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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

2017-10-23庞余亮

江南 2017年5期
关键词:荞麦陈皮

庞余亮

父亲是最孤独的人,因为他们总是先死。

有的人一忙,地球就转得飞快。彭三郎忙了整整一个腊月,地球也快速旋转了整整一个腊月,成了一团捉摸不定的虚线,把他抽成了一只停不下来的老木头陀螺。

彭三郎是老木头陀螺,但小胖子彭小北不是小木头陀螺,他是他们家最小心翼翼的话题。彭三郎想和张荞麦说小胖子的病情,张荞麦也想和彭三郎谈小胖子的病情,但话到了嘴边,都无法往下说。怕说到“那个病”上,更怕说中了“那个病”上。万一说中了,那可真的是天塌下来了。

小胖子连续发了半个月的低热。吃了不少药,热还是降不下来。张荞麦一边挤热毛巾一边流泪。小胖手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晃眼睛。张荞麦舍不得让小胖子走路,总是蹲下来,反箍住小胖子,背起就走。彭三郎想帮着换背。可小胖子偏偏不让他背,只背一会,小胖子就要下来,说爸爸的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要下来走。彭三郎嗅嗅自己的左手,又试试自己的右手,什么味道也没有。但小胖子坚决说有,拒绝了彭三郎的好心,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张荞麦狠狠搡了彭三郎一把,快步追上去。

小胖子病得不轻,连握着鸡鸡睡觉的习惯都丢了。张荞麦说这坏习惯是她哥哥张建丰逼出来的。张建丰总是吓唬他,给我吃一个!给我吃一个!小胖子信以为真,就有了这个坏习惯。张荞麦用胶带纸绑过儿子的手,还是改不掉。彭三郎说他小时候也这样。张荞麦不相信,说,小胖子可不尿床。说到尿床,彭三郎不言语了,他的所有童年少年的劣迹全部由妈妈顾粉莲贩卖给了她的儿媳妇。

医生把手中的茶杯盖拧下来又拧上去,闪闪烁烁地建议去苏州,说苏州血液医院有这方面的专家。医生没有把“这方面”说出来,张荞麦心里已肯定了这个结果,差点瘫倒在地上。医生说,不要怕,榆城的水平肯定不如苏州,去苏州检查一下,早点找到原因和病根,反倒容易宽心。医生还说,有问题不怕,宜早不宜晚。彭三郎扶住站立不稳的张荞麦,说,不要怕。昨天奶奶向爷爷祷告过了,让他保佑小北。张荞麦白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抹眼泪,过了一会,张荞麦收住哭,对他说,带小北去厕所,医生要验尿。他坚决不同意我跟着。

小北喝的水不多,又发着热,怎么也尿不出来。后来尿出了几滴,彭三郎像捧着宝贝一样送到化验室。过了一会,尿检的单子出来了,上面没有多少“±”号。他的呼吸畅通了许多。也就是说,从尿检的数据看,彭小北没什么大问题。可张荞麦依旧忧心忡忡,但他为什么要发低热呢?总是有原因的吧。张荞麦又说,美国那样发达,兴奋剂也有漏网的。他连连称是,说当年有个本·约翰逊跑一百米的。他的话还没說完,被张荞麦打断了,你说什么啊,赶紧去让医生看看,再问问去苏州要多少钱。

他拿着检查单去咨询医生,医生那边很忙,彭三郎等不及了,不顾大家的目光将检查单插了队。有个老女人提示说,我们都排队的。医生捡起检查单,解释道,他是我让他去检查的。老女人不说话了,满脸的焦虑。彭三郎不想看她,紧紧盯着医生看检查单的动作。医生说,还是要去一趟苏州。彭三郎问,大概需要多少钱?医生说,光是检查花不了几个钱,主要怕住院。如果住院,先带上个小几十万吧。听了这话,刚才说话的老女人问医生,他家什么病?老女人的话音里全是兴奋。他本来还想问小几十万是几十万?但还是没问,弓着背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一家人回到外国语学校附近的出租房。小胖子看了手表,还没到放学时间,扛起书包就想继续去学校。张荞麦不让,小胖子坚持。彭三郎站在了小胖子这边,表态说由他去送乖儿子。张荞麦很是生气,狠瞪了他一眼,还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拉着小北出了门,彭三郎拿一块旺旺雪饼追出了门,这是王大仙王三四叮嘱的,每天一块供过神的旺旺雪饼。

上周他特地回家一趟,去王三四家给彭小北算命。顾粉莲有几十年不去王三四家了,但为了这个宝贝孙子,她说她不怕丢老脸了。王大仙家白天比大医院还忙,要提前拿号,每天定额50个号。满了额明天再来。王三四的女婿,已退休了的李文标老师,负责挂号和维持秩序,一个号100块,如果加急,得200块。有人说通天通地的王大仙是骗子,建议派出所去抓她,也有人说她灵得很。这年头,被骗了100块或者200块也没什么。可能是顾粉莲的面子大,王三四很是认真,找到了真因,说不用担心,彭小北没有什么大问题,发热是小鬼在作怪。这个小鬼还是彭家自己人。

三缕香火在屋子中盘旋,又在众人的呼吸中解散。烛焰一会摇曳,一会又定住不动。王三四到了入定状态。彭三郎紧张如当年高考第一门语文:王三四会在那神秘的时空里探索到小胖子的病因吗?语文第一项为拼音写汉字,明明会写啊,他的手却颤抖不停,还带着课桌一起颤抖。还是监考老师让他喝其茶杯里像牛尿的茶才安静下来。三炷香快要燃尽了,王三四王大仙睁开眼,严肃紧张的表情又置换成老太太的模样。王三四喝了一口水,埋怨道,有大麻烦了,你们猜猜看,这小子惹了彭家哪个先人?顾粉莲猜是彭永强。王三四摇头说,老东西在下面还是像在世那样有吃有喝花天酒地,根本管不到他孙子。彭三郎猜是彭小北的外公外婆。王三四说我也以为是他们,但找不到他们,估计早投胎去了。没等再猜下去,王三四说,打死你们也猜不到,是二郎!顾粉莲听到二郎的名字,嘴唇哆嗦,骂道,怎么是这个讨债鬼?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去投胎?!

彭二郎是彭家早已消失的名字。连清明祭祀都不会提起他的名字。他死的时候才六岁,比现在的小胖子还小四岁。按民间说法,他是一个真正的讨债鬼。棺材墓地都不会给的。在彭二郎溺死后的第七年,彭三郎才出生。

王三四感叹说,二郎心好啊。溺死鬼是一个换一个的,新的替死鬼死了,前一个才好上岸,才好重新投胎。可二郎心好啊,机会到了,他也舍不得拖人家,就这么在水里泡着。彭三郎想到彭小北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说,他心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惹他侄子小北?他不知道他侄子小北要上学吗?王三四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忌讳,每个鬼也有每个鬼的忌讳。你们彭家忌什么你是知道的。这是当年二郎托梦给你们老子的。你们老子在世,你们不敢碰这个忌讳,你们老子死了,你们忘了。endprint

原来是小北吃了人家给的几颗鱼皮花生惹了事。彭家不吃鱼。这是彭永强规定。彭三郎后来也不吃鱼。开始不习惯,后来见到鱼就觉得腥气,不吃鱼也就不算什么了。张荞麦知道彭家的忌讳,也从来不买鱼烧鱼。

回到城里,彭三郎带着小胖子去给彭二郎伯伯烧纸钱打招呼。也许火烤了一下,小胖子出了一身虚汗。张荞麦忙着给他换衣服。换完了衣服,小胖子又吃了一块旺旺雪饼。王三四说这旺旺雪餅不是普通的雪饼,一天一块,吃完烧就退了。小胖子肯吃雪饼,但是不肯去烧纸。彭三郎说,你给彭二郎伯伯烧纸,他会保佑你每门考到一百分。小胖子相信了。

把小北送进学校后,张荞麦像是散了架,呆坐在沙发上。彭三郎想问她有没有跟老师打招呼,还是把话咽下去了,脑中一片虚空。上个月他还在优哉游哉地写长诗《完成》。现在都记不得写的什么内容了。

张荞麦坐了会,又撑着站起来烧水。彭三郎呆到张荞麦刚坐过的沙发上,沙发上有屁股大的窟窿。真不知道这窟窿将来会有多大。他的家现在一分为三,但算起来,没有一处是真正的家。彭家庄有三间老房子,是父亲彭永强生前就说好的,房子是给他彭三郎的,不是大郎彭林元的。当年彭林元结婚后半年,王春巧闹着分家,彭永强借了一万块钱,给他们砌了房子。是一分的高利。这笔钱压得彭永强在家乱发脾气,直到彭三郎考上大学才缓过气来,决定在老房子上翻建。彭三郎在文化馆有间宿舍,是放杂物的单间,水电费不用缴。现在租的房子是张荞麦定的,理由是小胖子的教育不能将就。进外国语学校上学,还是白若君喝酒喝回来的,那时彭三郎和晚报的白若君被聘为榆城外国语学校的文学顾问。白若君跟校长干了一大杯酒,说,顾问的孩子应算是教师子女吧。校长说,如果白老师再喝一杯,你儿子就是外国语学校的学生。白若君又是一杯,出了门就吐个精光。白若君搂着彭三郎的脖子说,记得,彭小北是我儿子。彭三郎说,当然是你儿子!白若君说,让他叫我妈妈!彭三郎说,不仅他叫你妈妈,我也可以叫你妈妈。

水烧好了,张荞麦倒了一杯水。彭三郎急急忙忙地喝了一口,烫了舌头。隐约听到张荞麦压低了嗓子在外面打电话。张荞麦再回到屋里,彭三郎已喝完了第二杯水。彭三郎说,应该没大事的,你看哪个小孩生了病还主动去学校上学的?我做了那么多年教师,都没有见过。张荞麦说,你不懂我儿子,我儿子懂事。

放学了,小胖子回家了,把书一一掏出来做作业。彭三郎站在一边看,小胖子不让看。彭三郎说,我知道的,母鸡下蛋,也不让看的。小胖子辩解说,我又不是母鸡,我是真正的男子汉。彭三郎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小胖子高声道,打个比方也不允许。彭三郎不语,用手背靠了靠小胖子的额头,还有点低烧,心头的力气泄了一半。正愣着,小胖子忽然跃到彭三郎的额头前,啄了彭三郎一口。彭三郎抱住了小胖子,使劲地嗅着,小胖子身上多了一份药的苦味。

那天晚上,张荞麦还是睡不着,怎么又多出了一个讨债鬼彭二郎?彭三郎不想跟张荞麦说太多彭二郎的事。他小时候,彭永强总是骂他们,同时用聪明善良懂事的二郎羞辱他们。细狗日的大郎是个败家子。细狗日的三郎也不省心不孝顺。二郎多好,二郎懂事,彭永强吃饭,他给彭永强扇扇子。彭永强睡觉,他给彭永强扇扇子。他还会烧饭洗衣服喂猪。几乎无所不能。可是他才六岁啊。彭二郎溺死后,彭永强说我家二郎太好了不是溺死了而是被菩萨收走去天上做身边的童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得到彭永强多次表扬的彭二郎竟然成了彭家的纪委书记,时刻监督着彭家人,不可吃鱼,不可吃与鱼有关的食物。否则,他会让吃了几颗鱼皮花生的小胖子发着不明不白的热。

旺旺雪饼快吃完了。小胖子比以前好了不少,但低热还在。每次读体温计,彭三郎的手都握不住。比这体温计更重的,是那“小几十万”,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张荞麦原是有一笔钱的。都是她一口一口省出来的。估计是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调到榆城后,白若君劝过彭三郎,快点看看房源,早点把房子拿下来。他曾悄悄去浏览了房价,冷了半截。他去和张荞麦商量,已有了退缩的意思。张荞麦也呼应了他的退缩,说,借债过日子,又要还利息,这日子怎么过?再说了,我就不信,会涨到天上去。

买房子的事搁下来了。家里到底有多少钱,张荞麦没告诉过彭三郎,她总是把这些钱当成母鸡,到处找窝生蛋。有的一分利,有的是八厘。有的过了一分半。彭三郎不管钱,他也不想管。张荞麦对她婆婆告状,说彭三郎的心不在这个家里。这话吓了顾粉莲一跳,解释说,我们家彭三郎是个老实头。张荞麦说,老实头是个老实头,但嘎得很。顾粉莲笑道,男人哪里没点臭脾气,我家彭三郎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还是个大学生。张荞麦其实想向顾粉莲告的状是,你宝贝儿子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管写作,酱油瓶倒了也不扶。

小胖子做完作业,吃了药,洗洗睡了。到了十点钟,小胖子睡实了。彭三郎又在台灯下整理小胖子的病历检查表。厚厚的一叠,像摞没有交出去的作业。张荞麦走过来,坐到彭三郎的面前,眼睛眨巴眨巴,脸上全是泪。

彭三郎本以为张荞麦担心小胖子,没想到张荞麦哭的是她的苦命。父母死得早(那时张荞麦还叫张小兰),哥哥张建丰天天惹事,她到处去赔钱(张小兰最后还把自己赔给了彭三郎)。这都是彭三郎知道的事,张荞麦哭的不是这些,她哭的是钱。张荞麦吞吞吐吐地说了很长时间,她在张建丰那里生蛋的钱拔不出来了。马上要去苏州,却拔不出一分钱。还是在亲哥哥那里。张建丰当初要办养猪场,到处筹钱,也跟彭老师(他一直叫彭三郎为彭老师)说过他的规划。说他有个多年的兄弟,一起混过场子的,现在带着他一起发财。彭三郎没表态, 他不是不想借钱(钱的支配权反正在张荞麦那里),只是隐隐觉得张建丰并不是做养猪场的料。张建丰拍着胸脯说他跟着大老板考察了很多养猪场,没一家养猪场是亏本的。超过一百头国家还给补贴。张建丰说,我们最后的目标是搞两万头的养猪场。张建丰对张荞麦说,你嫂子一直在说我没大用,我把养猪场搞大了,赚了钱买两套房子,我们两家住一起!

屋子里只剩下小胖子的呼噜声,声音不大。依然发着低热的小胖子的脸蛋红彤彤的,说着梦话,像是在和谁争执什么游戏。破了产的张荞麦一声接一声叹息。唉——。这“唉”字后面的破折号很长,彭永强和王三四搞在一起的时候,顾粉莲也在家里叹息。张荞麦的叹息中的破折号比她婆婆叹息中的破折号少了六分之一的长度。endprint

“小几十万”说没就没了。彭三郎没责怪张荞麦一句。他现在很想去赚钱,但就算是一个字一块钱,他一个晚上写的话,也写不出“小几十万”字来。他的稿费主要来源是陈皮编的《曲江》杂志,这是本公司内刊,是彭三郎的自留地。《曲江》有两个编辑,每人编六期。陈皮编的这六期中彭三郎会上五期,几个不同的笔名轮流用着。陈皮说得最多的话是:三郎,快给我们一个头条!所以,在陈皮的话中,彭三郎又名“彭头条”。头条稿费达千字五百。千字五百,要达到“小几十万”,又要猴年马月啊?结婚前,彭永强警告过他千万不能让女人当家。女人当家,房倒屋塌。现在应验了。

彭三郎还是借到了钱。张荞麦问,要几分?彭三郎没回答,叮嘱她把小胖子的衣服多准备些。一旦住院的话,说不清要多长的时间。张建丰和张荞麦联手把他搞破了产,如果小胖子彭小北再有什么事,他就真破产了。他读过好多有关诗人与苦难的故事,帕斯捷尔纳克,曼彻施塔姆,还有昌耀啊,海子啊。说“苦难和痛苦哺育了诗人的灵魂”,可苦难真来了,他彭三郎还是没底。

钱是彭三郎向《榆城晚报》的白若君借的。她给了他两张银行卡,说了密码。两个密码一样。他猜可能是谁的生日。但绝不是白若君的生日。白若君还帮他联系到了苏州一个熟人。是省里新闻培训班的同学,算是半路同学,但与白若君谈得来。白若君说这个同学也爱过诗,在《飞天》杂志“大学生诗苑”上发过诗。白若君又补充说,他还读过你的诗。

他们一家在苏州的日子非常短,短得如小胖子的一泡尿水。那个熟人没有出面,直接给了医生的电话。医生看了带来的检查资料,又给小胖子开了几个检查单。结核菌素实验,尿细菌培养。药物过敏试验。结果一个接一个出来了,都排除。最后一项检查结果出来前,小胖子不发热了,那个医生用吴语腔调笑着问,小胖子平时锻炼不锻炼?彭三郎说,他就是不愿动。医生说,回去多动动,多出汗,可能是免疫力低下引起的。

这肯定是权威性的结果了。张荞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一定要回去好好谢谢王大仙。

彭三郎在虚空中环视,虚空中没有什么医院的白墙壁,什么也没有,那个在神秘时空中的细狗日的彭二郎肯定退场了。他们都说他如何如何好,尤其是彭永强。如此优秀的楷模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他们一家,还有他的儿子。你这个细狗日的是彭永强的好儿子,是彭大郎的好弟弟,是我的好哥哥,可要知道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

张荞麦没有觉察到他内心的风起云涌,抱着小胖子亲了又亲,小胖子不好意思,想挣脱。看着母子俩这样子,彭三郎突然想起了还欠陈皮一个文债呢,快发排了,到最后日期了,如果不发的话,《曲江》就开天窗了。他本来不给了,如果小胖子真有事的话。

彭三郎去了护士站,护士带他开了主任的办公室门,主任的电脑有外网。彭三郎又是央求,在护士的监督下,将电脑打开,把存在信箱里的一个散文给陈皮发了过去。发完之后,他想,陈皮如果知道了他近期过山车般的生活,不知道如何评价呢?

小胖子又恢复了握着小鸡鸡睡觉的习惯。张荞麦扒开被子,指给彭三郎看,你看看,你看看。张荞麦的声音很怪。彭三郎笑道,没见过像你这样宠儿子的。张荞麦说,又怎么了?我宝贝儿子就是我的命根子。

彭三郎决定在苏州好好玩玩,一来要补偿小胖子这段时间的配合治疗,二来全家也要用玩乐来压压惊。

一家三口打了个的士去苏州乐园。到了苏州乐园里,玩的项目太多了,他任小胖子自由选择项目。小胖子胆怯地看看那些惊险的玩意,不肯上。到了最后,一家三口仅去了糖果世界走了走。

小胖子倒是很喜欢糖果世界。彭三郎说,小北啊,你怎么长不大,怎么还像幼儿园孩子?张荞麦护道,小北才多大啊?再说了,男孩子,长得慢。孩子他奶奶说过你五岁还想喝奶呢。小胖子听了,指着彭三郎的鼻子哈哈大笑:羞,羞!

也许看出了爸爸妈妈对他的宽容,小胖子回到榆城的家反而想玩了,他要打游戏,不肯做作业。还没等彭三郎发火,张荞麦把小胖子没头没脸地训了一顿。

对于教育小胖子,张荞麦不信任彭三郎。她说他心软,小胖子会不上路。小胖子在妈妈的枪林弹雨下悄悄向爸爸求援,彭三郎大声道,你妈妈这是为你好。小胖子鼓着嘴去写作业了,屁股和凳子挪出了不定心的声响。

第二天,彭三郎约了白若君还银行卡。这天他没回榆城外国语学校旁的出租房,也没有回文化馆的房子(他跟张荞麦说了回去完成创作任务),他去了白若君的“山洞”。“山洞”是有典故的。前几年,榆城文化圈都赞白若君有眼光,早早买了大房子。白若君解释说到了母系社会的山洞。“山洞”就这样出名了。

日子一正常,原来的不正常就是梦了。都讲人生如梦,那梦就像一辆快速行驶的公共汽车。彭三郎跟着这辆不停拐弯的公共汽车一个又一个大拐弯。他必须紧紧抓住座位椅子,斜着身子,才不至于抛却下去。后来倾斜成了习惯,反而不习惯日常的平衡了。

首先张荞麦开始动员小胖子跟其他同学一样在学校吃午飯。至于彭三郎,要自己找饭吃了,文化馆那有电饭煲,可以自己烧自己吃。张荞麦让彭三郎单位没事的话,就多回来看看小胖子。彭三郎不知道张荞麦要干什么,第二天还是和外国语学校文学社老师通了电话,那老师不知道他是谁,彭三郎耐心地介绍了自己。那老师才勉强想起来,他告诉彭三郎,自己不管文学社了。彭三郎问为什么,那位老师嗡声嗡气地说,没有为什么?这世界上的混蛋太多了。挂了电话,他很庆幸自己没说出小胖子的名字。

张荞麦腾出了身子,他往乡下张建丰那跑,每天回来,全身都是猪屎臭。她的沮丧总是多于兴奋。快破产的张建丰还有100多头半大不大的猪。因为欠了饲料供应商的钱,饲料商已停止供应。张荞麦替张建丰付清了兽医站药钱,张建丰才又运转下去了。张荞麦每天是帮张建丰去割猪草,现在荒地多。只要肯出力,猪草还是有得割的。张建丰向张荞麦保证,猪出栏的话,第一个还妹妹张荞麦的股份。张荞麦纠正说,这是债,你欠的债。张荞麦还说,本来三郎要来,我没让他来。张建丰抿着干裂的嘴唇说,不要彭老师来。endprint

张荞麦不在榆城,白若君往这边跑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次数多了,彭三郎心里就积了歉意。他不能给白若君什么名分。当初小胖子有难,脑子里是飘过和张荞麦离婚念头的。现在小胖子有惊无险,彭三郎反觉得这念头是恶。不能再想,更不能提出来的。

白若君从不说这些,虽是老记者,也很忙,彭三郎隐约听说她和一个老板有关系。至于什么样的关系,彭三郎也没探究下去。男男女女,吃吃喝喝,这是门槛里的事。而诗人,就是门槛外的人。既然在门槛外,即使看到了玻璃门里的男女事吃喝事,还是不要问,也不要说。白若君是晚报的首席记者,彭三郎怀疑她写过诗,白若君只说她喜欢过诗。彭三郎再次说到这个猜测时,白若君反驳说,如果写过诗,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呢?是啊,为什么不承认呢?这世界上难为情的事多着呢,承认自己写过诗又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白若君到外国语学校看望过“儿子”小胖子,打听到了那教师骂校长的原由。负责文学社的老师,被家长举报虐待她儿子。举报者又是某个局长的小三。这孩子可能是私生子,等于是某局长的儿子。其实老师只是让调皮男孩站了半节课。彭三郎说,当初我在西江做教师,怎么碰不到这样的校长?如果我碰见了,通知小三和局长过来开家长会。白若君说,你也就是口头说说,你真碰见了,你不会通知他们开家长会的。校长知道你的臭脾气,那孩子就不会放到你们班上。白若君又说,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老师教育学生,小三教育老板,老板教育校长,校长教育老师,环环相扣,又环环相怼。有意思,但无意义。彭三郎让白若君写一个新闻,肯定轰动。白若君说,能写的东西多着呢,我还要好好安度晚年呢。彭三郎说,我倒是想把这个写成小说,可写出来,编辑肯定不相信这是真实的。白若君说,编辑不会不相信是非虚构,更相信是在影射。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愚蠢,无聊,还非常真实。

《曲江》的稿费单来了,有2000多元。是他在苏州医院发给陈皮的那篇。只是题目被陈皮改了,《疼痛的父亲》改成了《父子一场》。白若君称赞这个题目改得好,她建议把它投到《散文》或者《人民文学》去。彭三郎说还想再改改。白若君说,你在散文上的才华要超过诗了,你那个《完成》完成了吗?彭三郎摇摇头。白若君说,那就叫《未完成》。彭三郎说,未完成更好,你不觉得“未完成”比“完成”好。说陈皮是大师,你更是大师。

《父子一场》是彭三郎为亡父彭永强写的。正值守孝期,因为买不到纯粹的白孝鞋,王三四决定,每人在皮鞋上贴一块白胶布。后来仅过了几天,白胶布就掉了。还没到“头七”呢?彭三郎慌乱找过,找不到。掉什么地方去了?王三四建议不要找,说,掉了,就是你老子不让你们想他了。王三四真成了“王有理”。

彭永强死后,作为孝子,彭三郎忙里忙外,并没写作的心思。真正动了心事还是由于顾粉莲为彭永强请的法事。顾粉莲决定做一个彭家庄从未有过的“九大士”。九个“大士”中,有三个和尚闭着眼睛念唱。六个和尚睁着眼睛念唱。两个和尚还拿着经文本在念。这两个人还负责点香敲磬。彭三郎站在后面默读了一段,这段经文叫《叹骷髅》:“昨日荒郊去玩游/忽睹一个大的骷髅/荆棘丛中草没丘/冷飕飕/风吹荷叶倒愁/骷髅,骷髅。”这段《叹骷髅》有元曲的味道?彭三郎想不出和尚也会元曲,感慨了一番,又回到在和尚们命令磕头烧纸的事上。小胖子是惟一的男孙,他磕头的地方最多。小胖子不会做,彭三郎得带着他做。

忙完了丧事,彭三郎有好多天都没睡,他明明疲惫到极点,却睡不着。彭永强和骷髅来回地闪现。彭三郎还是想念那个老混蛋彭永强。

老混蛋彭永强一辈子过得很不容易。两个儿子不省心。是有几个相好的。其中有那个王三四,彭永强几乎没有审美概念,鸡巴一硬,三代不问。那次,他背已瘫痪的彭永强去浴室,洗到萎缩在一团乱草中的下部时。他命令彭永强自己搓。彭永强搓了一会,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又让彭永强再说一遍。彭永强又说了一遍:没得用了,我没得用了。他听懂了,打了彭永强一巴掌,巴掌声在封闭性很强的浴室里发出回声又撞进了他的耳朵。嗡嗡嗡响。

没得用了才好呢,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想那个?你好意思不好意思?真是老混蛋!

也不知巴掌打疼了,还是被训斥了,彭永强呜呜地哭,眼泪鼻涕全来。彭三郎拧了一个热毛巾,给他狠狠抹了一把。

在张荞麦的不断催促下,彭三郎回了彭家庄一趟,一是给妈妈送石淋通片。顾粉莲有胆结石,不太严重,但常疼。医生叫她服这种药。另外,多喝水,少吃油腻的东西。比送药更重要的是去感谢王大仙王三四。

彭三郎说,本来想带小胖子来给王奶奶磕头的,可他拉下的课太多了,期末复习也快开始了。等到过年回家,直接到王奶奶这里磕头拜年。

王三四说,你们弟兄,大郎像你妈,你像你老子。

彭三郎心里一驚,以为她从神秘空间里看到了他和白若君苟且的事,掩饰道,遗传嘛,一代一代地遗传,不像才怪。

王三四说,对啊对啊,我重孙就像我小时候,现在能说英语。

王三四的重孙其实是外重孙,也就是李文标的孙子,现在杭州。据说买的房子很大。王三四家也分成两处,一处李文标的老婆水牛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这边老家是王三四和李文标,一个算命一个挂号。

王三四实在太忙了,彭三郎把谢礼丢下就走了。离开王三四家,彭三郎去大郎彭林元家。穿了一身邋遢的睡衣的大嫂王春巧开了门。王春巧说他去做生意去了。彭三郎说,做的是大生意吧?王春巧说,屁!他能做大生意,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他不像你,写写画画就能来钱,他是人家的跟屁虫,人家吃肉骨头,只能弄些碎骨头舔一舔。彭三郎不想听她啰嗦下去,就把手机掏出来,装模作样地在屏幕上写了几个字,说,我先走了。

刚送给王三四的谢礼又回来了,是李文标老师托人退的,说是多年的交情不要客气。肯定是王三四的主意。彭三郎觉得王三四很仗义,有侠女风范,也难怪彭永强当年能看上她。顾粉莲却不满意,说是王三四心太黑了,发财了,瞧不起这礼了。彭三郎辩解了一句,顾粉莲说,三郎你傻不傻,人家的意思是说你这礼太薄了,是打我们的脸呢。endprint

顾粉莲继续唠叨,说过了王三四,又说到了彭永强,说现在她不要钱,是因她心里有愧,当年你老子不知明里暗里贴了她多少钱呢。顾粉莲甚至说了一句粗话,说,她的屄就是香呢。彭三郎怕顾粉莲的话再说下去,赶紧说到小胖子彭小北。

说到彭小北,顾粉莲笑逐颜开,说,还是你老子有面子啊。顾粉莲又说,你还是烧刀纸给你死鬼老子吧。顾粉莲不耐烦地说,烧吧烧吧,他这几天老是托梦给我。彭三郎问,他在梦里说什么?顾粉莲幽怨地说,你死鬼老子还是那样凶,跟我要吃要喝,他怎么不去王三四那里要,她现在发大财了。

彭三郎不想再和顾粉莲说老混蛋昔日风流往事,告诉她这个月单位要派他出差,这个月就不会回来了。顾粉莲忙说,不需要,不需要,你是国家的人,你忙你的。临出发的时候,顾粉莲又说,你最像你死鬼老子,我常梦见你又捅出了个大纰漏。

彭三郎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老是做梦?也许是太孤独了吧。她肯定不知道她的儿子已捅出了大纰漏。还不止一个。上个月小胖子虚惊一场,彭三郎一高兴,接连捅了张荞麦和白若君,想不到两个全中彩了。

大公猪。小公猪。陪张荞麦去医院流产的路上,彭三郎忽然想到了彭永强在彭家莊的绰号“大公猪”。大公猪也好,小公猪也罢,都是过客。大公猪彭永强是一辈子,他这头小公猪也是如此一辈子。还有那个神秘的彭二郎,他在岸上呆了六年,而在水下呆了快四十年。天知道他是怎样过的,幽暗潮湿,再说,现在的河水,简直是泔水池。

进手术室前,张荞麦打了个电话给张建丰,说这个星期就不去乡下了。张建丰回答得很短暂,张荞麦放下电话,怔了半天。张建丰该问问她这个妹妹是什么原因不来了,张建丰偏偏没问,一句也没问。张荞麦转过身,说,三郎你去超市买些红糖和桂圆吧,回家熬一下,我自己回去。彭三郎忙说,我回去再买,也来得及的。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让张荞麦意外怀孕。生完小胖子的第二年,还在西江中学,张荞麦还是哺乳期,感觉胃不舒服,去医院找老胡主任的大儿媳,查了半天,不是胃炎,而是怀孕了。于是流产。那次流产对张荞麦来说不是太痛苦。张建丰的老婆也在西江中学食堂里做临时工。食堂也靠着彭三郎的家。她对大嫂的照顾很是周全。

手术很快,张荞麦满脸苍白。彭三郎扶着她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待张荞麦脸色缓和了,彭三郎搀着她上了一辆三轮车,多给了五块钱,让三轮车夫慢点走。一路上,彭三郎的手机短信不停地响。张荞麦示意他接一下电话,彭三郎不接,说是骚扰短信,肯定是谁把他的信息给卖了。张荞麦说,卖了怎么办?不会有事吧。彭三郎说,哪里会有事,不理睬他们就是了。

从超市回来,彭三郎在锅里放好了桂圆红枣,点上煤气,他这才把手机掏出来。短信全是白若君的。真是心有灵犀呢,他带一个大肚子去医院流产,另一个大肚子也有心灵感应。

“因无辜被杀枉死,等他在人间应有的寿数时间到了,他才能转生。”“他在另外空间等待的几十年里,饥寒交迫,非常惨苦。”“他是报恩来的,如果堕胎杀他,恩德变成仇恨,冤冤相报,没完没了。”“如果是讨债的,把他杀掉,债还欠着,又加上命债,不但欠钱,还欠他命。“

这个“他”,正实实在在地在白若君的肚子里。

桂圆红枣茶烧好后,彭三郎说要去单位有事。张荞麦让他赶紧走。小胖子回来吃点桂圆红枣,再吃点面包就好了。张荞麦这样一说,他反而不急着走了,又给张荞麦盛了一碗红枣桂圆,这才离开。

彭三郎拐进了超市,又去买了桂圆红枣,和买给张荞麦的一样多。营业员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他生怕营业员问他,没等营业员报出价格,就扔下了钱,拎着袋子出了超市。留下目瞪口呆的营业员反复想不通,难道她见证了一个心算神手?这个小个子的男人的算账速度比计算器还快还准。

白若君家的那个“山洞”没人开门。连那个老姑妈也不在家。彭三郎又打白若君的手机,不通。有一个女人在手机里替她打招呼:“对不起”。他不需要这样的对不起。有一缕细长的血线正在一点点往外爬。明天的社会新闻:女记者割腕自杀,腹中有成人形的胎儿。那胎儿,小小彭三郎,诗人彭三郎,流氓文人彭三郎。

彭三郎其实很少白天来白若君这个“山洞”。记得第一次来,彭三郎正在准备往文化馆调。没想卡在了教育局长那里,白若君帮他出主意,去捉那个局长的奸。在局长家门口守他受贿的证据等等。都是纸上谈兵的事,再后来他睡着了,醒来却是一丝不挂的,白若君也是一丝不挂的。他想了想,想不出一点细节。再后来,他赶紧套上衣服走了,白若君没留他,事后从没说起那晚上。

彭三郎决定去传媒集团。没打到的士,他徒步走到传媒集团。保安很和气,似乎把他当成什么局长了。他赶紧上电梯,跑到白若君所在的社会新闻部,正想推门,就听到白若君在里面笑得很开心,咯咯咯,咯咯咯,是要下蛋的母鸡吗?

