻烦您让她每天早点睡。她喜欢吃的东西我买好囤冰箱里了,喜欢的菜也写好菜谱放在厨房的柜子里了。别放太多糖,多加点菠菜,她不吃就榨成汁。哦,还要麻烦您二十四号九点准点带她去诊所洗牙,我安排好人了。大概,就想到這么多,做完化疗还想到别的,再联系您。多谢。”
收件人是颜老头。
颜妍站在抢救室门外,抬起头,木讷地看着自家爷爷。
他叹了口气,终于道出了一切。
颜妍常骂夏鸣鹤有病,是的,他有,一种再怎么治疗也熬不过三十岁的病──杜氏肌营养不良症。这病让他从小被父母抛弃,不能做过激运动,但也因这病让他在尚小的年纪便可以自由选择做自己喜欢的服装设计。十三岁闯荡巴黎,十八岁扬名,他争分夺秒,不愿浪费一点时间。在成为天才的路上,夏鸣鹤遇到了在香奈儿做中国式礼服设计的颜父,一个亦兄亦父、将所有教给他的人。
那次,夏鸣鹤与颜父一同去采购,却发生了意外,本该被车辆碾过的人是他啊,颜父却将他推到了安全区。
颜父在被送进抢救室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照拂一下我父亲和女儿”,所以他在为数不多的岁月里选择了去实现颜父的遗愿。
然而“爱”这个字,像不期而至的鸟,像深陷泥淖的脚,一旦动了心、入了骨,便是如柴米油盐一样,离不开,戒不了。
想在雨天为她撑把伞,想在冷时替她送件衣,想为她做好一日三餐,想让她一辈子无忧富足,想把死生契阔搁到柴米油盐里,一点一点让她明白。
但他又更想让她不明白。
会有人一辈子站在她身边,与她比肩,风雨同舟。但这个一辈子的人,永远不可能是他。所以他为她料理好一切,用的却是她并不喜欢的方式。他觉得,这样她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好。为有设计梦的路方泽申请学院,让她在巴黎偶遇他,给路方泽进香奈儿的机会,怂恿他对她表白,都是自己安排的。
夏鸣鹤甚至已经想到了,与其让一个未知的人为她撑伞,倒不如选一个她喜欢,他也还满意的。那个终将夺目的少年,与他的曾经是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路方泽能陪她更久。
然而更久,已经足够了……
9换到最后一套礼服,颜妍早已泣不成声。
颜妍终于明白夏鸣鹤的一切用心,也明白他不让自己离开爷爷去巴黎,对自己说“除了你,其他人的命运,我并不在意”的意义。
他是孤独的。
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体悟世间冷暖便被判了死刑。好不容易找到了此生的意义,却又要替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照顾家人。明明动了情,爱已深,却爱不得,甚至还将所爱狠狠推开。
颜妍很想推开面前这道生死一线的门,抱一抱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那样搂着他的脖颈,将他这九年的爱回馈给他,在他还接受得到的时候。
然而,命运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大门打开,医生满脸抱歉。她知道,夏鸣鹤已经感受不到回应了。
深情至此,缘尽于此。
她瘫软在地上,像是被晒了四年的苎麻。
“您是颜妍小姐吗?”门口突然走进一个身穿职业装的人。
颜妍的脑子是空白的,只木讷地点了点头。
“您工作室的第一次发布会将在三日之后召开,但是那天可能会下暴雨。”
她的工作室?发布会?
眼泪噙在眼眶,她却早已忘了掉。
那是夏鸣鹤为她筹办了九年的新品发布会。工作室则是以她的名义开的,想作为毕业礼物赠予她。
当曾经流连于各个大牌T台的超模穿上她毕业展览设计的衣服时,她坐在后台,左臂绑了块黑纱,面前是九套按她身材设计的礼服。从俏皮可爱到典雅大方,用的布料全是交颈鸳鸯夏布。
“这九套衣服是夏先生九年的心血,本打算一年送你一套,却又怕你知晓他的心意。”爷爷的声音很沉,脸上是刻意挤出的笑,“一套一套穿上吧……穿上,去迎接自己的未来。”
换到最后一套礼服,颜妍早已泣不成声。这是一套一针一线绣出银凤的婚服,连中式盘扣都是手工做的,穿在身上,素雅清丽得不可方物。旁边是一个花纹考究的礼盒,装了一套男式金龙婚服,面上有张小卡,写了四个字“赠路方泽”。
山城又下雨了。
像是天穹在这块富饶之地开了个洞,烟雨弥漫看不清人。颜妍透过满是水珠的玻璃落地窗看去,大雨之中恍惚有一个人。像是一尊玉佛,跨越了九年的时光,跃至眼前。
“谈什么?”她耳边回荡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哭着哭着,突然就笑了。
她想跟他談的,比这倾盆的大雨还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