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病生在了心里
2017-10-25付昌义
科幻现实主义与虚幻的现实
郝景芳出生于1984年,大学与研究生阶段均在清华大学攻读物理学,后转入清华大学经管学院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现就职于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从事宏观经济研究,2006年郝景芳进入清华大学天体物理中心攻读研究生,同时也开始了科幻写作,至今出版了长篇小《流浪苍穹》(2016),中短篇科幻集《星旅人》(2011),《去远方》(2016)和《孤独深处》(2016)等。这些集子大都在她获得雨果奖之后出版,长篇《流浪苍穹》是之前两部作品《流浪玛厄斯》(2011)和《回到卡戎》(2012)的合集,《去远方》是《星旅人》的调整版本,《孤独深处》收录了一些之前从未发表的故事,包括获得雨果奖的《北京折叠》。《永生医院》是她最近的有一篇力作,尚未收录到任何作品集。
《永生医院》继承了郝景芳从《北京折叠》开始的科幻现实主义写作,用近乎荒诞又极具幻想的描写,描绘了一个与现实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空间。如果《北京折叠》预指这个城市病了,那么《永生医院》应该可以说预指我们的心灵病了。主人公钱睿忙碌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将父母为自己的一切视为理所因得,也将自己对父母的一切视为理所应当,直到母亲重病住进了医院,才恍然大悟自己对母亲的关爱是那么稀少而可伶,而自己之前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应该。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时候的钱睿恍然大悟,想要开始弥补自己之前犯下的错误。但事到临头依旧恨晚,母亲住的医院拒绝任何探视。这是人生最可悲也最可怜的遭遇,等到想要弥补亲情时发现一切都晚了。于是可想而知,钱睿的心中该如何懊悔和纠结。但是幸运的是,中国人永远是地球上最善于变通的种族,钱睿偷偷从医院的后门溜进了病房,望着躺在病床上面色僵黄、一动不动的母亲,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每晚偷偷溜进医院,无望地看着母亲一天天病情加重,一天天走向死亡。就在钱睿心如死灰时,他突然发现很久没去的父亲那里又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母亲,只不过这个母亲不再病入膏肓而是在一瞬间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钱睿陷入了一个深深的谜团,为了弄清缘由,他想尽了办法,但却得不到父亲的理解。而在最后,他发现了答案,他真正的母亲确实已经去世,而父亲那里生机勃勃的“母亲”其实是永生医院克隆出来的,完全是他母亲的复制品,不仅复制出了身体还复制了记忆。他为此倍感痛恨,感觉是永生医院欺骗了他,试图去向社会揭露这个秘密。但面对真相,父亲却阻止他去揭露。他完全不能理解,直到永生医院向他公布了真相,原来连他自己也是这个永生医院的产品。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而曲折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来了个极地大反转。除了克隆人,整部小说像极了现实主义作品,这就是现在流行的科幻现实主义。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就带有鲜明的“科幻现实主义”风格,而她的《永生医院》可以说也继承了《北京折叠》的“科幻现实主义”。
科幻现实主义由青年科幻作家陈楸帆提出理念,由著名科幻作家韩松老师命名。陈楸帆在《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一文中对科幻现实主义进行了解释,他称更愿意将“科幻现实主义”理解为一种话语策略,面对现实,因为有太多禁忌问题,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在逃避,科幻文学反而可以关心现实 。在之后的阐述中,他将大部分“严肃”的科幻小说都归为“科幻现实主义”的范畴,也就是说“它是一种风格,高于‘太空歌剧、‘赛博朋克、‘反乌托邦等亚文类之上,科幻现实主义可以作为一个定义加在任何一种亚文类的前面”。在小说中体现了某种逻辑自洽的“真实性”并由此必然跟现实产生联系的科幻小说,都可以称为“科幻现实主义”。在陈楸帆那里,是由于现实的某种限制和禁忌,让科幻文学成为一个很好的表达现实的窗口;而对于郝景芳来说,“虚幻现实可以让现实以更纯净的方式凸显出来”,她采用科幻的形式,是为了更好地表达现实、关心现实。