彭三郎跑得很快,那个装有桂圆红枣的袋晃荡的速度很大,仿佛要飞到天上去。

推开出租房门,张荞麦对正在写作业的小胖子说,小北,爸爸回来了。小胖子叫了声,又低头写作业。张荞麦说,爸爸要表扬一下我们小北,我们小北今天懂事了,有用了,我说妈妈身体不舒服,他洗了碗,还把校服搓好了。

彭三郎走到阳台上,将没拧干的校服重新拧了一下,拧出来水哗啦哗啦的,溅了彭三郎一裤腿。

手机沉默,像是赌气不说话的孩子。她是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曾说过她要去冷冻卵子,找个愿意捐精的帅哥,生个小帅哥出来。他不知道她究竟要下什么棋?彭三郎乱七八糟地想着,满脑子都是鸡飞狗跳娃娃闹。

彭三郎站起来,对张荞麦说,我出去走一走。张荞麦说,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彭三郎说,你放心,我既不是美女,又不是财主,谁也不会看上我的。小胖子插嘴道,有些怪兽就喜欢吃爸爸这样的人。彭三郎一定一顿地说,那我把怪兽捉回来给你吃。

被打湿的裤腿贴到腿上,如被两排冰牙齿坚决咬住似的,冰凉冰凉。

在蒲城的陈皮那边也有了变化,单位换了办公室主任,很忙很忙。彭三郎也有作业了。有了作业,他的心就不在白若君的肚子上了。这作业是龚馆长给的。一部春节演出的独幕剧。龚馆长说,养兵一日,用兵一时。人家都说我们文化馆是养闲人的,如果不把工作完成掉,到了年底,我都不好意思去市长那里化缘。龚馆长的潜台词是,这次文化馆给每个人交任务,是为了给发年终奖找借口。谁完成任务,谁就有年终奖。至于完成得怎么样,那是另一回事。他本想不做这个作业,后来还是松了口,假如白若君挺着大肚子站在文化馆里,他期待到时候,龚馆长能帮自己挡上一把。endprint

张荞麦不去张建丰的养猪场了,她在最大的商贸共同体“上海城”找到了工作。说是一家品牌店答应用她,一个腊月,底薪五千,卖掉一件衣服再提一成。这样的话,张荞麦几乎没有时间照顾小胖子了。彭三郎说他白天过来写剧本,晚上等她从店里打烊回来,他再回文化馆的宿舍继续写。

彭三郎开始买《榆城晚报》了,报亭里的老头们真不怕冷,一边跺脚一边打牌。彭三郎带着晚报陪着彭小北学习。他从第1版看到第32版。白若君发出来的新闻都是合写的,她的名字后面,总有另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一篇是白若君独立完成的。放下报纸,彭三郎心头很虚。

彭三郎烦躁得要命,对小胖子发了好几次莫名其妙的火。火发完了,又后悔得要命。好在小胖子不记仇,过了一会,又有说有笑的了。他总梦见自己的独幕剧演砸了,龚馆长对他大喊大叫。醒过来,还是半夜。不足五千字的剧本写了好几稿了,还是通不过。他不太会歌功颂德,不会打情骂俏,更不会自轻自贱。他的电脑里有一些不得不写的文字材料,他归到了文件夹“稻粱”中去,为稻粱谋,为三斗米,那些文字写下了,在讲台上,在话筒前,通过扩音器读完了,用完了,就是废纸了。他特别珍惜的文件夹取名叫“悲歌”,那里才是他偏爱的文字,长诗《完成》就在里面,白若君说得好,应该叫做《未完成》。

对于《榆城晚报》的守候也有了结果。白若君复出了。《榆城晚报》出现了她独立署名的长通讯:《好媳妇照顾瘫痪婆婆二十年》,通讯中说,儿子早在十几年前车祸去世了,好儿媳没丢下婆婆,在重新组织家庭后,也把前婆婆带在身边,照顾了二十年。彭三郎把这篇文章看了好几遍,心里暗暗发笑。这个白若君,是用这通讯诅咒他呢——他是她肚子里的那个“他”的父亲呢。这么一想,他顿觉轻松了许多。

张荞麦拿回的第一笔工资有五千多块。彭三郎说,你遇见土豪了?张荞麦说,哪里是土豪,这不是工资,这是提成!张荞麦说她明年还在这家店里做,彭三郎說,本家长同意。张荞麦说,彭三郎,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腿长在我身上,我去什么地方还要你同意?

彭三郎看着张荞麦,似乎认识她,又似乎不认识她,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西装。放在过去,水红色是配他的,而现在,根本就不配张荞麦。但彭三郎没说,看着张荞麦又把那五十多张红一百数了一遍。那“小几十万”飞走之后,家里好长时间没这么大的巨款了。彭三郎每个月四千多元工资是张荞麦计算着用的。

过了一星期,彭三郎也发了一笔小小的财,龚馆长答应的年终奖到手了,两千元。彭三郎把这钱交到了张荞麦的手中,张荞麦口中念念有词,算了一会,叹了一口气,说,年底就可以余上一万了。

张荞麦变了许多,还把头发染了,回家就贩卖刚从小姑娘那里学到的星座和运势。我的处女座和你的金牛座是天仙配呢。我家小北是水瓶座。人家说水瓶座会出大人物呢。

彭三郎装模作样地听着。白若君是榆城有名的星座专家,她常以帮人看星座为名而完成了订阅报纸和拉广告的任务。在彭三郎看来,白若君和王三四有得一拼,但两个人的领域不一样,白若君研究的东西在天上,而王三四擅长的是地下。如果能同时拥有白若君和王三四的神通,洋为中用,中西合璧,可九天揽月,也可五洋捉鳖呢。

白若君是摩羯座。摩羯座最大的特点就是自以为是,毛泽东希特勒姜文都是摩羯座。听说姜文很执著地想演毛泽东。陈皮也是摩羯座啊,他和白若君的摩羯座完全不一样。白若君说,你妈妈肯定把你生日记错了。陈皮说没错。白若君盯住他问,你肯定?你又记不得你出生在哪一天?我觉得你是双鱼座。

陈皮没辩解,眼神空洞。彭三郎赶紧把话题扯走了。

张荞麦一直惦记着彭三郎的本命年。本命年,要穿红裤头红袜子的。这个红袜子红裤头的话题,彭三郎的耳朵听出了老茧,红裤头红袜子。穿不穿都是皮囊罢了。生日和年龄是红绿灯,到了这个路口,它们亮起,提醒你,恭喜你,你距死亡更近一步。你说是庆祝还是悲伤?

张荞麦对他这些“神经想法”早已习以为常。她跟店里的小姑娘调了个班,去了王三四的家,顺便去看了婆婆顾粉莲。李文标老师不在,说是去看孙子了。王三四拉着张荞麦谈了很多,几乎把彭家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张荞麦。彭三郎很想问问,王三四有没有坦白地告诉张荞麦,自己曾和张荞麦的公公也就是彭永强好过。估计不会。张荞麦没说,但可能她猜到了。张荞麦对彭三郎说,我先去看了你妈妈,和妈妈告别了之后,再绕道去王三四家的。彭三郎对着张荞麦竖起大拇指,说,聪明!张荞麦说,什么聪明,女人是有直觉的。一想到你的本命年,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我这才去找了王大仙。

王三四说彭三郎命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不过,在人间会有磨难,起码是九九八十一难。彭三郎听了直笑,我又不是孙猴子。张荞麦正声道,那你就是猪八戒。属猪的彭三郎承认自己就是猪八戒。张荞麦不想跟他开玩笑,令他闭嘴。

王三四给的“神符”其实就是张黄纸,正面为像字又不像字的复杂笔画,背面印着一段字:“猴年地支是申,猪地支为亥,寅亥本来相合,申来冲寅,原本成双成对,却被分开,因此亥申相遇,在术数上叫‘害,猪在猴年就出现镜中花景象,整个运程属小吉。今年吉星有‘月德‘玉堂,但不强,而凶星就有‘小耗‘咸池‘死符。易安居根据吉凶星的交恶,五行生克制化原理,初步推断,猪在来年有三件事会应验:1. 有口角之灾; 2. 肠胃容易出现问题; 3. 失物破财。”猴年的猪,也就是他彭三郎,有了王三四给的“约法三章”:不和人吵架,不乱吃东西, 不乱借钱用钱。

“神符”在彭三郎的头上绕了一圈,又点着了,放到水里。张荞麦让彭三郎一口气喝下。

一碗布满纸灰的水喝下去了,彭三郎一阵恶心,想吐出来,看着张荞麦一脸期待的样子,用意念压住了上泛的胃液。刚才他喝下了纸灰,那些纸上的字似乎都变成了小蚂蟥,在他狭窄的胃中蠕动,爬行,挖掘。它们挖掘出了一个又一个小窟窿。这些小窟窿如一枚枚无形的钉子,把他晃来晃去的胃牢牢钉住了。endprint

王三四还给了件秘密武器:本命年的红袜子。这双红袜子与普通袜子不一样的是,袜底部绣了个人偶。张荞麦说这叫做踩小人。彭三郎说这不是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嘛。张荞麦否定了,说,你要在腊月底立春那天穿上这双红袜子,不会犯太岁,还会马脖子上挂铃铛。

彭三郎问什么是马脖子上挂铃铛?

张荞麦笑道,这是王三四的原话,马脖子上挂铃铛,就是走到哪里响到哪里,也就是走运。

张荞麦越说越兴奋,全身早挂满了无形的铃铛,像匹即将出征的母马。彭三郎明白她的意思,好多天不在一起亲热了。但他没有这个力气,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后来张荞麦翻了几个身,睡着了。

“小人”可能是白若君吗?彭三郎满脑子都是白若君,她的肚子应该显怀了,她的肚子靠到满是样报的办公桌上,她吃力地放下电话,再扶着椅子站起来,像一只鸭子,一摇一摆的,往卫生间走去。肚子大了,尿就多。如同张荞麦当年。

白若君终于有了回信。那时彭三郎正带着小胖子挤在回家过年的路上。真搞不懂天下哪里有这么多的人,路上是人,车站是人,车上也都是人。下了车,彭三郎让小胖子去厕所撒尿,他把手机打开了,白若君在短信中说:我去海南过年。

彭三郎心头一颤,赶紧拨电话过去,白若君却关了机。估计她在天上飞着呢。彭三郎仰头看天,阴云翻滚,似要下雪。

今年不用两边奔了。以前张荞麦定要一家子回西江镇拜年。今年肯定不去西江镇了。如果不去,张荞麦就说,西江镇对你不好吗?你喝过西江的水吃过西江的米,还给了你一个胖儿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彭三郎没觉得西江镇对不起他,他自己对不起自己啊,大学四年,为了把个子拉长,他几乎每天都倒悬在双杠上,倒悬四年,命运也没奖励他一厘米,半厘米也没有,裤子的尺寸顽固地保持了上初中时的数字。

彭三郎这边没什么奖励,张荞麦那边的奖励却是不断。那个老板手大,店里赚得多,她的奖励也多。过了腊月廿四,加班工资变成了平时的五倍!彭三郎说他也想去她的店打工。张荞麦看了看彭三郎,笑了笑。彭三郎晓得张荞麦笑里的意思,说,你是不是想说你彭三郎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服装店要你打工,还不如在店里竖个塑胶男模特呢。张荞麦说,我可没说这话。

彭三郎大度地说,我是彭三郎,如果有人现在说我是武大郎我也不生气的。

张荞麦听了此话,冷了脸,把坤包收拾收拾,去上班了。

彭三郎把张荞麦早收拾好的年货背起,扯起玩游戏机的小胖子就出了门。等了一会公交车,没见到车。他果断叫了出租车去了汽车站。小胖子力气变大了,他抢着背大包。彭三郎对小胖子说,爸爸现在还没老呢,你呢,等我老了之后再背大包。小胖子听了,更不肯把手中的大包给爸爸背了。彭三郎想,回去被奶奶顾粉莲看见了,要被骂的。

他们倒是没遇见奶奶,却遇见了彭大郎彭林元。彭林元站在路中央,故意不让路。彭三郎令小胖子叫大伯伯。小胖子叫了一声。彭林元还是不让。彭三郎说,小北,声音叫大点。小胖子很不情愿地提高了嗓门,叫了一声。彭林元还是不让,说,小胖子你答应把手中的包送到我家,我才让你走。小胖子果断说,不!彭林元说,为什么不?我姓彭,你也姓彭,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彭字。小胖子恼了,大声道,就不!这是送给奶奶的!彭三郎说,小北,别不礼貌!彭林元让开了道,讪讪地说,你和你老子一样的小气鬼。

彭三郎装着听不懂,彭林元这是在借骂小胖子骂他,在彭永强没过世前,彭林元说过好几次,如果他借钱给他,他的那笔生意做成了,他彭林元就是大老板了。可彭三郎宁愿把钱借给大舅子张建丰去养猪,也不愿意把钱借给亲哥哥。是亲兄弟不假,亲兄弟也给利息的。彭林元说如果他要说对彭三郎的恩,可说三天三夜。可吃狗屎的彭三郎给忘了。

可能有了路上敲诈这个细节,吃午饭的时候,小胖子彭小北坚决不理睬大伯彭林元。奶奶问小胖子怎么回事?小胖子不说,彭三郎也不说。彭林元拿出两百块钱,说是压岁钱,叫他一声大伯就给他。小胖子转过身去,不理彭林元。

彭三郎替小胖子接了过来,并代小胖子谢了大伯。这两百块钱,彭三郎会加倍还过去的。有次彭林元去找彭三郎,说要请女同学吃饭,那女同学看上去比彭林元要小二十歲。彭三郎给了彭林元3000块钱,彭林元说不够,彭三郎又拿出2000块,刚刚到手的一个月的工资。彭林元说一个星期后还。后来不了了之。奶奶顾粉莲把小胖子拉到一边去,问小胖子为什么没有礼貌?小胖子憋了半天,说不喜欢他,还说出了一个成语:油头粉面。

奶奶笑着就把小胖子出卖了。对于“油头粉面”这个断语,王春巧说小胖子和他爸爸一样有文采。奶奶也赞同这个表扬。彭林元也承认,说,小胖子,告诉你,油头粉面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的。一个男人,必须要做到油头粉面,才能吃香喝辣,才能招蜂惹蝶。彭三郎忍不住了,说,大哥,小北是个孩子,乱用成语是正常的。彭林元说,不,小胖子用得很对,油头粉面,龙生龙,凤生凤,彭永强生的儿子不油头粉面,还有谁的儿子能做到油头粉面。

啪。顾粉莲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小胖子吓得脖子往后一缩。顾粉莲指着彭林元说,你口口声声说彭永强这不好那不好,你说是谁把你养大的?王春巧趁机说,彭林元你给我闭嘴,小胖子难得回家吃饭,你就这样好表现?彭林元不说话了,对着小胖子作揖说,彭小北同志,对不起,我其实是给大家表演一个彭家版本的春晚,你猜猜我是春晚上的什么明星?小胖子眼睛眨巴眨巴,说,赵本山!

对,我就是彭本山也。彭林元对着小胖子做了一个孙悟空反手探望的标志性动作。小胖子笑了。

真是没大没小。顾粉莲也笑了。王春巧说,快吃快吃,还可以搞六十牌。

听到要搞牌,彭林元笑得像孩子似的,这个彭小北,真是有才华,油头粉面,说得真好,将来我们彭家要出大人物,非我们彭小北莫属。

一直低头玩手机的小胖子的耳朵是竖着的,他抬起头,叫了声:大伯好。彭林元大声应着,回头对彭三郎眨了眨眼。彭三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想,彭小北真不宜在老家久留,会被彭林元玩坏的,什么外国语学校的精英教育,都会被这个自称彭本山的混蛋通通捣毁。对于他们,彭小北是没有免疫力的。endprint

过了一会,彭三郎的担心成了事实,彭林元把彭小北叫过来,让他坐在身边,彭林元叫小胖子认麻将牌。小胖子认得很快,还懂了一点打麻将的技巧。彭三郎暗暗期待张荞麦赶紧回来,只有张荞麦回来了,彭小北才能恢复那个外国語学校学生的模样。

彭三郎谎称腰疼,本来定好的六十牌只打了三十牌。丢下牌,顾粉莲叮嘱准备出门的彭三郎,不要去那条河边。彭三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是让他当心那条河里的彭二郎。其实在回来的时候,他和儿子已走过了彭二郎至今还居住的那条榆树河。早已不像河了,顶多算一条瘦瘦的水沟。水不多,废塑料袋和杂物很多。

彭三郎和彭小北转了一圈回来了。顾粉莲说,外面冷吧,我家小北乖乖别冻伤了。彭三郎小心提起王三四。顾粉莲说,他们啊,去城里过年了。你说他们家怪不怪,女儿从不回来,丈母娘和女婿一起过,外面也有人议论呢。

大年三十下午,张荞麦带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来了,小胖子想翻礼物,最后翻到一盒印有外文字的化妆品。彭三郎问,你买的?张荞麦说,我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不起,是一个小姐妹送我的。我说我不能要。她说你不要我就扔掉了。张荞麦说,现在的年轻人啊,都是败家子。彭三郎很想再问下去,张荞麦已脱下衣服,套上了带回来的罩衫,去厨房忙年夜饭了。

张荞麦一回来,家里顿时热火了。她身上有一股彭家人所缺少的热乎劲。张荞麦早定了,婆婆的寿宴提前了十天办,从元宵提前到正月初五,正好大家都在家。张荞麦说她妈妈过世了,三郎的妈妈也是她的妈妈。

也许是张荞麦的甜话起了作用,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在一起看春晚,赵本山的表演就那样,倒是有个千手观音的节目很入眼,小胖子现看现学,头上被张荞麦敲了一记。彭三郎怕小胖子哭,赶紧把儿子拉到身边来,说,小北,我们来个成语接龙?

正月头上的日子过得最快,张荞麦烧饭并负责小胖子。彭三郎陪着彭林元王春巧和老太太顾粉莲打麻将。四天很快过去了,到了正月初五那天,彭林元和彭三郎起得都非常早,点香,放鞭炮,切蛋糕。小胖子负责磕头。因为磕头磕得好,顾粉莲悄悄多给了小胖子一份压岁钱。

正月初六,小胖子彭小北和张荞麦先回城了。这也是彭三郎的意思,如果彭小北还在彭家庄,心会变野。张荞麦也同意,说她带回去好,还有那么多寒假作业要做呢。

小胖子他们一走,彭三郎觉得被窝太冷了,冻得他睡不着。他也知道,天不是真的冷,是他的心很冷。这么多年,他似乎在向后退,向后躲。没多少朋友,也没有多少文字,衰老症已找上了他。他前面的路,越来越窄,原来是宽的,后来是窄,现在好像走在一根钢丝线上。这几天,他常梦见大着肚子的白若君躺在海南的沙滩上。一群男人在她的肚皮上打扑克,不过扑克牌上印的全是彭三郎写的诗。一张又一张,扔在了白若君的大肚皮上,然后又一张一张滑下来,滑到沙滩上,被海水浸湿,也被海风吹过来,遮住了白若君的脸。彭三郎不清楚白若君为什么要去海南?也不知道她去海南干什么?是捉鱼还是爬树?这群男人为什么要围着她的大肚皮打扑克?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男人?

彭家庄的日子总令他怀旧。过去的日子多么好。从不浪费一点时间。现在却大把时间大把时间浪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颓废?当年彭永强每天凌晨五点钟起床,一起床就骂,细狗日的,细狗日的,怎么睡不死的?顾粉莲有时也会反驳,老狗日的。彭永强也不恼。继续命令大家起床做活。彭家成了全村第一个醒来的人家。彭三郎在沉默和委屈中迎接了一次又一次日出。正因为此,他再也没有兴趣等待日出。他捧着一摞作文簿走到李文标的面前。有着轻微强迫症的李文标命令他将卷了角的作文簿一一抹平,还请他欣赏其刚刚写好的贺敬之体的诗歌:回故乡啊,一次次梦里回故乡……他忍着笑想,又没有离开故乡,哪里回到了故乡?但李文标那尖锐而战栗的声线就粘在了他的哗啦里。他在师范学院里,对着陈皮朗诵诗歌的时候,声线也如李文标老师那样尖锐而战栗。他倒悬在师范学院的双杠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倒走的样子,看着倒走的陈皮走到他的身边。他怀念西江镇,如果不是水路运输的衰退,生源严重不足,他可能也不会离开西江镇。西江镇缓慢而陈旧,但如同温暖的百年老浴池。他裹着大棉袄,坐在油灯下读书写诗,清水鼻涕一大把,手捂在油灯罩子上取暖。

那暖和,至今还记得,凭着这么一点点暖和,彭三郎又睡着了。

过了几天,陈皮来了短信,又是来催稿的。短信传递的信息很多,他似乎高升了,一年要编《曲江》十二期。

陈皮的短信有力地安抚了彭三郎,他决定不再打牌,好好构思好好写,写几个好作品给陈皮。第二天,彭林元再说要打牌时,彭三郎坚决拒绝了。王春巧说,三郎叔叔是不是输怕了?彭三郎说,我的字典里就没有一个怕字。王春巧轻佻地笑了起来,仿佛窥见了彭三郎走光。

彭三郎很想把自己的思维从麻将桌拉到书上来,似乎很难。网上有个人说过,还写什么啊,这年头的写作,就是往垃圾堆上倒垃圾。彭三郎期待着垃圾。他枯坐了很长时间,灵感这个家伙根本就不见他。他的面前几乎全是散落一地的废纸。那个诗歌展览后碎纸片布满的操场,就像大雪过后融化了一部分,还有残雪。残雪就是碎纸。满操场的碎纸像破碎的羽毛。上面的字,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么多年,他想默写出那些碎纸片上的字,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他总是被动地被推着走,尤其是陈皮,如果不是陈皮推着他向前走,他也许就不写了。

到了深夜,彭三郎出了门,用手机微弱的光照着走进夜晚里。有一半夜空是暗红的,那是榆城的光亮。张荞麦和彭小北就在那光亮里。而这边的彭家庄,像一头沉默的老兽。彭三郎都听得见他孤独而隐忍的喘息。很多房子空在了这里,那些人呼进呼出的空气慢慢淡了。彭林元跟他说过,乡下太冷清了,打麻将都找不全人。要不是老娘还在彭家庄,他就去城里了,哪怕去做狗也要去。他当然也是榆城的一条狗。

天太冷了,彭三郎涌出了一阵尿意。他掏出来,沿着巷子向前写字。尿水的声音淅淅沥沥,像没有力气的哭泣。尿明明很多,可一条巷子没有写完,就到最后几滴“墨水”了。哪里像他小时候,他用尿水砸土墙,砸了一面土墙又一面土墙,砸出了各种各样的抽象画。有一次,砸到一半,听到飞机在天上轰响,他来不及把小鸡鸡收回,就去追赶飞机了。他拼命向前追赶,边追赶还边喊,飞机飞机,带我走啊。飞机飞机,带我走啊。飞机飞走了,不见了。尿水把裤裆弄得精湿。endprint

现在,那个追赶飞机的孩子去哪里了?

想起了童年的许多事,又想起了成长的许多事,写作的欲望来了。彭三郎迫不及待,他要回城,要回到他文化馆的那台老电脑前写作。

顾粉莲不想让他走,說张荞麦跟我说你这个月可以不上班的。彭三郎说,我不上班可张荞麦要上班啊,再说,小北还要我照顾呢。

提到小北,顾粉莲反而催促他赶紧走,把衣服什么的统统收拾好带走,不要落一样东西在家里。她怕彭三郎听不懂,又补充说,那个王春巧,又懒又好吃,前世里是江洋大盗,见我这里有什么好东西,就往自己家拖,脸皮都不要,母老鼠,真的母老鼠,将来啊,我老了不能动的时候,就自己爬到河里去寻死。

彭三郎不好跟着骂,毕竟顾粉莲的日常生活还需要王春巧的照料,他应付了一会,丢下在怨恨中啰嗦不已的老母亲,拎着一包换洗的衣服回到榆城,没回出租房那里,而是去了文化馆。急着要“下蛋”的他打开电脑和空调。老空调轰隆隆地响,像开拖拉机。电脑的更新速度又太慢,他恨不得找根扁担,修理这台消极怠工的电脑。

电脑好了。那只快下来的“蛋”不见了。无影无踪。彭三郎听见干涩的喘息声在房间里乱蹿。他点开“悲歌”的文档,那里有他最孤独、最亲切、最贴心的文字。每个字都是他秘密的亲人。它们来到他身边时的天气都记得。刮风时来的。下雨时来的。炎热时来的。这些和小胖子不一样,是他真正的私生子,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是他的骨头。这些骨头还在长,有的长了开头。有的长了题目和几个字。但他不着急,这几个字背后是一大片土壤,将来会种下什么,收获什么。他似乎都知道。只不过,时机没成熟,时候到了,它们就拔节了,发育了。这些私生子总躲藏在电脑里,蛰伏着,随时等候他的召唤。

彭三郎没点开《完成》,这首长诗还未能完成了。他需要的是写给《曲江》的文字。他想写那个空虚而寂静的彭家庄。想写村庄里不安游荡的彭林元。想写如小偷一样苟活的王春巧。想写日渐衰老还幽怨不已的顾粉莲。想写还在垃圾遍布的河水中的彭二郎。这些家人全在他的脑海里,但他失去了词语,失去了句子。他想通过阅读自己的文字再找到下一篇文字。这是他的写作术。但他的头脑里没有词语,更没有句子。哗啦哗啦的,麻将叠起,又推倒,杂乱,荒芜,又相互不理会。他成了这世上多余的一张牌。

等不到属于他的词语。彭三郎枯坐着。没去吃饭,也不饿。他在作自我检讨。随波逐流。对文学的不忠诚。但她没敌得过一只女人的手。涂满了猩红指甲油的手。这只手正准备按在他的肩上。彭三郎反应迅速,狠狠拍打了那只手,猛然退让。这样的恐吓还是令他身体一阵哆嗦。

是白若君。白若君捂着被拍疼的手,呵呵笑,你也怕吗?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心里没鬼,怎么就哆嗦了,脸就白了。彭三郎紧盯着白若君的肚子,平坦如初,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正愣着,白若君把一片菠萝塞到了彭三郎依然张着的嘴巴里,说,宝宝别怕,安慰安慰。

菠萝太酸了,彭三郎醒了,搬起白若君扔到床上。白若君小声地喊,你别碰我的头。彭三郎腾出手,摸到一只安全套,用嘴撕开,三扒两扒,就把白若君的下身扯光了,对着白若君使了劲。彭三郎想说,我用不着你的头。可嘴巴里的菠萝还没咽下去。酸涩的菠萝汁液在他的身体澎湃游走,直到全部涌到了那只小小的乳胶口袋里。

白若君坐起来,抽了他一个耳光。不重。彭三郎盯着她,想到那只血淋淋的塑料桶,那个未成型的胎儿。白若君又上前揉了揉刚才打过的脸,说,我叫你别碰我的头,你知道我刚才做的头花了多少钱吗?

文化馆是个清闲的单位,上班不上班都随心所欲。一个正月过去,彭三郎几乎没上过一天完整的班。到了二月,彭三郎却要去挂职副镇长助理,要去下面的仙女镇连上四个星期的班。明天单位派车送他去仙女镇。

彭三郎没回文化馆,主动挤在了出租房的大床上。见爸爸同睡,小胖子兴奋了,他主动掏出作业本让彭三郎检查,成绩比上次检查好了很多,这肯定是上金牌班的效果。彭三郎许诺小胖子说,如果考进前十名,就去上海动物园玩。小胖子说要去上海科技馆。彭三郎答应了。

过了十一点,小胖子睡实了,夫妻俩说了不少话。张荞麦说,彭三郎听。洗衣服的事。晒被子的事。吃食堂的事。说了很多。这些事其实彭三郎会做,他做过很多年单身汉呢。彭三郎则担心他去仙女镇,张荞麦怎么照顾小胖子。张荞麦说小胖子下了学去金牌班补习(张荞麦赚钱多,小胖子也沾光了,上了价格不菲的金牌补习班)。等到金牌班下课,她也正好下班。时间恰好衔接得上。彭三郎揽过了张荞麦,张荞麦晓得他是什么意思,说了声:轻点弄,小北可能没睡实。彭三郎扒光了张荞麦,似乎听到小胖子嘟囔了一声,软了。张荞麦说再等等。彭三郎不语,张荞麦摸了摸他的脸,长叹了口气。

张荞麦很快睡了。彭三郎睡不着。他摸着自己的那活,软塌塌的,像是一段多余的尾巴,握在手里,仿佛很虚假。刚才他跟张荞麦说了谎,明天不是单位派车送他,而是白若君用车送他。上天总不可能一句谎话,而从此阉了他彭三郎吧。

彭三郎醒来时,小胖子已去上学了。张荞麦做好了早餐,她给他煎了四只荷包蛋。彭三郎不太喜欢吃蛋,鸡屎臭塞满了牙缝,他还是狠狠咽了下去。

仙女镇位于榆城市的东北方向,彭家庄在榆城市的西南方向,两地正好成了榆城市的对角线,距离有近两百里。彭三郎听说过仙女镇,原同事小麦就是这里的,后来读研究生,读博士,现在北京做教授了。

选择去仙女镇挂职是白若君定的。白若君说,既然要挂职,那就要出成绩。再说仙女镇她熟。容易出成绩。白若君还说,多写仙女镇的新闻稿,外宣也是成绩。白若君说得一套一套的。彭三郎说了声谢谢。白若君赶紧阻止,说,千万别,我们的彭大镇长,将来我落了难,到了仙女镇,请赏我一碗开水就够了。彭三郎纠正道,不是镇长,助理,镇长助理,叫彭助理。白若君说,镇里人不会叫你彭助理的,他们会叫你彭镇长,或者叫你彭作家。

白若君也错了。可能早早通知了,白若君载着彭三郎一到镇政府的门口,就有人在车窗外喊,彭局长,欢迎彭局长!彭三郎看了白若君一眼,白若君忍住笑,停了车,为彭三郎开车门,率先鼓了掌,说,欢迎彭局长!白若君的欢迎掌声带动了更多的欢迎掌声,但人不多,又来得突然,掌声稀稀拉拉的,顿觉滑稽。白若君哈哈大笑,楼上有几扇窗户开了。endprint

领头迎接的是个矮胖子,姓陆。白若君叫他陆镇长。彭三郎跟着也叫陆镇长。陆镇长解释说本来邰书记要亲自迎接彭局长,可他去市里学习了,现在让他全权代表邰书记来欢迎彭局长。彭三郎有脸盲症,记不住人。但这个陆镇长的体型他不会忘的,一个矮胖子。

陆镇长让人把彭局长的行李拎到了宿舍里,他带着白若君去财务室拿订报纸的钱。彭三郎简单收拾了房间,又被人领到了食堂包间,包间的桌上的冷菜已摆好。彭三郎喝了半杯水的时间,陆镇长和白若君进来了,看得出,白若君与陆镇长太熟了,他拎着白若君的坤包,还帮着白若君翻出了她所需要的手机充电线。

还没到11点,陆镇长却通知厨房走菜了。彭三郎胃里还有没消化的荷包蛋,没有吃饭的欲望,只有硬着头皮坐下。陆镇长说,彭局长,中午不能喝酒,就不陪你喝酒了,反正以后喝酒的日子长着呢。再说,我们白总编要开车,也不能喝。如果我们喝了,对白总编不公平。白若君说,很公平,你们喝,我绝对不认为不公平。

酒还是没上。但菜很好,陆镇长为白若君精心准备了草鸡汤,还有木瓜蒸蛋。陆镇长不停地往白若君的碗里夹菜。用的是自己的筷子!彭三郎忽然一阵恶心,他冲了出去,找到卫生间,把早上吃下去的四只荷包蛋全吐了。黄黄白白的。彭三郎不敢再看第二眼,赶紧又回到包间去。白若君笑着批评,彭大镇长,不是我批评你,你的态度有问题哦,一到了仙女镇,就对我们仙女镇吐了一地。彭三郎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是不习惯坐豪车。白若君说什么意思啊,我好心送你来,陆镇长好意请你吃饭,你却责怪我们。彭三郎忙摇手,不是,不是,我这个人太贱,坐公共汽车,一点不会晕车。坐豪车,肯定要晕。白若君乐了,贱人。

陆镇长打了圆场,说,我们彭局长是全心全意准备做仙女镇的人,他把在城里吃的全部吐掉,一点也不留,和我们仙女镇同甘共苦,哪怕吃野菜粗糠,我们彭局长反而吃得下。

陆镇长的预言还成了真,呕吐完之后,彭三郎的胃好多了,可以进食了。但他还是不敢吃多。一边吃,一边听陆镇长介绍仙女镇。仙女镇的名字是好听,但没什么文化资源。彭三郎还以为有七仙女和董永的传说呢。陆镇长说,有哪个传说就好了。其实这个镇原来叫和尚庙,是大和尚的庙产。这名字实在不好听,和尚庙的人都找不到老婆。再后来,就改成仙女镇。当然了,我们也是有仙女的,一个白仙女。彭三郎说,哪里白仙女,明明是白素贞白娘子。陆镇长说,你这么说,彭局长是许仙了。彭三郎说,那陆镇长呢?陆镇长呵呵一笑,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这里是和尚庙,我就做和尚吧,法海老和尚。彭三郎说,那雷峰塔呢。陆镇长说,那你们文化局援建啊。

彭三郎想不到下乡还有援建任务。他把这个事情记下了。肯定不是建雷峰塔了。他要向龚馆长打电话,这家伙当初找他谈话时,说,你去仙女镇就是去采风,一个月的采风,免费吃住。如果仙女镇有文学女青年,那就好好辅导,拔苗助长也是可以的。

吃完饭,白若君回城,陆镇长也跟车进城。跟他们挥手告别的时候,彭三郎顿发恍惚,怎么跟陆镇长调了个?不知道这个矮胖子会不会晕车?他想了一会,头脑中尽是陆镇长那矮胖的身体。车在颠簸,矮胖子在白若君的汉兰达里来回翻滚,像谁也抓不住的滑溜溜的圆气球。

彭三郎回到新宿舍,想睡午觉,可怎么也睡不着。白若君应该告诉他更多有关仙女镇的东西,可她就这样匆匆走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下午三点,还是睡着了。再醒来,天已黑。镇政府已空了。彭三郎走出来,想去食堂找点吃的。食堂也关了。他散步到政府门卫那,门卫认识他,问,彭局长,你没回城啊?在门卫的叙述中,所有从城里下来的干部都是走读生,白天下来,晚上回城。

彭三郎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出镇政府大门,他想到附近的小吃店吃点东西。可彭三郎不知道仙女镇老镇区在什么地方,转了几条路,路灯昏暗,他折到一家小超市,拿了几个方便面,回到了镇政府食堂。门卫很聪明,跟在他的身后送来了一瓶开水。

吃完方便面,彭三郎特别想续写那首长诗《完成》。还是要怪那个陆镇长,还没来得及跟他安排办公室,安排电脑,就急不可待去和白若君滚在一起了。那个白若君的肚子去哪里了呢。他真的猜不透。过了一会,他打了个电话给张荞麦,张荞麦低声说,我们在开会呢。

开会?彭三郎一时没明白过来,电话挂掉了。

彭三郎是被一阵又一阵长长的鸡啼扯醒的,看了一下时间,才六点!六点,对于这个夜猫子来说,实在太早了。但他已睡不着了。主要还是饿,昨晚的方便面分量太少了。放在以前,他早饭是不在乎的,他一天食物的主要来源是晚餐,每天晚上,他的胃口如一只永不知道疲倦的口袋,能装下半桌子的菜。张荞麦总是满脸厌恶地看着他吃。她是不吃晚饭的。她说,你总指责小北,可你这个做老子的,是怎样言传身教的。彭三郎也很委屈,他仅仅这一顿啊。如果没这一顿,那漫漫长夜又如何度过?张荞麦总以为写作不是力气活,不用吃饭。其实她不懂,写作的时候,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得像地方支持中央一样支持大脑。而这些支持者中,主力军就是胃。如果胃开了小差,那怎么写?怎么一个劲地写下去?

