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秋葵
2017-10-25罗望子
我带着小四和小五,遛到超市门口。
看见秋葵迎面而来,两个狗崽子竟然抢在我前面打招呼了,好似他俩才是秋葵的老友。“汪汪汪”叫毕,他们还朝我得意地摇摇尾巴。我面沉如水摆摆手。秋葵不喜欢我嬉皮笑脸的样子。他觉得生活严峻,需要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严肃对待。小四小五立马知趣地安静了,他们扭动身体伸着狗头望着秋葵。它们的狗眼一定放射出期盼的热切。不过秋葵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嗨”,也没有张开大手冲过来,给我一个熊抱,然后弯下高大的身躯,拍拍狗头,或者在它们的背脊上轻挠几下,让它们发出舒服的呻吟。他只是把手指竖在嘴边“嘘嘘”,就匆匆跨进了超市。两小狗跃跃然也想跟进,被我喝住了。秋葵有话要说,但他得把正事儿办完。
我和秋葵是发小,彼此知根知底。他爱家,爱老婆,爱孩子,爱生活,不像我,除了一身臭毛病,就剩两条狗。狗给我带来了欢乐,在别人眼里,我却是个昼夜无所事事的家伙。秋葵倒是非常赞赏,他说就冲这一点,说明老朱你这个人还是有爱心的,可以改造好的。能得到秋葵的赞赏足矣,这也是我不胜其烦,继续拉扯着小四小五的原因。实际上,此前我曾在一个风高月黑大雨如注的夜晚,骑着电瓶车(小四跟在车后跑,小五趴在踏板上),一路一带,把它们分别送到了二姐家和荔枝的服装店里。等我回家吭哧吭哧爬完楼梯,预备掏钥匙时,那哥儿俩湿乎乎的,正一站一坐依偎在防盗门外大喘气哩。漆黑的楼道,只见它们那两双绯红的眼睛,一副好整以暇你奈我何的姿态。犹疑间,荔枝打来电话,说小四拍开了店门,小五呼地蹿出,立马跟着小四扬长而去。也就是说,主意是小四拿的,它从二姐家逃出来,没忘了营救小五。还能说啥呢,我刚刚空落的心,立即被骄傲和庆幸取代。
在门外等了半个小时,秋葵才兴冲冲地出来。他神采飞扬,却两手空空。你买啥了。他拍拍风衣口袋。咋了,藏着掖着不好意思,不会是老婆逼着你买套套吧。你才买套套呢。秋葵气得脸色发青。他有理由生气,喝酒的时候,他曾经苦恼地告诉我,他和老婆感觉很好,一年比一年好。唯一不足的是每次亲热,老婆都要他戴套套。这让他很不尽兴。老婆说,你只管快活,出事了挨宰的还不是我。
我觉得秋葵老婆的话很有道理。人不能太自私。秋葵深有同感。不仅如此,秋葵这个人方方面面,都是老婆说什么是什么。他说有一两回是在安全期内,正当节骨眼儿上,老婆突然叫停,示意他赶紧配上装备。秋葵做出可怜样,说今天公司里事儿特别多,一忙就忘了买了。老婆竟然没有生气,媚笑着点点头说,就知道你会忘,下不为例哦。说着变戏法般拿出一只,撕开,温柔地给他戴上。整装待发,老婆还卷着舌头,嗔怪地拍拍秋葵下面那个老不安分的大脑袋。大脑袋,秋葵老婆就是这么说的。听秋葵说话的口气,既像是嘚瑟自豪,又像是心有戚戚。现在,我贸然说出来,无疑是在揭他的伤疤。有些人就是这样,他自己怎么说都行,别人说了就是人身攻击,恨不得和你翻脸。
秋葵和我翻脸的次数太多了,多得记不过来。我非常喜欢他的频频翻脸,这意味着下一顿酒又有了着落。憋不到一个星期,秋葵就会主动打来电话,请我吃饭。我们心知肚明,谁也不提翻脸的事。事实上翻多了,谁也记不得当初为什么会闹到翻脸的地步。好在有酒,一顿酒喝下来,烟消云散,我们又和好如初。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和秋葵的关系,就如同小四和小五的关系。小四先进的家门,凡事总是让着小五。不同之处在,我比秋葵大一岁,也不像小五那样犯嫌。当然我不可能故意惹秋葵翻脸,那也太不地道了。每一次,都是鸡毛蒜皮,我都不明白他干嘛翻脸。就像现在,他铁青的表情就是翻脸的前兆。我有些尴尬,有些不知所措,秋葵双手抄在口袋里,忽然笑道,又想喝酒了吧,门儿都没。
我更加尴尬了,他这么一说,就好像我确有此意。我只得说,喝啥酒,你要喝酒,我可以请你呀。
我就不明白了,每次都是你惹我生气、恼火,我他妈的还屁颠屁颠地请你喝酒,为什么呀,你当我傻逼吗。
那你说说,在你秋葵的印象里,我生过你的气吗,和你翻过脸吗。
这正是你的阴险处,你动不动就惹我起毛,为了喝酒。
靠,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如果我那么小人,你为什么还和我处?
瞧瞧,也有你急眼的时候吧,我还以为你有多淡定呢。
秋葵乐不可支,我只得领着依依不舍的狗扭头就走。哈哈哈哈哈哈,秋葵还在后面大笑道,你要是翻脸,就得请我喝酒。
那你就等着吧。我头也不回道。哼哼,看谁憋得过谁。其实,我也清楚,秋葵根本不用我请。秋葵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工作。教的还是国学。另外,他还教授器乐,因为他会弹奏古琴。更没天理的是,实在无聊了,他会写写小说,所以秋葵就没闲下来的时候。他长相英俊硬朗,老婆如花似玉。我只能嘲笑他拥有一副品相好的臭皮囊,才把好事儿全占了。否则,我就是他的另一个影像。正因如此,秋葵经常请我喝酒,我没有丝毫的不自在。我知道他是在变相地接济我,也就没有了丝毫的耻感。
不到三天,秋葵就打来电话了。我硬是没接,他干脆冲到我家里,拎着两只方便袋。一袋是酒,一袋是菜。
我拦在门口,待小四小五致完欢迎词,我说,来的就是客,人可以进,那些东西还是扔了吧。
秋葵愣愣神,然后一拳擂在我胸口。秋葵出拳很有分寸,声势大,不痛,我人已被他擂到房间里的破沙发上。随后,他带着他的袋子进来了。大手一挥,他把茶几上的瓶瓶罐罐扫到一边,从袋子里取出酒菜,一一排开。做这些时,秋葵的嘴也没闲着。他说你还真打算和我割袍断义呵?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我就你一个朋友,和你掰了你叫我到哪去。听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着,他自顾自喝了一杯酒,吃了两粒花生米。
我把酒瓶和杯子拿走了,也抓过一只鸡腿啃了起来。
不喝酒啦。
至少現在不想喝,也不想和你喝。
你不喝我喝,秋葵说着就要去拿,我起身挡在他面前,你也不要喝了。我说,你要喝,就带上你的酒菜,到别处去吧。
呦嗬,老朱改邪归正了?