《北京折叠》最令人震惊之处,在于第三空间的庞大人口彻底成为社会高速发展甚至正常运转的一种赘疣,因此不得不以空间区隔的方式划分时间,为他们的生存制造一种对社会发展而言完全没有意义的时空。故事的新异之处不在于高速发展的技术,而在于技术发展之后的社会管理以及个体价值的实现,这是郝景芳执着求索的问题。
而在《永生医院》一文中,郝景芳再次通过科幻凸显现实问题。可以说无论在何等虚幻而遥远的时空架構当中,她心心念念的其实仍是小说所被创作的当时以及人类在那样一个时空中与现实的状态。如小说所反映的现代社会亲情的淡漠,主人公可以很久不回家一趟,偶尔回来一趟也被母亲点破为“假意敷衍”。
他上楼的时候,担心父母马上要睡觉,又担心母亲苛责他声色犬马,于是惴惴不安起来,想了一大串说辞,进门看到母亲脸色不好,就先声夺人,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他,他就说了一番自己近来如何忙,工作有多么不顺利,压力多么大,要求家人不要阻碍他的前程。他说着就看到母亲的脸越来越沉。他防御地抵抗想象中的苛责,却没想到正式这番虚伪的防御最让母亲伤心。母亲没说什么,只说以后如果忙,不来也没关系,不用假意敷衍。
甚至在关心母亲时都不知道父亲在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母亲”在陪伴。
他见鬼了。他见到母亲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吃晚饭。
这真是人世的悲凉,也是现实的写照,在我们忙碌于工作和学习时,看似为了自己的远大前程,却忘记了家里真正需要关怀的亲人,一句暖心的话,真正亲情的交流,在看起来合情合理的理由面前消散得一干二净。
还有小说中提到的医患隔阂,医院为了怕社会知道真相,设置了最严密的监控措施杜绝一切探视,而处于对医院长期以来的不信任,钱睿绞尽了脑汁要寻求真相,甚至不惜通过黑客来帮忙。而在真相面前,他又变得不堪一击。
当然,这篇小说还探讨了克隆人是不是被人类社会所认可的严肃话题。这也是现实之中人类中心论最好的反映,或者可以说基于自身对他者的歧视。人类奴役屠杀动物,男性歧视女性,白人歧视有色人种,正常婚恋人群歧视LGBT,还有反向歧视。在这部小说中,克隆人也是一个不被认可的群体,即使他有正常人的记忆、思想和情感,但他仍然游离在法律以外的灰色地带,不受法律保护,也不受整个社会的认可。即使你知道了真相也不敢把这样的真相给揭露出来,因为最后数百万克隆人的暴露会掀翻整个社会的伦理基础。
《永生医院》选取的这些话题直面我们的真实社会,让我们无从逃避,而这也许就是科幻现实主义的魅力之所在,不在于炫耀多美多好的高科技,而是表达现实、关心现实,让现实的丑陋暴露无疑,让我们只能直接面对,正面解决。
隐喻中的科幻现实
郝景芳的科幻写作呈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怀与对个体困境的社会沉思,科幻于她而言是一种写作的策略,将各种兴趣和要素严丝合缝地编织在一起,最终引向的是作家自身的经验、体悟和思考,形成了作家的个体特色。从中外科幻发展的角度看,郝景芳的科幻属于一种典型的“软科幻”,其中的科技内容仅在类比而非推测的层面展开,也可以说属于一种暗喻或是隐喻。如何处理科学与技术的内容,是以之为叙事的整体逻辑和规约,还是仅仅把它们视为一种文学为数众多可能因素或材料中的一种,这是“硬科幻”与“软科幻”的区别,也许就是刘慈欣和郝景芳这两位雨果奖获奖者代表的不同书写走向。
著名科幻作家厄休拉·勒奎恩曾说“科幻不是预测性,而是描述性的……一切虚构作品都是暗喻。科幻也是暗喻。它与更老的虚构作品之不同似乎在于对新暗喻的使用,源自我们当代生活的某种巨大的统治力量——科学,所有的科学以及技术,其中也有相对论和历史观念”。
语言学家斯托克维尔曾经将科幻构造替换现实的策略描述为“对隐喻的字面化”,因此从高速运动的时间机器上观察天空,太阳真的变成了“一道火光,一抹灿烂的弧光”,在赛博朋克的宇宙中,情感真的能够被机器调节控制。