清晨的新镇区人还是不少的。彭三郎跟着三三两两的人流走,终于走到了仙女镇的老镇区。走到农贸市场,在嘈杂的人声中,他找到了一家面馆,要了份雪菜肉丝面。店主要10元。面條很快就上来了,口感不是太好,放了太多的味精。他拐到小超市里买了瓶水,漱了口,那味精依旧缠绕着他的舌头根,仿佛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妖精。他又喝了几口水。再回头,看到了面锅门口原是有招牌的。雪菜肉丝面价格是8元。他的头皮一炸,上前和那个瘦女人理论。瘦女人看了他足有三秒,从钱罐里掏出两枚硬币,抛出去。彭三郎仅接住了一枚,还有一枚逃了出去,跳到了台阶上,又落到路上,被一电动车一碰,不知到蹿到哪里去了。彭三郎再抬头,那瘦女人脸上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这个诡异的笑容令彭三郎很不舒服,他将此事告诉了陆镇长。陆镇长正在吐残留在牙齿间的茶叶末。待他吐完后,陆镇长说,彭局长你吃面条的时候说的是普通话吧。endprint

彭三郎点点头。自从考上大学之后,他就说普通话了。彭林元不习惯听,嘲笑说“嘴巴里像衔了只死老鼠”。彭三郎还是坚持了下来,陈皮和他一样,也坚持说普通话。这些年,身边说家乡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说普通话反而很正常。在他们家里,小胖子彭小北的普通话最为标准。

这就对了嘛。陆镇长喝了一口水,把茶杯盖拧上,说,和尚庙,土匪窝。老百姓不懂事,只欺负说普通话的人。老百姓也是贱,说普通话就是外地人,欺负外地人不丢脸。其实,他们大账不算算小账,赚了点小钱,丢掉的是大钱,真是一泡鸡屎坏缸酱。当然,这也表明了我们仙女镇投资环境不佳。

正说着,陆镇长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号码,没接,继续说。而手机那边却不折不挠。在手机声断断续续中陆镇长足足说了近一个小时,他不接,依旧和彭三郎分析仙女镇的前身后世。彭三郎开了小差,手机那边是谁呢?陆镇长为什么不接呢?不会是白若君吧。

彭三郎上前给陆镇长续了三次水,陆镇长这才结束了他对仙女镇的大批判。他把茶杯盖拧得很紧,打开翻盖的三星手机,说,对不起啊,老大!我刚刚被缠住了。我好好教育了他们。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老大你是知道我的。你放心。放一万个心。老大辛苦!辛苦!保重身体!回来给你接风。唉,我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从来都是你手下败将。

陆镇长的声音如此温顺和肉麻,彭三郎咽下了喉咙里满满的口水。但那邊肯定不是白若君。与陆镇长通电话的是邰书记。他很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邰书记。有人说他整天在外面为仙女镇招商引资。也有人说他是长翅膀的野鸟书记,天天飞来飞去,就是不归仙女镇这个老巢,也不回他老婆的那个老巢。

彭三郎忽然想起他很多年前写过一首叫《群鸟归巢》的诗。其实,有些鸟是不归巢的。

一周过去了,彭三郎也没见到邰老大邰书记,他却收到了邰书记下达的任务。而邰书记的指令又是陆镇长传达的,是镇党委扩大会议的分工。每个镇干部必须带头领一个任务。没有干不好的事情,只有不会干的干部。彭三郎听到陆镇长叫他彭局长,他还以为是什么文化方面“动动笔杆子”的任务,等到陆镇长把“任务”的主要内容说一遍,彭三郎懵了。根本不是文化方面“动动笔杆子”的任务,而是去负责筹资并修建一条通村的硬质道路。至于是哪个村,还没有明确。陆镇长说,你不要认为我们欺负你们这些挂职干部,我特地让他们别挑,让市里下来的彭局长先挑。

彭三郎本来想说让陆镇长帮他挑一个村。可陆镇长没有说,也没有暗示。彭三郎看着陆镇长递过来的任务清单。从上往下看了一遍,又从下往上看了一遍,每个村的名字都一般。彭三郎抬起头,对陆镇长说:我选高家庄。陆镇长笑道,彭局长是想到高家庄去做二师兄了。彭三郎说,我和你,谁更像二师兄?陆镇长哈哈一笑,彭局长啊彭局长,你进步了!彭三郎被夸得云里雾里。陆镇长说,你会开玩笑了。我还以为你总是一本正经呢。

待我手头的事忙完后,我陪你去高家庄走走。谁让你是白总亲自送过来的大才子呢。陆镇长说,不过,你得回局里一趟,或者给局里打个电话,把这个你们局援建的项目经费早点拨下来。

还要钱?彭三郎想惊叫,但他忍住了,不能让面前这个矮胖子看出他的稚嫩和无知。还有,那个龚馆长,他要跟这个龚馆长理论理论。项目。钱。硬质化。通村公路。每个词似乎都与文学与诗歌无关。但的确就分配在他彭三郎的名下,他还必须把这事完成,完成好了才能回城。他感觉自己被绑架了。

彭三郎有了心事,午饭也没吃好,就昏头昏脑地睡了,还做了一个有关汽车的梦。他开着卡车带着陆镇长轰轰隆隆地往高家庄开去。忽然,路上出现了一个猪八戒。彭三郎猛按汽笛,猪八戒不让。陆镇长急了,急捶车门要下车,说猪八戒是邰书记扮的。彭三郎的手似乎被魔鬼按住了,无法动,也无法解释,慌乱之中,醒了。门外的确有人敲门,是陆镇长的声音。

彭三郎的梦有一半是对的。镇政府的院子里有一辆皮卡,这是陆镇长让高家庄派来接彭局长的。彭三郎坐上了皮卡,在一路的颠簸中到了高家庄。高家庄的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反而让他慢慢清醒过来,陆镇长和皮卡给他的颠簸是有意的。你是彭局长。你是高家庄硬质化道路的筹资方。是监工。是总负责人。如果你不想在回去的路上继续颠簸,那你就开始完成任务吧。

彭三郎在高家庄的村部给白若君打了个电话。白若君按掉了。估计在采访中。彭三郎又给张荞麦打电话,张荞麦的电话通了,声音气喘吁吁的,仿佛是急跑之后接的电话,她在电话中说,有事吗有事吗?彭三郎想告诉她自己到了高家庄了,可想想还是没说,问起了小胖子彭小北的情况。张荞麦说,小北还好。彭三郎说他跟我说过要养狗的。张荞麦没认可也没反对,问彭三郎什么时候回城。彭三郎回答说可能一个月后。张荞麦挂了电话。彭三郎想想她一个人也不容易,更加仇恨起那个龚馆长了。可恶的虚伪的龚馆长。撞。砍。刺。勒。毒。炸。在头脑中想象了杀死龚馆长的无数种方法之后,彭三郎拨通了龚馆长的手机。

龚馆长的电话接得很快,仿佛一直等着彭三郎的电话。他问寒问暖地慰问,客气得很。彭三郎没理会,说,你怎么不下来体验生活?你怎么不下来采风?龚馆长说,我是第二期,你上来我就下去。再说,你是后备干部呢。彭三郎愣住了,什么后备干部?你别吓我。龚馆长说,你自己填的表,你自己忘了?彭三郎想不起来自己填过什么表。龚馆长又说,局里让我推荐后备干部培养,条件得四十岁以下,本科,中级职称。符合条件的只有你。我推荐了你,拿到表格,让你填。你也可选择不填的,可你填得很快嘛。彭三郎的确想不起来了,他填过无数张表,每隔一段时间一张,每隔一段时间一张,比他发表过的诗歌还多。头几年,他能记得自己写过哪些诗歌发表在什么地方?过了几年后,他不记得自己写过哪些诗歌也记不得发在什么地方了,就像自己填写过的表格。姓名:彭三郎。性别:男。民族:汉……这样反复反复,一年又一年。以为它是废纸,却有了承诺。他原来是后备干部,后备干部到基层挂职,并不是当初所说的送文化下乡。当初他为什么就记成了送文化下乡了呢?endprint

彭三郎有一肚子的冤屈,可白若君还是不回电话。倒是龚馆长不折不挠地打他电话。彭三郎接了,龚馆长问彭三郎是不是在仙女镇受委屈了?仙女镇出刁民是非常有名的。彭三郎说不是刁民。龚馆长说那就是那些素质不高的干部。你彭三郎一个写诗的,完全是书生,那些干部哪里是干部,完全是流里流气的老流氓。你就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或者就当他们放屁。彭三郎怕他身边有人,赶紧说,不是群众也不是干部,是资金。他们让我去弄资金!龚馆长也愣住了,什么资金?要多少钱?五千还是一万?要不我借你,别人说我怕老婆,我的口袋里还是有些私房钱的。彭三郎说,一万乘三十。龚馆长说,三十万?他们真会狮子大开口呢。你知道我们文化馆一年的办公经费有多少?五万!一年五万!我们文化局一年的办公经费是多少?仅仅五十万!你要三十万,我们文化局就开不了伙了。

听着龚馆长的抱怨,那一点冤屈消失了,彭三郎顿时有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快乐。白若君打电话来,他没头没脑地唱起了《天路》“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场/看到神鹰披着那霞光/像一片祥云飞过蓝天……”白若君被彭三郎的左嗓子惹笑了,命令彭局长不要谋财害命了。彭三郎收住笑,用极其调侃的语气告诉白若君,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没觉得自己有如此重要,也从未有一项任务有如此重大,他的肩膀变得沉甸甸的。白若君让他赶紧放屁。彭三郎才说出他的重大任务,需要给高家庄筹资三十万,让猪八戒顺利地回到家乡。彭三郎还请求白总编要良心发现,用她的大笔一挥,给高家庄人民送来一条三十万做的“天路”。白若君问,这任务是陆胖子给你的。彭三郎说,不是,是那个飞鸟书记,邰老大。白若君说,你的喉咙能不能不要这样大,你现在身份不同了,是挂职乡干部,说话要当心。

彭三郎努力压住那个属于“乡干部”的嗓子,可他觉得准备了很多想跟白若君说的话,都被刚才的“一压”榨干了,他说手机快没电了,明天再聊,挂了电话。心里全是那颠簸的砂石路,散乱的石子被轮胎轧到,蹦出老远,像一颗颗幽怨的子弹。

村里的小高主任是跟着那个皮卡司机来的。小高主任左一个彭局长右一个彭局长。他先陪同彭局长在村里走了走。高家庄不是太大,也不小,比他们彭家庄大不了多少。村子里的人见得不多,高主任说还是有人的,一部分在镇上打工,还有一部分在高家庄的皮革厂打工。彭三郎问皮革厂的税收怎样?高主任回答说每年20万左右。彭三郎在心里算了下,一个厂一年20万,一条路要三十万,远远不够。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高家庄的暮色和城里的暮色不一样。西南的金星率先挂了角,再后来,天上的星星就像到操场上排队的学生,一个个出来排队了。彭三郎跟着小高主任穿越满是星光的夜空,来到挂有中老年活动中心的一间屋前,推开一看,却是布有餐桌的小食堂。里间烧饭,外间吃饭。小高主任把在里间烧菜的女厨师王姐叫了出来,告诉她,这是新来的彭局长。王姐乐呵呵地说,彭局长还没有成家吧,好年轻哦。小高主任打趣道,别犯花痴了,人家有夫人了。王姐说,我有自知之明,你都看不上我,人家彭局长哪里看得上我这个胖子。彭三郎被调侃得很不自在,摸出手机,假装翻短信。没有新短信,没有新电话。高家庄像是一口井,那些人已把他丢到高家庄这口井里了。他有一个奇怪的断定,孤独这只兽,就是榆树河中的彭二郎,他和他们,正在这口井里,紧紧拥抱。

王姐手脚很麻利,很快,就烧了一桌土菜。一会儿,有个拎着两瓶酒的中年人过来了。小高主任介绍说这是大老板老周,就是村里开皮革厂的,安徽人。周老板说他是小生意,还请彭局长多多关照。彭三郎心里想,还不知道是谁关照谁呢。

周老板不知道彭局长是叫着玩的,在桌上口口声声说高家庄的领导好,村民好,尤其是这个小高主任,年轻有为,有才华,有干劲,是个老苗子。像是举贤。彭三郎跟着他的话也表扬小高主任。周老板听到了彭局长的表扬,当了真,先是代小高主任敬彭局长的酒,又带着小高主任一起敬彭局长的酒。频频站起,频频干杯,酒精在体里散发得很快,彭三郎恍惚之中,干部的样子附上了身,话音中带了官腔。

两瓶酒喝完了,减去王姐喝掉的三小杯外,其他的都在三个人的肚子里。彭三郎估计有三两左右,还是过了量。他是被王姐扶到村里安排的宿舍里去的。迷糊中,躺在床上的他还拒绝了王姐给他脱鞋子。待王姐退出了房,他才甩掉脚上的鞋子。听到两只鞋子先后落地的声音,彭三郎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刚刚肯定许诺了什么。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对小高主任还有对周老板许诺了什么?真的一句也记不得了。

彭三郎是被手机的铃声震醒的。这铃声是用来叫小胖子彭小北上学的,设置在小胖子上学前半小时,是为了防止张荞麦睡过了时间而设置的。这边铃声一响,彭三郎立即拨打张荞麦的手机,张荞麦不要接,这样既提醒了张荞麦,又不用花钱。

手机那边继续没有人接。五六秒之后,彭三郎收了手机,想昨夜的酒,昨夜的梦。他在昨天的梦里写了很多诗,一行一行的,在纸上写着。他每写一行,王姐倚在他的背后读一行。王姐每读一行,小高主任就拍一次巴掌。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拍卖现场,陆镇长负责拍卖他写的诗,举牌的却是高家庄皮革厂的周老板。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后来那诗拍卖出去没有,更不知道那诗的内容是什么。但彭三郎记得这首诗的题目:《到高家庄看星星吧》。

彭三郎开了门,空气很新鲜,他背着阳光看着自己长长的身影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伸完懒腰才发现,王姐正在自来水那边洗头,她用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将头发上的白色泡沫往下梳,地上全是洗发液的泡沫,像是未化的雪。

高家庄的日子比镇里闲适多了,必须要修的硬质化道路似乎压住了彭三郎,他无法安心看书,更无法安心写作,甚至呼吸都有紧迫感。这样的感觉还是在高考前有过的。高考前,在班主任的反复叮嘱下,他突然对于高考有着莫名其妙的恐惧。班主任说,千万不要写错名字,不要写错准考证号码,千万不要填错了答案顺序。彭三郎已想象到了自己在高考时把名字写错了,或者已把准考证的号码写错了,他的高考成绩记在了别人的试卷上了。高考成绩出来后,他是班上惟一上了本科线的人。彭三郎高兴不起来,他私下怀疑是别人的高考成绩,是另一个人写了他的准考证的号码,把成绩记到了他的头上。他是一个小偷。彭永强请亲戚喝酒,还带着彭三郎一桌一桌地敬酒,满脸通红的彭三郎不敢抬头,怯怯地伸手,也怯怯地叫人。彭林元以为他喝的是酒,抢过来一尝,却是汽水。彭林元不很明白,但彭三郎也不好说,他是羞愧,他是害怕,这可能是偷来的大学生也值得祝贺吗?万一正在吃饭,那个填错了准考证号码的同学走进来,跟他索要录取通知书怎么办?那种恐惧后来又延续到了高考体检复检上,他被那个给他测心跳的校医魏医生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这个小同学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不呼吸?为什么不呼吸?把我吓得半死!彭三郎也不明白,不是他想屏住呼吸,而是那听诊仪的探头太冰凉了,冷不丁一激,他的呼吸就屏住了,是不是那时他的呼吸也停住了,他不敢问,也不能問。他是一个混水摸鱼的人。他不能吐出含在口中的那口泥水,直到拿到学生证,佩戴上那枚白底黑字的校徽,他才将那口泥水咽了下去,再环顾四周,他觉得自己还是错了。他是全班,也是全院个子最小的学生。女生们索性叫他小不点。第一学期,他去得最多的是图书馆,胡乱地看书,想找快速长高法。他悄悄买过增高垫,快速生长针灸仪,还喝过快速生长液,非常难喝的液体。还是没有用。他选择了一种倒悬法,将身体倒悬在双杠上,世界顿时变了样。endprint

高家庄的村部配有双杠等健身器,双杠下全是乱长的草。彭三郎抓住满是灰尘的双杠,往上撑,一个也撑不了。他还是逼着自己爬了上去,坐在双杠上,环视着高家庄的村部,这个村部还是缺少一条通向仙女镇的硬质化道路。想到要修这条路,还有修这条路的钱,彭三郎赶紧下来,差点崴了脚。他想,以前总是瞧不起干部,说干部如何如何,现在让他做干部,仅仅一条道路,就让他急促不安,呼吸不畅。难怪张荞麦说他,你也就剩下一个笔头子了。是的,他只剩下一个笔头子了。结束这个所谓的挂职,他再也不做什么后备干部了,也不来挂什么职了。他得回到属于他的榆树河去,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得好好读书,他得好好写作,长诗《完成》还没有完成。

彭三郎忍着脚疼回到宿舍,又打了一个电话给白若君。白若君说正准备打电话给彭局长呢。彭三郎向白若君解释了后备干部的一些误会,他说他以为是送文化下乡,却是做后备干部。你说我像干部吗?你说我能做干部吗?白若君回答说,彭局长过谦了,世界上最好做的就是干部。彭三郎说,那是我们书生的想象而已,你来帮我筹这三十万?白若君说,你还真不能做干部,这三十万又不需要你从工资中扣?你慌张什么,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这八个字你听说过吧。你最多活一百岁吧。还有,你在乡下能有几年,反正先拿规划,我看你先把交通设计图做好了就行了。这个设计图吧,我估计也不需要你做。因为你是挂职干部,又不是实职,再说了,修路这事你不要乱掺合,千万不要乱签你的名字……

讲到这,白若君匆匆忙忙挂了电话。彭三郎本来还想请她跟陆镇长解释解释,重新分配个任务给他。当初他为什么要把这个修路的任务接下来呢,想想,他又出了一身虚汗。记得他去文化馆之前,陈皮说,文化馆是好,但做教师也有做教师的好,有个围墙挡着。出了围墙,围墙外面有围墙外面的世界,你就看看学校门口的小摊小贩,别看他们笑眯眯的,每个摊位在什么位置,都是吵骂中得来的,不亚于上海滩呢。

高家庄也是小上海滩吗?彭三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胡乱地写着,还画了几个小人人。在几个小人人之外,他又添了个胖人人,那是陆镇长。画完了,彭三郎顿起杀心,重重几笔,把几个小人人都涂划掉了。涂完了,他盯着纸上的几团模糊不清的小人人,看了很久。

两天后,彭三郎烦躁的心平息下来了。他没怎么见到小高主任,小高主任似乎就是另一个飞来飞去的邰书记。周老板的那辆皮卡似乎成了他的专车,老周成了小高主任的司机。彭三郎想跟皮卡去镇里一趟,他想去和陆镇长谈谈,可不好意思说,另外,自从他到了高家庄,陆镇长没有和他通过电话。在皮革厂飘过来的一阵一阵的臭味中,彭三郎隐隐感到了这个矮胖子对他的敌意,但这个矮胖子又从不把他的敌意从他的言行中泄漏出来一点点。这是一个狡猾的矮胖子。

想通了矮胖子,彭三郎开始关注起每天为他烧饭的王姐来。王姐很忙,她要两边做饭,既要在皮革厂里为工人们做工作餐,又要到村部为彭局长做饭。彭三郎主动让王姐在皮革厂食堂把他的午饭做好了,再送过来。王姐说彭局长是她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干部,彭三郎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干部,是假冒的。王姐乐得直颤,说,这世上的骗子再多,也没有假冒的干部到高家庄来做骗子,骗什么呢?骗财?骗色?这穷乡僻壤,除了狗屎,其他都没有的。

王姐身边的确有条狗,是串了种的金毛,她儿子养的。她脖子上的金链子粗得如绳索,但她说那是空的,如果掉到河里会浮起来。彭三郎实在想象不出一条金链子浮在水面上是什么样子。王姐还说她当年也喜欢过汪国真,还写过诗。彭三郎想和王姐谈谈诗歌。可王姐太忙,除了皮革廠的食堂和彭局长的一日三餐,王姐还承包了家宴活,每桌能赚上八十到一百元左右。王姐的老公跟着做下手。

王姐的儿子很帅气。小高主任问彭三郎说,你看他像谁?彭三郎说他像王姐。高主任神秘地说,她儿子不是她老公的种。彭三郎问,那她老公知道不知道?高主任说,她老公当然知道,但人家不在乎,儿子反正跟自己的姓,将来清明节磕头烧纸,不还是一样的孝子贤孙。彭三郎觉得王姐的老公很了不起。小高主任说,有什么了不起,好吃懒做,他忙也忙的,耍赌,赌起来没天没夜。上次陆镇长特地叫派出所的杨所把他带到看守所吃了几天牢饭。老实了一段时间,还是赌。小高主任又说,一个赚,一个赌,没存几个钱,王胖子也是苦命。

彭三郎主动约了小高主任,说起了硬质化道路的事。小高主任说,在交通规划图上,这条路叫“文化路”。彭三郎盯着小高主任暗笑,孩子取名还要夫妻两个人共同商量了。文化局的钱也不是他这个小人物能决定得了的。

小高主任丝毫不理睬彭局长脸上诡异的微笑,说,今晚彭局长准备搞几两?周老板有两瓶十年陈的老酒,王胖子搞到了野生甲鱼。

彭三郎赶紧摇手。小高主任说,我知道你有半斤酒量,再闯一闯,可七两。

彭三郎拱手致意,说他根本不会喝酒。小高主任说,你放心,不是为了你,是陆镇长要来看你,他太辛苦了,需要补补身体。彭三郎很奇怪,他那么胖,还需要补身体?小高主任说,胖的人身体虚,更需要补,再说了,这甲鱼,这酒,都不是我高家庄的,我高家庄请不起,是老周的一点点心意。还有,老周说了,你来高家庄这么艰苦的地方,都没好好招待过你。

陆镇长来得很迟。好在有牌可打,边打边等,小高主任、王姐的老公、周老板,再加上彭三郎局长。小高主任和彭三郎对家。周老板和王姐的老公对家。打了两牌,全是彭三郎和小高主任赢。王姐的老公很不服气,还要开第三局,被王姐叫里间帮厨了。彭三郎早看出来了,老周的手气好,摸了不少好牌,可他故意打坏了。彭三郎看着这个黑脸膛的安徽人,想想真不简单,他的儿子快二十岁了,准备结婚了。老周小彭三郎一岁,但他总是叫彭局长哥哥。

过了一会,皮卡的喇叭响了,老周和小高主任一起出了门,再进门是三个人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周不见的陆镇长。

陆镇长热烈拥抱了彭局长。彭三郎被这个矮胖子抱得很不舒服,他猛烈的拥抱似乎把彭三郎的胃挤错了位。到了酒席上,还没吃到甲鱼,彭三郎就跑到门外去,在高家庄村部院子里,把刚刚吃下去的汤汤水水都吐掉了。老周在他的身后拍打着,大声喊,胖子,胖子,来点水,让彭局长漱口。endprint

彭三郎回到屋里,陆镇长哈哈一笑,要彭三郎继续喝。要不是王姐出来拦住了,陆镇长真的会把手中的一杯酒倒到彭三郎的衣领里。彭三郎依旧不舒服,想离开。可陆镇长坚决不同意他离开,说,不喝酒可以,但得看着我喝。陆镇长又说,彭局长是上级领导,我们不好强迫,但我们必须在上級领导的注视下把酒喝好,把工作干好。

就这样,昏头昏脑的彭三郎伏在桌子上看着陆镇长和小高主任,还有老周斗酒。老周和小高主任每喝一杯,都说是为彭局长喝的。陆镇长喝完了,把酒杯底亮给彭局长看。

彭三郎捂着胃部,看了一个晚上的戏。他算是看明白了两件事。第一,老周要参与文化路建设的招标,而且一定要中标。第二,陆镇长绝对和王姐有一腿。证据是,吃完野生甲鱼的陆镇长可能也喝多了,小高主任命令王姐去送陆镇长到村部的另一间宿舍休息,送完之后,王姐再也没出来。整个餐桌全是王姐的老公收拾的。这个嗜赌的男人,一个人在水池边很安静地洗碗,洗筷,几乎没发出一点锅碗相碰的声响来。

第二天,王姐没来送早餐,陆镇长也不见了。小高主任笑嘻嘻地送来了文化路建设的实施方案让彭局长审阅。文化路的方向是沿着一条老河的方向,老河本来就废了,全是垃圾,但老河是弯的,文化路是直的。要拉直的话,就有三个问题需要彭局长出面解决。一是硬质化道路“文化路”的资金。二是招标问题,最好是定向招标。三是拆迁问题。需要拆迁三户人家,数量是不多,但都是硬骨头。

彭三郎说,高主任,能不能让我先吃个早饭再谈工作?

小高主任笑着打招呼说,你不能怪我哦,你要怪就怪陆镇长,他的口条大,把本来属于我们彭局长的早饭也吃了。

彭三郎板起脸,说,你信不信?我马上就打电话告诉陆镇长,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你说,你说,尽管说!小高主任笑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们陆镇长的绰号吗?

大公猪!彭三郎脱口而出。其实他是猜的。大公猪是彭永强的绰号。屌子一硬,三代不问。

原来你早知道了哦。大公猪,陆公猪!小高主任边说边给彭三郎竖大拇指。随后他又给周老板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去镇上买两笼扬州包子回来。彭三郎忙说他吃不了这么多包子,小高主任说他也没吃早饭呢。

彭三郎和小高主任的交流还是有用的。“文化路”是仙女镇报到市里的扶贫项目。经费实际上是由市里统配,以奖励的方式给,奖金是招标项目的一半。也就是15万。现在需要招标者垫资。利息为1分的利。

老周想投标?彭三郎记起了昨天晚上陆镇长的许诺。

没有第二个人了,小高主任说,高家庄太穷了,没拳头项目,也没龙头产品,垫进去三十万,市里的15万不会很快,我们的15万,也不知道会到猴年马月还,反正千年不赖,万年不还,高家庄在这里,又逃不掉。

小高主任仔细介绍了高家庄的集体经济情况。高家庄的经济并不是“猪八戒”,甚至,连一只鸡都不是,他们集体的账上早在五年前玩完了,每年干部的补贴什么的,都是老周皮革厂的那点租金。老周的租金预缴到了大后年。

包子很快送过来了,彭三郎吃了一笼半,小高吃了半笼。也许是吃得太快了,彭三郎彭局长连连打嗝,掐虎口,憋气,都没用。一个接一个的嗝。彭三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惊一乍,他对自己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

这样不行!彭三郎忍住不停往喉咙口冒出的嗝,对小高主任说,快叫车,我得去镇中心医院一趟。

彭三郎是夜里回到高家庄的,小高主任在等着他。见到彭局长不打嗝了,小高主任赶紧告辞,他得回家去。他现在有两个家,一个家在村里,一个家在城里,老婆孩子都在那里。

彭三郎的全身都是王三四抽烟抽出来的味道。他没去镇卫生院,而是转了三趟车,直接回了彭家庄。家里门锁着,他打了电话给彭林元,彭林元的手机关着。彭三郎又拐到王春巧的家,王春巧也不在家。彭三郎慌了,去了王三四家。王三四正躺在椅子上抽烟,见到彭三郎,赶紧坐起来,说,难怪我听到喜鹊叫,原来是我们家三郎回来了。彭三郎问起妈妈的下落。王三四说他们去看大戏去了,说是上官镇演大戏,城里淮剧团的大明星都来了。王春巧的哥哥用辆车把妈妈嫂子还有李老师全带过去了。彭三郎想,那边肯定是他们文化局淮剧团的人,送文化下乡呢。局长肯定在场。彭三郎沉默了一阵,还是和王三四谈到了榆树河,谈到了榆树河里6岁的彭二郎。提到彭二郎,王三四问,没事你提他干吗?彭三郎说,我梦见他了。王三四问彭二郎有没有说什么。彭三郎说,他就这样看着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王三四掐着指头,口中念念有词,停下来说,河要填掉了,要做通村公路了,他是要搬家了。彭三郎问,搬家干什么?他为什么不去投胎?王三四说,得找个好人家,他心这么好,得赶紧让他投胎。提到投胎,彭三郎的头嗡地大了。王三四狠狠抽了一口再吐出来,道,你家小胖子是老大。最好你再怀一胎,他到你家,还是二郎。彭二郎。彭三郎心里咯噔一声,人民医院塑料桶里的那个血肉模糊的一团,难道曾是彭二郎?想到这,他决定还是回到高家庄,没人关心他的硬质化道路,没人关心他写作,为什么要他关心这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彭二郎?还要投胎到他家来?

高家庄的空气中还是皮革厂的臭味道。这个安徽人老周,原来是收废品的,后来收皮货做皮革,现在高家庄都快抵押到他的手里了。真的是,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老崔健真有才,他彭三郎一无所有。想到老周,他就想到自己。如果他当初考不上大学,或者那个神秘的人没有填错准考证号码,他是不是也会去收废品,然后也办个皮革厂?或者,这个姓周的就是当年填错了准考证的人?说不定,在写长诗《完成》的那个人就是这个姓周的。

彭三郎胡乱地想着,睡了,梦里出现了很多眼泪汪汪的小孩,都涌到了高家庄的村部,像是移栽的树,一动不动,眼泪汪汪,他们想搬家,他们想投胎。

彭三郎似乎生病了,不发热,却没力气。其间妈妈顾粉莲还借了王春巧的手机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他那天回家有什么事。彭三郎说没事,就是路过,看她身体怎么样?顾粉莲说她身体很好,不用担心。那戏一点也不好玩,没有老戏好玩。顾粉莲可能怕彭三郎听不见,几乎是对着手机的话筒在吼叫,彭三郎的耳朵震得生疼,很快挂了电话。endprint

白若君也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起了这一周自己的忙碌。还抱怨了报社刚来的老总喜欢折腾,说是要改革,搞大部制。双向选择,也不知道将来会选择到什么部门去。如果被选择到了要闻部,还行。社会新闻部,也可以。只是她不想去机动部,到了机动部,她就死定了。彭三郎想安慰说,大不了我们办个皮革厂。但说皮革厂有什么用?白若君又不是王姐。

失踪了两天的王姐在照顾着彭三郎,她不认为彭局长是小高主任认定的“积劳成疾”,而是那天酒喝伤了,需要调养。王姐还说,这世界上有人天生能喝酒,有人天生能写文章。彭局长是写文章的人,是文曲星,不是酒鬼。

听到王姐的表扬,彭三郎的身体好多了,把王姐烧给他清胃的红枣蜜枣茶吃完了。那些红枣的核被彭三郎一枚枚地排列在桌上,和电视新闻里那些待发的火箭一模一样。

彭局长还是老实人,我们高家庄有句话,不知道你们那里有没有?王姐说。

学个羊角疯,省个过河钱。王姐又说,在酒桌上,你太老实,会吃亏的。

学个羊角疯,省个过河钱。彭三郎听彭永强说过这句话。他还无师自通地把这句话和《红岩》里那个装疯卖傻很多年的华子良联系在一起了。《红岩》电影里还有一个叛徒叫甫志高。这个名字,在童年时,戴在谁的头上,谁都会生气。再后来就是大学毕业的时候,这个帽子会秘密地戴到某個人的头上。这年头,这帽子不见了。就是有这顶帽子,谁也不知道甫志高是怎么回事了。

文化路的招标是在镇纪委的监督下进行的。高家庄的文化路的招标仅仅一家单位报名,是安徽的一家公司。这公司委托老周投标。本来还有一些不符常规的地方,但陆镇长说,邰书记有令,一定要做好文化路。邰书记说,上头的钱你不要是傻瓜,明天的钱你不用也是傻瓜,上头的钱和明天的钱都不用,你更是傻瓜的平方,甚至是傻瓜的立方。

为了不做傻瓜的平方或立方,土方工程和拆迁工程同时进行。通往高家庄的石子路上灰尘滚滚,全是运建筑垃圾的车。那些建筑垃圾倒进已污染的河道里。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这是闻一多的诗。不知道彭二郎听得懂听不懂?也不知道彭二郎被这些建筑垃圾砸疼了没有。

高家庄上空的灰尘扬起来,又落下去。每个人的头发上都染了一层灰,一瞬间大家都老了许多。 彭三郎心情非常糟糕,这糟糕的来源是因为王姐的消息,王姐告诉他,老周垫资的15万中,有10股,其中小高主任占了2股,王姐1股。其他7股她说不出。王姐之所以告诉彭局长,她暗示彭局长也入一股。反正高家庄跑不掉的。

彭三郎的目光躲过了王姐欲露不露的大乳房,谢过了王姐的好意,说是下午要去拆迁攻坚。那个姓颜的人家坚决不肯拆迁,出再多的拆迁补偿费也不行。理由是,如果拆迁了,他的独生子想回家,会摸不到家的门。这个姓颜的人家独生子四年前死于一场车祸,三个仙女镇初级中学的孩子去城里打了一夜的游戏,出了城里网吧的门,共同打了一辆出租车回仙女镇初中上课,这辆做了一夜生意的出租车后来又钻进了一辆来自山东的载重卡车下。三个孩子都没救回来。

王姐建议等陆镇长过来拿主意,他主意多,还镇得住场面。彭三郎说不需要,陆镇长日理万机,不能大事小事都麻烦陆镇长。他告诉王姐,已通知了小高主任,下午他们一起去拆迁攻坚。

在高家庄,颜姓家的房子位置已足够证明是小姓人家。小姓人家有个特征,那就是房子离村庄中心远,像个不入趟的孩子,怕跟不上小伙伴们的队伍,又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地跟在后面。彭家庄也有这样的人家,只不过这些人家的子弟大多很争气,很早离开了彭家庄出去打拼,有的在苏南,有的在上海,都立下了脚跟。再后来,就把父母接过去。再回彭家庄只是清明节扫墓了。现在是公墓集中管理,有钱的可以买上风上水的高级墓地,他们出手很阔,这些小姓人的祖先住的位置和生前的颠倒过来,上风上水,富丽堂皇。

颜姓人家的女主人拿着一张凳子坐在通向她家的小路上。颜姓人家的男主人则拄着一根扁担站在身后。小高主任早和彭局长分了工。彭局长个子小,为了防止老颜动手,由小高主任对付老颜。让彭三郎对付老颜的老婆。所谓对付,也就是谈判。只要他们能在协议书上签字,那就OK了。

小高主任跨过了板凳,直接跑到老颜那里了。老颜的老婆见小高主任冲过去了,也想去帮老颜。彭局长拦住了她,叫了声,嫂子!

谁是你嫂子?!老颜的老婆不认可这个小个子的彭局长,不想和他说话。彭三郎拉住了她的手,想不到这个女人也很厉害,反过来一把扯住了彭三郎的裤带,另一只手抓住了彭三郎的下部。彭三郎被捏住了,越来越紧。彭三郎头嗡嗡嗡地叫。不知道是羞辱还是疼痛,他已分不清楚,那女人坚决不丢手,说,你们不让我好好过,我就叫你断子绝孙!