你一直把我当作个酒囊饭袋吗。
那是你说的,看来你要戒酒了。
你也别激我,我说了,我现在不想喝,也不希望你喝。
可我现在就是想喝,就想和你喝,我平时可是滴酒不沾的。见我又要开口,他连忙截住,老朱呵老朱,算我求你了。
你还求我?
求你陪我喝一口呀。
行,我拿过瓶子和杯子,在喝之前,说说你那天到底买啥了。
秋葵竖起大拇指,迸出你知我知的眼神。就晓得你还惦记着呢,他埋下头说,你喝了我就说。我做出勉强的样子,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在我仰脖子的当口,秋葵从袋子里掏出两个小果子,白色,鸽子蛋大小,诺,就买了这个。待我放下杯子,他已经把果果放回了衣袋。
啥玩艺儿,水果还是蛋蛋。
切,他做出不屑状,继续喝。我也不再提这茬了,不就两颗果子吗,再金贵还能长生不老吗。
脸盲果,你晓得吧。
我当然晓得了,我有个朋友就脸盲。
这你也晓得,秋葵吃惊得跳起来,那你说说,你哪个朋友脸盲呀。
你觉得我能说吗,我说了你不鄙视我吗。
也是呀,脸盲的人是不肯承认的。
别看我表现得很淡然,其实同样吃惊不小。我没想到世上竟然真的有脸盲果这东西。听说脸盲的人大多有遗传病史,要是吃了这果子真的能治愈朋友的脸盲症,那就造福人类,泽被后世了。当然,要是有了脸盲果,给朋友享用时,也不会直接说出它的功能,不然他会尴尬,会断然拒绝。要说也只能说这果子壮阳,大家哈哈一笑,这样他倒有可能坦然受之。想到这里,我朝秋葵摊开了右手。
怎么了。
给我看看。
不给。
看看还能飞了。
瞧你那眼神,就晓得你不怀好意。秋葵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据为己有吧,还是想给你那个朋友享用呢。
小气鬼,就晓得你不会给。
你觉得我是小气的人吗。
行了,我晓得的,物以稀为贵,对吧。
那你告诉我,脸盲症到底怎么回事呢,你说你知道的。
我也不太清楚,这回我倒是大实话,我查过资料,脸盲有两种,一种是看不清别人的脸,一种是对别人的脸型失去辨认力。
嗯,大体上就这个意思吧,看来你没胡扯,我也没看错,你这个人哪,对朋友还是没二话的。
那你还不给一只我试试。
你真的想要。
当然要了,多少钱,多少钱我都出。我说,要是管用,我出你十倍的价钱。
虽说十倍的价钱也就一百块,我还是要给你点个赞,秋葵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脸也垮下来,看来我还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呵,我,我可是把你当作唯一的朋友的。
别磨叽了,你到底帮不帮?
帮,当然想帮了,你说我怎么帮。
我眯上眼睛,再次摊开了右手伸过去。
这么说,你真的是想要一颗?
嗯,一颗,就一颗,反正你有门路,还能搞到。
你想给你那个朋友服用吗?废话,难不成还我自己用?
那你晓得服用的后果吗。
怎么了,没效果你还臭显摆?
你晓得脸盲果的效用吗。
此时我已经厌烦到了极点,但是为了朋友,还不得不按下性子,给秋葵满上了酒,说,愿闻其详。
这还差不多,秋葵晃荡着二郎腿说,看在你彬彬有礼的份上,我还是告诉你吧——等等,让我想想,我忽然打断他,让我想想呵,你不会是要说,这果子服用之后,就会导致脸盲?
“噗——”,话音刚落,秋葵就把刚喝下去的酒喷了出来。臭不可闻不说,他还从椅子上跳将开来,隔着茶几狠命地擂了我一拳,老朱,你太有才了吧。
怎么了,我猜得不对?
对对对,太对了。
我定定地望着秋葵,小心地问,你的意思,你费了老鼻子劲弄这个,就是为了脸盲?
