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前(外七首)
2017-10-25陈陟云
陈陟云
黄昏之前
黄昏之前,我必须跟上光的节奏
强暗光之间的纹理,穿透内心和躯体
像铁轨,密集而没有走向
像阡陌,纵横而无法驻足
我必须寻找那些隐迹的影
它们湿润,凝重,伤痕遍布,遗落天空
我必须循声而去
让它们巨大的翅膀,在心间抖动
大洋彼岸,风一定是反向地吹
海浪的波纹和船只,都离岸远去
水天一色的岁月,是一张日渐苍老的脸
看夕阳西下,大雨来临
看忽明忽暗的光影交错中
一只疲惫的水鸟
越过重洋
亲爱的,抵达之前,我必须降落
今生太短
来世无期
守株待兔
一
相传,那一年,就在那棵树下
一个属兔的男人,撞在她怀里
像一颗子弹,进入,穿透,渺无影踪
留下隐隐的暖,和
长久的痛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守着那棵树
等待着再暖一次,再痛一回
人们总说她,那是在守株待兔
人们总劝她,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二
相传,那时,他还是少年
那个守株待兔的女人,就已经故去
他长大了,执意走进那棵树下
发誓要等待这么一个女人
他说,这么一个女人,总有一天
会像一只兔子一样,撞到他怀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守着那棵树
兔子或女人,始终没有出现
人们都说他,这是在守株待兔
人们都劝他,不要在一种树上吊死
这一天就这样老了
这一天,就这样老了
像一辆长途跋涉后的汽车
燃油耗尽,陡然报废
拆装或者闲置,其实都不要紧
停下来了,就让雨水慢慢洗涤满身的尘土和锈迹
洗不掉的,就让它继续长吧
其实都已不要紧了,这一天
就这样老了。还能想到的比喻
可不可以是一根竹子?
节节生长时,以空、以直、以秀逸傲立
尔后长久的弯曲,似乎是为了更大的张力
但还未成弓之时,就这样老了
一直对峙的夙敌抽干了所有的水分
让你节节破裂,这一天
就这样老了。还可以想象是一棵树
枝叶落尽,裸露着
伤痕累累的树身,静立或者倒下
其实都不要紧了,这一天
就这样老了,剩下的,最终都要被埋进土里
管他发不发芽,管他长不长新叶
這一天,就这样老了
天外之天
仰望天空,我总想到天外的事物
天外有天,不是指在我之外还有高人
而是指天空之外的天
怎样存在,怎样的不同
它们有怎样的澄澈度
怎样的颜色,怎样的格局
有怎样的存在物
以及这些存在物以怎样的方式存在
甚至,有怎样的人在仰望或不必仰望
有怎样的草木向着或不必向着天空生长
有怎样的蝼蚁在蠕动
怎样的山峦在起伏
怎样的时间在静止
当然,我想到的还不止这些
还有天外之天之外的天
还有天外之天之外的天之外的天
以及它们所承载的所有事物
三 月
三月来了即走,像一滴雨珠
只晃了一下
湿漉漉的枝头,空荡荡的
为了证明鸟还在飞
我把天空掰成两半
一半融为海水,一半烧成火焰
为了不虚度时光
我拆了东墙,恶补西墙
为了证明还活着
我拿起去年的钢钎、前年的锤
把埋进土里的大半截身子
凿了三个窟窿
然后,扶着垒碑的石头
艰难地伸了下腰
三月,晃了一下
我触摸到的是——虚空中的一片湿
三十年后,相信你是懂的
三十年后,如果还活在世上
我会如期走进
你此刻眺望的画面:如血的落日
如水的秋风,如岁月般消瘦的阡陌
湖光山色已不重要
如此艰难的步履,巍颤颤地寻找着什么
这,相信你是懂的
我会在雨后杂草丛生的田地上
俯身,用昏花的目光
细细端详,辨认一些根茎的走向
然后,掬一把阳光的籽实,扬起,落下
身前身后之事已不重要
如此执著地惦记着什么
相信你是懂的
我会走过那座石拱桥,在桥头
坐下,看年轻的孩子们
无所顾忌地亲昵,亲密和亲爱
听他们丝绸般的耳语,掠过,微荡
孤单无助也已不重要
哆嗦的嘴唇,含糊不清地叙述着什么
相信你也是懂的
三十年后,时光不可倒流
或者,我早已灰飞烟灭
可有些事情,你现在
还是不懂
十四行:蝴蝶
没有什么比蝴蝶离死亡更近
一只活着的蝴蝶,从语言的纠缠中破茧
像一抹经不住描述的光晕
娇艳,柔弱,短暂
在生命的阴影里照亮死亡
没有什么比蝴蝶的死亡更为久远
一只存着的蝴蝶,在时间的背面凝固
呈现美丽的精致和完整
枯干,孤寂,无助
以存在的确定性确证死亡
一只蝴蝶,从来就是生存的悖论:
生不能存,存而必死
谁愿鲜活,自在,多姿而迅逝?
谁想成为橱窗中的标本而长存?
最后的玫瑰
最后的玫瑰,像即将熄灭的火
光焰的黄金提炼的忧郁
锻在骨子里,是高贵
扑面而来的,是雨中风吹火把的气息
只寻找疼痛的触点,盛开徒劳的美丽
最后的玫瑰,锋利的是花瓣
不是刺。虚空中伸出湿润的手指
瞬间被划破
流淌出来的血,也是玫瑰的颜色
冷艳,而不再炽热
最后的玫瑰,悬挂于来生的拐道上
点燃,它是灯
熄灭,它是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