高家庄来了不少围观的人,他们呵呵地笑,仿佛是在看戏。小高主任想过来救他,但被老颜用一根扁担拦着。彭三郎很后悔听小高主任的话,他哪怕被打几扁担也比被这个女人抓住裆部强。他的脸在高家庄丢尽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大声地,夸张地,像待杀的猪一样厉声嚎叫。要不是王姐冲过来,紧紧卡住了那个女人的脖子,那女人的手肯定要将彭局长的两只蛋捏得粉碎。

小高主任把这件事向陆镇长做了汇报。陆镇长指示,必须让受伤了的彭局长去人民医院抢救。小高主任听懂了陆镇长的话,给仙女镇中心医院打电话,中心医院立即派来了救护车。正疼得龇牙咧嘴的彭三郎被小高主任推进了车。在关车门的那一刻,小高主任凑到彭三郎的耳朵边说,陆镇长叫你回去休息一段时间,没他通知,你就不要回来。彭三郎不语,心想,他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救护车哇啦哇啦地离开了高家庄,跌跌碰碰的,像捂着裤裆走路的男人。

彭三郎没在仙女镇中心医院呆下去,下了救护车他就坚决叫了辆车回了城。高家庄的故事会很快传到仙女镇,他被捏裤裆的事会沸沸扬扬地成了仙女镇头条故事。他直接去了白若君的传媒集团门口,打电话给白若君。过了几分钟,白若君下来了,问彭局长怎么回来了。彭三郎说,回去再说。白若君问回哪里?彭三郎说,还能回哪里?白若君很不情愿地带他上车,看到他捂着裆部走路的样子,简单问了缘由,忍着笑,把彭三郎带回了“山洞”。endprint

白若君在笑,整个车子都在忍着笑。到了白若君的“山洞”,白若君把冷着脸的老姑妈支到楼上去,然后对他说,我真想写个社会新闻,定能上门户网站,《某干部被群众捏破了蛋》《某干部的蛋是怎么碎的?》,彭三郎没理她的嘲笑,把裤子脱下来,低头仔细看看,一侧肿了。白若君凑过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端详了一下,说,看不出有伤嘛。不会废了吧。

白若君很快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彭三郎没被那女人捏坏了,反而更加勇猛了许多。白若君喘着粗气说,彭三郎,我早就知道你是装的。装可怜。装深沉。装纯洁。装诗人。装男人。彭三郎捂住了她的嘴说,还有,我是伪装的彭局长。伪装的彭助理。伪装的彭三郎。伪装的人。

晚上,彭三郎正在看电视,白若君把手机递过来,他以为是陈皮的电话,想不到电话那头是陆镇长。陆镇长大力表扬了为高家庄筑路事业牺牲的彭局长。彭三郎不想戴高帽子,问老颜家拆了没有?陆镇长说,什么叫血染的风采?这就叫血染的风采!我们的彭局长都光荣负伤了,怎么可能拆不掉?陆镇长又说,彭局长啊彭局长,你逃跑了,揩屁股的是我,我把你的屁股揩得干干净净,光光鲜鲜,可以照镜子,你该怎么谢我?彭三郎说,陆镇长你说要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

我还能叫你怎么谢?下次我请你喝酒,你不要给我装,你给我彻底地醉一次!陆镇长在电话中下了死命令。

是。是。是。我保证喝。保证醉。彭三郎答应得很快,他知道这样的诺言等于是空话,喝醉酒的陆镇长不一定记得他今天说的话,他也不一定要履行他今天许下的诺言,酒桌上的话是从来不算数的。

放下电话,彭三郎盯着白若君看。白若君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说,你不会大头被捏坏了吧。彭三郎嗡声嗡气地指着头说,坏了。大大地坏了。

第二天,陆镇长派人将彭三郎的行李送到了白若君的“山洞”。彭三郎左手拎着行李回到了家,右手还抱着一条小狗。是彭三郎在路上捡的。本来他想绕过这条狗,可这条大概一个月大的小金毛站在路中央不让他通过。彭三郎吓唬它,它也不走,一双塑料般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彭三郎对它说,让开让开,你不知道吗?好狗不挡道。那只小狗明显不想做好狗,反而凑上前来,嗅彭三郎的裤腿,嗅彭三郎的红袜子。这双红袜子是他特地从行李里翻出来的。他怕张荞麦又来检查他的红袜子。

小狗被彭小北取名为柯南。它与小胖子有缘分,一点也不闹,安静得很。它还很会拍张荞麦的马屁。张荞麦不怎么待见它,她本来是反对养狗的,人还养不活,还养什么狗。彭小北向张荞麦保证说,我少吃点,我吃一半,柯南吃一半。张荞麦说,那它洗澡拉屎全由你负责。彭小北说他负责。张荞麦还说,那你的成绩呢,如果成绩不进前五名,那小狗扔掉。彭小北竟然也答应了,还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保证书,保证书贴在冰箱的门上,每天开冰箱和关冰箱都会看到它。

“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招,是什么样的招?天地阴阳招!/人,是什么样的人?飞檐走壁的人!/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

这是彭小北每天必唱的歌。歌词很不健康,要是没有高家庄的经历,彭三郎肯定不会让儿子唱。但有了高家庄这个经历,彭三郎不这样了。小胖子喜欢唱,就让他唱下去吧。听得出来,他很开心。还有,柯南做伴,小北安稳了许多。

小高主任向他汇报说,河已全填平了,土方工程快好了。彭三郎这才记起了王三四建议他生彭二郎的事。他想和张荞麦亲热,可奇怪的是,下面几乎没什么反应。下去快三个星期了,张荞麦没问他在高家庄的情况,也没问狗是怎么来的,更没奇怪他下面没反应这件事。似乎很顺理成章,又似乎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彭三郎想了很久,他在白若君那边是行的。到了张荞麦这边一点也不行了。彭三郎想,是不是榆树河的那个彭二郎建议他和白若君生一个新的彭二郎?

想到这,彭三郎顿时记起了年初的那个胎儿的事。他吞吞吐吐地问白若君。白若君说,什么胎儿?你别多情了,我又不想和你结婚,怎么可能和你生什么儿子?再说了,你个子这么小,我就是想借种也不会借你这样的种。彭三郎被白若君一刺激,免不了又是一番大战。白若君感慨道,我刚才说错了,你不是人,你是一只泰迪狗。

张荞麦所在的公司很忙,那个女老板喜欢开会。尤其是晚上开会,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室开会,把每天的业绩汇报上去,还有每周一汇报,每月一汇报。另外,还有计划书,每天的计划书,每周的计划书,每月,每个季度的计划书。他知道张荞麦是为了那“小几十万”而辛苦的,出租房要给租金,小胖子很快就要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要用钱的日子多着呢。彭三郎想替张荞麦写计划书,张荞麦说用不着,都是套用的,把数字变变就行了。

彭三郎也和龚馆长见了面。龚馆长表扬了彭三郎,说仙女镇汇报上来的材料相当好。彭三郎不知道陆镇长在汇报材料中有没有写他的下部被捏住的细节。但从龚馆长的话中,似乎没这些细节。龚馆长喜欢说黄色笑话,如果听说彭三郎有这样的细节,那该会编许多细节出来。龚馆长又说起了彭三郎的后备干部,还有馆长的位置。又说,半年之内,肯定是副馆长。

彭三郎说,我不是要当官的人。

那你说我是要当官的了。龚馆长生气了,我才不想当这个破馆长呢,如果组织上现在撸掉我,我两只手两只脚赞成。你说我这个破馆长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受穷气,不如早点做个高级社员。

“社员”一词,彭三郎当然是懂的。要是说给彭小北听,他肯定聽不懂的。“社员”是古董词。这年头,变化太快了。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唯一不变的是崔健头上的那顶帽子了。其实崔健的头变大了,那帽子的型号也变了。看上去没有变。但这世界变得太快了,就像翻旧书,哗啦啦,一页翻过去了。哗啦啦,又一页翻过去了。一本书成废纸了。成纸浆了。又成纸了。纸上再印上词语。那些崭新的词语,不再是彭三郎他所认识的词语了。他成古董了。

春天真到了,各种颜色的花都在抢着开,风跟着大起来了,刮掉了一些花瓣,但第二天,后来赶上来的花反而开得更盛了。小柯南不喜欢有风,一旦有风,它就躲在桌子下面,宁可做小胖子的脚垫,也不愿意跟着爸爸去散步。彭三郎也不完全是散步,他喜欢春风砸在脸上的感觉。这段日子,他在努力恢复诗歌的感觉。自我放逐,玩物丧志,头脑中全是沙砾,得用好书往这沙砾上浇水,湿润了,长出草来,再开出花来。endprint

最近《榆城晚报》上总是出现有关仙女镇的简讯,署名为白若君和陆镇长。彭三郎不想看到仙女镇三个字,他也不想去问文化路建设的情况。但仙女镇的名字还是跳到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一份命令似的,命令他要想到高家庄,要想到那个失去了独生子的颜家女人,想到那条被填掉的老河。填掉之后,颜家独生子就无法回家了,彭二郎也无法重新投胎了。彭三郎看着窗外车来车往的,想,即使让那个善良的彭二郎重新投胎到这个世界,又怎么能躲得掉那些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钢铁之车呢?

彭三郎不怎么去文化馆了,常常呆在出租房这边,给小胖子烧饭,修改纸版的长诗《完成》。他握着一支削得很尖很尖的铅笔,有时会对着其中的句子发呆,这句子是他写的吗?有时他又为里面的句子遗憾,是谁把你写在这里的?实在太糙了。他能沉浸在其中,还能迅速地把自己从情绪中拔出来。时间到点了,他得送彭小北去上课,又接彭小北放学。小胖子先是很兴奋,尔后又不习惯,向张荞麦抱怨说,他已长大了,根本不需要爸爸去接。张荞麦向彭三郎转达了儿子的意思。彭三郎仿佛和儿子较上了劲,直接带着小柯南去接小胖子。小胖子见到小柯南很高兴,可再看到柯南后面还跟着个彭三郎,脸就拉下来了。这个小胖子,越长大就越成了怪物。

比较怪的还有张荞麦,她的老板开会的次数越来越多,开完会还去吃夜宵,喝酒。有一次很晚了,小胖子都睡觉了,张荞麦拍开了门,满脸的醉意,向彭三郎招手,但不进门。彭三郎赶紧上前把她拉进了门,给她洗脸脱衣服,张荞麦一脸渴望地看着他,还碰了碰他的下面,下面风平浪静,仿佛从不存在。张荞麦转过头去,彭三郎赶紧拉灭了灯。慌慌张张地关上门,往文化馆宿舍方向赶。沿途的小巷有几家粉红的门开着。沿途的巷子上有许多红色的大排档。红与黑,黑与红,如写在人间的春联一样,

陈皮送给他的喜讯出其不意。那天,好久不找彭三郎谈心的龚馆长走过来,笑嘻嘻地对着彭三郎说,三郎,你要请客了!彭三郎没理睬他,他既没有请客的钱,更没有请客的理由。过了两天,龚馆长又遇到了彭三郎,说,你真是闷声大发财呢,一下子悄悄搞了个大部头。我要向局长请示,给你嘉奖,还要市里给你嘉奖。这年头,弄个好作品实在不容易。

彭三郎问,我的好作品实在太多了,不知道龚馆长说的是哪一篇?

龚馆长盯着彭三郎看了足足30秒,说,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自己不记得了?写父亲的啊。你妈妈的,写得真好,不愧是大家,我眼泪都快读出来了。

龚馆长说的肯定是散文《父子一场》。他的心猛然狂跳起来:究竟是《散文》还是《人民文学》给发了?陈皮说过,可以帮他投过去的。彭三郎很想立即向陈皮求证,但他还是忍住了,对龚馆长说,谢谢!龚馆长说,谢什么哦,喝酒最重要了。彭三郎点点头,转身向外国语学校那个出租房方向跑。跑了一会儿,他又折回来。出租房除了小柯南,小胖子和张荞麦都不在。

正犹豫着,白若君电话来了,话语里充满了埋怨。白若君责问道,伯父去世为什么不通知我?彭三郎说,父亲去世都快两年了。我榆城的人一个都没有告诉。我怕大家忙。白若君说,你不把我当朋友,我也会把你当朋友的。你的新闻明天见报。

什么新闻?什么新闻?彭三郎说,要不晚上我们见个面,喝个茶什么的。白若君鼻子哼了一声,骄傲了吧,你就请我喝茶?也太次了吧。彭三郎坏笑道,那我知道要干什么了。白若君说,你想都别想那事。彭三郎问为什么?白若君说,不为什么,老白我不高兴。彭三郎说,那等陈皮来,我请两顿,请你时陈皮作陪,请陈皮时你作陪。白若君说,这还差不多。

彭三郎查到了散文《父子一场》得奖的新闻了。是“父亲节”征文全国一等奖,奖金为一万大洋,彭三郎是一等奖的第一名,有好几个著名作家都排在彭三郎的后面。这则获奖名单配发的图片是一幅照片,照片上是光屁股的儿子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这是一对任性和幸福的父子。如果这个儿子突然撒了尿,幸福的父亲会喝下去舔干净。一滴不漏。可这对幸福的父子和他无关。人家在天堂,他和彭永强则在脏话和打骂的灰尘里。在骂和打之间,彭三郎宁可承受打,也不愿意听到彭永强的脏话粗话(当然彭永强的脏话粗话不仅仅是他彭三郎一个人分享,家里所有人都会得到,要看彭永强的心情如何)。每次彭永强开骂,彭三郎的十指会战栗不已。彭三郎常盯着彭永强的厚嘴唇想,为什么没张狗皮膏药将这个满嘴脏话的人的嘴巴封住?他和彭林元交流过一次,彭林元说,你当他在放屁好了。他和顾粉莲说过一次,顾粉莲说,你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好了。可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彭永强的每句粗话脏话都像钉子般钉在他的身体里,永不能忘也永不能拔。《父子一场》他先后写了两遍。先是手写的,非常潦草,后来回到文化馆的宿舍誊到了电脑里。那是在“头七”的晚上,顾粉莲说,三郎啊,晚上老头子的亡魂会回家看的,大家供完饭,烧完纸箱赶紧睡,如果不睡,被你家老子看到了,他会挂念,不肯去投胎的。彭三郎睡不着,尽是彭永强的影子。记忆把彭永强无缘无故的毒打和咒骂全过滤掉了,只剩下了温情和恩情,想到父亲和自己再不相见了,彭三郎想写诗,想了几句还是不对。鼻孔里全是蜡烛和纸钱的味道,彭三郎起来找到一本老格子稿纸,找出小胖子书包里的铅笔,洋洋洒洒,回顾了他和彭永强父子之間的有效交集,写了足足15张纸。这是彭三郎自从1999年电脑换笔以来,第一次用笔写了如此长的文字,仿佛永不会尿完的夜尿,哗啦啦,哗啦啦,把头脑中疙疙瘩瘩的丧父之疼都尿完了。彭三郎还是没有睡意,站到彭永强的遗像前,烛火摇曳,他估计父亲看到了他眼角的一滴泪,多么希望这个彭永强再骂他一遍脏话。顾粉莲并不知道是三郎在写字,对彭三郎说,三郎啊,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你老头子昨天晚上回来了,翻箱倒柜的,也不晓得在找什么东西。彭三郎说,老头子可能是找藏在什么地方的私房钱吧。顾粉莲正声道,彭三郎!你家老头子一辈子受穷,就是把他老骨头榨干了,也没什么钱。彭三郎说,那就在找骚女人写给他的情书。顾粉莲指着遗像里的彭永强说,你老子老混蛋,你是小混蛋,他哪里会写什么情书。彭三郎看着父亲的遗像,想,昨天晚上我们父子情深,今天早上就是老小混蛋了。endprint

现在,这篇歌颂老混蛋的文章,大家都知道了。

彭三郎一高兴,去肯德基买了一份全家桶回来,作为小胖子的晚餐。小胖子和小柯南分享了几块鸡排,留了两根鸡腿给妈妈。张荞麦照例很晚才回来,听到彭三郎说到获奖的消息,勉强地笑了一声。但张荞麦没问写的是什么,听到了奖金数,嘴角又稍微动了一下,说,难怪去买全家桶。张荞麦明天要跟老板出差,必须要收拾东西。看着张荞麦越来越瘦的肩,彭三郎想到了那个把“小几十万”变成猪屎的张建丰,很不是滋味。遇到这样的小舅子,真是前世的孽啊。

张荞麦收拾好行李,又去卫生间洗漱,就在这时,手机的短信响了一声,彭三郎胡乱地看了一眼,很短的一行。其中有两个“弄”字。还有一个词语“惬意”。这明显是一个男人的话。 “弄”和“惬意”堵住了彭三郎的喜悦。弄。惬意。弄。惬意。弄。惬意。实在太难听了。但它如跳蚤一样,在他的衣服角落里疯狂地繁殖,还跳个不停。他不能说,不能动,忍受着它们的欺负,脸上呈现出怪异的表情。

彭三郎还是等到张荞麦洗漱完毕才离开了出租房,他往文化馆方向走过去,被颜家女人捏了一把的疼痛又来了。比那次更疼。这次捏住他的,是一个男人。没见过面的男人。在这事上,彭三郎还是看得开的,但轮到自己的身上,还是有股酸味。按理张荞麦不是这样的女人,说不定是那个男人在发骚扰短信给她呢。但世上的事,谁说得清呢?就像他写出了《父子一场》,就像《父子一场》获了大奖。这年头,说不清楚的事太多了,说得清楚就不是命运了,说得清楚也不是诗歌,诗歌永远是不及物的,既然是不及物的,物质世界的一切完全可以忽略。

彭三郎几乎是一夜未眠。快天亮的时候,他又回到出租房宿舍,张荞麦已准备出发了。彭三郎想去送她,张荞麦说不要送,小胖子还在睡觉。彭三郎拍了拍张荞麦的肩,张荞麦有意躲开了。她脸上的淡妆实在太淡了,看上去憔悴得很。彭三郎说,又不是没饭吃。张荞麦应了一声,说,就三天,这三天你多看着小北。彭三郎说,我去配了药,两个疗程。张荞麦说,你想错了。

《榆城晚报》有关《父子一场》获奖的新闻出来了,在二版,标题吓人:《我市作家彭三郎喜摘全国最高奖》。似乎得了茅盾文学奖了,最起码也好像得了鲁迅文学奖。白若君昨天还说,等到颁奖仪式后,她会派年轻记者给作家来一个深度采访,谈谈作家彭三郎如何父子情深。彭三郎拒绝了,白若君说,你拒绝不拒绝都没有用,我可以不采访就写,写出来就见报,你能有什么办法?你说人家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彭三郎说不是这个意思。白若君说,不是这个意思,那你说是什么意思?作家做大了,架子也有了,瞧不上我们小报纸了?彭三郎哑了口。

彭三郎成了榆城的名人。文化馆的同事都要彭三郎请客。去皖南采风回来的龚馆长吃到了第六顿庆功宴。每次喝完庆功宴,彭三郎都要发一个短信给陈皮,皮皮,快来喝酒。陈皮回答:OK!

彭三郎看着那“OK”很久,他有多少话要跟陈皮说啊。偏偏陈皮不喜打电话,他總是写信。我们是同一个地址上写出的两封信。这是陈皮的诗。毕业分配那一年,每周一封信,信从陈皮的蒲城飞到那偏远的西江镇,一般需要五天时间,信在飞翔的这五天,彭三郎会烦躁不安,跑到邮电所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陈皮的信。陈皮在信中提到过很多次死亡,彭三郎很怕陈皮也会死亡,他总是害怕在某个星期收不到陈皮的信。如果收不到的话,陈皮可能不在人世了。陈皮还在信中说,有两个地方我们必须一起去。一是山海关龙家营站,那是海子卧轨的地方。一是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去看看海子的苦命妈妈。陈皮在信中说到许多诗人死亡的消息,春天死去的诗人有海子,秋天死去的诗人有戈麦,他自沉于北京万泉河。还有一个喝农药自杀的诗人方向。陈皮说,他们死去也是代表我们死去。陈皮说得多好啊,彭三郎还记得自己坐在西江中学操场的双杠上读着陈皮的信:纪念一个春天;春天,十个海子。火柴上的木刺刺破了彭三郎的食指。我们都是在黑暗里崩溃过的人,我们都是心有部分死掉了的人。那么多年过去了,彭三郎在信中说了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消息,包括他和张荞麦结了婚又生了儿子彭小北还有借调到榆城文化馆又是如何被那个金鱼眼的局长所拦截,再后来又是如何斗智斗勇拿到了档案袋。可陈皮却从不说起他的家庭。彭三郎当然知道陈皮后来也结婚了,还生了女儿。但陈皮从不主动提起,彭三郎不能问,也不想问。他和陈皮是两个有交集的圆。那交叉的阴影部分就是诗歌。

陈皮终于要来榆城了。这时,白若君已为获奖作家彭三郎撰写了一个长篇通讯,题目叫:《来世,还是父子一场》。这个通讯赢得了很多读者的心。在白若君的笔下,作家彭三郎成了一个善解人意、牺牲自我的大孝子。命运让他的老父亲受尽了苦难,而父亲含辛茹苦为这个家遮风挡雨,最后瘫痪在床,但幸运的是,父亲有了彭三郎这样一个大孝子,最后几乎就是在儿子的怀里含笑离世的。白若君非常聪明地把彭三郎的散文《父子一场》分解成五个部分,然后再进行新闻演绎。白若君盗用了摄影家焦波的《俺爹俺娘》里的图片,黑白的沉默的焦波的老父亲,变成了彭三郎的父亲。

看着报纸,彭三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父亲是假冒的父亲,这孝子是假冒的孝子。这报纸是假冒的报纸。这记者是假冒的记者。他们共同给这个世界做了一个虚假的局。他想把这又喜又悲的一切全告诉陈皮,原原本本的,不折不扣地告诉陈皮。他要任陈皮对他进行大批判,进行大剖析。他需要陈皮对他这个虚伪的作家进行面对面的批判。

彭三郎关掉了手机,他不想理睬准备写第二篇跟踪报道的白若君。也不想理睬这个世界。不理睬那个想把他的孝子事迹报成新人新事的龚馆长。白日里,他躺在出租房的床上,小柯南倚在他的身边,不时抬头看着这个颓废的主人。小柯南的眼白很白,黑眼珠漆黑,很深很深,深不见底。彭三郎在小柯南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不停地往下掉。

陈皮是周末到的。三年不见,陈皮的头发白了一半。彭三郎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好说,去接陈皮的是白若君,白若君盯住彭三郎看,彭三郎知道她在责怪,他故意把目光转向别处。endprint

本来按照约定,晚饭由获奖者彭三郎请。可白若君说,这顿晚饭不用彭大作家请,她安排到了一个叫“扬州人家”的酒店,算是她给陈皮大哥接风。彭三郎听到这话,脸色缓和了下来,对陈皮说,恭敬不如从命,白老师先请,我接着请。白若君说,你叫我什么?白老师?你们全家才是彭老师!

周末的车真是很多,说笑间,车就堵在了路上。前面的车不动,后面的车也不动。白若君按喇叭也没有用。彭三郎和陈皮说起了《曲江》,一个人编12期,这样的编务是非常忙的。陈皮说他离开《曲江》了。已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他整天坐在书房里想,后来想通了,他和《曲江》的缘分终了了。彭三郎问陈皮,那你会去北京吗?陈皮说,可能吧。

本来新来的办公室主任是欣赏陈皮的,他把12期的杂志编务全交给了陈皮。偏偏这个人是个火爆脾气,他改组了办公室,但受到了公司一副总的刁难。陈皮和这位副总摊牌。摊牌的结果是老总让办公室主任向这个副总道歉。新办公室主任一激动,跳槽到对手公司。等于直接宣布他是内奸是叛徒。这个办公室主任一上任就来肃清前任这个内奸和叛徒的余党和流毒。陈皮算“余毒”,必须离开办公室,离开《曲江》,调贵州办事处去。陈皮不去。只有辞职。陈皮说,我在《曲江》半辈子,最大的功劳是发表了三郎的《父子一场》。彭三郎不语,霓虹灯一串串亮起来了,像满血复活的蜈蚣。

推开“扬州人家”包间的门,里面有人,竟然是彭三郎认识的陆镇长和周老板。陆镇长似乎比以前更胖了,越来越像是一只滚动的球。周老板还这样,一段时间不见,彭三郎吃惊地发现,这个安徽人,竟然说着一口高家庄土话。

白若君先向陆镇长介绍了陈皮,说他是诗人。陆镇长立即说,我们白总编的朋友都是大诗人大文豪。陈皮摇手,指向彭三郎,说,这个人才是大文豪呢。陆镇长说,当然当然,我们彭局长是大文豪,还是大英雄。随即他就把彭局长在高家庄的英雄事迹介绍了一遍。详细讲述了一个刁民是如何捏住了彭局长的关键部位,彭局长又是如何为高家庄的发展献出了男人最宝贵的东西。大家呵呵大笑,陈皮也笑了,问彭三郎,还有这事?那有没有受伤?彭三郎无奈地摇了摇头。陆镇长说,我们彭局长能文能武,天下无敌。他写的书还是全国第一,仙女镇的骄傲,高家庄的骄傲。

陆镇长又说,今天我和小周过来,就是为了慰问我们的彭局长,当然,还有远方的大文豪,还有时时刻刻关心我们仙女镇发展的白总编白美女。关键的关键,是为了兑现我们彭局长的诺言,一次喝个够。

什么诺言?白若君很奇怪。

陆镇长说,你问问我们彭局长彭大作家,医生说我已是酒精肝,酒精依赖症,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去他妈的蛋,我不怕,哪怕明天就死了,我也没忘了彭局长说的话,好好醉一次,不装。

我在吃药呢。彭三郎突然说。

吃什么药?别是吃伟哥吧。你的宝贝真的捏坏了?陆镇长又说。

的确坏了。彭三郎说,正在服药,两个疗程,已吃了一个疗程。

我还以为是头孢。不是头孢一点事也没有。告诉你彭局长彭大文豪,酒壮色胆,喝酒有利于你雄风再起。

白若君在暗笑,陈皮也在笑,彭三郎知道陈皮的笑有多尴尬。这个世上,只有他能读懂陈皮的尴尬。想到这,他觉得对不起陈皮。那只枯瘦的手又捏住了他,越捏越紧,越捏越紧。

这顿酒也喝得太紧。一上来,陆镇长先是三杯,彭三郎跟着也是三杯。白若君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彭三郎成了拼命三郎。喝下去的三杯酒就像三拳头一样,每个拳头都捶在他的太阳穴上。他不舒服,他想呕吐。但他还是坚持着,和周老板又干了三杯。又三只更狠的拳头往他的头上揍。有的揍在他的鼻子上,有的揍在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拳头揍在了他的耳朵上。他的耳朵顿时闭了气,嗡嗡。嗡嗡。每个人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水里传出来的。陆镇长依旧在说。在笑。这个矮胖子身上有一种征服的欲望,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征服。彭三郎心里明白了,可他说不出。嗡嗡嗡嗡。再后来,陆镇长把酒杯又端了过来,还用手揽着白若君的肩。彭三郎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连人带椅子一起倒了下去。

彭三郎再醒来,陆镇长和周老板已不見了。包间里仅剩下三个人,低头看手机的白若君。浓郁的酒臭味令他恶心。他俯下身去呕吐。其实也没有什么呕吐的。他几乎没有吃菜。陈皮上前拍着他的背。彭三郎很想知道此时此刻白若君的表情,但他看不到,一阵又一阵,中午吃的胡萝卜都吐出来了,像是吐出了血。再抬起头,满眼的泪。他真该死。耶稣死的时候是33岁,比起耶稣,他已超过了3岁, 1000天。他比耶稣多吃了1000天的饭,多见了1000的日出与日落,还多呼吸了这1000天的肮脏空气,这空气里,满是酒肉的臭味。饿。彭三郎泪眼汪汪地说,我很饿,但我又想吐。白若君说,走,先去吃,再去吐,反正就一只口袋大的胃。彭三郎说,那吐得惬意。白若君说,你真醉了,这个陆胖子,以后再收拾。

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跌进了榆城的夜色中。夜风像一盆清凉的水,一把一把地抹在彭三郎的额头上,他对着陈皮和白若君画了一圈,说,今晚我请客,你们千万不要跟我抢。白若君说,你别自作多情了,没人跟你抢,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找到白若君熟悉的大排档。排档里满满的吃客,还有在等着翻位置。都是同命人。陈皮说得真对,这世界上的确可分为两种人,一是属于白天的人,一是属于夜晚的人。白天不懂夜的黑。属于夜晚的人在白天是吃不饱的。这些都是喜欢在黑夜里填饱肚子的人。几乎每张桌子都点了三盆菜,水煮鱼,回锅肉,五香螺蛳。很多螺蛳的空壳滚落在地上,嘀答,嘀答,像雨滴声。如果脚踩上去,会发出很清脆的破碎声。白若君也点了这三份菜。后来她又将老板娘叫过来,把水煮鱼换掉。老板娘说,我们用的全活鱼啊,不信你看。彭三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帐篷的外面有个老头在杀鱼。幽暗中,那飞溅的鱼鳞像渐渐熄灭的烟火。这样的风景他过去没有看过,每次晚上从出租房回文化馆,都会从这样的夜排档走过。夜排档大都用的是红帐篷,高亮的灯将红帐篷映衬得艳红艳红。现在他坐在这艳红的帐篷里,仿佛是在另一个星球上,他制止住了白若君,点吧,点吧。白若君狐疑地看了彭三郎。彭三郎说,你说我们不吃它们,它们也是被人吃的。白若君笑道,我们的大作家悟道成佛了。陈皮说,我们三人中,悟性最高的就是三郎。endprint

彭三郎被这句话夸得全身起暖。而这样的暖和传递到身体上,他禁不住战栗。白若君问,你冷吗?彭三郎说,我哪里冷,我是兴奋,好多年不这样喝酒了。陈皮把试探的目光探向他。彭三郎说,放心我没事了,我酒量不大,早也是醉,晚也是醉。不如早点醉。早点醉早点醒。白若君说,我早知你伪装得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彭三郎用牙齿连咬了三瓶啤酒,说,我是披着人皮的羊!

有人听到了,朝彭三郎这边看。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到他头上的绿帽子。这顶绿帽子在这个红帐篷是绝配:红配绿,赛狗屁!彭三郎还看到了彭永强那双幽怨和愤怒的眼神:你为什么要吃鱼?为什么要吃鱼?鱼都捉上来了,为什么不吃?他们都在吃,我们为什么不吃?河都快变没了,再不吃鱼就没有了。等吃完了鱼,其他人再来吃我们吧。

水煮鱼上来了,白若君吃了一块,说辣。陈皮也吃了一块,说不怎么辣。两个人为了辣和不辣争论起来。彭三郎夹了一块,放到嘴里,舌头上的鱼肉很硬,再嚼了几口,还有微微的臭味,肯定不是刚杀的活鱼。他大声喊起来,老板,老板!系着厨师围兜的老板走路有点摇晃,脖子上的金项链也跟着摇晃,他的语调很慢,问彭三郎什么事?彭三郎说,死的,你的水煮鱼的鱼是死的!老板说,你看,一边杀一边烧,怎么会是死的?你不要胡说啊,你看我们的鱼桶,你去我们鱼桶里找,找到一条死鱼,我统统免单!彭三郎说,那你可能把死鱼悄悄煮给了我们。

喝多了,喝多了。那个老板不屑一顾地擦着手,又摇晃到操作台前,哗啦哗啦的爆炒螺蛳了。陈皮端着那盆水煮鱼走过去。中途又和一个人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反正陈皮是空着手回来的。彭三郎没问,白若君也没问。喝酒。喝酒。喝酒。酒精像一群发疯的蝌蚪在他们脑袋里蹿来蹿去。后来那个黑脸人是怎么来的。彭三郎一概不知,他只看到有一人走近,那个人手中有一只空啤酒瓶(这啤酒还是陈皮喝掉的),他看到这只啤酒瓶砸向陈皮脑袋时,他决定尖叫,但嗓子出了问题,过了很久,他的嗓子才发出了声音,白若君的视线从手机上抬起来,甚至,白若君的尖叫早于他的尖叫。陈皮在白若君的尖叫声中,还摸了摸头上的窟窿,还将血手伸向了握着空酒瓶的黑脸人。黑脸人拒绝伸手,把握着空酒瓶的手缩到了身后。陈皮很清醒地说:谢谢!

很多人围过来。出事了!赶快报110!白若君傻掉了。手机在手里,不会拨。又有人喊,快打120!白若君还是傻着。彭三郎抢过她的手机,咬着颤抖的嘴唇拨打了110。过了一会,110那边有女声询问彭三郎。但他说不出地点。他问围观的人,围观的人说了地方。他照着说了。可又有人说,说错地方了。他想重新拨打110,有人提醒道,还要打120。看看,看看,他不动了,撒尿了,这是送命尿!送命尿!

他拨开人群,俯下身去,想扶起躺在地上的陈皮。但他实在太沉了。比铁还沉。黑亮的液体从陈皮的裤裆下如蚯蚓般爬出来,爬过了地上的螺蛳壳,螺蛳壳在黑亮的液体中浮浮沉沉,仿佛是要去另一个世界邀功受赏。

110的警车终于来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大声地说,他玩人家的女人,钓人家良家妇女,被人家男人逮到了,一棍子打死了。他大声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们在瞎说。完全是瞎说。但那些人不相信,还在嗡嗡地说,他就对着他们骂了起来。全是脏话,都是彭永强说过的脏话。一点也没有走样。彭永强的腔调彭永强的语气。直到一个高大的特警把他强行夹上警车,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已没了声,像条往虚空里吐泡泡的鱼。大个子特警胳肢窝里弥漫着浓郁的狐臭。

他们在欺负他。全世界都在欺负他。只要他在键盘上输入两个“屄”,电脑界面上必然会弹出“谢谢”这个词。“谢谢”!是陈皮借着电脑反复说着他在人间吐出的最后一个词吗?

尊敬的刘局长:

您好!

我叫彭三郎,我是榆城文化馆创作员彭三郎,大学文化,二级作家,身份证号为323221196905154585,这是我亲身经历的《诗人陈经天(陈皮)遇害真相》,字字属实,如有虚假,甘愿受法律惩罚。

2005年4月24日,星期六,陸晓军(仙女镇副镇长)、白若君(诗人、报社记者)、陈皮(诗人,身份证陈经天,原《曲江》杂志编辑)和我等四人,还有榆城一幼儿园的两位老师,在扬州路的“扬州人家”吃完晚饭后分手。彭三郎、白若君、陈皮又去胜利路排档一条街吃夜宵,点了两盆回锅肉,一份五香螺蛳、一份水煮鱼和一扎啤酒。其间,陈皮喝了3瓶,白若君1瓶,彭三郎2瓶。25日凌晨2时许,因为水煮鱼的食材不新鲜而发生不愉快。大排档老板黄小网指使打手(后被证实是榆城工商管理局市场监督大队副大队长王洪涛)取自地上的空啤酒瓶连续砸向毫不防备的陈皮后脑,陈皮没有任何反抗动作,直至他瘫倒在地。2点42分,白若君手机拨打110报警,3点05分,榆城市城东派出所警员到现场(凶手此时已逃),此时,陈皮危在旦夕,派出所警员仍然坚持把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带离现场去派出所处置,致使关键证据:带有凶手指纹的啤酒瓶消失(还有一说是王洪涛回去取了手套)。派出所警员给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录了口供,并进行酒精测试,延误了抢救已受重伤的陈皮的时机,致使陈皮失去了抢救的机会,而于2005年4月25日凌晨离开了人世。而至今三个月,凶手王洪涛还未抓捕归案,指使者黄小网至今还逍遥法外。榆城刑警大队也未给予陈皮遇害的结论。

因为大排档没有监控视频,但胜利路十字路口有监控镜头,可以查到2005年4月24晚12点到4月25凌晨5点前所有镜头。经律师调查,此监控当天运行正常,但再调阅时已无法翻看。王洪涛在榆城公安局有多名部队战友,我想知道,是谁给他通风报信?谁是他的靠山?谁是他强有力的后台?谁是他的保护伞?

今天是陈皮这位中国优秀的汉语诗人冤睡在冰棺里的第18天。恳请英明果断的刘局长调查,捉拿凶手、幕后指使人、保护伞!

公民 彭三郎

电话32314533

国产的电脑,说是品牌,却是组装。他拍打着电脑的主机,再怎么拍打,那电脑也是不死不活的样子。每一次把举报信往外寄,就好像从高高的大桥上一跃而下,他抱着他的冰冻兄弟陈皮,永远在往下坠落。endprint

尊敬的榆城市政法委领导:

您们好!