那你还要吗?他死劲点点头。
我问你哩,我大吼了一声,秋葵你疯了吗,你为什么想脸盲,很好玩吗。
脸盲了,我就可以目中无人。这个答案你应该满意吧。
不满意。
老朱呵,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还这么死心眼呢。我不认识任何人,我就可以不打招呼,不陪上笑脸,不上他们的圈圈套套了。
你是在指我吗。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喝你的酒了。
别呀,这与你无关。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既然你沒有别的朋友,你怕什么。非要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吗。
这你就不懂了。六根清净,绝对虚空,你这样的凡夫俗子能搞明白吗。
我觉得我应该鄙视这个家伙。又感到不值当。我和秋葵完全是两种人。如他所说,他只有我,唯一的一个还算合得来过得去的朋友。而我的朋友众多,多得走马灯流水席一般。我的公寓里经常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乌烟瘴气。对此,秋葵毫无怨言,也不会在那个时段现身。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厌了断了。
这一点,他和荔枝一样。荔枝也是一个人偷偷过来,不声不响钻进我的被窝。但荔枝在和我温情交欢之后,总是抱怨我太懒了,交的朋友又三教九流,不三不四的。她说,有几次她都到了我楼下,想给我个惊喜的,一见我的窗户里透出晃动的人影,喧嚣的声音飘荡在小区夜空,她便大失所望悻悻掉头了。荔枝说,她发过一万次狠,决定不再理我了。但是每当我的短信到了,不管多忙,她都会不由自主抽身而来。老朱你说你有什么好,你这是要害死我吗。每次话到这茬儿,荔枝就会赌气地攥住我下面,死命一绞,绞得我龇牙咧嘴。
秋葵就不一样了。他就像一个精算师,总能掐准我一人独处的时候过来。我佩服他的高智商,也晓得他本来就忙,就算闲下来,他也可以去健健身、弹弹琴、写写他那些破小说。我多次要求他,能不能把他的小说给我拜读拜读。他说,我都不拿出去发表,给你看,那不等于直销吗。
你嘚瑟个鬼呀,老子看你的小说,那是看得起你。
谢谢了,秋葵说,你看得起我就行,至于那些破小说嘛,免了免了。临了他还不忘补上一句,要是我死得早,没准到时还得拜托你帮我销毁删除掉呢。
靠,你当你是卡夫卡呀。讽刺之余,我想,看来我在秋葵心里位置还真的重要呢。我说,你把这么大的事交给我,是要我感天动地吧。咦,感动之余,我一拍大腿说,秋葵你个混蛋,既然你连小说都打算交给我料理,那你要是真的抢我前面死,怎么不把你的存单呀银行卡股票呀什么的,一并交给我分派呢。
这不是舍不得累坏你吗。
总是这样,秋葵冷不丁地冒出一两句话来,几几乎乎能噎死你。就冲着这一点,我也得挽救挽救他,劝他悬崖勒马,三思后行。我不能眼睁睁地瞅着他六亲不认,毁了自己。我说秋葵呵,我不说你两句,那就对不起咱们兄弟一场了。我说你这可是在中国。中国,你懂的,要是你什么人都视而不见的话,恐怕会寸步难行的。我说你是教国学的,古人云:不怕门前有事,就怕门前没人。你不睬人,人家也把你当空气,那你就惨了。
我晓得,他说,我会解释的,我会明确地解释清楚,我得了脸盲症。
你一意孤行,我也没办法,但要得脸盲症,那也该我先得,我朋友多呀。
你不行的,他说,你要是脸盲了,朋友会更多。没准那些消失了的朋友也会闻讯看你来的,甚至绑架你,把你当作医用标本来研究哩。
话到这份上,我只好作最后的努力了。我指着自己的鼻头说那你有没想过,你要是真的脸盲了,我,还有你老婆、你的孩子,你都不认识了,那你怎么办。
怎么会,老朱你是不是猪脑子呀,你们可都是我的至亲之人。
至亲?我一阵恶寒,正待要问,秋葵摆摆手说,这种脸盲果的最大优点和最大缺陷就是,对至亲之人无效。靠,你还选择性脸盲呀。
秋葵不再理我,他双手抄袋,又同时伸了出来,左右手分别捏着一颗白色的果子,举到两边的太阳穴,看了又看,毅然决然地一一吞了下去。
在他仰起脖子喝完最后一杯酒的瞬间,我闭上了双眼。
从此秋葵再没来过我的公寓。我打他电话,他立马就接,不淡不咸地应付两句,说他正忙着,有空会打给我的。可他从没打过,恐怕也没有想过给我打。他沉浸在脸盲的喜悦中,还是彻底坠入了绝对虚空呢。我很好奇,也很担心。结果变成我老是打电话给他了。他越是不来,我越是偏执。一个脸盲的人到底会怎么面对他过去的同事、老板、女文员、邻居、熟人呢。他真的还会辨认出我老朱吗。如果他还当我是朋友、兄弟,为什么再也不来和我喝酒呢。我好像有些担心被他抛弃了。此外,我也有些想不通,他怎么说变就变了。要知道,一个人一旦养成了习惯,就有了相互依赖,就如我和秋葵,隔那么几天就要聚聚,和荔枝过几天就要纵情释放一样。难道说,脸盲果还能更改一个人的性情?
我打电话的时候,喜欢大步流星,在家里转来转去。我转悠的时候,小四小五也跟着转,耳朵竖立,眼睛睁得大大的,萌萌的。他们听见了手机那头秋葵的声音。见我焦躁,他们会人立而行,朝我身上挠。有时候我故意打开免提,秋葵的话音清晰地传来,它们激动得不停跳跃,似乎要抢走我的手机和秋葵交谈,帮我劝他来玩。它们对秋葵的感情,一点不比我浅。
开心乃至惊喜的是荔枝。以前她总是说,我和秋葵一起聊一起喝的时间,比和她、和所有朋友加起来还多。现在好了,走了一个秋葵,还了她一片碧海蓝天。她对我更加温柔体贴了。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陪我,她特地新招了一个女店员。我说,你招人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呀。
系着围裙的荔枝端着盘子,白了我一眼说,我是老板你是老板呀。
我不是老板,那你招人做啥,多个人多花不少冤枉钱吧。
我愿意,不行吗。
饭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她爬起来给我按摩。每一次和荔枝睡觉,都是从享受她的按摩开始。她知道,我经不住她的按摩指法,一按摩我就按捺不住。荔枝深谙按摩之道,一指一点都能让你灵魂出窍。她也毫不否认曾经在南方的会所里干过,还赚了不少钱。二十六岁的时候,她决意金盆洗手,揣着这些钱回到家乡。她姑姑给她介绍的男人,就住在我这个城市。