著名科幻学者达科·苏恩文为强调科幻文本中替换世界对现实的指涉性,重新阐释了隐喻的概念。他将隐喻定义为“来自不同话语或语域系统的不可比拟的概念单位在语言层面上同时并存、相互联系,由此产生一个整体性意义”。隐喻包含两个层级,作为表述的喻体和作为被表述意义的喻旨。隐喻可以产生于句子层面或文本层面,科幻文本即为一种典型的隐喻文本,其中可能的世界或者是情节是喻体,而創造的新异则是喻旨,其他时空之中的关系,总是指涉着作家当下的人类关系。
在郝景芳的写作中,如果说上述字面化隐喻仅仅是在概念层面的展开,那么《北京折叠》中的隐喻就带上了“新异”的社会内涵,时空的区隔成了阶级身份区隔的隐喻性展开。而就《永生医院》而言,她的隐喻在于,我们对生命的渴望和生命短暂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或者也可以说我们对乌托邦的理想追求与恶托邦的现实之间的不可融合。人类自古就有对长生不老的渴望,而且很早就把这种渴望写进了神话故事中。如《穆天子传》所描述的周穆王去西天王母处求不死药,秦始皇派徐福东渡蓬莱寻长生不老药。乃至现代的科幻小说中依然有此描述,如美国科幻作家罗伯特·海因莱因的《时间足够你爱》中用生命延长术让人永生,中国台湾科幻作家张系国的《超人列传》把人的器官用人造器官替代来永生,而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则让人变成了精神体存在于宇宙,不生不灭,永世长存。但对现实中的我们而言,永生真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即使医学发达,我们的生命可以延续到百岁,但器官衰竭终会让我们慢慢死亡。甚至现在西方经常宣传的冷冻遗体等待复活的项目,也只是一个用于吸引投资的大IP而已,那些自愿冷冻的人们其实在冷冻之前都已经确认为生理死亡了。
虽说永生做不到,延长生命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社会上永远不缺可以让你青春永驻的化妆品、可以包治百病的保健品,即使你得了不治之症,最新的医疗技术依然可以让你延长十年乃至数十年的生命。但这些难道真是我们所需要的吗?就如《永生医院》里所写,我们是让生命卑微地消失在病床上,还是克隆一个有着母亲驱壳和记忆的克隆体。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是坦然接受生命的生老病死,还是冀图人定胜天抵抗那些让我们的生活质量下降的绝症呢?有的人应该会选择不惜一切办法延长自己的生命,即使这种延长会降低我们的生活质量,会让我们生不如死。而有的人应该会选择坦然面对。我想这真的不是一种容易的选择。
《永生医院》的出现应该也是一种我们对未来美好的渴望,渴望我们的未来就是一个大的乌托邦,疾病不再是困惑,死亡也不再是问题。这种对乌托邦的渴望也是源自对古代先贤和宗教的演绎。孔子在《礼记》中曾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这是传统儒家的大同社会。而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则在世界末日的假想中设置了人类审判环节,通过审判去天堂,得到最后的救赎。佛教则指出生命会六道轮回,只有断除欲念真正解脱才能摆脱轮回的困扰。托马斯·莫尔则在《乌托邦》中塑造了一个财产共有、按需分配、婚姻自由、以人为本、和谐共处、宗教多元的理想社会。而在科幻小说中,我们经常所见是反乌托邦或者是恶托邦的描绘,像苏联作家扎米亚京的《我们》、英国作家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以及英国作家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都是这样的典型之作。而郝景芳在《北京折叠》中创作的恶托邦,则是以渺小的个体无法抵抗整个社会来描绘未来的世界。就《永生医院》而言,初看好像违背了科幻小说描绘反乌托邦小说的传统,描绘了一个可以永生的“乌托邦”。但仔细想想,这其实也是一种恶托邦。虽然未来有了克隆技术带来的永生,但这种永生被资本和权力所掌握,并不是普通人可以享有的,这其实也是种变相的隔离。有点像刘慈欣《赡养人类》,一个星球的资源99%被一个人所拥有,星球上的其他人只能分享剩余可怜的1%。
科幻小说的恶托邦对现实是有启示的,因为他向我们展示了险恶的未来,在这一预示图景下我们就可以避免走出这样的道路。将时空旅行、外星人与基因改造等叙事手段能融入乌托邦的叙事中,再用科幻的隐喻来关心现实之中那一个个渺小的个体,让我们的心灵不再生病。而这也就是郝景芳的写作对于中国科幻的启示意义。
作者简介:
付昌义,南京工业大学副教授,科幻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