我是榆城文化馆创作员彭三郎,大学文化,二级作家,身份证号为323221196

905154585,这是我亲身经历的《诗人陈经天(陈皮)遇害真相》,字字属实,如有虚假,甘愿受法律惩罚。

2005年4月24日,星期六,陆晓军(仙女镇副镇长)、白若君(诗人、报社记者)、陈皮(诗人,身份证陈经天,原《曲江》杂志编辑)和我等四人,还有榆城一幼儿园的两位老师,在扬州路的“扬州人家”吃完晚饭后分手。彭三郎、白若君、陈皮又去胜利路排档一条街吃夜宵,点了两盆回锅肉,一份五香螺蛳、一份水煮鱼和一扎啤酒。其间,陈皮喝了3瓶,白若君1瓶,彭三郎2瓶。25日凌晨2时许,因为水煮鱼的食材不新鲜而发生不愉快。大排档老板黄小网指使打手(后被证实是榆城工商管理局市场监督大队副大队长王洪涛)取自地上的空啤酒瓶连续砸向毫不防备的陈皮后脑,陈皮没有任何反抗动作,直至他瘫倒在地。2点42分,白若君手机拨打110报警,3点05分,榆城市城东派出所警员到现场(凶手此时已逃),此时,陈皮危在旦夕,派出所警员仍然坚持把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带离现场去派出所处置,致使关键证据:带有凶手指纹的啤酒瓶消失(还有一说是王洪涛回去取了手套)。派出所警员给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录了口供,并进行酒精测试,延误了抢救已受重伤的陈皮的时机,致使陈皮失去了抢救的机会,而于2005年4月25日凌晨离开了人世。而至今三个月,凶手王洪涛还未抓捕归案,指使者黄小网至今还逍遥法外。榆城刑警大队也未给予陈皮遇害的结论。榆城市民论坛上还出现了“胜利路争风吃醋惨案真相”说谎帖,帖子内容完全是颠倒黑白,跟帖内容有乌烟瘴气的色情内容。

今天是一位中国优秀的汉语青年诗人冤睡在冰棺里的第61天,我们多么希望领导能明察秋毫,为民做主,让凶手绳之以法!

1.请求督查榆城刑警大队和城东派出所加快“4·25”案件侦破速度,迅速抓捕凶手王洪涛,追溯指使者黄小网的法律责任。

2.请求立即删除所谓“胜利路争风吃醋惨案真相”说谎帖,澄清事实真相,陈皮更不认识凶手王洪涛已离异多年的前妻。

3.陈皮、白若君、彭三郎均为多年好友,不存在争风吃醋,更无跟帖中出现的色情内容。

4.陈皮亲属及其好友保留一切追诉诬蔑的权利,以慰受害者在天之灵。

恳请政法委领导迅速处理,以还榆城一个清明公正的法治环境!

此致

敬礼!

公民 彭三郎

泣血书于2005年7月10日黎明

他把补肾的药换成了地西泮。艾司唑仑。奥沙西泮。阿普唑仑。氟西泮。咪达唑仑。苯巴比妥安眠酮。格魯米特。水合氯醛。这些莫名其妙的名字的药和他的睡眠构成了非常奇妙的关系。这些爆米花一样的药放在手里,可以大把吃药,大口喝水。但医生不会多给,最多给六片。六片药,仅仅三天。并不能如愿睡眠。真怀疑是假药。医生也怀疑他叙述的真诚度。他打电话给小胖子治疗的那个苏州医生,苏州医生也没说得清楚。苏州医生让他做了自我检查,也就是他的牙,他的头,他的肩,他的胸,他的胃,他的胆,他的肠,他的肾,他的大腿,他的小腿,他的脚。听了医生的话,他给自己做了排除法,最后疑点在腰,他的腰很疼,莫名其妙的疼。那疼总是毫不客气地把他从各类安眠药的拥抱中拎起来,拎到失眠的窗前,让他在窗口守候榆城的日出。腰疼,是因为那只捏住他的手嘛。那只手内功深厚,将疼痛送到了他的腰部。但他看不到疼点在什么地方。什么也看不到,他呆坐在台灯下。电脑永远在启动之中,它总在他快失去耐心的时候,所有的界面才慢慢显现出来。

冤魂不散——榆城公安毫不作为,杀人凶手顺利逃跑!!!

2005年春天,一个前转业军人,一个国家工作人员,一个离婚男子,竟然无缘无故用啤酒瓶砸死了一个有才华有前途的汉语青年诗人。今天是这位青年诗人冤睡在冰棺里的第99天。死不瞑目的他肯定会再次醒来,因为榆城公安局不作为,致使凶手顺利逃脱。他的蒙冤必须昭雪,杀害他的凶手必须要以命还命。

事情经过:2005年4月24日,星期六,陆晓军(仙女镇副镇长)、白若君(诗人、报社记者)、陈皮(诗人,身份证陈经天,原《曲江》杂志编辑)和彭三郎等四人,还有榆城一幼儿园的两位老师,在扬州路的“扬州人家”吃完晚饭后分手。彭三郎、白若君、陈皮又去胜利路排档一条街吃夜宵,点了两盆回锅肉,一份五香螺蛳、一份水煮鱼和一扎啤酒。其间,陈皮喝了3瓶,白若君1瓶,彭三郎2瓶。25日凌晨2时许,因为水煮鱼的食材不新鲜而发生不愉快。大排档老板黄小网指使打手(后被证实是榆城工商管理局市场监督大队副大队长王洪涛)取自地上的空啤酒瓶连续砸向毫不防备的陈皮后脑,陈皮没有任何反抗动作,直至他瘫倒在地。2点42分,白若君手机拨打110报警,3点零5分,榆城市城东派出所警员到现场(凶手此时已逃),此时,陈皮危在旦夕,派出所警员仍然坚持把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带离现场去派出所处置,致使关键证据:带有凶手指纹的啤酒瓶消失(还有一说是王洪涛回去取了手套)。派出所警员给白若君、彭三郎、黄小网录了口供,并进行酒精测试,延误了抢救已受重伤的陈皮的时机,致使陈皮失去了抢救的机会,而于2005年4月25日凌晨离开了人世。而至今三个月,凶手王洪涛还未抓捕归案,指使者黄小网至今还逍遥法外。榆城刑警大队也未给予陈皮遇害的结论。

我们的呼吁:本案案情事实清楚,由黄小网指使的王洪涛是故意杀人的凶手,无任何过错的被害人陈皮被凶手的侵害行为当场夺去了宝贵的生命。即便如此,作为死者的朋友,我们仍坚信我们的党和政府还是人民的党、人民的政府。因此虽然心里滴着血,我们还是向你们反映问题,希望杀人凶手王洪涛和指使者黄小网早日受到法律的制裁,蒙冤的死者早日得到昭雪,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并真心希望纪检部门能将隐藏在背后的败类清理出来,净化我们的公安队伍!保证我们的国家长治久安!endprint

控诉人:彭三郎 白若君

电话32314533

腰疼令他的身体弯了下去,像一把会走路的弓。他弓着腰的姿态和偷贴传单很配套。电线杆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他得把上面已贴满的招工招生招商信息一一撕掉,才能将自己的那张贴上。有时候,他转了一圈回来,刚刚贴好的一张传单竟然被撕掉了,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成了一团废纸,张着欲言又止的嘴唇,那是一张非常冤屈的嘴唇。究竟是谁撕毁了他刚刚贴好的传单?他决定蹲守,终于,他看到了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人。他冲上前去和那个人理论。可那个人似乎听不见似的。一点也不惧怕他。他的手一碰到那个人的胸脯,那个人就涨红了脸,猛地扑了上来,和他扭打在一起。那个人力气并不大。他和那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天还没完全亮,没有什么行人。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把手松开,那个人也把手松开。他冲着那个人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又瘦又高的中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嗡声嗡气地说,你为什么要打我?他说是你上来打我的好不好?那人不回答。他看清了红袖章上的黄字。那个人是这路段的保洁工。耳朵聋了。

我知道他们想找到我,我也想找到我自己。

宿舍里面一片狼藉。那只丢失已久的红袜子端坐在杂物的中央。就是那只失踪以久的底部有小人的红袜子,可这只袜子是藏在什么地方的呢?龚馆长和属于我的“陪伴小组”来过了。我闻见了一股香菜的味道,这是从龚馆长消化不良的胃中呼出来的空气,他一日三餐,离不开香菜,连早餐搭稀饭的小菜,都是腌制的香菜。背后大家都说他前世是只和香菜味相似的椿象,也就是放屁虫,用三顿不离口的香菜偿还他前世的放屁虫情结。

龚馆长已得到了一个新职务,那是我的“陪伴小组”组长。他们开始给我吃“敬酒”。每天带着几个人,陪着我一起打牌,吃夜宵。我问你们干什么,他们说怕我孤单。他们在完成任务,每看守我一个晚上,得三十元钱的补助。三十元钱乘以六,一共是一百八十元钱。一百八十元钱,就是彭三郎的价格。他们说,输了你不用掏钱赢了归你。我说我不打牌,我给你们讲讲陈皮的故事。我虽没杀伯仁,但伯仁由我而死。我说的是陈皮,不是伯仁。可陈皮明明就是我的伯仁啊。

他们假装听得懂这绕来绕去的故事。假装后来也是他们的任务。在我的面前,龚馆长开始讲大道理,讲法律,讲影响,讲后果。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后果有什么影响,我既不会武功也不会刀棒,如果裹在陈皮身上的冰块可以磨成冰锥的话,倒是可以作为“反面角色”的武器。透明的冰块会过滤掉龚为群嘴巴里的臭虫味。

我扔掉了那只有臭虫味道的红袜子,它的原配,另一只印有小人的红袜子,被小柯南啃烂了。小柯南并不知道它是红袜子,狗是色盲,在小柯南的眼睛里,我们穿着同样颜色的袜子,但可以分得出,有的袜子是有臭虫味的,有的袜子是没臭虫味的。

直到我离开榆城,张荞麦给我补买的两双红袜子还在。一只也没丢,依旧是原配。但红袜子的颜色已褪成了老红色。张荞麦抱怨过,你说我为什么不买红衣服?红衣服最容易褪色,洗一次掉一次,洗衣水像一桶桶血水。

张荞麦抱怨红衣服褪色时满脸哀戚。在那个布满霜迹的清晨,众人奔跑起来,张建丰也奔跑起来,还拽着她,拨开奔跑的人群,向西江镇造纸厂奔跑过去。张荞麦(那时还是张小兰)的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走到造纸厂,水泥地如此冰凉,她在不停的哆嗦中失了禁。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他们找到她,高举起来。她一下子高过了头顶。他们说,看一眼吧,以后你再也看不到你妈妈和老子了。张小兰什么也看不到。切草机下有团鲜红的血水。血水淹没的稻草,像是稻草淹没在火中。那火也是冻僵的。他们把张小兰举了一会儿,又把她放下,之后他们就不见了,只剩下很多不认识的人,任由张小兰哭泣。任由她的裤子结成冰块。好在她脚下有团稻草。她站在上面,坚决不挪动一步。比起稻草的尖锐之疼,她记住更清楚的是那团稻草的些许温暖。

张荞麦对小胖子说,这个世界上最暖和的不是棉花,也不是羽绒被,而是一团稻草。小胖子根本不懂什么是棉花什么是稻草,他连小麦和韭菜都分不清,甚至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只知道左和右,前和后。后来,我给陈皮的《曲江》写的散文中,有两篇素材就取自张荞麦和小胖子,一篇叫《一团稻草》,一篇叫《小北的东南西北》。这两篇文字都没让张荞麦看。张荞麦根本不会看我的文字。在她眼里,我就是那个好吃懒做、装聋作哑、文能武不能(这个论断来自于她的婆婆顾粉莲对她的洗脑)的彭三郎。

文能武不能。彭永强给我下这个结论时我刚十三岁,现在,二十三年过去了,彭永强的结论完全正确。估计陈皮也这样认为,只不过他从不批评我,只是说,我觉得。我觉得。我觉得。他是让我选择立场。他从来不命令我去选择立场。现在他的立场就是沉默和睡眠。冻在冰棺里的他,表情平静,他的后脑勺有道血嘴唇,血嘴唇里想说出的话被牢牢冻住了。

无休止的哭泣令白若君有了中年妇女的臃肿。那天凌晨去派出所抽血,她的尖叫聲吓坏了戴眼镜的女警察,也弄弯了一根抽血的针头。从派出所回来,她彻夜痛哭。如果他们在监听我的电话,肯定会听到白若君的哭声。白若君的哭声,像刚从母猫身边捉到陌生处的小猫。嘤嘤。嘤嘤。我从来没有听过有女人这样哭。王三四边哭边拍大腿,一巴掌又一巴掌,她同时惩罚自己无辜的大腿。顾粉莲哭的时候不拍大腿,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的是身边的土,那土被她的巴掌拍得灰尘滚滚,如同战场上的硝烟,灰尘降落又升起,升起又降临,令顾粉莲满脸泥浆,满头灰尘。王春巧则是边哭骂边跳,我亲眼见到她惊人的弹跳力,她在地上一连蹦了一百多下,她在蹦起来的同时全身还有其他的动作,嘴巴里骂着,手指还指着对方,其动作协调的程度完全是一个蹦床运动员。张荞麦与她们相反,从不出声,只是坐在一个角落,无声地流泪,那泪水,如同永不枯竭的泉眼。等一线泉水落下了,张荞麦眼睛一眨,又一线泉水落下来。小胖子的哭完全遗传了张荞麦。如果批评他的话音重一点,他也和张荞麦样找一个角落,一线泉水,一线泉水,从小胖子的眼里落下来。endprint

白若君哭完之后,她还要去上班。总编托部门主任告诉她,把个人事情处理好了再来上班也不迟。白若君对主任说,我没有什么个人事情,我早把自己嫁给了晚报。白若君跑到总编室,对正在通电话的总编说,你告诉我,你说我有什么个人事情要处理?总编说,我没有说过。白若君说,你没有说过更好,如果你说过的话,当心我搬到你们家和你们家一起过。白若君又说,我知道你夫人什么时间去美容院。第二天,总编把白若君叫到办公室,把美容院的发票展在白若君的面前。白若君说,我没说你夫人免费去美容院,就像我从没说过你什么时候去清华园。总编对着白若君拱拱手,说,我知道你的事但你要理解我的苦衷,我给你一个月休假期,奖金一分不少你的。白若君说,我不会休假,更不会拿并不属于我的钱,我告诉你,你想把我挤走是痴心妄想。

以上根本不是白若君所作所为,而是我的想象。是我在心中为她写的剧本。《榆城晚报》的总编从来不会坐在办公室里,他和仙女镇的邰书记一样,长了一对无形的翅膀,每天都在外面飞。与他同飞的,是在全国进行炒房的老板们。如果他要惩罚不听话的白若君,根本不需要让主任带口信给白若君。而是通过打通记者和编辑的方式,进行部门重组和双向选择,没有在双向选择中获得岗位的就待岗学习。待岗学习没有奖金,仅拿7成的工资。到了三个月后,再进行一次双向选择,如果再不被部主任选中,那就直接到夜班编辑组去做夜班编辑。

白若君和我谈到了夜班编辑。报社说了,如果陈皮事情不解决好,她必须继续做夜班编辑。她不愿意做夜班编辑,夜班编辑实在太苦了,黑白颠倒不谈,还责任重大,必须在凌晨时分坐在传真机前等待新华社的通稿,必须赶在凌晨五点前把清样送到印刷厂,必须胆战心惊,直到太阳升起,任由榆城的第一缕阳光粗暴地打中她已习惯的蓬头垢面。

晚上和白若君通过电话后,我就关机了。因为在白日里,我待在某个私人旅馆里(普通话帮了我),不开手机,也不能开手机。五一节前一天,白若君给我发了短信,说是要当面见我。我给白若君回了短信,让她在第二天上午7点钟等我电话。定在上午7点,这是他们的空窗期。值夜班的那拨人正进入补觉的状态,接班的人还在吃早饭。

到了第二天7点,我打白若君的电话,让她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从她所等候的对面楼上下来,看到了左顾右盼头发蓬乱的她,在她的背后,是那个矮胖子,仙女镇的陆镇长,多日不见,陆镇长的肚皮小了下去,他的头发完全没有了。他依旧叫我彭局长,叫完了彭局长之后就是哭。这个又矮又胖又秃头的男人的哭相,怎么看都猥琐。他说到了那晚上的事,那晚上的确是他私人请客,与小周无关。那天晚上在“扬州人家”共花掉了二千六百七十块,因是老客户,打了个八折。白若君补充说,这二千六百七十块是陆镇长的老妈妈卖了一头猪和十二只鸡凑起来的。我对白若君说,你们两口子向我要錢也不是这个要钱法嘛。白若君说,彭三郎,你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老陆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封信中写到了老陆,纪委开始查老陆了。白若君又说,现在老陆停了职。陆镇长摆摆手,说,我是不怕他们查的。在经济上我是清白的,无论他们怎么查也查不到什么的。陆镇长还说,我这次来,也是王姐的意思,是我喝酒误事,误了大事,把陈作家的命送掉了,还连累了彭局长,无论你原谅不原谅我,我想当面向你道个歉。说完了,陆镇长带着他的秃顶给了我三鞠躬,仿佛是在我的追悼会上。秃顶发出了三道奇异的光芒。我拒绝了他。如果我答应了他,就等于承认我所有的诗句都是抄袭的。如果我答应了他,也等于陈皮身上的冰块就被火融化再完全汽化。我和陈皮等于一无所有,等于零。

我的冰冻兄弟,我不能等于零,你也不能等于零。我又开始了跑步,仿佛在大学那条煤渣跑道上奋力奔跑,那是为了通过100米测试而练就的奔跑。现在,我比那次的奔跑更加卖力,我跑过了胜利街,跑过了解放路,又跑过了人民路。彩票站的电视里有超级女声节目的重播。那些幸运和掌声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向榆城外国语学校方向奔跑,榆城外国语学校还没有放学。那扇门紧紧关着,我的钥匙已打不开这间房子,就像我再也打不通张荞麦的电话。我已落入她的黑名单。我敲了敲门,听到了小柯南低沉的吼叫。

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等待乔依。

这是乔依的蒲城,也是陈皮的蒲城。

在来见乔依之前,我来过蒲城两次。第一次到蒲城见陈皮,他还没和蒲城文联女干部乔依结婚。我记得他跟我谈起了很多诗人。犹太人保罗·策兰。保罗·策兰的童年,还有希特勒,保罗·策兰和荷尔德林的精神上的父子传承关系。保罗·策兰和海德格尔。保罗·策兰和情人巴赫曼。保罗·策兰最喜爱的卡夫卡。卡夫卡和他的《致父亲的信》。当然,说到最后,那个跑得飞快的骗子本·约翰逊就会蹿出来。他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谈到的人。这个感觉我从来不会和陈皮谈起。但本·约翰逊脖子上那粗大的金项链总是晃荡我的眼睛。

那时我正想背叛我的西江中学。我已学会了敷衍,假装耐心地倾听这堂延续了大学时代的传统课。那时我家的小胖子已出生,我也拎着两条香烟去拜访过了那个吃香菜的龚馆长。龚馆长告诉我,文化馆有一个事业编制。文化馆正缺一个搞文学创作的创作员。他提醒我,必要的时候要去教育局长家一趟。人情人情,人之常情。我的初中班主任李文标引导我找到了金鱼眼的家。他曾是我高中时代北郊中学的校长,他还住在北郊中学时的老房子。这是一个多么念旧的人。李文标说,你要说你自己就是北郊中学的学生,是他的老学生。老局长念旧。他嫂子对他好,在他哥哥死后,他娶了大他八岁的嫂子。念旧的人都是好人。我提着两瓶酒和两条烟摸到了金鱼眼的家,那时金鱼眼局长正为他的母亲洗脚。这是他每天的功课。我还没说出我的感动,他的金鱼眼就变成了大手电筒,彻底榨出了藏在我的臭皮囊下的“小”。他说,你知道这是犯错误,你这个小同志,个子不大,看不出还会走歪门邪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我的个子。他说,你赶紧给我拿走。你不是个作家吗?为什么就把知识分子的自尊心给丢掉了呢?好在他没认出我是他在北郊中学的学生。我拎着我的自尊心逃离了这个大孝子的家。endprint

第二次到蒲城,我已通过借调的方式进了榆城文化馆(龚馆长说进了就不可能回去了)。那次陈皮的头上奇怪地戴着一顶帽子。天气已很热了。我跟着他走进了刚建好的蒲城博物馆。蒲城博物馆里有一个镇馆之宝,一只绝世和田玉做的玉知了,是蒲城状元宰相棺材里的,叫九窍塞。塞到这个宰相的屁眼里,准备永垂不朽。我不懂什么是青词,陈皮说,青词,是道教斋醮时献给天神的奏章和祝文。皇帝喜欢,这个宰相会写,寫得特别好,所以他又叫青词宰相。这和我电脑中“颂歌”这个文档里的文字是一个性质的,属于拍马屁性质的文字。陈皮说,他们写青词,他们拍马屁,他们害怕死亡,惧怕腐烂,妄想重生。都是痴心妄想。“你曾是我的死亡:/你,我可以握住/当一切从我这里失去的时候。”这是保罗·策兰的诗。陈皮对死亡有一种奇特的迷恋。他为我朗诵过多次有关死亡的诗。死亡是人类的黑夜。热爱白天的人,和热爱黑夜的人,根本不是同一类人。他们从不并肩行走。“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陈皮能背诵很多海子的诗。他常说我的小个子就像海子。但我觉得海子的魂在他的身体中。背完海子的诗,我们找到一家小酒馆,点了几个菜。陈皮放下筷子,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他的头上多了点什么。我坐着看不见,站起来,这才看到了他裹了纱布,纱布还在往外面渗血。陈皮平静地告诉我,这是乔依打的。用马桶搋子柄打的,一共打了13下。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抵挡一下,或者走开,就这样任乔依打?陈皮说,我就想找到她打我的极限数。最后她打了13下。我等待她打我14下,乔伊扔下了马桶搋子,哭着说,离婚吧。我问他离婚不离婚。陈皮说他不会,他说离不开乔依。陈皮说,打完之后,我非常冷静,我说我很感谢这顿猛揍,因为我早忘记了疼痛,有好多年没看到自己的血了。陈皮把当时的场景和对话几乎全部还原给我了。他最近迷上了练书法。他写的是甲骨文体书法,他说他需要一只巨大的乌龟,他要在这只大乌龟壳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字。当时他没说想写的那个字是什么。现在更不会说了。

我突然想起来,陈皮说过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被他母亲打死的。枪毙他母亲的那颗子弹费是三毛钱。这三毛钱是陈皮的外公领着陈皮去交的。一路上,这个满腹经纶的老头对陈皮说,你跟我干什么?按理,我们是仇人。我女儿杀了你爸爸。陈皮怕外公把他丢下,跟在后面不停地叫外公。外公对陈皮说,你不要叫我外公吧,你叫我东郭先生吧。

乔依在蒲城一家古琴行等我。有好几年我没见到乔依了,但我还是认出了她,陈皮QQ的头像就是微笑的乔依。这个瘦小的乔依竟然手拿马桶搋子,还在陈皮的头上连砸了13下。还砸出了一个血窟窿。而如此勇猛的女人还会拨起古琴的琴弦。

乔伊弹奏的是《高山流水》。我问她,这是不是你特意弹给我和陈皮听的。乔依否认了这个意思,她说她只跟徐老师学了这个曲子。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穿着中式服装的徐老师正俯着身子,教另一个女人指法。他的手和她的手纠缠在一起。他的手肯定也纠缠过乔依的手,我突然恼怒起来,为我的冰冻兄弟,也为我刚才的细心倾听。

乔依和那个徐老师打了个招呼,走出了门外。徐老师看到了我,对我说,侬好!

徐老师原来不是男人,而是中性装扮的女人,中分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乔依抱着臂,说小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知道的,我现在生活很安定,我可不想为他的破事而发声。乔依又说,他不肯离婚,我就离开了他。我的书全给他了,当初结婚的时候,我们只是领了个证,去喝了个咖啡,就搬到一块了。

是的,这个事,陈皮在他的信中跟我说过。他甜蜜地说,我们没有买电视,仅买了个音响。本来我建议我的书和她的书分开放,但乔依说,我们结婚了,我们的书也应该结婚,现在,所有的书,都是我们的书。放下陈皮的信,我真的看到了那遥远的蒲城,在潺潺流水般的音乐中,陈皮和乔依举案齐眉西窗共读。

那你不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小心地说。

我去见他干什么?我告诉你,自从离开他后,我从来不跟人说起这个人。他这个人太自私,又特别敏感,外头一级风,他的头脑里就是十级台风。一个小芝麻,到了他嘴巴里,就是比西瓜还大的事。你说他出世吧,他偏偏又说自己是入世的人。没有本事赚钱,也看不得别人赚钱。说起别人头头是道,好为人师,说到自己就是怀才不遇。每一样事都说懂,又每一样拎不清。眼高手低。说话还尖刻,得理不让人,做人又刁钻,总是千方百计地跟家人玩心机,到了外头什么都不敢。小彭,说实话,跟他过一辈子真是不值得。但我不能说我眼睛瞎了,我只能怪我,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和一个诗人结婚?

乔依比我要小上10岁左右,她也跟着陈皮叫我小彭。我真有点不习惯,但必须习惯,这是和陈皮结过婚又生了女儿的乔依啊。我在等待她回心转意,跟我一起去榆城公安局,为陈皮伸冤昭雪。

小彭,我实话告诉你,乔依说,陈皮对我的女儿而言,只不过是一粒精子,而已。

乔依这话很绝情,也很毒,更是有才华,难怪陈皮当初那么疯狂地追求她。

小彭,我还告诉你,陈皮脑子有病,他还自杀过两次,他……一直想死,非典的时候,人家个个戴口罩,他坚决不戴,还不让我女儿戴。

乔依可能不知道我在非典时的表现,恐惧的消息令我不敢出门,每天强迫自己喝板蓝根,不得不出门时给自己戴了两层口罩。张荞麦说还没得非典,你就把自己捂死了。后来有一天,我真的体验到了窒息的感觉,直到我把两层口罩摘掉,我发现大街上的人早不戴口罩了。

乔依又说,他每天晚上发神经,写到半夜,就跑到卫生间去烧诗。房间里全是烧纸的味道。他说不指望我给他烧纸,他是在给自己烧纸钱。我说不过他。

陈皮告诉过我,乔依长得特别像一个人,在电视剧《永不瞑目》里演欧庆春的苏瑾。我还特地去查了这个苏瑾的资料,我觉得欧庆春比苏瑾更漂亮。说实话,乔依像欧庆春,不像苏瑾。endprint

后来,我又去过蒲城古琴室几次,徐老师依旧客客气气,但再也见不到乔依了。徐老师说,乔依跟她说了,再也不会来学琴了。徐老师还问我怎么回事。我无言以对,她不知道我已在蒲城古琴室对面租了个房子。

我的等待又注定没有任何结果。但我必须在上午十点钟,醒来,继续等待。上午十点钟,这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危险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活着的人,有的去上学,有的去上班,有的半死不活地去了公园弄拳摆腿。像我这样总是办不好事又办不成事的诗人。像我这样自私、敏感,外头一级风,脑袋里就是十级台风的人活着干什么。一个小芝麻,到了我们嘴巴,的确就是比西瓜还大。我们既出世,又入世。既入世,又出世。我们没有本事赚钱,也看不得别人赚钱。说起别人头头是道,好为人师,说到自己就是怀才不遇。每一样事都说懂,又每一样拎不清。我们眼高手低。我们说话还尖刻,我们得理不让人,我们做人又刁钻,我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跟家人玩心机,我们到了外头永远是一个胆怯的人。

我梦见了张荞麦,张荞麦对着我大喊大叫,她也拿着马桶搋子敲打我的头。我醒过来,房间里空空荡荡。现在,不要说马桶搋子了,连打人的张荞麦都不见了。我在她的黑名单里。我又进入了乔依的黑名单。我还在另一个重要的黑名单里。既然是黑名单,我的名字应该是黑底白字。

等不到乔依,我就去网吧寻找陈皮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诗。陈皮处理得太干净了,电脑上查不到他的诗。他是一个潜伏在这个世界上的诗人,不喜欢发表,也不参加任何诗歌活动。但陈皮偏偏鼓励我投稿,鼓励我发表,鼓励我出去参加诗歌活动。如果陈皮苏醒过来,我会问问为什么要把诗稿烧掉?你为什么只帮助我投稿而自己不发表诗歌?你为什么不想活下去?另外,我竟然还记不得你的生日,你的身份证上的日子是错误的。可那是陈皮的秘密。我无法解开,他像一个手执扫帚倒退行走的人,边走边扫去留在尘世上的脚印,似乎没有来过,但陈皮还在这个世上,在透明的冰块后面眺望这个既真实又虚妄的世界。

我曾仔细翻阅过白若君微博上所有的文字。她的文字里有许多隐秘的心事。某一年的郊外,她发生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什么,我猜测了半天,也猜不出来。就像她从不承认自己是吴荞麦一样,白若君身上有许多谜。她从不干预我的生活。每次我去她那里的时候,她只要求我为她下一碗面条,面条碗里,还要卧着一只鸡蛋。鸡蛋是她放在冰箱里的,手工面條也是她放到冰箱里的,只不过从我手里过了一下而已。白若君吃面条的样子完全不像她平时的习惯,她用筷子轻轻挑起,牙齿小心翼翼地将筷子上的面条咬断。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面条咽下去。最后,把里面的葱花全部喝掉。我为她写了一组诗《面条与爱情》,发在了《星星诗刊》上。可她说我太矫情了,还不如直接写西门庆的故事。白若君说,这年头,西门二庆三庆西门N庆多得很,就是没有正正宗宗的西门庆。

白若君从不承认她是吴荞麦。我和陈皮共同认识的吴荞麦。我跟她说过多少次,她就否认多少次。陈皮也证明我错了,吴荞麦是吴荞麦,白若君是白若君。是两个女诗人,不是一个女诗人。陈皮还说,白若君,你傻不傻?一个男人借着这个话题纠缠一个女人,说明什么?白若君昂着头说,是说明他爱上我了吗?你看清楚了,我面前这个小男人,他既不是武大郎,更不是武二郎,他只是彭三郎。这句话后来就种在我的心里了,像受了潮气的炸药。

大学毕业后,吴荞麦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从广西边境去了缅甸。也有人说她去了香港,更有人说她去了美国。白若君常常反问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承认我是吴荞麦,别说我去了韩国整容了。我问你一个常识,我去了香港,去了美国,或者我去了缅甸,那我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走回头路,还要认识你们两个活宝?