那个男人被荔枝迷住了。我相信是个男人都可能被她迷住。关键是那个男人表示,不在乎她的过去,尊重她做按摩小姐的经历。男人待她很好,每天都接送她。回来不到半年,荔枝就结了婚,她认为这是她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婚后,男人开始翻旧账了。一开始是当玩笑说说的,说过了又觉不妥,还会向荔枝道歉。日子长了,小俩口免不了拌拌嘴,男人嘴一顺又拿这话顶着她了。到后来,发展到一上床一亢奮,就骂就打荔枝。下了床就道歉,一把鼻涕一把泪,打骂他自个儿。
那时荔枝已经怀上了孩子,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荔枝刚提出离婚,那个男人就答应了,条件是一笔不菲的补偿费。荔枝没有争吵,她实在不好意思争吵,主要还是不想动了胎气。她把她的积蓄全给了男人,只留下她的店面和房子。
男人拿到钱后,倒是说了实话。他说他知道荔枝是个好女人,也知道不应该提过去那茬儿。可他就是过不去那道坎。荔枝待他越好,他越是堵得慌。每当荔枝给他按摩,在他身子底下婉转承欢时,他就会想到她对别的男人,别的很多男人,是不是也这样。肯定是这样,而且远远的有过之。他的胸腔里立马就会怒火熊熊。他的脸变形了,声音尖利了,动作粗暴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恶魔,醒来之后,又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恶梦。
别说了,荔枝打断了他,说这是我的报应,这个恶梦我也有份。她说,现在好了,恶梦总算结束了。她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再让我看到,要不然——荔枝变戏法一样,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短刀,她说,其实我随时可以挑你的筋,捅你的屁眼。我随时可以割掉你。你最好别再让我见到,要不然到时就不是恶梦了,我会成为你的恶魔的。
荔枝悄悄地办了离婚手续。悄悄地住院待产。生完孩子,她悄悄地出了院。怀抱襁褓,拎着大包小包,她有气无力地行走在街头盲道上。
秋风萧瑟。秋雨骤下。我从反光镜里,陡然瞥见了这个女人长发掩映下的苍白的脸,突然心一软。绿灯亮了。后面的车辆狂按喇叭。交警向我走来。我不管不顾,跑了两个来回,把她和她的行李,塞进我的普桑后座。
送她到店,放下她的包裹,我立马溜了。
一个月后,公寓的门被敲响了。
一个浑身散发着乳香的美丽少妇站在面前。望着疑惑的我,她说她叫荔枝,她就是那个产后出院的女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记下你的车号了。
你可以打我电话的。
怕你不接,或者接了不答应。
那你找我做什么。
就是谢你一下,请你吃顿饭。
没这个必要吧,瞧见你这样漂亮的女人,谁都会帮个忙搭个手的。
我漂亮吗,荔枝羞涩地扭扭身子。
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那还不请我进去坐坐。
不行,饭肯定不去吃的,更不能让你进来了。我说,你这样的女人,进来了,我的抵抗力很弱的。
荔枝含笑挺胸,直直地迈进,我只能步步后退。
坐在沙发上,荔枝说,她作了两手准备。她知道我不会轻易答应她出去吃的。她说,你怎么可能答应呢,像你这样的男人,如果立马就答应,那天就不会帮我了。
要是当时晓得你如此漂亮,打死我也不会帮你。这话不能说,一说又要引火烧身。荔枝从包里掏出了一瓶红酒、一只开瓶器,还有几袋下酒的小菜。她说,先生你就将就一下吧。我说我不是先生,我是老朱。哦,老朱,如果这你都不接受的话,就是存心的了。
我存啥心了。
存心看不起我呀。
我看不起你?我对你一无所知呀。怕她尴尬,我扯开问,对了,你家宝宝还好吧。
她点点头,说你想知道吗,那我们边吃边聊。
大概是因为我提到了孩子,她的脸上焕发出动人的神采。大部分时间,是她边喝边说,说她的种种经历,和南方的奇闻异事。说完了,她眼睛灼灼地盯着我。我说,我很满意。满意啥。听得满意,更满意多了个酒友。去你的,我又不是陪酒女,荔枝说,那你呢,你是做啥的。我也不知道。见她作势要打我,我说你让我想想呵,我有时候呢是个架线工,我念的职大,学的就这个,有时也卖卖水果、服装、皮带什么的。更多的时候我啥也不做,不是在家呆着,就是到处晃悠。
荔枝愣住了,又是好一阵子瞅着我,好像在辨别我言语中的真伪。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的,她说,老朱呵我真是羡慕你呀。
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多自在呀,我真的不该问你的。
我很开心和激动。每个中年男人都应该是一块温润的玉,除我以外。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有人登门致谢,请我喝酒,还是个在南方见过世面的漂亮女人。而且她还对我动荡的生活赞不绝口。我有一种正在做梦的错觉。在梦中,我重新评估起自己的处境。临了,我决定相信荔枝的夸赞。我不觉得我的生活有多美妙,我也没有觉得有多糟糕。我从没想过要改变我的生活,因为我无能为力。
荔枝后来再也不喝酒了。除非情到浓时,给她人工授酒,她才半推半就。我问她能喝为何不喝,她说女人一喝就堕落。女人有几个能喝的,还不都是逼出来的。我说,你只陪我喝,又不是让你在外面乱喝。她说,酒这东西喝了就收不住,就像,性。说着,她又玩弄起已经疲软的我。
那天晚上,酒喝完了,她就走了。我也没有送她下楼。我不觉得,我们还有见面的必要和机会了。
第二天,二姐打来电话,叫我去茶馆坐坐。怎么了二姐,我警惕地问,你又想给我推销女人呀。
二姐并不是我的亲姐,顶多算是我的哥们儿吧。但她待我比亲姐还操心。迄今为止,二姐已经为我介绍了不下十来个女人。我怀疑她有强迫症,她则口口声声说,一定要把我从失败的婚姻苦痛里解救出来。她见不得我一个大男人,因为女人跑了,从此就萎靡不振了。这话让我感动之余,又哭笑不得。其实我早就不想那个女人了。如果说还有一点念想的话,也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要是我有点出息,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女人怎么可能跑呢。可我就是静不下心来。我讨厌日复一日单调枯燥的工作,总是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二姐说,你也别得了便宜再卖乖,小朱你敢说我介绍的女人你都没睡过呀。