陈皮很喜欢“活宝”这个称号。他说他可以取个笔名,叫“活宝陈皮”。我说,那我叫“活宝三郎”。白若君说,我也起好了,我叫“白娘子”。

30岁生日那天,我还在西江镇。张荞麦为我下了碗生日面,但我随即就全吐了。吐出来的面条已面目全非,像是反复修改过的陈年诗行。面碗的深处是两只鸡蛋,充满了鸡屎的臭味。张荞麦一边咣当咣当地收碗,一边说我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张荞麦的声音很大,完全不像过去的小嗓门。我决定继续装聋作哑。装聋作哑是我天生修炼的本领,在彭永强不由分说的拳头和暴风骤雨般的粗话面前,我必须装聋作哑。对我的拳头不辩解,用念念有词屏蔽我满嘴巴的粗话。但我知道,那根钉子松动了。外面传说要撤并西江镇,这样的风声越来越热。很多人烦躁不安。我是其中最不安的蚂蚁。不走就会被乱炖。南方和北方的民办贵族学校用高薪在外面摇旗呐喊。同事们投出简历,随即就有回应。他们有的南下,有的北上。而我投递出去的应聘简历,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一个会写诗的教师,似乎有只会写诗和不会教书的双重罪行。

我在彭永强面前装聋作哑的日子结束于我去西江中学做教师。我在张荞麦面前装聋作哑的日子结束于离开西江镇那天。那一天,张荞麦恢复了她的小嗓门。她主动提出请陈皮做彭小北的干爹。我白了自己一眼,陈皮和彭小北无关,我是我和这个世界之间的翻译。离开了陈皮,无人能够赞赏我的错误。而此时此刻,我睡眠的样子多像是装聋作哑。陈皮和我换了一位置,陈皮已真正地沉睡,牢牢把自己冻结在那透明的冰棺中。剩下我,还在继续醒来,细数自己死去的时刻。有一半是值得纪念的,有一半是必须忘记的。

满口粗话的彭永强有着天生的相人本领,他能一眼看出面前的女人是可以惹的,还是不可以惹的。他的这个本领令他在五十岁之前,几乎从未失过手。我第一次把张荞麦带回家,他斜了一眼,就说你找的这女人本分,但你们已经日过。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而我满脸羞愧。到我家去见父母,张荞麦仅仅和我睡过两次,都是我苦苦央求得来的。两次之后,张荞麦再不同意脱裤子了,非要等拿到结婚证再脱。所以才有了我带着她回家见彭永强的事。可彭永强是怎么看出来的呢?但我没有松口,我摇头说,我只是送了她三首情诗。说到虚头虚脑的诗,说到更为虚头虚脑的情诗,彭永强没有了发言权。endprint

彭永强的言语中除了喝酒就是女人。而在陈皮的话中从不会找到如此庸俗的词。他会跟我谈《诗刊》《星星》上的诗,各种各样民刊上的诗。陈皮只谈好诗。他对我说,你肯定会出好诗。陈皮还说,每个人的命中都有一本书。有人会等到,有人会等不到。陈皮没有等到,我还在等,我的长诗《完成》。

除了《完成》,其实我最想写的一本书是《父亲脏话大全》。彭永强的脏话太多了,小时候并不觉得他说脏话有什么不妥当,可读了书之后,越来越觉得他的话难听。好几次我都想弄张狗皮膏药把他的嘴巴贴起来。陈皮说他的父亲从来不说脏话,他想象不出彭永强说过哪些脏话。而彭永强几乎每句话都离不开生殖器,高兴也说,不高兴也说,傻屄。一屄多高。屄病。王八蛋。屄的了。屄人。日个屄也要买个烧饼呢。打死婆娘日死屄。陈皮说,你就学一句给我听听。但我说不出口。陈皮说,你就学一句给我听听。我迟疑了很长时间,彭永强那句经常挂在口头的话才从我的嘴唇里慢慢冒出来:日里千般苦,夜里戳老屄。

日里千般苦,夜里戳老屄。我说出这个词,令陈皮兴奋不已。这令我意外。陈皮重复这两句话的时候有着奇特的发音。滑稽而不协调。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好诗啊,最好的口语诗!从《诗经》中来的,新国风,不,比《诗经》更亲切,直抵人心。陈皮说,就这句话,不,就十个字,我可以写出一百万字。日里,千般,苦。夜里,戳,老屄。老百姓的日常,老苦难,无奈,忍耐,以苦为乐,苦中作乐。暴力性爱,逆来顺受,太真实了。陳皮又说,你得好好写你的父亲。你父亲是一座富矿,他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

哲学家彭永强和说脏话的彭永强,都是我的父亲吗?彭永强说脏话时候,我的身体反应很强烈,胃里翻腾,舌头痉挛,恨不得把肚子里的南瓜山芋咸菜稀饭全部吐到他的头上脸上。即使他在转骂别人,作为他的儿子,我也觉得很屈辱。那粗俗的话从他的嘴巴里喷射出来,是在故意责骂我,摧毁我,碾压我。在他的摧毁和碾压下,我的身体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就像那个多霜的清晨,蜷伏在西江镇造纸厂某个角落裤子湿掉的的光脚小女孩。

日里千般苦,夜里戳老屄。我的冰冻兄弟,我真期待你跟我再学说一遍。我保证说得和原版的彭永强一模一样。

我和陈皮所在大学的城市里种满了许多纪念碑,尖顶的,方顶的,有比真人还高大的石雕像。纪念碑每天都用它们长长短短的影子分割着这个城市。我们学院操场边上也有一座纪念碑,被纪念的年轻人活在世界上的年龄,和操场边的大学生差不多。纪念碑上没写其牺牲的原因。陈皮告诉我,这个年轻人是为抢救掉到洪水里的集体的一根木材而牺牲的。我不明白我们的操场上怎么会有洪水?附近是不是有一条大河?四年来,我围着我们大学围墙走了好几遍,没发现一条能发洪水的大河。

这座纪念碑见证了我和陈皮的碰撞。用物理学的话来说,属于完全弹性碰撞。这是一个闷热的周二下午。我刚从纪念碑前的双杠上倒悬下来不久,并不怎么适应刚刚颠倒过来的世界。进入大学后,我规定自己每天一个小时的双杠倒悬。哲学老师说过,量变引起质变。第一个增高的一厘米的质变何时到来,没人通知我。但我必须继续倒悬。万一某一天就这样到来了呢。况且,倒过来看这个世界也是很有意思的。在我的眼中,纪念碑像根钉子刺向天空深处。

也活该我们要进行完全弹性碰撞,这一天,我除了倒悬增高,还做了一调皮的动作。我用了一盒毛阿敏的盒式磁带在丈量百米跑道。我想看看这磁带的带子全部抽出来,让毛阿敏见证一下这带子究竟有多长。反正这磁带也不是我的。扯磁带的过程非常地痛快。我倒退着向后走,我前面的磁带闪闪发光。快要到终点时,磁带空了。毛阿敏唱的歌全没有了。我就这样和陈皮撞在了一起。我和陈皮完全弹性碰撞之后,他手中的袖珍收音机飞了出去,划出一道令人心疼的弧线。我的掌心被煤渣跑道硌得生疼,细小的煤渣再次嵌入了手掌。

磁带是班长的。谁叫他们给了我一封载有耻辱和委琐的退稿信。那是我开学不久寄出去的一组诗,是歌颂土地和国家的。本想赶在国庆前夕,能赶上《新华日报》副刊的国庆专辑。《新华日报》的退稿信是前天到达的,可我不知道。要不是我周二值日擦黑板,我就见不到这封退稿信。委身在垃圾筒里牛皮信封上落满了暧昧不清的斑点和我刚刚倒进的粉笔灰。它已被人拆阅过。我握着那封信,悲痛、愤恨、诅咒,比彭永强用脏话带来的羞辱多上一万倍。

Toshiba袖珍收音机没有什么伤痕。这应该归功于这个暑假丰沛的雨水。我把它递给陈皮,示意他检查一下。他没有接收音机,而是拍了拍西装,笑出好看的糯米牙,伸过手,说,嗨,85中文陈皮!我说,三郎,我!陈皮说,我记得这个名字,我还读过你投过来的诗稿,有顾城和海子的影子。陈皮所说的是我给中文系学生刊物《琼花》的投稿。这本内部刊物不是油印的,而是铅印的。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是那时候的魔症。《琼花》编辑部有只木头投稿箱,设在中文系红八楼的宿舍前,我曾怀疑没有谁会开那个木头信箱上锈蚀的永固锁。事实上是有人开的。

陈皮并没有把《琼花》的话题继续谈下去,他跟我说起加拿大本·约翰逊。说起远在汉城的奥运会,著名短跑运动员本·约翰逊,他在三天前跑出了9秒97的人类百米最新纪录。陈皮说,他吃了兴奋剂!骗了全人类!这个全人类,也包括朋友你,三郎!陈皮又说到那些被奥运火炬烧死的鸽子。听到烧熟的鸽子,我可耻地放弃了向陈皮请教诗歌的欲望,听到自己的肚皮里咕咚了一声,烤乳鸽的香味在操场上飘荡。彭永强鼓起来的腮帮说:一鸽二雉三野鸭。第一等美味就是野鸽子。

我和陈皮坐在纪念碑的台阶上。是为了躲到纪念碑的影子里享受荫凉。广播台播送的《青苹果乐园》显得那样的浅薄。陈皮在谴责人类,谴责人类中的败类。我努力地咽着唾沫,一心一意想听懂他的每一个词。接着陈皮又在否定我所知道的诗人。弗兰兹·卡夫卡名气大吧,他生前就没发表过什么作品。陈皮说到弗兰兹·卡夫卡的时候,我都不敢确定陈皮嘴巴中的名字是不是那个写《变形记》的卡夫卡。他的嘴巴里全是外国人的全名,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金黄的老虎》啊,巴勃鲁·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啊,切斯拉夫·米沃什《拆散的笔记本》啊,奥德修斯·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啊,保尔·瓦雷里的《海滨墓园》啊,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啊,他的“哑孩子”: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被俘在远处的声音,穿上了蟋蟀的衣裳。你看多好啊,说不出的纯粹,像月光下的银子闪烁不已。endprint

陈皮说得缓慢,那些很长很长的名字从他的口中如丝绸般裹住了我,越来越紧,我口干,胸闷。但我不能说话。我咬紧了自己的舌头,生怕我的浅薄和无知从口中鬼头鬼脑地蹦出来。我甚至感谢彭永强,是他练就了我装聋作哑的好学生模样。

陈皮滔滔不绝地说,我装聋作哑地听,构成了我和陈皮的友谊力学图。每次听陈皮说话,那个跑得飞快的本·约翰逊就会蹿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骗子那么多,为什么我只记得本·约翰逊一个人?那根粗大的金项链总是在他的脖子上荡来荡去。再后来,被一个追赶上来的蒙面人生生扯走了。

这个后来居上的蒙面人又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他还说,做一个诗人是祖坟风水坏了。他又说,做一个诗人是因为上辈子打了光棍。很多次我都想把这个蒙面人的蒙面扯开。可我追赶不上他,他步伐轻盈,风驰电掣。在他的身后,我几乎是一只小爬虫,笨拙地追,愚蠢地赶。他绝对没有戏弄我的意思,但我尾随在我身后,是心甘情愿地被戏弄,被嘲笑。我把自己作为弄臣献给了这个蒙面人。虽然他不察觉,任由我坍塌在颓废的时光里。

“我上吊快要死了,你却说我在荡秋千。”这是我的QQ签名。那次我正在奋力写《完成》,白若君的QQ头像闪烁了。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有一个采访提纲想发给我。说是她应一家诗歌网站给我做的访问。我让她发过来。结果只有五个问题:

当你的身体完成了发育后,你一天中习惯在什么时候上吊?

一年四季中,你什么季节上吊的次数最多?

你觉得上吊痛苦还是荡秋千痛苦?

你上吊时会有性高潮吗?

如果有性高潮,那最多会出现在哪一个秘密的日子?

这是白若君充满暗示的五个戏问,我只回答了第五个问题。回答第五个问题,等于回答了第四个问题。回答了第四个问题,又等于回答了第三个问题。我说,如果有性高潮,出现最多的那一天,并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一天。而是在每年大年三十那天。从来没有哪一个日子像这一天令我性兴奋。我几乎能够听到血液奔腾的声音。因为再过几个小时,地球把一年中所有的日子都如尿水一样尿尽了,身体会带着我一起打尿颤。那细微的战栗和惬意只有我能够感受其中的美妙。往往在那个时刻,无数个奇妙的念头会涌到我的笔下。一行,又一行。而房门外,则是彭永强高声的咒骂。粗俗的句子如泥沙滚滚而下。如果此时他口袋有一笔让他明天赌博的钱,他的咒骂则越是兴奋。如果口袋里的钱还没有落实,他的咒骂就是落到顾粉莲和彭林元头上的乱石头。如果他的嗓门小了下来,我的笔会自动停下。因为彭永强已发现了我并不在他的听众之内,他要来敲我的门了。彭永强要来邀请我一起去村头的公厕里屙年更屎了。我的诗歌性高潮就结束在彭永强的邀请前。

诗歌之后就是屎,衔接得天衣无缝,无尴无尬。张荞麦后来也常对坐在痰盂上屙屎的彭小北说,赶紧把诗给我写出来。我知道她是在指桑骂槐,说我的游手好闲,不求上进。她不知道我是在苦苦地等待,等待上帝赐予的诗歌降临。

屙年更屎相当于我们家的春晚。在零点钟声响起来之前,必须把这一年层积在直肠深处的货物全部卸载。天知道彭家为什么必须在大年三十夜屙年更屎?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年代传下来的?为什么今年的屎不能留到明年?可是,今天屙完了,年夜饭留在肚子里不会消化吗?如果消化了,变成了屎。那算是今年的,还是明年的?这是我童年时蹲在厕所里的想法,几乎每一个大年三十都有这样的疑问。我不能说出口,更不能问彭永强。但有一点肯定,对于时间和屎的哲学联系,以及对于年跟屎悖论的意义探究,绝对培养了我的诗歌想象力。

我们家大年夜保留节目结束于彭永强去世的前三年。因为中风,他已无法走出家门,更谈不上走去公厕。我用我的医疗卡为他买了一只老人坐便椅,他可以坐在椅子上完成。在他呜呜呜的喊叫声中,屎的臭味弥漫于整個屋子。到了大年三十,家中全是过年的食物,顾粉莲生怕这样的臭味染上年夜饭,于是就在腊月二十五后,减少了给彭永强的食物。到了大年三十,我会按照家传带着彭小北去村头的公厕屙年更屎。彭小北这个狗日的捂着鼻子坚决不肯进去。为了防止他杀猪般的喊叫,我只好放弃我的家传教育。在家里,彭永强会涨红了脸,含糊不清地表示要屙年更屎,顾粉莲装聋作哑,绝不理睬,更不会让刚刚洗干净的坐便椅出现在了彭永强的视线里。如果我出现在彭永强的面前,他的眼神里全是渴求。我明白他对于屙年更屎的渴求,但我必须和顾粉莲一样,装聋作哑。而我的诗歌想象力,就这样失去了盈盈的地气,日益萎靡,日渐萎缩。

1999年,我的诗歌仿佛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陈皮说我的诗句中充满了惯性。这样的惯性等于诗人的死亡。没有光芒。没有锋刃。没有温度。没有木纹。没有雪线。我把所有的困境归结于没有使用电脑写作。于是我决定电脑换笔,那夜我通宵未眠。我对张荞麦说我写了一夜的诗。张荞麦的表情无动于衷,似乎是我屙了一夜的屎。其实我却是在电脑前玩了一夜的空心接龙。接着是连连看。我接连通过了初级、中级和高级。为了迎接21新世纪而写诗吗?为什么要迎接新世纪?又为什么要写诗?张荞麦说,诗能换烧饼吗?诗能换娃哈哈酸奶吗?诗在生活中比屎还无用。

陈皮说,诗的确比屎还无用。因为说这话的人,头脑里全是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是属于白天的人。我们是属于黑夜的人。属于黑夜的陈皮从不喜欢睡觉。他和我在校园里的行知湖边进行文学教育,陶行知的石头雕像上已挂满了露水,而他对我的文学教育课刚刚开始。我受了凉,蹲在学校公厕里,他似乎闻不见臭味,站在隔板后面为我引吭高歌。陈皮的歌声和每隔十分钟的水箱冲洗声轮流撞击我的耳朵。已是凌晨三点,我跌跌撞撞地摸进宿舍。我的睡眠全无,头脑中全是陈皮的文学课。零零碎碎的,又是闪闪烁烁的。我还不能完全吸收,但我的确全听进去了。我仿佛成了一个肩负文学使命的新人。我给了陈皮一组又一组新写的诗。陈皮从不主动提起。我很想在毕业之前能到《琼花》杂志上亮相一次。可他也从不提起《琼花》杂志。他带着我去古运河边看码头上的杵衣的女人,她们一俯身,一段嫩白的肉如天光闪电爆炸。陈皮还带着我跑到西郊蜀岗的榆树林里读《瓦尔登湖》。陈皮说这是一本超过《圣经》的书,不好在教室里,适合在野外无人的地方读。陈皮让我读一段《瓦尔登湖》,自己再读一段。我们两个人的声音在树林里钻来钻去。那些榆树长得高高大大的,很多藤蔓攀援在树枝上,结了小灯笼一样的金瓜。陈皮还扯了两只,递给我一只,说是做凳子。我坐在小小的金瓜上,光滑而冰凉的感觉从尾骨处传递到全身,奇妙得很。endprint

榆树林外面是一条黄泥小道,时不时有运货的驴车经过。驴子一边走,一边叫唤着,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陈皮对我说,你听听,你听听,我们人类的悲苦和驴子的悲苦其实是同质的。在我听来,驴叫和牛哞完全不一样,牛哞低沉,驴叫急促,高亢,像是在向人类的压迫抗议,听不出有什么悲苦。我缺少了一副陈皮的好耳朵。这样的好耳朵,才是诗人的耳朵。在装聋作哑的某一瞬间,我曾想,如果当初李文标换成陈皮,由他来做我们的语文老师,我会拥有什么样的耳朵?

文学青年兼民办教师李文标,是在陈皮之前为我做文学启蒙的人,也是为我“踏生”的人。李文标父聋母哑巴,他能长成一表人才,还成为了吃公家饭的民办教师,是全乡有为青年的楷模,也是励志教育的模范。当时他到我家借镰刀,刚抵达我家的门槛,就被我猛烈的啼哭吓了一跳。李文标对我说,我还以为你们家刚刚领养了一只小猫。来借镰刀去割学校小操场上乱草的李文标不仅得到了镰刀,还得到了三只染成红球一样的熟鸡蛋。每到我过生日的时候,顾粉莲总是说,你不要得福不觉,待听李先生的话,骂你打你,都是为你好。

李文标不打人,但他的教鞭打人。准确地说,是用我们自己做的教鞭打自己。开学第一节课,他不跟我们讲新学期的打算,而是抱着一捆柳条进来,接着让我们拿出铅笔刀,比赛削教鞭。如此新奇的开学第一堂课,大家都不说话,即使被铅笔刀削破了手指,也只是放到嘴巴里吮吸一下,还继续削教鞭。最后,成功入选前五名的教鞭挂在黑板的上方。其中有我做的一根。可制造者的骄傲很快化为乌有。这五根教鞭,就像是李文标的五根指头。几乎每一根教鞭都亲吻过我的后背。自己做的教鞭打在自己的身上,这既属于体罚又不属于体罚的教育法前所未有。这与我的师范学院教授们所传授的教材教学法背道而驰。事实是,李文标的教鞭教学法是相当成功的。以其人之鞭治其人之顽皮。

李文标的教鞭从不惩罚考试不好,他只是惩罚不肯睡午觉的人。因为钩虫令伏在桌上的我忍不住蠕动。这一蠕动就被鞭打。这鞭子还不在李文标手里,而是在值日生手里,五个值日生,五条鞭子。伏下。闭眼。我是为了你们好。会午睡的人也是文明人,会午睡才不会像你们娘老子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许抬头。不许动。柳鞭起落,几道血蚯蚓般的鞭痕。不能哭,不能叫,回家还不能说。值日生抽打别人,也在非值日期里被人打。一个月下来我们都被李文标喂了瞌睡虫。吃过午饭,即使不用那五根教鞭,瞌睡虫也会呈现威力。午睡的习惯又影响了我们的村庄的生活。到了深夜,躺在床上的我们头脑依旧清醒,在黑暗中倾听着夜晚的声音,会反复上厕所。我们学会了轻手轻脚的夜晚活动。夜晚深处的彭永强是不说粗话的,他有发不了大财的苦闷(他说他为什么捡不到路上的金子),有对彭林元坚决要学照相想做走街串巷的照相师(老大将来是个忤逆子,还是败家子)的愤恨,还有对我这个长不高的三郎未来的忧虑。他们谈话的焦点是,如果我和李文标一样只能文不能武,将来可能连李文标都不如,要打一辈子光棍。对于他们的忧虑,我不以为然,打光棍有什么不好?凭什么要歧视打光棍的人。要知道民办教师李文标就想打光棍。他坚决不想和他的未婚妻结婚。民办教师李文标未婚妻叫娟子,是他的姨表妹。每个月末,她都会走进李文标的宿舍,帮着李文标洗被子和床单。而这一天,就是我们的受难日。李文标拼命给我们加作业,实在不行,就让我们默写词语和背诵课文。明眼人都能看出,李文标不喜欢娟子。娟子有哪里不好?在我们看来,娟子除了皮肤黑点,长辫子,大眼睛,哪里不中李文标的意了?李文标就是不喜欢。娟子妈妈,也就是李文标的姨娘兼岳母王三四,叫三四,是纪念王三四的妈妈是在三十四岁生了她。王三四来到学校,眼泪鼻涕一大把,讲她在家所受的委屈,要不她巴着她的哑巴妹妹,她们家娟子什么人家嫁不到?

李文标是我碰到被文学所误的人。他对他的姨妈也就是他的岳母王三四说,他要集中精力写诗写小说,他要发表作品,做一个作家,他才能考虑结婚这件小事。如果等不及,那就另请高明。李文标最喜爱的作家有四位,两位小说家,兩位诗人。小说家是二高:高尔基和高玉宝。童年饱受苦难,最后都成为了作家。两个诗人是贺敬之和郭沫若。他们是我们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出现最多的名字。李文标把这两个诗人的诗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闭着眼睛朗诵。再睁开眼,满眼的泪水。吓得我们都不敢说话。完全就是大仙上身。但我们不懂诗歌。回延安,那地方和我们太远了。地球母亲,地球怎么会是个母亲?

就是在那个纪念碑下,陈皮说起了他已去世多年的父亲。他也是个爱写作的人,他也曾说过不成名不结婚。后来他当然结婚了。他食言了。他是他自己的叛徒。不幸的是,他娶了陈皮母亲。陈皮母亲比他父亲个子高,还会动手。后来他母亲把他父亲失手打死了。其实也不能怪他母亲,他父亲在写作上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就把那才华全部用到了对付他母亲身上。他父亲对他母亲使用过多重修辞手法,排比,反讽,疑问,对比,夸张,能用上的都用上了。他母亲嘴笨,除了动手还是动手。他父亲也怪,从不回手,期待他母亲动手,然后他带着满脸的血向我外公告状,你看看你宝贝女儿,你看看你宝贝女儿。

陈皮的母亲被处决之后,外公带着陈皮到处转学。外公在陈皮考上大学之后,丢下了三间屋子和一屋子的书,就消失了。他外公非常讨厌他读那些文学书,只要抓到陈皮读课外书。就当着陈皮的面一页一页地撕掉。陈皮每次在外公的书橱里找到一本课外书,就采用强记的办法。外公来撕书的时候,陈皮已完全记住了。我真的无法理解他的那个自称东郭先生的外公,既然不让陈皮读文学书,那为什么不把那些文学书扔到垃圾堆里去?陈皮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如果不谈彭家庄的彭永强,也不谈他那个东郭先生的外公,我们会长久地陷入沉默的状态,毕业越来越近,未来暧昧不清。纪念碑前常躺着烂醉如泥的准毕业生。这些年轻的醉鬼占据了我和陈皮的根据地。

快放寒假的时候,食堂前的布告栏里贴出了两张处分决定,一例留女生住宿。一例两男生情斗。留女生住宿的是经管系男生,睡了两个月也没人举报,这里面有许多细节无法核实,两个月!其他人的同学是死人吗?如果他们是下床,上床应该有感觉的,如果他们是上床,下床更是应该有感觉。不可思议。情斗的两男生是中文系的,都是《琼花》编辑部的。说是两个男诗人抢一个女诗人,比赛写情诗,每天都写,一个月后,女诗人谁也没有答应,被刚刚分配到学校做助教的新老师搞走了。两个男诗人恼羞成怒,在操场的纪念碑下约了一架,一个撕了衣服口袋,一个脸上挂了花。伤情不重,但是影响很坏。陈皮把他们统统称之为狗男女。我很想知道这三个狗男女与陈皮的关系怎么样。我没问,我怕我也会被归结到狗男女的行列。经过了很多年,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被白若君一脚蹬到了地上,同时送了我一个称号,狗东西。我这才领悟过来,每个人都会变成狗男女。endprint

到处暗流涌动,陈皮不为所动,他总是拉着我谈诗歌。有人在纪念碑上用粉笔写下了,打倒某某。这个某某是我们的院长。他带着外语系的校花去了舟山群岛。一周之后,校花入党。传言校花还将留校。

这些消息是不会进入陈皮耳朵的。他念念不忘的是徐敬亚策划的《深圳特区报》与《诗歌报》搞的诗歌大展。红色封面的大展集从不离开陈皮的黄帆布书包。我估计他有想法。但陈皮不说,我不会主动去问。彭永强培养了我的沉默。我呆在自己的沉默里,努力把自己表现为一个无辜者。

陈皮不和我谈诗的时候,我就来到操场上,挂到双杠上继续我徒劳的倒悬。已有人传某某的父亲整天往系主任那儿跑,带去了三只咸鸭子和一只大猪头。还有人说,这些咸鸭子和猪头后来被系主任的胖老婆扔到垃圾堆上了,系主任的胖老婆开出的条件是一台进口的东芝电视机。猪头和电视机在我的头脑中不停地闪烁。操场上的纪念碑不再是一只倒挂的钉子,而是一根无所事事的牙签。

我的身体似乎出了问题,总是打瞌睡。宿舍里不再像过去满员了,有个同学只留下了一封信,说是要去海南办公司了。他连快要到手的毕业证也没耐心等。家长没有办法,到学校取走了他的被子和书本。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那空旷的床位令我满心焦虑,瞌睡反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陈皮开始了他的宏伟计划。陈皮说,当年有北岛舒婷顾城,今天有陈皮和彭三郎,当然这个城市还有很多地下诗人,我们就像急需破土而出的蝉一样,需要我们为之付出为之牺牲。为了实施这个伟大的计划,陈皮主动去《琼花》编辑部干活,他在乱成一团的稿件中,偷偷打印出了一份征稿启事。这是一份铅印的启事。接着他又连夜在学生会办公室用油印机印了一百份。陈皮的嘴唇满是痂皮。

可我还是很想睡觉。我去了院医务室,魏医生先是翻开我的左眼皮,命令我转动眼球,并用小电筒照来照去。他又翻开我的右眼皮,命令我转动眼球。魏医生的手太重了,我的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魏医生说,哭什么哭想不到还是小林黛玉。他又拿出一只橡皮的小榔头,在我全身的各个关节上敲来敲去,仿佛我是一根木头。放下小榔头,他满脸暧昧地笑,用沾了酒精的棉球往我脸上的青春痘一一点去。每一颗被点中的青春痘刺疼不已,眼泪更多地涌出来。魏医生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卷了角的书,扔给我。我抹去眼泪,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进入我的眼里。魏医生抢过来,翻到后面,自慰的危害性:男生在青少年时期过度手淫会导致钙质的缺失,会导致记忆力减退,注意力不集中, 理解力下降,失眠,多梦,头昏等,从而影响骨骼、牙齿及阴茎发育,还会导致肾虚,阳痿早泄,脱发,而且容易引起各种泌尿系统疾病,如尿道炎,前列腺炎等,而慢性前列腺炎引起尿频、尿末滴白、性欲减退、阳痿、早泄、不射精等,严重影响后代的繁殖。从而影响你的智力发育或者对你的生活、工作产生极大的影响。

掉光了头发的魏医生鼻毛茂盛。魏医生把一只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肩膀上,又将胸前的听筒放到我的胸部,问我,你说你一周几次?我说什么几次?魏医生说,跟我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我没有几次。魏医生说,究竟具体几次?魏医生的口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每一颗青春痘都在我脸上跳动,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真的没有几次。魏医生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撕下门诊纸,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又把我的学生证号记下,要了我一毛钱,给了我两盒六味地黄丸。又说,年轻人,节制点,多运动,多看健康书籍,再说了,火要慢慢烧,现在烧完了,将来就没有柴了。

我无法反驳他对我的判词,六味地黄丸在我的口袋里被撞击得哗啦哗啦响,似乎全是羞辱的子弹。你一周几次?火要慢慢烧。青春痘继续在爆炸。六味地黄一沉一浮。与它一起沉浮的,是只用过的避孕套。是天生的哑巴,是被割去喉咙的哑巴。都说不出。光有牙齿是说不出的。我折了一根树枝将那只避孕套扔起来,挂到了医务室的门把手上。光有牙齿是说不出的。

师范穷,财校富,医学院是个流氓窝。这民谣中不包括作为大专的财校。吴荞麦就是来自财校的诗人。这学校不显山露水,但特别好。录取的分数线与师范学院的分数线相近,但分配特别好。

作为财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和校广播站站长,吴荞麦并不住在学生宿舍,她住在财校的旧礼堂。陈皮带着我穿过昏暗的长廊,上了舞台,在舞台的左侧,有扇门,门的后面坐着一个中性头发的女孩。陈皮没介绍,但我知道,她就是传说中的“财校李清照”吴荞麦。

他们一见面就叽叽咕咕地说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犯着困。他们是在谈诗歌展览的事。可我怎么也睡不着,随手抽出了一本杂志:《东方面孔》,又像触电样地丢下,咣当一声,有东西砸进来了。我第一次碰见裸体照片,黑头发女孩,似乎是吴荞麦,没穿衣服,两颗红樱桃,平坦的下腹,再下面那簇黑。与浴室里男生乱草的黑不一样。我紧紧闭着眼,全身燥热。窗外的喇叭在播《四月的纪念》:“二十岁,我爬出青春的沼泽地,像一把伤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哑在流浪的主题里,我走向你,用风铃草一样亮晶晶的眼神,你说你喜欢我的眼睛……”为了掩饰,我抓住了一本《美的历程》。

我几乎是被陈皮从椅子上扯起来的。吴荞麦不见了。我想问陈皮,又不好问。陈皮带着我穿过礼堂的时候,穿越一条敌人的封锁线。礼堂埋伏了许多人影,再仔细看,什么人也没有。出了礼堂的门,光线扎眼。陈皮跑得相当快,我在后面赶。出了财校的门,陈皮才停下来,大口喘息。我肚子饿得要命,去路边买了几个包子,分给陈皮两只。陈皮接过去,狠狠地啃。他啃得飞快,随后又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了远处。咣当一声。一扇玻璃窗碎了。我们拔腿就跑。一条狗跟在我们后面狂吠。

大学的毕业季总会出现许多怪事情。陈皮跟我说他睡不着,晚上学校里都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可我一点也没听到,我看着陈皮。陈皮说,我从小到大,就砸过一次玻璃。还是和你一起砸的。陈皮又说,也很奇怪,一到早上,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我们学校没有碎窗子,窗玻璃又全部装好了。我睡得太死了。白天睡,晚上睡,嗜睡症越来越严重。我停掉了纪念碑前的双杠倒悬。我给自己的诊断是,长期的倒悬,触动了我大脑中的某个血管开关,我才变得如此嗜睡。为了避免在课堂上睡觉的尴尬,我已从第一排转移到了最后一排。好在到了大四,老师们已完全不计较我们的上课态度。我们和老师的关系有点像共谋,一起欺骗学校,或者是一起欺骗大学的这段尾巴。我还去其他医院看了病,每个医生的说法都不一样。他们没有说到手淫的危害性,而是说到了脑瘤什么的。有個医生建议我去上海进行检查。他说,可能很轻微,也可能很严重,反正到了上海,才能有结论。看病的结果令我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我怀疑我快要死了。每当我醒过来,陈皮总是忧郁地看着远处高高的水塔。陈皮对我说,你看有人在水塔上描着什么字。我说,不是在写诗吧。陈皮说,那人在写诗,写得相当棒。endprint

师范院校如同温水煮青蛙。国家每个月给生活费,四年之后,你就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师范生的录取通知书上多了一个蓝色的方戳,方戳里有两个字:定向。也就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是一刀切。把你切到刀的这边,就不允许到刀的那边去。班长也好,那个卷舌音的团支书也好,都是不想被抛到指定地方。他们想爬到褒义词那边去。而我只能继续呆在贬义词的这边。

期末考试的正式日期出来了,是元旦后。可大家没心思复习。传说有了分配方案,说每个班有两个人留下。这两个人选有许多版本,有人说就是班长和团支书两个人。也有人说,只有班长,另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但不管怎么样,最后一次元旦新年晚会还得举行,我报了一个诗朗诵。可借来的音响接触不良,嘶嘶嘶地响,我的诗朗诵就成了自言自语,连鼓掌的人都没有。晚会没结束,同学们就走了一大半。我走到操场上,倒挂到双杠上,倒过来看黑咕隆咚的操场。天上没有看到星星,也看不到纪念碑。

考完试就要放寒假,得去车站订回家的票。我请陈皮把《美的历程》还给吴荞麦。这本书我读了两遍,还做了笔记。陈皮让书放在他床上,又扔给我两本书,《拉奥孔》《艺术哲学》。陈皮说这两本书也是吴荞麦的。我不知道陈皮和吴荞麦之间发生什么了。可能吴荞麦对我们很失望。我们的诗歌展览失败了。这是一个在纪念碑下用绳子、夹子和打印的诗歌布置的“火鸟”诗歌展览。那些印有诗歌的红纸绿纸黄纸白纸被夹在绳子上(都是吴荞麦打印出来的)。绳子的一端系在纪念碑上,另一端系在我常常倒悬的双杠上。那些诗歌和绳子一起在冬季的风中仿佛红翅膀绿翅膀黄翅膀。但这些翅膀们很快被保卫处的黑胖子扯掉了,撒得满地红的绿的黄的碎羽毛。绳子也扯断了。我捡了一会儿落在地上的木头夹子,木头夹子的嘴巴里还紧紧咬着几片“火鸟”的残骸。

天知道保卫处的那个黑胖子是如何发现我们准备诗歌展览的。也许他们早发现了,等着我们把所有的布置好了,再来阻止。我想不通。我们的名字出现在了布告栏上,我们的系主任出面保下了我们,处分仅仅通报批评。不进入档案。如果进入档案,那会跟着我们一辈子。到死也不会有橡皮把它们擦掉。同学们也变了,他们见到我,表情松弛了许多,客客气气的。我听说有的同学都回家相亲去了。他们一毕业就结婚了,接着他们会把女人的肚子搞得很大很大,像是吹气球比赛。

临放假越来越近,西北风也越来越猖狂。我和陈皮躺在纪念碑的台阶下,考验一样,那些携带着煤灰的西北风能不能把我们冻僵。风吹起残存的碎纸片。那些碎纸片还相互追逐和打闹。假装无辜。没心没肺。碎片是纸的一个宿命。就像多年前我那被李文标撕碎的那些课本。

宿舍里有同学已将一些书捆成团,说是先带一部分回家。反正是定向分配,反正是回老家去,等到毕业的时候会轻松点。我把《艺术哲学》翻开来,读不下去。我似乎还在那个元旦晚会上,我们教室的讲台前,自言自语地朗诵。焦虑如八爪鱼,每只爪子都没有放过我。我曾不止一次梦见过吴荞麦,她就是那个东方面孔上的女孩,两颗红樱桃,像多点了的红蜡笔,一丛淡淡的黑,像铅笔画出来的黑。

我也开始收拾我的书,剔除了一半以上的书,而这些旧书中大多夹着我这大学四年的诗稿。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诗稿,我总是恍惚。我会再次回到彭家庄吗?我回到彭家庄还能写诗吗?种种烦恼缠住了我,我开始撕书。像陈皮母亲撕他父亲的书那样撕书。像陈皮外公撕陈皮手中的书那样撕书。像李文标撕我的语文课本那样撕书。

李文标撕我的书,又跟一本叫做《中国青年》的杂志有关。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悄悄给《中国青年》杂志写了一封诉说烦恼的信。想不到他的信被“读者来信”采用了,李文标的名字也印在杂志上。《中国青年》杂志把李文标老师所说的苦恼命名为“上进青年共同的烦恼”。对其热心于社会主义的文学创作事业表示了积极地肯定,表扬他是新时代的“四有”青年。年轻人的事业和爱情并不矛盾。相信李文标老师会处理好事业和爱情的矛盾,取得事业和爱情的双丰收。云云。它就放在李文标老师的办公桌上。多人翻过,杂志的角已卷了起来。封面上年轻武警持着的枪尖闪着寒光,他的左眉深处藏着一颗调皮的小痣。这本杂志我偷偷翻过很多次,送全班语文作业的时候,我总会快速翻到那一页,看到李文标的名字就立即放下,心怦怦乱跳,满脸滚烫,仿佛那名字是我的名字。

《中国青年》的封面快要脱落的时候,李文标突然宣布和王三四的女儿结婚(理由是他的名字变成铅字了)。他往办公室的每一张办公桌上发了一袋糖。我也吃到了其中的一粒。婚假七天,可仅过了三天,李文标提前上班,原来布满青春痘的脸变得无比光滑。真是命中注定,这个人对诗歌的热情变得无比狂热。带着我们再一次复习早学过的诗歌单元,命令我们背诵过堂,并且布置我们在作文本上寫诗。每人一首。大家都以为他在说笑话,交了白卷,没想到他当了真。他让我这个语文课代表把手中的语文书交上去,我知道凶多吉少,伏在课桌上,紧紧地捂着我的语文书。李文标从讲台上走下来,很轻易地扳起我的头,将我的课本抽走,翻到诗歌单元,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书的那几页被他撕了下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李文标指头力气真大。他将手中的碎片又全掷到我的头上。纷纷扬扬。洋洋洒洒。我能够背诵这些碎片中的全部三首诗歌。海涅的《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柯岩的《周总理,你在哪里?》,臧克家的《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被诗人弄糊涂了。究竟这个神秘的“有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后来这些课题就成了他的岳母王三四研究并回答的课题。期待命运答案的芸芸众生都去李文标手中挂号,按照李文标手中的号码,排队听王三四算卦打蓍,跟着听王三四解释,有的人活着,有的人死去,有的人挨打,有的人吃肉,有的人发财,有的人破产,有的人升官,有的人坐牢,有的人出国,有的人失踪,有的人告状,有的人躲债,有的人改了名字,有的人去韩国易了容,有的人死了近四十年,仍旧呆在那条河里,满身的螺蛳和青苔,坚决不忍找替死鬼以便自己投胎。而这个六岁的大善人,竟然是我从未谋面的哥哥彭二郎。endprint

我似乎是一觉睡到了第二年春天,学院里空空荡荡,我找遍了教学楼,找遍了图书馆,也找遍了操场。没有人。如果不是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我真以为我在做梦。我赶紧出了校门,在丰乐桥边买了两块糯米糍粑,边啃边往文昌广场走去。文昌阁前人群拥挤,我远远就看到了我的女神吴荞麦。她站在陈皮的身边,系了一条红丝巾。陈皮穿了条白裤子。一个白如雪,一个红似火。几年后,我在西江镇破旧的电影院里看到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中,巩俐演的冬儿转身投火,就如当时的场景。绝望又深情。深情又绝望。这对红丝巾和白裤子的情侣前面是只募捐箱。上面有陈皮写的三行诗:“心/我们的心/一样滚烫,一起跳动。”人们纷纷往募捐箱里投钱。他们不停地说谢谢。声音嘶哑,嘶哑的声音多了深沉。