你二姐介绍的,我能枉费你一片苦心呀,我说,二来嘛,鞋子合不合脚,总得穿一穿吧。
臭小子,你把二姐当什么人了,拉皮条的吗。
二姐你消消气,我赶紧陪上笑脸,要我说呀,你单着,我也单着,咱们凑合着过,多省事儿呀。
二姐一愣,随即说道,我倒是没意见,你敢吗。
不敢,小朱哪敢冒犯姐姐的虎威呀。二姐前夫因为花心,被二姐打折了一条腿,吓破了胆,跑得不知所踪。
不敢那你就乖乖地来。我连连答应。二姐又说,小朱你听着,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介绍对象了。你要是还端着,不好好谈,那我只好把自个儿送你了,白菜价送你,你晓得的吧。
我战战兢兢赶到茶馆,爬着楼梯一抬头,二姐和荔枝靠着扶栏相对而坐。我会心一笑点点头,荔枝也嫣然一笑。二姐十分满意我的表现,态度决定表现,她觉得这是个良好的开端。以往,我对她介绍的女人都是爱理不理的。不是她们配不上我,而是我,我觉得,谁靠了我这样胸无大志过一天算一天的男人,谁倒霉。她以为我转性了,一点没想到我和荔枝昨晚就一块喝过酒,在我家里。我们自然也不会点破。荔枝的表现比我还到位,看上去咱俩陌不相识,又彼此对眼。二姐简单介绍了我们双方,就称有事得先走了。我们齐齐起身送她到楼梯口,眼瞅着她出了茶馆,上了車。车子一消失,我们就望着对方笑了。
不过我们还是坐了半个钟头,喝完二姐叫的冻顶乌龙,也生怕她突然杀回来。可能二姐真的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了,也可能估计我们有戏,她没有再过来。荔枝接到她的电话时,我们已经坐在大排档了。一听说我们在吃烧烤,二姐赶紧说你们吃吧吃吧最好是一醉方休我挂了不打扰你们的好事了。
那晚我们的确喝大了。本来想请她去味道工坊,她问为啥要请她。我说回请回请。她说那就去大排档,别太正式了。我说要不就去香满楼吧。她说这饭馆名字太俗了,干脆吃烧烤吧。靠,不还是大排档么。大排档多放松呵,荔枝说,我们喝啤酒吧。啤酒就啤酒,我们红酒喝过了,下次你该喝白酒了。荔枝连连摇头,没有下次了。没有就没有吧,我也不好强迫人家,便问她怎么会认识二姐的。她说是在医院里输水碰到的。她们一起挂号,一起取药,一起皮试,输水的时候又坐在一起,想不说句话都难,也不记得谁先开口的了。
荔枝喝得很猛,劝酒的功夫也一流,直灌得我头昏脑蒙,神魂颠倒。夜深人稀,小老板提醒我们,要打烊了。我扶着荔枝,准备送她。她靠在我的肩头,小嘴咬着我的耳朵说,老朱你真的放心把我扔到出租车上吗。怎么可能,我说我保证送你送到家。她说,咱们还是走走吧,万一吐人家车上,也麻烦。她说我记得,这里好像离你家不远了吧,走。
荔枝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体验。妈的活着真好呵。遇上了荔枝更好。不过早晨醒来,她已经不见了。就像现在,她跪在我身上,敲、捶、捏、揉、弹、踩得我晕乎乎的,我都不记得她何时进来的了。当她的手指划拉着我的腿股时,我终于奋起反击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能老是这般被动。
可荔枝摁住了我。她的力气很大,原则性很强。她说一个钟至少得四五十分钟,这才多久呀。
荔枝是个尽职的女人。我说荔枝呀,你现在已经不在南方,也不是按摩小姐了。
那也不行,不走完程序,我不舒服,你也不舒爽。
我很舒服,太舒服了。
她调皮地敲打了我那里一下,说,你怎么还想着南方和按摩小姐?我现在是你的女人,更要尽心了。
这就对了嘛,尽心就好,趁她片刻的松懈,我终于掀翻了她。荔枝嗔怒地叫起来,还没完呢。那你有完没完呀,我说着,双手和身体也没闲着。
现在,荔枝终于是我的女人了。她在我的身子底下,换了一种别样的声音叫唤着。在我冲刺的紧要关头,她甩甩发丝,喘息道,昨天,我看到秋葵了。
荔枝的话令我立即败下阵来。我倒向一侧,仰身,再次和她并排躺着。我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她小心地问道,怎么了老朱,刚刚不是好好的吗。
你说你看到秋葵了,在哪看到的。
他们公司。
你去那干什么。
我想报个名,学古琴。
你想弹琴。
怎么了,我就不能有个爱好吗。
不是,我是说,你怎么突然想到学那玩艺儿了。
我小时候学过几天,你别小瞧人,我还弹过两年古筝呢。
那你应该继续学古筝呀。
我觉得古琴更有意思,没有古筝闹腾。
你是想跟秋葵学吧。
是呀,就不晓得他肯不肯收。
没关系,我给你打个招呼吧。
好呀,你真的希望我学吗。
古筝听了有喜感,古琴总是听得人酸酸的,不过你喜欢,我当然支持了。
好吧,那我决定了,就学古琴,招呼你就别打了,还是我自己找他吧。
怎么了,万一他不肯教你呢,到时我就不好再开口了。
不肯教我就不学吗?秋葵和我不熟,我是怕你一招呼,他反而不愿意了。
行,那你自己找他吧,我决不插手。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形成。我為这个想法忐忑不安。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对荔枝是否公平,而且还不便和荔枝明说,但又欲罢不能。要想知道秋葵服用脸盲果之后,到底成了什么样的人,只能如此行事。
晚上,荔枝又来了。她快乐得像一只蝴蝶,为我打扫卫生、洗衣做饭、铺床叠被,洗浴之后,更是情欲高涨。不过这次她倒了个个儿,完事之后,才给我按摩。我觉得这样更舒坦解乏。不知何时,小四和小五进了房间。它们趴着床沿,竖着耳朵,好奇地瞅着床上的男女。荔枝羞涩地推开它们的狗头,但它们只是挪动了一下位置,依然如故。它们的打扰,并没有影响到荔枝的兴致,她一边给我捶打脚心,一边把脸贴着我的小腿说,喂,告诉你个好消息,秋葵同意了。
同意了,同意啥了。
同意教我古琴了。
是吗,太好了。
嗯,荔枝一个劲地点着头,脸蛋红扑扑潮乎乎的。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我也欣喜异常,忍不住又要了她一次。完事后,我说我来给你按摩吧。说是按摩,其实主要还是照料她的丰乳肥腚,弄得她呻吟不已。这么说,你即将成为秋葵的女弟子了,不,已经成了?我说,你提到我了吗。
我提你干嘛呀。
没提呀,我还以为秋葵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呢。
是呀,秋葵很挑的,荔枝没有和我较真,她说那么多的人,还都是女人,花枝招展的女人,闲得奶疼的女人,钱多得没处花的女人,还有好些洋妞,个个都往他身上贴,他却挑中了我,你说不奇怪吗。
你也往他身上贴吗。
没有,我倒是想,可哪里挤得上呀,我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里面塞满了女人。
你这是后来居上。
你刚才啥意思。
我说啥了。
你说我往他身上贴,你觉得我很贱吗。
你怎么想的呀,照你这么说,那些女人都很贱啰。再说了,我进一步调笑道,秋葵有学识,又帅气,贴上去也不吃亏呀。荔枝立刻打掉我的手,侧着光裸的身体,疑惑地瞪着我。我知道,我前后不一的语气和口吻把她搞糊涂了。我拍拍她浑圆的屁股,轻轻道,作为女弟子,就要有女弟子的自觉性嘛。
这次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她站在床上,双手捂着乳房,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无声的眼神似乎在责问我何出此言。荔枝的腹部仍然平滑,没有丝毫妊娠纹。离我最近的是她隆起的阴阜,粉红的阴唇如初生的蝶翅。最打动我的是她把繁茂淡黄的阴毛修剪得很别致,呈一若有若无的倒三角,晶莹发光。这是南方遗留和馈赠于她的另一个习惯吗。
刚一恍惚,荔枝发话了,老朱,你是要我引诱秋葵吗。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这意思。她忽然蹲下来,双手掐住我的脖子,说老朱你是要把我处理给秋葵吗,你厌倦我了吗,还是一开始就只想着玩玩儿我。我挥舞着手,蹬着腿,翻着白眼,做出努力挣扎的夸张惊恐。她不依不饶地掐着我,恶狠狠地说,你最好别这么想,你不记得我有一把小刀吗。
说实在的,她越是表现出恶狠狠,越是显得妖娆惊艳。
你要干嘛。
她开始穿衣服了。你说我要干嘛。
晚上你不住这儿吗。
你不是要我去色诱秋葵吗,我这就去,我满足你的变态。
现在?现在他不回家吗。
他们晚上都有课的,秋葵教几门呢。我去堵住他,在他走之前。
秋葵和他老婆感情很好的,我提醒道,你这样冒冒失失冲过去,别连弟子都做不成了。
操你个老朱,你还真想把我送上去呀。
眼见荔枝又要发飙,我连忙把她搂到怀里,你听我说嘛。荔枝像一只不愿束手就擒的小鹿挣脱着,我不得不在她屁股“啪”了一巴掌。我说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啊,你听我解释。我告诉她秋葵服用了脸盲果,再也不来了。我现在一点都不了解秋葵的情况。我不是没想过去找他,可又没充分的理由。我不想讓他笑话,那种高大上的国学机构也不是我能进去的。
那你也不应该把我贴上去呀,非得这样吗。
我这不是没辙吗,我就是想知道,他绝对虚空到了何种地步。秋葵连我这个他口口声声唯一的朋友都不要了,他真的无欲则刚了吗。
那好吧,我就信你这一次,你决定了,我就贴。
决定了。
你就不担心,赔了女人又折兵吗,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可担心有啥用,天要下雨,还能不准它下吗。
你还别贫嘴,女人要是铁了心,大都是一去不回头的。
我等着你胜利的好消息,乖,继续睡吧。
你认为我还睡得着吗。我连和你躺在一起都有些别扭了。老朱,我不认识你了,走啰。
秋葵不认识荔枝,后者可是认得前者的。我和荔枝说得最多的就是秋葵,正像荔枝老在我跟前提她的宝贝丫丫一样。也许我在犯同样的错误,如同秋葵一吃脸盲果就不来了,荔枝接受我的建议后,是不是也会消失不见呢。
晚上,荔枝果然没有再来,电话都没打一个。到了第三天晚上,才发了个短信,说去南方进货,刚回,腰都快累断了。我没有回复她,也不打算再想这事了。我还能想什么呢。现在出去旅行,显然不是恰当的时机。我必须得先干活儿,打打零工,手头有点闲钱才可以考虑。
星期六的早晨,荔枝的电话把我叫醒,说是请我喝早茶。就是上次二姐约我们见面的那家茶馆。喝茶是假,荔枝告诉我,昨晚她去上课了。秋葵给她施行的是个别辅导。别的学员都在另一个大琴房里练习,就荔枝待在秋葵的工作室。秋葵解释说,她刚来,和那些学员混在一起,不一定跟得上。他得了解一下荔枝的基本功情况。幸好荔枝以前学过古筝,上手很快,秋葵很满意。
说这些的时候,荔枝的脸上没有一点喜悦之情。她觉得秋葵教学时很投入,要求很严格。去上课前,荔枝特地打扮了一下,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不谙世事没心没肺的淑女。可是秋葵对事不对人,简直把她当成了空气。
看得出,荔枝有一种挫败感,这和她当初听说我要她接近秋葵时的愤怒大相径庭。可能正是你把自己捯饬得太端庄了,秋葵才不敢轻举妄动吧,我宽慰道。
也许吧,荔枝想想也是,不行,她突然又叫道,要我打扮成那样,我做不到,就算硬着头皮做到了,万一吓住了他,咋办呢,秋葵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喜欢脂粉女呢。
不能说荔枝的想法没有道理。这个想法也让我吃惊。综上所述,荔枝和秋葵虽是初步接触,但前者对后者是满意的,甚至是在意的,而且也希望秋葵在意她。我的心里很是吃味。秋葵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呀。这个话题不能谈了,再谈我更加不舒服了。那么,秋葵对别的女人怎样呢。
你还别说,你提起这个,我就想笑,荔枝说着就捂着嘴巴吃吃吃地娇笑了,他老是弄混了那些女人。
怎么了。我一惊,莫不是脸盲果生效了!
他老是叫错那些女人的名字呀,指马为鹿,张冠李戴,荔枝说,他一叫错,别的女人哄堂大笑,被叫错的女人哭笑不得一脸幽怨。
是吗,也许他是故意的吧。
怎么可能。
也许他是怕厚此薄彼,怕那些女人的纠缠,闹出绯闻来吧,秋葵这家伙很有一套的。
我作如此猜想,连我自己都感到没有多少说服力。切,荔枝果然不屑地说,人家自己都道歉了,说他最近得了脸盲症。
那他有没叫错过你呢。
问题就在这儿,他一次都没有叫错过,说话的调调还像和我早就相熟一样。唉,荔枝托着下巴苦思冥想着,我怀疑他给我个别辅导,还真是怕弄混了我,难不成他还真的对我有那意思?