但纸张和玻璃是同样的下场。牙齿和骨头也是同样的下场。春天和夏天也是同样的下场。陈皮让我把蚊帐取下来,让我用墨汁在上面写字。陈皮让我抄了四行诗:“我放出猎犬扑向我们许给我们空中的坟墓/我玩蛇做梦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士/你金发的马格麗特/你灰发的舒拉密兹 ”我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只知道这首诗很好。抄写完成后,陈皮给了我一瓶可口可乐。可口可乐实在太难喝了。比太阳神难喝多了。我们中有非常聪明的人,他们的口袋里总是悄悄放着小瓶子的“太阳神”: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爱天长地久。保卫处的黑胖子让我务必把陈皮从火车站拖回来。我在火车站拥挤的人群中找到陈皮,吴荞麦已不在身边了。到处都是撕碎的纸片。陈皮依旧穿着那条白裤子,白裤子早变成了灰裤子,灰裤子的膝盖处两个大黑斑,像两只睡眠不足的眼睛。那是柏油路上的沥青。

后来陈皮消失了很长时间,有人说他携款潜逃了,把捐款箱里的钱占为己有了。也有人说他和吴荞麦旅行结婚了。我不相信。我常去操场边,倒悬在双杠上。我忘记了睡眠,也忘记了饥饿。纪念碑还在,我知道陈皮肯定会来。

陈皮是在一个雨天出现的。他塞了我一个礼物,一首完整的保罗·策兰《死亡赋格》。是抄在一张报纸上的。他说,1970年4月20日,保罗·策兰从巴黎的一座桥上一跃而下,跳入了巴黎江中。陈皮说,我不会活过30岁的。我赶紧说我也是。陈皮没有听进去,他从口袋里翻出5张10元的纸币,对我说,这是我给你的结婚礼金,你毕业后一定要找个女人结婚,能被一个女人打一个女人骂比孤独一生更幸福。陈皮又说,我把我外公给我的手表卖了,反正西铁城迟早就要被淘汰的,水浒传的时代到来了,我们完蛋了。

我已记不起那个初夏我是怎样把书和行李搬回彭家庄的。我的毕业证书丢了,派遣证也丢了。我在家醒了睡,睡了醒。有无数首诗行在我头脑中列队,等待我的命令,等待我的指挥,而我来不及醒来,它们的队伍就崩溃了。不是我的问题,是它们没有耐心。没有耐心的还有顾粉莲。彭永强吓坏了,不再对我大声呵斥,说话无比温柔,买来猪蹄,在我睡眠的床前,用尖锐的镊子镊去猪蹄上的猪毛。我听到了他长长的叹息声,又闻见了黄豆猪蹄的浓香。顾粉莲用汤匙将黄豆猪蹄汤喂到我的嘴里。我勉强吞咽下一口,又再次昏昏睡去。顾粉莲说,这孩子读书把头脑读空了。顾粉莲又说,你说他是国家的人,国家还会要他吗?彭永强用力把顾粉莲扯到外面去,不准说这样的话,人家王三四算过了,我家三郎命中活该有这一劫。过了这个夏天,天一凉,他的这一劫就过去了。

王三四算到的这一劫如同长长的绳子,将我捆绑了一个漫长的夏天。我从大学里带回来的书也被长长的草绳捆了一个漫长的夏天。我没有力气将它们解开。我想睡。

那时你的身高已没有再长高的可能性,但你还保留着大学时代在双杠上倒悬的习惯。倒悬在西江中学仅有的一副双杠上,双杠冰凉,铁腥味浓郁,你的腿被拉得生疼。四个月前,你拿着介绍信和一本《邓小平文选》从西江的轮船码头上来。西江镇解放前还设过西江市,是个躲战乱的好地方,也是城镇户口最多的镇,有粮管所,供销社,邮电局,医院,再后来,粮管所改制了,供销社解散了,除了一家又亏损又污染的造纸厂,一家季节性的盐水藕厂,再没有像样的工厂了。一百年以上的破烂瓦房和西江镇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寂寞和死亡。那条刚刚下过雨的街道叫做交通路,交通路上的每一块砖头都埋藏着阳谋和阴谋。这些阴谋和阳谋只有老西江人才能分辨清楚,你将来可能会成为那样的人。

交通路的两侧有一些私人旅馆,在私人旅馆的中间,有一家生意清淡的人民旅社,那红色木头的柜台后面肯定有一个态度不好的胖姑娘。交通路的尽头是邮电路,绿色的邮电支局就面对着从轮船码头上来的客人。邮电局里有许多姑娘,说话飞快的是负责拨长途电话的女话务员。你想打个长途电话去找陈皮,但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柜台上卖邮票的姑娘有一条长长的辫子,她低头盖邮戳,那条不听话的长辫子就会蜿蜒到前面来。你的所有的诗歌从她手里经过但不是胡主任所说的那样写求爱信。

从邮电局转向西,有一家集体性质的杂货店,里面有一个老头和一个红花棉袄的近视眼姑娘,她总是眯着眼睛看你。靠近杂货店的是一家面店,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两个人的头发全被面粉染白,西江人都说这女儿是她父亲死后三年出生的。面店再向前,是新华书店,书店里没有女营业员。新华书店隔壁是一家酱园店,常年弥漫着酱油和醋的混合味道,营业员是一个矮腿姑娘,她的耳朵有一对闪闪发光的金叶子。酱园店的后身是一座坐厕,据说可以追溯到明代,你坐过那里一次,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你实在忍受不了那些老头用力时从喉咙发出的声音。

坐厕向西就是人民医院,医院里有许多小护士,长得最漂亮的那个常常把针头戳到人家的骨头上。幼儿园还没去过,那里面有几个会唱歌的女教师,她们都刚刚从西江中学毕业,就成为其中的临时工。她们都认为唱二重唱的耿莲凤配不上张振富。有虎牙的巩俐根本就没有刘晓庆漂亮。国营粮管所有两个姑娘,一个是镇长的女儿,一个是副镇长的女儿,她们是西江镇的天鹅,副镇长的女儿是西江镇第一个穿牛仔裤的。供销社有三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卖开司米的那个姑娘满脸的雀斑,初中时她早和小学校长的儿子打过胎。你从西江镇的街道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像一条鱼游来游去,那些女孩是命运悬在水中的诱饵,你一旦张口吞下,你就得被命运死死地按在了这里,如苏武牧羊。你会和那些老头老太一样全身布满了潮湿的癣斑,每天到公共浴池用滚烫的池水烫成脚丫性高潮。想到长了稀疏胡子的西江老羊。你在备课笔记上用铅笔写下:人生只是暂借,你要为了离开这个地方守身如玉。写下这些你又用橡皮小心擦去,你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暂借在这个西江镇,连这些笔迹也是暂借。endprint

你繼续暂借在操场边的双杠上,有一天,你的视线慢慢抬高,发现有四个西江镇的年轻人正把双杠和你一起从地里生生拔起。他们的力气实在惊人,那双杠的根不像树根,双杠的脚长在一个水泥块上。你惊叫起来。惊叫声很快就消失在空荡荡的夜色中。拔双杠的四个年轻人并不知道黑暗中的双杠上还有一个人,丢下你和拔出来的双杠,蹿到了围墙边的一棵树上,四个人如武功极强的高手翻过了西江中学的围墙。你可能吓着了他们,但你是真正被西江镇的痞子吓住了。

痞子是西江镇的特产。他们警告过你,有西伯利亚之称的西江镇有两个特产,一个出大干部,一个是痞子。大干部出自西江游击队。随着部队南下,西江游击队的干部就像种子一样遍布全国,但他们几乎都没有再回到西江。再后来,大队长小队长的亲戚基本上都离开了西江镇。而痞子们无处可去。那些课桌和课凳——每次晚会过后,一些课桌和课凳就不见了,是被痞子们搬回家作为煤炉的引火材料,叫做靠学校吃学校。他们每天都在练石锁,把一百多斤的石锁像扔乒乓球一样在空中扔来扔去。力气最大的是痞子中的老大,但你不认识他。痞子们每天深夜在镇上乱冲乱撞,排着队伍撒尿接龙,打群架,尖厉的吹哨声,会晃动你头顶上的电灯,把正在备课的你搅得很烦。有时候,睡着的你会被他们翻墙头的声音惊醒。他们还在一个午夜,把你和隔壁单身教师的宿舍敲得震天响,痞子捏着嗓子喊,什么事?起来尿尿,再不尿就尿到床上了。你只好醒来,睁眼看着外面的黑暗,简直和黑白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样,你随时准备接受国民党特务的逮捕,在如此危险的环境里,偏偏你失去了上级的单线联系。但痞子们治愈了你的嗜睡症。

你和总务处胡主任去西江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姚所长紧盯着你的面孔,他肯定记得你报户口的情景,姚所长坚决不允许你使用新名字,理由是上头规定的。姚所长对胡主任说,你找到证人,我去用洋铐子铐人。胡主任想叫姚所长去看双杠被破坏的现场,姚所长坚决不想去,转动着屁股下的老板椅,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他们是痞子,可都是贵校培养出来的啊。他还说,我在部队的时候,也是学过几天辩证法的,内因是很重要的,什么叫做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说到哲学的分上,胡主任不说话了。你去派出所报案的事很快传遍了西江镇。有人让你注意点,尽量不要出校门,痞子会来报复你。胡主任也听到了这样的说法。他提出了一种特别的解决方案:赶紧成为西江镇的女婿。老胡主任说,吃丈母吧,吃了丈母,你就是西江镇的人,痞子不会找自家人的麻烦。你明白老胡主任想把总务处变成婚姻介绍所,让你吃了丈母,脱掉客籍,吃上丈母娘的好饭好菜,用吃出来的力气和西江镇的姑娘生上七男八女。

西江中学没吃丈母的队伍越来越小了。后来,只剩下了:你和小麦。老胡主任说,你是不是那个地方有问题?我像你这么大时已两个孩子了。你腼腆一笑,心想,我只是一个暂借人。但你不能说出,就像你不能说出你是一个诗人。很多天过去了,被拔出来的双杠被老胡主任重新栽好了。你还故意出过好几次校门,但几乎没有一个痞子来找你,或者他们在酝酿着更大的阴谋。轮船码头的汽笛提醒你只是一个客人。客人必须离席,只是需要时间。

西江镇的生和死并没有什么区别。活人比死人多出一副会发出声音的嗓门。午饭的龙门阵是大家活着的凭据。你实在咽不下那遍布老鼠屎的饭,仅仅咽了几口就回宿舍睡觉了。到了上课前一刻钟,闹钟不客气地把你从睡梦中推醒了,你很不情愿地洗脸,刷牙,抓了两支粉笔就往教室里冲。下午第一节课讲的效果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很差,可一向在第一节课昏昏沉沉的学生们都很反常,一会儿就有一个事,文具盒掉在地上的响声惊心动魄,一个学生放了一个屁,还拉长了尾音。大家都笑了起来。你很有耐心地等学生笑完,继续上课。下了课,你好像才从午睡中醒了过来。再后来,你听说小麦被痞子打了。此痞子在西江镇称为“摆平公司”总经理。他进学校的方式和其他的痞子不一样,其他痞子爬围墙,他从来就不爬围墙,他从传达室里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再从传达室里走出去。你让全班的学生背诵课文,然后回到自己的宿舍,对着镜子给自己狠狠两个耳光。

在学生们朗诵的声音中,你的耳光声音没有传得太远。你打耳光的动作来自于顾粉莲。她把彭永强和王三四搞在一起的原因归结于你,大学毕业时的那一劫是王三四替你除掉的,彭永强把自己偿还给了王三四。顾粉莲惩罚自己就是惩罚你。你去小麦的宿舍找到小麦。你把你当成了陈皮,把小麦当成了自己。小麦和你一样,看上去听得很认真,也会装聋作哑。但你需要有个人听你说话,听你说诗,听你说陈皮。

小麦的眼泪比林黛玉还多,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那天,小麦吃完饭,睡得糊里糊涂的,宿舍被敲开,进来一个人,不像是学生的父母,像是学生的哥哥。没等小麦问他,一个巴掌刮过来了,小麦想躲开,来不及了。那人丢下一句话,别以为你会吃点粉笔灰就了不起,你给我放老实点。你让小麦抬起头来。小麦和你的嘴角都有血丝。你和小麦去镇中心卫生院就诊。你知道你是在模仿王三四,顾粉莲曾带着她的弟弟也就是你的拐腿舅舅去捉奸,被打的王三四拿着医药费的单子找到了彭永强全部报销。彭永强甚至提前挖掉了一个夏天浇灌出来的四分地的芋头。

你和小麦走过西江后街的时候,耳朵上戴着一对金叶子的酱园店的矮姑娘还对你微笑,你在她的脸上找到过吴荞麦的微笑。你打着胡主任的旗号找到妇产科Q医生。Q医生是老胡的大儿媳,她被你的甜言蜜语和捂着脸颊的痛苦所迷惑。验光,验血,田七药片。麝香虎骨膏。去找医生写鉴定书的时候,你紧紧握住了小麦的手,小麦的手还在颤抖。再后来的事件就是你和赵校长的事。赵校长最喜欢查男生宿舍,男生最怕赵校长查男生宿舍,赵校长的手总会准确地捉到男孩裤裆里的那货。赵校长也曾抱着枕头钻进你的被窝。他的手想钻进你的晴纶运动裤,你狠狠地抓了他的手一把。

你从小麦的备课笔记上撕下了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罢课声明:严惩真正的凶手,还我宁静的校园。你暗示说大学同学在北京大报做记者。他们没向你证实,虽然你已做好了回答的准备:我的同学叫陈经天,不信你们可以查。这是你到达西江中学的第二年。陈经天是陈皮原来的名字,也是身份证上的名字。endprint

在西江镇的那些日子里,你总是想起神话中的所罗门王和魔鬼的故事,那个被所罗门王封在瓶子中的魔鬼,那个魔鬼在瓶子中给开瓶人升官发财的许多许诺,但瓶子外面,谁都听不到。瓶子外面的人都是聋子。没有一个渔夫来启封那个有封印的瓶子。你起草的罢课声明完全体现了你写诗的才华和激情,其中有几句话后来成了西江中学的名言。大家在努力教学,可在痞子们面前,所有的努力都等于零。任何数乘以零都等于零,而痞子就是那个零。西江中学之大,竟然安顿不下一个教师最为基本的要求,西江镇之大,竟然对付不了一群痞子和一个凶手。

赵校长很有耐心地对你说,你们怎么不相信组织?他们是痞子,难道你们也是痞子吗?安定团结非常重要。赵校长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跟你说,在你和小麦老师被打这件事上,组织上是绝对不向他们低头的。你们要相信我,你们和我儿子差不多大,我都把你们当作儿子看待的,我不会害你们的。

其他人是可以讲安定团结的,惟独他不可以讲。赵校长还有一个乐趣是打老婆。安定团结的帽子对你来说等于零,你甚至想到了姚所长腰间的那把枪,有人说那只是空的牛皮枪套,里面其实没有枪。你甚至想,如果姚所长把枪里的那颗子弹射过来,你也愿意付那颗子弹的钱。陈皮的外公也带着陈皮去付过费,一颗子弹五毛钱。

赵校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实施催眠术。胡主任没去找小麦,而是找到了你。给你讲了几个故事。一个故事是文革期间,一个右派老师把自己吊在了西江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上。另一个是痞子的故事。老赵讲了发生在西江镇造纸厂的一个悲剧。铡草车间。一个女工不小心掉到铡草坑里了,男人很是着急,也跳了下去……这个男人和女人就是痞子的老子和老娘,痞子和妹妹相依为命。当时他们还小。抚恤金被痞子的叔叔婶婶收着,但他们不想给。后来痞子用一副双截棍收回来了。老胡主任说,赵校长是个奸臣。你早就知道喜欢看《三国演义》的老胡主任想代替赵校长。传言胡主任每周向教育局写一封信,汇报西江中学管理不善的情况。

你没有答应老胡,也没有回绝老胡。作为两个受害者,你每天都去为小麦打气,你说耳光不会白挨。小麦将信将疑,赵校长把小麦的大学老师请到了学校做报告。据说小麦去看了老师,但没拿起筷子吃饭。李文标代表彭永强过来看你,带来了一篮子草鸡蛋。李文标建议你把这篮子鸡蛋送给赵校长。你把鸡蛋全部送给了小麦。赵校长开始代上你的课,男生们无心听课,全部夹紧了裤裆。你不好去教室,也无法回家。你的信件似乎全被人拆过。小麦在你的鼓励下决定自焚抗议。再后来,老胡主任给公安局长的人民来信起了作用,姚所长忽然宣布站在学校这边站在老师这边,人民公安要逮捕殴打教师的痞子。某天晚上,你正等待老胡过来和你交心。推开门的却是一个穿着水红色连衣裙的狐狸精。

你跑进教室悄悄复课,你没有脸面通知小麦。小麦指着鼻子责问你。你挤出三滴泪水。说你差点把自己悬挂在屋梁上。你说你中了西江中学的圈套。你对小麦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希望你能够实现自己的诺言,赶紧复习考研,重新投胎。这个圈套是你说出来的,根本没有人相信。那个叫张小兰的姑娘已在你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她大大方方地给你洗内裤晾内裤。同时晒出的还有她的那件水红色的连衣裙。赵校长故意跑到她的面前,叫了一声彭师娘。小麦认定了你根本就是一个骗子,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陈皮,陈皮是虚构的。

此事令小麦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复习考研的苦行之路。他在苦读许国璋英语之余,也接過你的习惯将自己倒悬于双杠上,你不知道小麦看到的风景会和你看到是否一样。但小麦会倒悬着看着你和张小兰走进走出。再也没有痞子走进西江中学闯祸惹事了,逃跑在外半年的凶手张建丰摇身一变,成了西江中学的门卫和保安。这是胡主任的杰作,他成了赵校长。在那个轰动西江镇的婚礼上,老赵校长送了这对新人一副对联,老胡主任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上联是:一上一下并非阶级压迫,共创和谐社会。下联是:几进几出不是野蛮侵入,造就一代新人。横批:生命在于运动。原来以为不会出现的赵校长也出现了,表演了一个节目,唱阿庆嫂、刁德一和胡司令三个角色,赵校长的京剧《智斗》把婚礼推向了高潮。

彭永强带来了王三四的三十块钱贺礼。你没有让张小兰知道。从小没有母亲的张小兰把所有的马屁都拍向顾粉莲。当然,你也通过姚所长成功地把张小兰的名字变成了颇有诗意的张荞麦。彭林元看出了赵校长的怪异,而彭永强直接说出了赵校长的别名,他是个二姨娘。顾粉莲埋头苦吃,她说这桌上的菜全是钱,她怕浪费,甚至说,如果可能,应该收集起来,运回到家里去当猪食。你说,难道西江镇没有猪?婚礼上最落寞的是小麦,他进入了研究生复试,但金鱼眼的教育局长始终不肯盖章。你把痞子也就是那个凶手拉到小麦的面前,对小麦说,小麦,你还他十个耳光,我保证他不还手。小麦冷了脸,拂袖而去。西江镇的老师编了一个口头禅:西江多稀奇,痞子成舅子,不打不相识,打了就结婚。

新婚之夜,你和张小兰开始上复习课。你怎么也睡不着,此时此刻你已和陈皮分别了 1000天。1000天之后,你开始把张小兰(张荞麦)的双腿当成双杠,这是你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命运笑话。但你的确是这个笑话的主角,你每晚倒悬在张小兰(张荞麦)的“双杠”上,安全,舒适,乐不思蜀,似渐渐发胖的昏君。西江镇的人都说:拳头有用没有用?鲁智深的拳头打死了镇关西,张建丰的拳头打出了一个大学生妹夫,还打出了一个铁饭碗。谁也猜不透。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张小兰(张荞麦)天生就是做师娘的命。第一年清明节,张建丰挽着大了肚子的张小兰(张荞麦)去祭拜你岳父岳母的坟,那么大个子的张建丰哭得死去活来。赵校长骄傲地说,我们有了张建丰,西江中学的校园安全可以高枕无忧。在你看来,完全是盲目乐观。胡主任还给了你一个图书馆长职位,让你去管理图书馆。

你的口袋里有一封小麦寄回来带有北京风光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只有四个字,北京万岁!这张明信片后来被张荞麦洗成了一团纸浆,“北京万岁”消失了。你不知道是不是小麦在感谢你为他的报名作了贡献?你悄悄用了图书馆的章,掩去了“图书馆”三个字,变成了“西江中学”的章。北京的那所大学没有再要教育局的章。老赵校长则说,小麦一直没看得上西江镇的女孩,他就是想做叛徒,想做飞鸽牌。而你才是西江中学的永久牌。endprint

永久牌自行车慢慢在寂寞而空心的日子生锈,你的十指沾满了粉笔灰,有时候你还将食指伸到嘴巴里。粉笔灰寡然无味。你又开始读书,思念陈皮。在清点自己藏书的时候,发现小麦带走了一本书,那是陈皮给你的毕业纪念: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定价一块六。扉页上是陈皮二十三岁的字:孤独的人永远孤独,惟独你,永是孤独的朋友。

孤独的人永远孤独。在那些土灰色的日子里,你在孤独的西江镇中学操场上倒悬,期待着陈皮一步步向你走来。而陈皮那时正游荡在那个还没有繁荣起来的圆明园画家村。那里的野树林,那里的小鱼塘,和西江镇的树林渔塘一样冷清和潦倒。如果爬到那棵最高的国槐捋槐花的话,可以带着饥饿的肚子眺望那堆东倒西歪的耻辱的石头,那些歪斜在一起的石头们在晨光中是白色的,在夕阳下也是白色的,在月光下同样是白色的。陈皮和潦倒的艺术家们在福寿门一间房子住下。这是一间公共厕所改建的。大家挤在这间小房子里,谁也搞不清楚这公共厕所的房子是谁租的。反正一个人出去工作,其他在一起写诗,读诗,饥饿消除了他们的脚臭。一个人烦了,就回来写诗或者画画,喝酒,痛哭,再离开。最艰苦的时候,肉摊的老板娘发现了陈皮,她说陈皮长得特别像她夭折的弟弟,特地施舍了他一块肥肉,陈皮作为肉摊老板娘的弟弟替身活着,并捧着这块足有三两重的肥肉,穿越过那片乌鸦成群的杂树林,夕阳渐渐落下,陈皮期待有一只狼嗅到手中肥肉的味道,然后他再徒手打死这只恶狼。那今天晚上的画家村就会是狼肉之夜。那个饿昏过好几次的画家被陈皮唤醒,他用画盘盛了水,放在油灯上开始煮肉。画家顺便去找了几棵野菜,野菜名字不详,但其味道越来越浓郁,画家说可能放错了,是毒菜,陈皮决定和他吃下去,做个饱死鬼也行。两个人吃了三两肉,陈皮坐在画家的画旁,那画是一万只青蛙拥挤在一起。陈皮是一个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这是多年前留下的后遗症。是陈皮写过的诗成了画家的主题:

有一万只癞蛤蟆

在雨后的操场上

一万只癞蛤蟆在操场上

一万只癞蛤蟆在广场上

一万只癞蛤蟆在火车站

一万只癞蛤蟆在高速公路上

陈皮说他看懂了。不是癞蛤蟆,而是青蛙。其实那柔软的青蛙,穿着迷彩服的青蛙,舌头那么长,身体那么软。但它们多么有表现力,生机勃勃,生机盎然,它们在操场上,在广场上,在火车站,在高速公路上,摩来擦去,跳来碰去,都以为它们是青蛙王子,其实大家都是癞蛤蟆。后来这幅《火焰青蛙》被陌生人一千元买走,画家带着陈皮去开荤。这是陈皮的第一次,陈皮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那女孩就把衣服脱掉了,陈皮停不下来的哆嗦令她厌烦。再后来,陈皮认识了一个写诗的小女孩,把她带到昌平,在海子蹲过的学校参加纪念海子的诗歌朗诵会,朗诵会一结束,小女孩坐上了一白发诗人的车远去。陈皮以为白发更显得德高望重,殊不知这家伙是遗传的白化病。白化病的诗人成了那女孩在北京的饭票。那个晚上,陈皮决定去打台球,去喝酒,再后来陈皮去赌博,把最后一堆在工地上搬砖头搬来的钱扔到破帐篷的扑克牌上。

后来福寿门那公共厕所也变成了废墟,圆明园的画家们一天之内全部爬到了树上,然后飞到了更远的地方。陈皮到地铁上乞讨,到火车上乞讨,到汽车上乞讨,后来他遇到了曲江公司的招聘,他们让他写一篇文字,只要一千字,他写了一万字,还没有来得及结尾。而黄昏已近,曲江公司招聘的老主任要急着回去看电视剧《永不瞑目》,他特别喜欢那里面的欧庆春,多像他多年前暗恋过的女老师。老主任拔出陈皮手中的笔,说,小伙子,不用再写了,我录取你了!陈皮问为什么?老主任說,其他的人根本就不像你,你特别需要这个饭碗。老主任又说,小伙子,你要记住,是我把你录取到曲江的,到时候你有位置了,我老了,你可不要一脚把我踢开。

在这之后,陈皮寄你的信纸信封上出现了毛体的“曲江”二字。门卫张建丰悄悄告诉张荞麦,我替你看过了,用《曲江》信封写信的不是骚女人,而是彭老师的同学。陈皮的字太像女性的字了。赵校长对毛体红字有着天然的敬畏。他问你,《曲江》是什么大杂志?你说,相当于《求是》,也就是过去的《红旗》。赵校长说,哪能这样放在一起说?他讪讪地走开,你接着在电脑上玩“空心接龙”,“空心接龙”里的那些扑克牌如竖排的诗歌,一行行写好,又一行行擦去。你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有一组诗是因为你附了一帧张荞麦的照片而成功发表。

陈皮所预言的《水浒传》时代真的到来了,网上的诗歌论坛冒出了许多山头,又冒出许多蒙面诗人。有一个叫“二号黑电池”。“二号黑电池”贴出一首《如屁的人生》:“有的又响又臭/就像感叹号//有的无声无臭/就像省略号//响亮的/要归于句号般的/寂静//臭不可闻的/会如破折号般/随风飘散//无声无息的/像逗号/像句号//仿佛从未来过//人生如屁/如果没有放完/那就在两瓣屁股般的括号中间/继续否定//人生如屁/如果放完了/那等于承认了虚无”。“二号黑电池”开放了评论空间,表扬批评诅咒广告帖无数,垃圾场般缤纷。“二号黑电池”把这些跟帖者统统称之为 “二号子弹们”。“二号子弹们”对这首诗的争议分为两极,一派说这首诗就是一个长长的臭屁。一派说这首诗简单干脆,不做作,直指人心。反对派立即反驳,不是直指人心而是直指屁眼吧。后来“二号黑电池”关闭了评论功能,博客停摆,子弹消失。“二号黑电池”疑似漏光了电。也有说“二号黑电池”本是垃圾,来自于垃圾当然归于垃圾。如果“二号子弹们”细心,可以考察出“二号黑电池”停摆是因为有人在跟帖部分贴出了一首叫做《大嘴的零食》的乡土诗,此诗土腥气极重,且长满了陈旧的霉斑,百度搜索“大嘴”可在“大嘴猴”“大嘴茱莉”角落部分冒几行有关《大嘴的零食》的残骸。此诗最初诞生于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某纸刊,作者彭三郎。在“二号黑电池”停摆的时候,有一个叫“猪九九八十一戒”的新人在网络新鲜出水。可自嘲早已过时,自贱更排不上位。“猪九九八十一戒”被扔在网络的某个角落自我祭奠,如破车轮下雪的喘息。

再后来,“二号黑电池”又重出江湖,贴出了他在网络上得到一致认可的成名作:《致不讲理的父亲》:“凭什么/你的头发能活七年/我的屌毛/只有三周寿命?”此贴一出,论坛欢呼一片,说是汉语诗歌的自由突破。有德高望重的诗歌评论家说,“二号黑电池”这短短四行诗,写尽了中国式的父子紧张、生命接力、成长羞辱和暴力性史。期待“二号黑电池”更多的好作品。而“二号黑电池”仿佛消失了。算起来,“二号黑电池” 的青春期只有三周,三周之后,网络上蔓延出了世界地图般的老年斑。endprint

你从没跟陈皮说起网络上的故事。陈皮极其讨厌虚无缥缈的网络,讨厌一切和机器有关的新鲜事物。陈皮在来信中问起你的诗歌,你会说起你枯燥的教学,日复一日,无穷无尽。陈皮问起你的读书,你会说起你臃肿的婚姻。自从结婚后,你没有写过一首诗。张荞麦乔模乔样孕吐,装模作样腰疼,她夸张地腆着肚子在前面走鸭步,你的学生模仿着在后面走鸭步,你假装没有看到。那时的张建丰自我感觉实在太良好,开始几个月,都能成功地捉住两个小痞子,并让他们在操场上的司令台上示众。次数多了,一个小痞子悄悄向赵校长揭发了张建丰和他们不是真的,而是演双簧。三个月后,张建丰用不太聪明的表演砸了自己的饭碗,老赵校长给张建丰两个选择:要么公示于众,要么自己辞职。

张建丰想再次成为痞子头头已不可能。一只雪白的碗盛过了大便,即使洗干净,也不可能再盛饭了。张建丰是这样,你更是如此,你的饭碗里全是小胖子的大便,小胖子的大便金黄金黄,像刚刚时兴的粒粒橙。他对他舅舅张建丰的深情告别不以为然,蹬着双腿哇哇大哭。张荞麦黑着脸,坚决不说话。你给张建丰塞了一百块钱(这是一学期的补课费),说,世界上聪明的人多着呢。张建丰说,我要去告赵校长,他让我们把食堂里的那石膏像扔到东大河里去了。你说有证据吗?张建丰说你也抬的。你说你没有。张荞麦则说,除非你把石膏像再捞上来,否则不要说。当天晚上,张荞麦还说起了给张建丰的一百块钱。后来,你骑着自行车带小胖子去镇外看油菜花,西江镇外面的油菜花和老家一样如大便一般金黄灿烂。回程的时候,自行车的辐条卡住了小胖子的脚。小胖子哇哇大哭,你狠狠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决定离开这个失去童贞的地方。

网上有人攻击彭三郎的《父子一场》是一部非常虚伪的作品。彭三郎的名字写成了英文字母“P”。论坛上说, P家庄有个小P。小P多愁善感,舞文弄墨,粉饰太平。在小P的笔下,P家总是父严子孝,团结友邻,帮贫扶困。真实情况是,P父是一个赌吃嫖窑的懒汉,打老婆,骂儿子。明明P父在相好的身上中风瘫痪,小P却写成为了家庭而积劳成疾。明明P父打骂小P是家常便饭,到了小P的笔下,P父成了中国最好的父亲。谎话连篇的《父子一场》骗取了奖金,骗取了新闻单位的信任,也骗取了善良人的眼泪。但骗不了榆城人民。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父子一场》就是个P!一个戴了绿帽子的P!

《〈父子一场〉就是个P》在网上有不少点击率,但跟帖不多。主要是大家不太爱文学了,而且他们所说的P作家,又不是热门的韩寒郭敬明,这个帖子后来就这样沉下去了。

彭三郎知道这个P作家就是他,可网上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呢?彭三郎把身边的人想了个遍,头想疼了,也没想得出来。

过了几天,網上又出现了一篇网文,题目叫《L镇长的大背景》。说最近公款吃喝斗殴出了人命案的L镇长其实是中央某某部长的堂兄弟。为了佐证这点,他们还把中央某部网站一位L姓的副部长的名字和照片发了出来。除了籍贯不一样,其他都非常疑似,姓L,年龄也像,关键是眉眼和头发,眉毛和眼睛很长,谢顶也像。其实L部长不是L镇长的堂哥,中国人老了,模样其实都差不多。

这篇文章很热,跟帖很多,有个帖子说到L镇长包养女记者的事。还例举出证据,L镇长每年帮助推销订阅《晚报》达500份。L镇长每年帮女记者拉的广告赞助有100万。如果女记者不和这个姓L的睡觉,姓L的不可能为她做这么大的贡献。这个帖子还说,女记者为这个L镇长打过胎,是在仙女镇人民医院的妇产科。仙女镇五万人民都可以作证。

后面这个包养帖子很快就被删除了。

这又是谁写的?

如果陈皮还活着的话,他会帮他分析的。可他,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

彭三郎打了个电话给彭林元,彭林元在电话中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通。你又捅纰漏了吧。什么叫狗改不了吃屎,你就是那条吃屎的狗。

彭三郎静静等大郎骂停,问,妈妈怎么样?

你还知道妈妈啊,彭林元说,你家那个张荞麦,绿帽子都戴到我头上了。人家都说王春巧偷人。人家还说是在还老混蛋的债。他妈妈的,还老混蛋的债,说得像真的一样。但我还是不相信,你家张荞麦那么一本正经的人,怎么会偷人?

她没有。彭三郎说,是我的错。

你还知道错啊。你错得大发了。你把我们一家都拖到烂泥塘里了。彭林元零零碎碎地责骂着,彭三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火车是夜车,过了济南的时候,彭三郎有些饿,就走到餐车去看了看,里面全是睡得东倒西歪的人,他没有了食欲。靠近铁轨的灯一一向后面退去,远处的灯倒是一动不动。咣当咣当的,车轮和铁轨在较量,说不清开得是快,还是慢,反正很有耐心的样子。当喇叭里的女播音员柔声地报出:下一站,石家庄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彭三郎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到了这只手和它的主人,是一个比他稍微高一些的中年人。中年人一开口,彭三郎就知道他是榆城人。中年人说,彭老师,你认识不认识我们?彭三郎摇摇头。中年人用嘴努了努旁边两个站着的人,说,我们是榆城信访局的。

彭三郎被他们三人拉到了车厢连接处,低声问,彭老师,你究竟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彭三郎说,我去内蒙古……参加草原诗会。中年人笑道,你去内蒙古?草原诗会?那你把你写的诗读给我们听听?彭三郎清了清嗓子,背了一首海子的诗: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

中年人笑了起来,说,什么叫木头什么叫马尾,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我觉得你太有才了,彭老师,如果你一门心事写下去,你肯定比李白还牛,比杜甫还棒。彭三郎不吱声,中年人又说,你以为你说谎就骗得了我们了吗?你是去北京,不是去内蒙古。彭三郎坚持说是的。他们说,那好我们陪你一起去。彭三郎甩开了那个中年人的手,耸了耸身子,火车早过了石家庄。中年人指着站在一边的小伙子说,参加诗会?我们也去参加,你不要以为我们都是大老粗,我们也会写诗。你晓得他是谁?彭三郎看了看这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的确不认识。中年人说,他也是写诗的,晚报上常常有他的大文章。那年轻人被夸得不好意思,豆腐块,豆腐块。我认识白老师,白老师说过你。endprint

彭三郎不语,和这三个人并肩站到了北京西站。彭三郎紧走慢走,也没甩开那三个人。他想,等出站再说吧。刚刚出站,彭三郎想快速蹿过检票口,没想到,检票口有几个人拦住了他,还叫出了他的名字。彭三郎被他们挟持着向前,那个姓瞿的副局长拉住了彭三郎的手臂,听说你要到内蒙古开诗会,我们送你去。彭三郎依旧不说话,他挣扎着,希望周围有人来问一声,并且把他救走。甚至他还想到了小胖子最喜欢的孙悟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孙悟空,他就请孙悟空架着七彩祥云把他彭三郎救走。

没有孙悟空,也没发生什么奇迹,六个人拉着彭三郎靠近了一辆吉普车走,彭三郎蹲下来,不想上车。可彭三郎的个子实在太小了,那三个人合力把彭三郎抱起来,硬塞到车里,接着又把彭三郎直接拉到了一个小酒店,上了五楼,关上门。姓瞿的副局长对彭三郎说,你来北京上访,危害了北京的公共安全,我们是来维稳的。彭三郎说,我来北京是我的权利。瞿局长说,我告诉你,彭三郎,彭作家,你比我们更有知识,更有学问,也是有影响的人,但你要记得,你是公民,是公民就得守法。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信访条例》第十八条、第二十条的规定,你这次来京上访是越级上访,是非法上访。

彭三郎不说话,索性在床上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其他人退出了房间,还把灯关上了。他们要去吃饭了。过了好一会,彭三郎悄悄开了门,楼道里没人,彭三郎没敢走电梯,而是走了消防梯跑,下了一楼出了酒店,也不知是什么方向,顺着路的方向就小跑起来,看见一辆出租车刚想拦下,却被后面一个人叫道,彭老师,彭老师!