别臭美了,你们才认识多久呀。这熊娘们儿快要上房揭瓦了,我不得不狠狠地打击了她一下。
谁知她毫不买账,哈哈,老朱终于不爽了吧。我就是要让你不爽。这可是你的主意。我想好了,不拿下秋葵决不收兵。哼,我就是要让你好看,谁让你不珍惜我的。
行,你有能耐,就尽管使吧。
我们不欢而散。当然不欢的主要是我,荔枝来的时候还有些沮丧,离开的时候却趾高气扬,好像她从我身上获得了动力,又向秋葵迈近了坚实的一步。
告别荔枝,脑子里晃动着她得意的姿态,心里却在想着我的朋友秋葵。秋葵脸盲了,却能够认定荔枝,这是没有预料到的偏差。秋葵好像说过,只有至亲之人,他才不会认错。比如我,比如他的老婆孩子。这是脸盲果的特异之处。那荔枝算他什么人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荔枝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亲密的气息呢。那股气息绝对来源于我。秋葵从荔枝身上感受到了我的气息。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就说明秋葵知晓荔枝和我的关系,进而摸清荔枝的底细了。秋葵对一切尽在掌握中,还个别辅导荔枝,细心指点,他这是嘛意思呢,他不是要坠入虚空吗。
好久不见,我的确想和秋葵痛痛快快喝顿酒,思虑一番,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自乱阵脚最要不得。这个时候找上门去,他一定会看出我的心思,从而看轻了我。
妈的我真是作茧自缚呀。
在我的旅行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陪荔枝去一趟南方,游山玩水散散心。最好是能遭遇一场暴风雨,雨打风吹之下,想必能袪除荔枝的南方阴影。我承诺过她,现在似乎也开不了口了。我甚至担心她会拒绝。
不过该做的事还得做。我给二姐打了个电话,她说她也正要打给我呢。这好像是个好消息。二姐说,我要的门面房找到了,就在地板一条街。
人呢,我要的帮厨呢。
小朱,我好像不欠你啥吧,怎么事事儿都找我呀。
我说你面子大,看人准嘛。
马屁精,二姐笑骂道,帮厨我想好了,就我侄女吧,她要进城来看看,就让她到你那练练手吧。二姐说,不过我声明呀,人家妹子长得很标致,人也很实诚,你最好别沾手。搞出了事,老娘我就割了你。
我叫道,我就找一帮厨,要那么水灵做啥。
你看看你,不懂了吧,二姐说,你不是开快餐店吗,你不想红火吗,这就叫眼球经济。
不懂。
不懂自己琢磨去,人家吃个快餐,到哪不是吃?到时你就晓得我的好了。
有二姐相助,快餐店很快搭上架子开了张。快餐店左隔壁是鬼手文身店,右隔壁是寿衣店。这一点没有影响我的生意,因为二姐有个好侄女芍药。小芍药长得标致不说,还忒勤快细心,逢人必笑,从不多言多语。关键是她做的菜干净,口味好,还天天不重样。
店面小,里头只摆得下四张小桌子。一到饭时,就人满为患。芍药盛菜盛饭,我收银找零,给她打打下手。眼镜房东一看生意不错,主动找我,说要赶走鬼手文身,把那个店面也盘给我。我说算了,我就搞这么大,再大我就搞不定了。
观察测算了几天,我和芍药商议敲定,中午只做多少份,晚上又做多少份。卖完了打扫干净,我对芍药说,你就玩去。其实是我自己想玩,我不想让这个小店捆住自己。当然,我本来就是个甩手掌柜,主要还是芍药在忙活。
二姐不乐意了,她说小朱你个呆子,有钱不赚呀。这样下去,芍药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她的嫁妆。芍藥急了,一急眼就泪汪汪的,啥也不说。二姐说,小朱你看看,芍药都让你气哭了。芍药就一跺脚一撅屁股,奔进厨房。
私下里,我问芍药,是不是嫌工钱少了。芍药又急,急得直摇手。我说,芍药呀,我是不想让你累着,保证饭菜质量,绝对有得赚。小芍药一脸崇拜地望着我,说这样最好了,你这种定量销售的模式叫什么来着。芍药你行呀,没看出来你还会一套一套的作总结。我这一点赞,芍药吐了吐舌头,羞涩地低下头,揪起衣角。
我的确不懂什么假模假式,也不关心什么狗屁生意经。那些劳什子全是用来欺骗穷人的鬼把戏。得过且过就行。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无所事事,还乐在其中。在经历了秋葵的脸盲果、荔枝的按摩手和快餐店里的小芍药之后,我总算有点明白了:我的所为和所不为,不过都是在逃避现实,不给自己找麻烦。在这点上,秋葵其实与我没有两样,他吃脸盲果,追求六根清净,只是逃避的另一种途径。秋葵和我看上去是两种人,其实是一类人,这也是他能与我做朋友的原因。只有这么解释了。不管他的脸盲成效如何,他现在连我的面都不想见不敢见了,足以说明他走向了逃避的极端之路。
荔枝是在快餐店开业三个星期后过来的。这期间,我没给她打过电话。她发短信来,我也只是回复说在忙,穷忙。有时干脆不回。她伤到我了。没想到荔枝还真能忍,一忍就忍了这么久。
荔枝来的时候,快餐已经卖光了。我只得把我自己的那份推给她,坐到她对面。小芍药喜滋滋地端着她的那一份过来时,一看这情景,笑呵呵的脸立即煞白了。她撇着嘴,把她的那份递到我跟前,不待我开口,就钝着步子回了厨房。高兴了,不高兴了,芍药总是去厨房,好像那儿就是她的闺房和堡垒。
吃吧,没事儿,咱俩正好边吃边聊。荔枝不以为意,反过来劝我。她说上个周末的中午就来过一趟,是二姐告诉她的。那会儿快餐店里正忙,她也要忙着去交水费电费,就没进来。她给自己办了社保。一次性缴了三万多呢,荔枝说,你觉得管用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给自己办过社保。
要是管用,我就给你也买一份。
别别,我会考虑的,要买我自己买。
荔枝还买了一辆车,两厢的。可是才开了一个多星期,电瓶就没电了,荔枝抱怨道,幸好车行老板没再收钱。
那恭喜你呀,什么时候带我出去兜兜风呵。
你不是已经把我处理了吗,荔枝盯着快餐盒,腮帮子鼓鼓地蠕动着。
我放下鸡骨,擦了擦手,说,是你自己想尽快脱身吧。
荔枝竟然没有反驳。午后的快餐店静悄悄的,静得只听得见荔枝的咀嚼,还有排风扇的声音。我挑头朝厨房那边瞟了瞟。厨房很小,小店厨房大又能大到哪呢。也不知道芍药在里面做什么,那儿连张凳子都没。你不进去看看,荔枝小声问。我摇摇头。要是芍药在洗涮,应该有动静。可我怎么感觉她不在里面呢。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琴学得怎样了。
就那样呗,玩玩而已,荔枝靠在椅子上,戏谑地望着我,你是要问秋葵吧。见我不吭声,她继续说道,秋葵是个好男人。是个君子。
我的朋友能差到哪。
秋葵是你的朋友吗。
我明白,现在他是你的老师了。
秋葵好像什么都懂,还那么认真,一刻不得闲,我瞅着就心疼。每次见他上完课,疲倦地瘫在沙发上,我就心疼。不过,我给他按摩,按摩个七八分钟,他就来精神了。
你给他按摩了。
现在,每次去上课,我都给他按摩一下。荔枝说,别的我帮不上,我就只有这个手艺了。
呵呵,你们进展不错嘛。
瞎说什么,秋葵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荔枝定定地望着我,说,我可能爱上他了。
哦,心有所屬,难怪她憋得住。我收拾起吃剩的快餐盒。
但他只是把我当个普通学员,你别想歪了。
漂亮的女学员。
哇,你吃醋了。
“呯”的一声,从厨房里传来。随即,小芍药出来了。她走得飞快,看不出她的表情。她像一阵风,经过我们身边,走出了店门。在门口顿了顿,她“叭”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往南而去了。
这小妮子还挺有脾气的,她也吃醋了么?
想什么呢你,我说,二姐的侄女。
那她发哪门子邪火。
怕是你占了她的位子,气不过吧。每天卖完快餐,不管中午和晚上,芍药都坐在我对面,陪我吃饭。间或,她会给我空了的杯子里倒上啤酒,然后,一粒米一口菜地吃。她不吃肉,只吃素菜。
老朱你真会享受呵。
我享受啥了,哪能和你比呀,你可是服装品牌店的大老板。
哼,不带这样夹枪带棒的吧。哦,我得走了,店里没人,下午还得带丫丫去欢乐谷坐摩天轮呢,你来不来。
我不置可否点点头。真是疯了,孩子那么小,能坐摩天轮吗。
在店里,我独自坐了一下午,抽光了一包烟。秋葵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明明知道荔枝和我,还接受荔枝的按摩,是要激起我的怒火吗,还是根本就不把我当朋友了?
下午四点十分,芍药绷着脸准时回到店里,绷着脸给我泡了一大杯太平猴魁,就进了厨房,准备起晚上的快餐。
店里陆续涌进客人的时候,我没有和芍药打招呼就出来了。我也没有去荔枝那里。我就那样漫无边际,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天渐渐黑了,城市却渐渐亮了。“老朱,老朱,”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叫我。
树丛那边,灯火辉煌,人影绰绰,缭绕的烟雾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穿过密扎壮硕的梧桐树,我朝声音那边走去。
是一个吃烧烤的大排档。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个大排档我吃过。和荔枝来过一次,和秋葵来过多次。现在,秋葵坐在那,朝我招手哩。依偎着他的,是他老婆,还有他的两个孩子。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香喷喷的羊肉串。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老朱,快来喝点,”秋葵兴奋地站起来。他老婆也朝我小手直摇。
那种久违的感觉又上来了,仿佛海水压胸,淹过脖子,然后再慢慢落潮。
我双手插袋,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全家福呀。我昨晚喝多了,你们喝。”
“啤酒,少喝点。”
“现在头还晕乎乎的呢。”
“我还不晓得你,来来来。”
“真的不行了,你们慢慢吃。走了。”
像是怕他阻拦,我赶紧溜了。溜得不慌不忙。我晓得他不会真的挽留我。估计他也清楚,留也留不住。
重新见到秋葵,我忽然平静下来。秋葵那样子,仿佛昨天还与我相聚过。他不像是真的脸盲了,我也不再为此纠结,倒觉得我长期以来的担心有些可笑。但我清楚,我们不再是朋友了。不再可能回到过去了。我清楚得如同知道自己有多重,好像我才是一个真正的脸盲人。奇怪的是,失去了他,我并没有感到有多痛苦,似乎我们仍然心意相通。我痛苦的是荔枝可能爱上他了,同时这又给我带来某种解脱和欣慰。
和爱上秋葵的荔枝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生活呢?我很期待。
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感谢秋葵,正是他的出现,让荔枝迅速拾起了信心。当然我不会告诉他或她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觉得我的生活很无聊、没有意义了。我的生活,荔枝的生活,秋葵的生活,芍药的生活,二姐的生活,别人的生活,都是生活。
所有的人,都过着想要的和不想要的生活。
返过身来,我朝我的公寓方向,朝着温暖的黑暗里走。我已经很久没遛狗狗了。遛完狗,我应该回到快餐店,陪小芍药吃掉我的那份盒饭,和她一块儿数数钱。那个时候,秋葵应该已经吃完羊肉串,抱着孩子拥着老婆到家了吧。例行公事,他字正腔圆地给孩子们念了三个睡前故事。然后爬上自己的双人床,恩爱一番。在妻子香甜的呼吸中,借着窗帘外微弱的光亮,秋葵应该轻手轻脚,穿过黑乎乎的客厅,溜进书房。光着上身,他打开笔记本,努力酝酿着一丝丝的悲伤。长叹一声,他开始想象我,想象他自己的未来。他想荔枝了吗。
空气中洋溢着铃兰和鬼脸草的混合味。隔壁人家,琴声低语如诉。秋葵正在把他能想到的一切,一字一句,写进他的破小说。也许,我还是他小说里的主人公。
作者简介:
罗望子,1965年出生,江苏海安人。新乡土小说创作主将之一,著有长篇小说《暖昧》《梅花弄》《在腼腆的桥上求爱》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