是那个小眼镜诗人!他高声叫起来,快来啊,彭老师在这里啊。

就这样,彭三郎就成了吉普車上的一张“凳子”,他们本来想一路用“屁”把他打到榆城。谁知道出了北京,彭三郎就坚决不做“凳子”了,他昏倒在他们的屁股下,中年人(瞿局长已乘飞机回家)把彭三郎的眼皮翻了翻,给彭三郎一个耳光,说,装死,你害死了陆镇长还装死。

在彭三郎离开榆城去北京的当天夜里,陆镇长把自己套在了电力公司招待所卫生间里的莲蓬头上。电力公司招待所是纪委长年的办案点。莲蓬头并不粗,可陆镇长也就是网上所说的L镇长,这个矮胖子,还是成功了。

十一

你靠墙站着。像当年因为偷偷下河游泳被李文标抓住了一样,面对同学们,在黑板面前罚站,这叫做“挂黑板”。你交代了在西江镇犯过的最大罪行,你和张建丰还有西江镇赵校长一起,趁着天黑把食堂里的那座高大的石膏像扔到了河里,你还说起了那石膏像磨蹭自己肚皮的奇怪感觉,那石膏像特别地光滑,你紧紧地抓住,生怕因为你而滑掉了,落到地上,由于用力过紧,你的手僵硬了一个星期才恢复正常。

他们说不是这个,这个不准说,说说你的下流故事?没有下流故事,怎么可以号称自己是榆城第一诗人?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当代李白?不,说错了,你跟你们文化馆的人吹牛说过你是当代杜甫。你背一首杜甫的诗给我们听听?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的,你必须想象你的背后有一块黑板,写一首《黑板颂》。由于“挂黑板”的时间太长,你昏倒在地,随后,他们请你向死去的陈皮请罪,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争风吃醋,人家陈皮就不会死。你竟然还好意思穿着陈皮的衣服穿着陈皮的鞋子。他们还说,女人如衣服,你是不是还想把陈皮丢下的那个小寡妇穿到自己的身上?听说你还屁颠屁颠地跑到陈皮家那个小寡妇那里去求欢,被碰得一鼻子灰?还有,你口口声声说黄小网是王洪涛的指使者,你用屁股想一想也会认为错的,黄小网是下岗职工,一个开夜排档的,他有什么力气指使王洪涛去打陈皮?法律讲证据讲动机,你说证据在什么地方?动机又在哪里?

你跪在地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你似乎睡着了,你的拇指被他们缠上了小小的拇指铐,他们把你拎起来,反吊到墙角的铁链上,问你,你见过这么小的拇指铐吗?你见过这么精致的拇指铐吗?你当然见过,是莫言的小说《拇指铐》……那你写一首长诗《我的拇指铐》。白色的文化衫已面目全非,前襟被他们捋起来,套到你的脸上。你的嘴巴正好拥抱住了文化衫上的“我爱榆城”四个字。这件文化衫还是你参加了文明城市创建征文活动的纪念品。他们用电警棍往你的腹部捅,还用电警棍和你的十根手指一一通电。这是你写诗的手。你不是说过写诗要把自己写得颤抖起来才是最成功的诗,现在你的十根指头都颤抖了,你现在赶紧写诗。你还说过诗人要有巨大的胃,能够消化一切的胃。你肯定有一个消化功能极其优秀的胃,现在,你必须把这三只苍蝇、四只蚊子和一只壁虎吃下去。阿弥陀佛,你还真的吃下去了,都是大荤,都是大补。

你的下身被他们用毛笔慢慢撩起来,他们哈哈笑道,诗人太下流了,连一支毛笔都想弄一下。你不喜欢弄你的老婆,你的老婆就被人家弄了。你知道不知道,那个男人以开店为幌子,用小恩小惠弄了店里所有的营业员,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他过得太惬意了。我们都免费替你查过了,给你戴绿帽子的那个男人,他的网名叫“韦小宝七世”。

他们用一根长尺敲打你,说是为民除害。他们喝啤酒时用扳子反扳你的手指,你的指甲里充满淤血,你昏死过去,是冷水泼醒了你,再后来,你想昏死过去都不可能,那空调温度被他们调到最低,还有电风扇,电风扇在对你吹。你必须回忆起冬天,冬天到了,大地上的雪,大地上的冰冻,和冰棺里一样悲凉。电视声音永远很响,你的叫喊声就是电视里的声音。你为什么要上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们,你们说是王洪涛,凶器在哪里?视频在哪里?脚印在哪里?人家黄小网为了你这个蛮不讲理的上访者,每天连馒头也吃不到。

你的身体里全是那个晚上的五香螺蛳的螺蛳壳,哗啦哗啦响,一脚踩下去,全部碎成了那些羞辱你的汉字,这些汉字印在白纸上,叫做白纸黑字。 他们也说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发展得太快了,一快就急,今天到了明天走。他们也说这个世界东西太多了,太多了人的心就乱。到处千头万绪,到处堵心,连你这个诗人也堵心。他们不把你当成一个人,他们说到了某人的干爹,说到了很多人的户口都是假的。说到了钱,都是钱害人。他们还说,还有下面的一支笔害人。他们又指着你说,就像这个傻屄。你的傻屄。电视里的呐喊更是傻屄,那个傻屄大声地吼叫,青筋暴露,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熊熊,是两个字,傻屄,你得分下来读。endprint

你笑什么笑?你有什么资格笑,你的后脑勺被一只脚准确地击中。你被送到了看守所里醒脑,他们让你和那个等待判决的光头杀人犯在一起。光头沉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想说话,他的一个耳光掴聋了你的耳朵。你根本就听不见他在诅咒谁。他其实在说他运气不好。他说如果再来一次谁也抓不住他。你想说可以再来的话你一定不带陈皮去喝啤酒。地上全是啤酒瓶,还有空空的螺蛳壳。人生就是螺蛳壳。光头的脚抬不起来,那脚镣扣死的地方有了蠕动的蛆虫。你用牙膏帮他消毒。光头喊叫起来。看守走过来,宣布罚掉你这一天看守光头应得的夜宵。你不喜欢夜宵这个词。没有夜宵,就没有死亡。没有死亡的威胁,光头也不会用他的头将你用力撞昏。

大脑皮层是表面的一层灰质,也是神经细胞的细胞体集中部分。这个表面有很多往下凹的沟裂,沟裂之间有很多道隆起的回,就像是种山芋的田垄一样。因为有许多沟回,这样就增加了大脑皮层的面积,也就可以种出更多的山芋。一个人的大脑皮层里的沟回越多,智力就越为发达。你顺着一根山芋藤找到了一道沟回,你沿着这条沟回,摸到了一只埋了很久的山芋。这山芋不是彭林元的,是你自己的。你怀揣着这只山芋,沿着大脑的沟回逃了出去,就像是逃出了自己的梦,没有人看到你。而只有陈皮,在透明的冰块里,向你会心地眨了一下眼:你只是二号黑电池,我才是真正的小P。

十二

他没有去车站买票上车,去车站买票就叫自投罗网:每个汽车站都会有机关派到车站蹲守值班的人。他也曾经因为维稳办的要求去过汽车站值过班。那还是他刚刚调到榆城文化馆的时候,龚馆长都让他去值班,也就是在汽车站转转,遇到可疑的人再询问他们。他问龚馆长,哪有人这样傻,我们一问,他们就把真话说出来?龚馆长说,亏你还是搞文学的呢,人生有很多时候,就是搞搞形式主义。不搞形式主义,这世界上就剩下空虚无聊两个词了。在空虚无聊与形式主义之间,我宁愿选择形式主义,形式主义并不完全是坏东西,就像举行婚礼,婚礼就是标准的形式主义。

他是在汽车站外面等的车。张荞麦告诉过他在车站外面等车,可直接给钱,比在窗口买票少了许多。他真的在车站外面拦到了去下官庄的汽车。车上装满了人,穿着西装的车老板从座位下拿出小塑料凳,让他坐到通道上。老板还告诉彭三郎,如果看到了检查组,他会发出口令。听到他的口令之后,所有坐在通道上的人必须把头低下去,这样车窗外那些戴着红袖章的人就看不到了。他傻傻问了一句,看到了就怎样?车老板说,傻屄,如果他们看到了,我一天就白忙活了。

他和一群坐在通道上的人低着头通过了检查站,到了下官庄,一股猪屎臭扑了过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带有猪屎臭的空气,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喷嚏声把路边一个戴草帽的壮汉惊动了,壮汉抬头盯着他看了很久,很疑惑地问:你是彭老师?他点了点头。壮汉还是不放心,又问:你真是彭老师?!壮汉问到第二遍的时候,他已拧开他挂在猪圈上的塑料茶杯盖,咕咚咕咚地喝了半杯茶。

张建丰嘿嘿地笑了,他全身也是猪屎臭,但总比臭屁的味道强。那些人把他挟持上车。那些人命令他俯身蹲下,那些人把他的背当成凳子,那些人就坐在他的背上。那些人不停地放屁。他们一边放,还咕咕咕地笑:彭作家,不要怪我们放屁啊,也不要把我们放屁写到文章里啊,如果不是你到处逃,我们哪会吃这样的苦。如果我们不吃苦,我们哪里来的屁。他瘦弱的背能感受他们的臀部在用力。那些屁又重又臭。

张建丰煮了一团面疙瘩上来。他一口一口地咬了下去。张建丰的脸上一直浮现着奇怪的表情,问,彭老师,你不会再走了吧。他说,脚长在我的身上,我想走我就走。张建丰嘿嘿一笑,把他带到一只猪圈前。张建丰蹲下身子,把一头百多斤的猪从这个猪圈抱到了另一个猪圈。猪很是不解,拼命地喊叫。张建丰笑着说,彭老师,你承认不承认?论跑,你跑不过我。论打,你打不过我。再说,你还没这头猪重呢。

对于张建丰赤裸裸的武力挟持,他什么话也没说。他不想談张荞麦,“韦小宝七世”这个名字还在他的头脑里晃荡着。张建丰也没谈张荞麦,只说了他赚钱的手段和计划,他不想听。他最担心的是“那些人”找到这里。

张建丰说,我是一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人。你可以放一万个心,呆在下官庄,除非那些猪会说话,去举报你。张建丰又说,别说当时你没有来,就是你来了我也是不会跟他们说的。上次人家来跟我要债,是那个混蛋出面借的,不是我出面借的。他们要打我,我不想和他们打,我怕我的拳头到时候不听我的话。我跑到派出所去,派出所竟然假装看不见,后来我的鼻梁被他们打塌掉了。张建丰揉了揉鼻子,那鼻梁还有点歪。张建丰说,我的鼻血打得到处都是,像是杀猪匠用一盆猪血泼在我身上似的。

张建丰说他的委屈说了很久,而倒在床上的他早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色已暗,他问张建丰,为什么不开灯?张建丰说,不用开灯啊,我的眼睛2.0,根本不需要开灯,彭老师你肚子饿了没有?他说不饿,嘴巴里全是刚才面条中劣质酱油的味道,张建丰说,你不饿我的猪饿了。他说,猪饿了你去喂啊。张建丰说,我拿什么喂?拿我的骨头去喂吗?他很是不解,耳朵里尽是此起彼伏的猪叫。张建丰又说,彭老师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给猪找晚饭?

张建丰给他穿上另一件橡胶连裤衣,又给了他一顶草帽,扣在他的脑袋上,拉着他上了三轮摩卡。

三轮摩卡在夜幕中开得欢快,他紧紧抓住栏杆,随着三轮摩卡上上下下地腾跳,他想了想依旧在冰柜中的陈皮,想陈皮的诗,想小胖子彭小北,还有张荞麦,似乎离他很远了。三轮摩卡依旧在起起伏伏,他在突突的机器声中扯着喉咙喊:建丰,建丰,你是不是带我去抢劫?

张建丰把他带回了县城。准确地说,是带到了县城的下水道边。每个下水道都有个窨井盖,这些窨井盖都有脸色不明的人报守着。张建丰是来拿泔水的。这些泔水都有人经营,通过饭店收集到这些改装过的下水道里,然后再由他们卖给各个养猪大户。

张建丰付完钱,窨井盖打开,泔水散发出的酒肉的混合臭味裹住了他,真是比猪屎臭还臭。很快买满了三轮摩卡的后厢。他坐在张建丰的三轮卡上,想到身后是那些兽类的、禽类的、植物的尸体碎片,当然,还有癞蛤蟆们的口水。他努力屏住呼吸,满心悲凉,在人类一张一合的嘴巴里,牙齿和舌头都是可悲的殉葬品。endprint

他的抒情还没有结尾,张建丰已把车子停下,叫彭老师下车。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跟着张建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张建丰进了间有粉红灯光的门口,过了一会,又伸出头,将他拽了进来。他的头嗡地大了。这是一间足浴店。两个浓妆的女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想走,张建丰已和一个长发女子进了里间。短发女子拉他,他抱臂站着,但无处可逃。不一会,里间传来了轰隆轰隆的震动声。他哭了。

很快,张建丰系着裤带问那个短发女子,你没有给我们彭老板服务好哦。短发女人鼻子哼了一声,扭着屁股去了里间,丢了一句带有方言的粗话。

他几乎是张建丰抱上车的。张建丰开得很慢,一路上在跟他普及人生苦短的知识,还说到一个鸡巴三个屄的真理。张建丰说,又不是不给钱。张建丰说,男人嘛,该消火的时候还是要消消火。张建丰说,我过得很苦,再没有这个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张建丰说,你别看那些干部,哪个没有小三小四?张建丰说,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老子彭永强。张建丰说,你们那个李文标老师,还包养了一个四川妹子,生了一个女孩呢。张建丰说,我这个玩玩,又不和你嫂子离婚,她其实也知道的。张建丰说,我晓得你怪我妹子,但小胖子是你的种是不是?我把你拉到那个地方去,是想补偿你一下,就是想替我妹子给彭老师陪不是嘛。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哭得更厉害了。但他的哭声还没响起来,就被三轮摩卡的声音粗暴地掩盖了。回到养猪场,张建丰熄了火,跳了下来,走到他面前,身子突然矮了下来。他吃了一惊,是张建丰跪在了面前。张建丰说,我知道小兰给你戴绿帽子了,我替我们张家给你赔不是。他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自己耳光。张建丰吓坏了,赶紧爬起来,箍住了他,说,彭老师,我们张家对不起你。

张建丰把上身的衣服脱光,指着全身大大小小的伤疤,说起了西江镇的童年,父母亲在造纸厂出事后,他这个做哥哥的,为了不让小兰受委屈,几乎打遍了全西江镇,他打人,人打他。后来,他知道妹妹铁心要嫁给彭老师,心差点碎了,主要是彭老师个子不大。后来还是结婚了,结婚后个子其实无所谓了。后来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吃鱼。他们家小兰从来离不开鱼,偏偏彭老师不让她吃鱼。小兰偷偷跑回家吃。后来怀孕了,必须多吃鱼,她不敢在彭老师面前放开肚皮吃。小兰生了小胖子之后,为了不影响彭老师你上课写东西,又求嫂子帮他带小孩。天下没有人像她这样带小孩的,彭老师写东西睡得晚,早上为了不吵,小兰连衣服都不脱,坐在窝桶边等小胖子醒,一醒来就喂。就是因为让彭老师多睡会。张建丰说了很久很久,小北刚刚出生的样子在他面前晃动,牙牙学语,口水晶亮。那时小北真的不胖,后来慢慢变成了小胖子。

张建丰也想着法子拍他的马屁,去兽医站找来了前一天的《榆城晚报》。他从第一版看到了十六版,看不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看不到白若君的名字,更看不到陈皮的任何消息。张建丰的电脑原来是可以上网的,但电信局每个月都要收钱,张建丰嫌贵,把网线给拔了。这样也好,除了猪叫,几乎没有其他的声音。

一份《榆城晚报》并不能打发掉所有的白天。张建丰看着满是惆怅的彭老师,尽心为他收集各种各样带字的东西。有一天,张建丰兴冲冲地告诉他,说他找到了一件大宝贝,他接过来,是他熟悉的《封神演义》。张建丰并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但知道姜子牙,还知道哪吒,扎着两个发髻,脚踩风火轮缠着混天绫手拿乾坤圈的哪吒,哪吒抽了龙王三太子敖丙的筋,打伤了龙王敖广。闯了祸的哪吒最后是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张建丰说,你知道我在西江镇闯过不少祸,我闯祸了之后,就是想等我父母来打我一顿,但是没有了。我多么希望他们是在和我们捉迷藏。我梦想自己就是哪吒,闯祸为了被他们打,他们叫我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我不怕,我可以割肉,也可以剔骨。

他把书翻了翻,告诉张建丰,这部分的书被撕掉了。他说,其实,哪吒只是李家老三,哪吒还有两个哥哥,金吒,木吒,他们的父亲叫托塔李天王。张建丰对托塔李天王不感兴趣。他决定讲周王吃饼的故事。

纣王把周王的儿子做成了肉饼,让周王吃了。其实,纣王有一个女人妲己,她是只狐狸精,周王的儿子叫邑考,是个标致美少年,妲己看上了周王的儿子,想调戏他,但没有成功,于是这个狐狸精就反过来倒打一耙,在纣王面前告了这个美少年的状,说这个邑考想调戏她。纣王听了这个狐狸精的话,大怒,就把邑考杀了,还放了作料,做了肉饼,送给邑考的爸爸周文王姬昌。纣王是一箭三雕,一是讨美人欢心,二是想用这肉饼来探探周王有没有造反之心,如果不吃的话,那就是想造反。可以治罪了。后来周王真的吃了肉饼。再后来,又吐出来了,吐出来的肉饼,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兔子。

惊悚不已的张建丰弓起身体,明显是吓住了。嘴巴张得老大,像等待兔子们进出。那些兔子后来也钻进了他的梦里。养猪场的草丛里肯定藏着从周王嘴巴里吐出来的兔子。稍有风吹草动,那些兔子会到处逃窜。他还梦见白若君家存有一只秘密的玻璃广口瓶,那瓶里装了一个胎儿的标本,可能不是真正的胎儿,可能是一只兔子伪装的。那只兔子并没死,它总是在彭三郎的注视中慢慢睁开眼来,双眼皮下的兔眼布满了血丝。可能熬多了夜,也有可能是悲伤过度。

张建丰搞来一只旧卫星锅子,他鼓捣鼓捣,竟然看到了电视。新闻里正在直播神几的载人飞船,前几天去天上的宇航员要下来了。张建丰问起宇航员在天上吃什么屙的屎又放在哪里。他无法回答。张建丰很是苦恼,想了半天,下了一个定语,说,宇航员身体很棒,他们在天上肯定不吃饭的。

但猪们要吃饭。到了点,它们就厉声嚎叫,夜晚运回来的泔水并不完全满足猪们越来越大的胃口。张建丰开着三轮摩卡带着他去割猪草。村子里有废弃的院子,草在疯长。但废墟里割来的草带有了浓郁的灰尘味。猪们并不爱吃。張建丰还把这些草抛到了猪圈里。他说,吃了荤腥的猪,哪里还会吃草?张建丰说出了他的计划,这是做生态猪的广告,吃草的猪,一年也不能出圈。

张建丰的生态猪居然引来了生意。张建丰走通了兽医站的关系,可以自己宰杀生态猪。他力气大,杀猪的时候根本不要他帮忙。他还不让他看,说,彭老师,你睡你的,你一个文人看了血腥场面不太好。其实他并不想看张建丰怎么杀猪,每天早上起床,杀好的猪已被倒悬在屋檐下,猪头扔在一边,猪的光洁的身体在晨阳下闪烁着奇怪的光芒。endprint

张建丰对赶过来买猪肉的顾客说,你们可以看看,我的猪不吃激素,是吃天然的猪草,我的猪肯定不是电死的,是杀死的,电死的猪身上都有毒素,这毒素吃了就会得癌症。有几个回乡探亲的上海人,把半条猪买下,扔到他们汽车的后备厢中。张建丰又顺便向他们推销了生态龙虾和飞行鸡。生态龙虾,全天然。飞行鸡,最大的特点是它不走路,它飞。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张建丰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龙虾明明是养在猪的粪水里的,洗一洗就是生态龙虾。飞行鸡是从别的养鸡场捉回来的。他不想揭穿他说的谎,这年头,说这样的谎,已不是什么大错误。在这里,嗯嗯叫的猪,是他的知音,是他的朋友,是他的知己,是他的读者,它們是真心喜欢他。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影子。他已养胖了许多。下官庄彻底治愈了他的失眠症。

张建丰还去了榆城一趟,他还了张荞麦两万块钱。张建丰告诉他,小兰早不去那个男人的店上班了。张建丰又说,小兰说她根本没有外头说的那样的事,但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她,她让你放心,她都会把小胖子带大的。他什么话也没说,想到了他最初的一首诗,全是诅咒李文标的。忧郁的眼睛里没有泪痕,我们坐在课桌边切齿痛恨;李文标,我们在织你的殓布,我们织进了三重的诅咒——我们织,我们织!他写了很多诗,唯有这首模仿《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的诗,他记得清清楚楚,记得每一行每个字以及每个字的笔画,还有写这首诗用的三色圆珠笔。一行红。一行蓝。一行黑。那黑色最不像黑色,写在纸上,成了灰色。

《榆城晚报》又有白若君的“本报讯”了。她现在跑的是农经市场口,有一天,白若君写到了猪:《二师兄又涨价了!》。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张建丰,张建丰却黑着脸说,不好。过了几天,张建丰告诉他,彭老师,真的不好了。他走到猪圈前一看,原来欢蹦乱跳的猪都不怎么理他了,有气无力地躺在猪圈里,泔水不吃,猪草也不吃。他问是不是泔水的问题?张建丰摇摇头,说,不是泔水,是蓝耳病。不能有东南风。这个病,最怕东南风,东南风一来,传染得更快。

东南风还没来。县里的畜牧兽医站就来了宣传单,宣传单上说到了这蓝耳病,又叫猪圆环病毒2型(PCV2),这是近年来新出现的病毒性传染病。宣传单上要求每个养殖场必须随时通报疫情,随时将病死畜禽统一实行焚烧处理,不得随意抛扔,污染水源并造成猪瘟扩散。张建丰拿到这个宣传单的时候,养猪场已死了三头猪,病死猪应撒生石灰深埋处理。张建丰让彭三郎赶紧烧水,他要杀猪。彻夜杀猪。

张建丰杀了整整一夜的猪。提着杀猪刀的张建丰,像是《水浒传》中血溅鸳鸯楼的武松。他数了数,一夜张建丰杀了不止十五头猪了。可这些猪,又要放到什么地方呢?

张建丰的头顶上盘旋着五百只苍蝇,他的头上也盘旋了有一百多只绿头苍蝇,整个院子里怕有一万只绿头苍蝇。还有几万只绿头苍蝇正往这里赶来。它们嗅到了这里的灵感,它们嗅到了这里的诗行。今天,它们是会飞的名词,到了明天,它们会变成蠕动不已的动词。

张建丰简单洗了洗,对他说,我要去买盐,我要把它们全部腌起来。他看到张建丰的手对着堆在地上的猪肉猪头猪下水画了一个圆圈。地上的白猪肉红猪肉正逐渐变得灰暗。血水在地上已变得黏稠,每走一步,都要重新穿一下鞋子。那些堆在墙角的猪头们睁大着眼睛,它们都见证了张建丰手中的屠刀之重。

张建丰走后,他提着张建丰用过的杀猪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他想用杀猪刀去砍杀在头顶上嗡嗡直叫的绿头苍蝇,但是无论他怎么砍杀,都没有砍掉一只绿头苍蝇。精疲力竭的他丢下杀猪刀,想出门追上张建丰一起走,三轮摩卡已发动了,轰隆一声,三轮卡穿越了绿头苍蝇的云,冲了出去,被撞中的绿头苍蝇在空中踉跄了一下,随即又飞了起来,向他的头顶上俯冲过去。他索性一动不动,说来也怪,那些绿苍蝇似乎惧怕他有阴谋,竟然急停在半空中。为了保持它的悬停,它们拼命地扇动自己的小翅膀,他的鼻孔和嘴巴里钻进了一阵阵腥臭的气流。

命里穷,

只能穷,

拾到黄金变成铜。

这是王三四说得最多的一个断语。如果加上“有的人”,就成了:有的人命里穷,有的人只能穷,有的人拾到黄金变成铜。

都不好。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在他越来越猛烈的摇头运动中,绿头苍蝇们溃不成军,慌不择路,狼奔豕突。

十三

一万只癞蛤蟆在高速公路上。小P决定去高速服务区去碰碰运气。服务区里停了许多白天打瞌睡的载重卡车,到了晚上卡车和卡车司机们则如夜神一样,目光炯炯,风驰电掣,带着座骑向着目的地出发。在夜晚它们都是复活的恐龙。

为了骑上这些复活的恐龙,小P把自己变成一只癞蛤蟆。瘦小的癞蛤蟆可变成一张纸塞到墙缝里冬眠。小P也把自己变成了一张纸,通过了高速公路铁栏杆下面的缝隙,惟一磨疼的是白若君爱过恨过的地方,也是被那个颜家女人捏坏的地方。小P穿过了铁栏杆的缝隙,蹚过隔离河,清凉的河水慰藉了小P刚刚被磨疼的地方。

小P又绕过了服务区入口,从服务区厕所后面进了公厕,他把一扇厕所门拴上。门板上有潦草的广告,涉及枪和催情剂的交易。小P把背包打开,被塑料袋封好的材料倒是一点也没有潮湿。材料袋的最里面是十张红色百元钞票。这是小P为张建丰卖假冒飞行鸡而克扣的一次货款。

如果这世界上可以分类,可分为做过教师的人和没有做过教师的人。小P属于第一种人,挂了河北牌照的两个卡车司机是第二种人。没有做过教师的人总是会被做过教师的人忽悠。两个司机从河北送货到这里。东风卡车,一辆20吨,一辆9吨,两个人本来不认识,后来成了兄弟,兄弟长兄弟短,小P问他们去北方的路。高个子说,大哥你运气真好,我们兄弟正好是空挂回家。

小P把两辆卡车的重量和长度对比了一下,建议他们两车合并,小车骑在大车的上面。矮个子的司机对高个子的司机说,哥哥哦,记住了,是我骑你!高个子司机说,好吧,你的车欠了我的车,下次补回来,我骑你。矮个子司机说,我们真的要搞基吧。高个子的司机看了一眼小P,要不加上这个大哥一起搞3P。说笑间,小P搞清了两个人的名字和绰号。小P就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过一道著名的数学题目,属于彭小北的数学题:一辆客车和一辆货车同时从甲、乙两地出发,相向而行。客车每小时行多少千米,货车每小时行多少千米。货车先行多少千米后客车才出发,结果两车正好在甲乙两地的中点相遇,这时客车行了多少千米?小P还没有说完,高个子的小徐和矮个子的小汪就笑骂开来,数学老师全是神经病。真不知道出这些题目干什么。在讨伐数学老师之后,小P又引领他们讨伐城里的越长越高的房价。小徐和小汪骂得更厉害。开发商在他们的嘴里成了世界上最坏的坏蛋,拉出去宫刑也不够。最后被骂的是交警,交警都是侦察兵出身,神出鬼没,只有想不到,不怕做不到。想钱想疯了。正说间,一阵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徐一脸严肃对小汪说,坏了,被他们听到了。endprint

小徐的判断是正确的,一个瘦高个的交警赶上来了。交警说,你看看,你们的轮胎用钢筋固定怎么行?假如侧翻呢,假如后溜呢。交警把他们逼下了高速。到了高速公路办公室,小P和小徐小汪分开了,等到他醒悟过来,小P已成了小徐小汪口中的小P老板,小P老板雇他们去拉货,是小P老板想省钱,让他们把车摞在了一起“搞基”。瘦高个交警不许小P解释。做教师的口才优势变成了劣势,交警对小P说,你不要再为自己辩解了,油腔滑调,骗子嘴脸。连小P的南方口音也成了他攻击的目标,他说你们南方人脑子转得快,你们南方人喜欢把坏的说成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

过了很久,瘦高个交警不知去向。小P很饿很饿。他蜷伏在椅背上,看着外面越来越浓的雾霾,这茫茫,那茫茫,下官庄的被绿头苍蝇包围的张建丰,榆城外国语学校门口做煎饼的张荞麦,还有抱着小柯南睡眠的小胖子,有无数只寄生虫从柯南的身上爬到了小胖子的身上,又通过小胖子爬到了榆城外国语学校。而裹着陈皮的冰冻已经融化。那融化出的水,滴在地上,像一根擀得细长的食指,固执地指向北方。他们说,事实清楚,没有指纹,没有凶手,酒后自残。他们说,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他们说,明明是抑郁症,却要说成是思想家。

无耻诗人和下流文人小P决定混水摸鱼,他在越来越浓的雾霾中走了出去,没人拦他,也没人能阻止他上了一辆客车。那是一辆正在高速口等待高速放行的客车。客车门开着,刚刚有乘客下来休息。雾霾中的每个人都面目不清。小P走到客车的后面,躺了下来。等到小P再醒过来,车已快到北京了。小P透过车窗往外看,开阔的北方大地上,树都是成排成排的白杨。那些树,都是白杨树吗?李文标曾逼着他们背诵课文《白杨礼赞》: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一丈以内绝无旁枝”肯定错了。小P快看花了眼,也没看到一棵白杨树没有旁枝。李老师啊李老师,你不要再数钱了,天下的假钱那么多,没人敢欺骗神通广大上天入地的王三四,你先给我说说看哪里来的“绝无旁枝”?

小P给已是北京某大学副教授的小麦发了个短信,说来北京了。请把那本《百年孤独》还给我。那是小麦考上研究生后带走的书。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定价一块六。上面有二十三岁的陈皮写的字:孤独的人永远孤独,惟独你,永是孤独的朋友。

短信飞出去了,手机孤独不语。小P坐在路边看风景。北京似乎和榆城差不多。三轮卡,电喇叭,还有狗。各色各样的狗,他们溜着。人与人谈话,狗与狗相咬。小P的耳朵里全是好听的北京话,他们的卷舌音卷得真好,哪里像李文标的卷舌音?李文标的嘴巴里才真正“像是衔了只死老鼠”。

小麦没有回。过了一会,他用公用电话给小麦打了个电话,小麦听出了小P的声音,但他假装听不懂小P的话,也是“嘴巴像是銜了只死老鼠”。这么多年,小麦的普通话还是那样差,怪里怪气,南腔北调。小麦装聋作哑地说:“不好意思,您打错了。”小P闻见了纸张焚烧的味道,在蒲城卫生间里烧掉的那些纸上,肯定有陈皮的传世之作。但全变成灰了。

是“蛐蛐”的短信声惊醒了小P。是一个陌生号码。北京阳光太强烈了,他背过身去,在他身体的荫凉里看清了手机上的字:去西城区永定门。还有一个括号,括号里是几个地方。信访局接待室,纪委接待室,人大接待室。这个小麦,为了不肯还《百年孤独》,竟然用了陌生的号码。孤独的人永远孤独,惟独你,永是孤独的朋友。

小P在路边买了一份北京地图,找到了短信中永定门的方向。快到永定门的时候,就听到天桥上有人喊,菩萨号码,五十块一份!菩萨号码,五十块一份!小P靠近了那个戴着太阳帽的人。那人只和彭三郎对视了一眼,就断定小P就是需要手中“菩萨号码”的人。戴太阳帽的人嘴皮很薄,他说话的速度相当快:菩萨的号码,保证真实,有人胡作非为,有人一手遮天,北京这么大,肯定有申冤说理的地方。这里全是中央大菩萨的电话,要申冤,要告状,赶紧打电话。这年头,大菩萨好服侍,小鬼难缠。小P小心还了价,二十块卖不卖?太阳帽盯了小P很久,说,我看你这个大哥是有难处的人,二十五块!

小P掏出了二十五块钱。太阳帽又说,告诉你,这位大哥请你白天不要打他们电话,白天大菩萨们都在开会,新闻联播的时候也不要打,天气预报的时候也不要打,焦点访谈也不能打。这三个时段,大菩萨都在看电视,看人间,查冤屈。九点之后也不要打。他们要休息了,工作了一天,日理万机,千头万绪,必须要休息。毛主席说得好,不会休息,就不会干革命。告诉你大哥,你真是幸运,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了我,遇到了我就会遇到大菩萨,那些大菩萨,两只小指头可以捏死那些小鬼们,像捏死小蚂蚁一样。

小P捏着那份大菩萨的电话号码簿,那电话号码,一行一行地排列,像是诗。不过是带了密电码的诗,如果他能够懂了其中的密电码,他一定会在北京的街头,用李文标教出来的普通话,为大家朗诵一遍。等到黄昏,小P走到电话亭,打通了其中的一个电话,却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电话。对方问他,需要发几车皮?小P想不出几车皮是多少?挂了电话,欣赏起北京的黄昏。北京的黄昏,比起榆城的黄昏,更辽阔,是更为辽阔的疲倦。

永定门的信访局前的队伍排得可真长啊,如同多年前排队抢购紧俏货的场景。小P算了算,现在排队,排到晚上都进不去,可以明天大早来。小P找到一家设有银行的自助机柜台的小屋,他走进去,找了一个角落,躺了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他是被环卫工人惊醒的。他决定不睡了,去公共厕所里洗漱了一下。走到信访局,前面已有一拨人了。小P算了算,他上午应该排得到的。果真,小P上午九点钟就被召见了,并不像传说的那样难见,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不好说话。说着标准普通话的工作人员,态度特别好,他说他姓刘,叫他老刘好了。老刘对小P是左一口您右一口您,亲切得很。小P眼睛一热,差点流下了泪水。老刘让小P把材料交出来,并且让小P签上名字。小P看到了老刘的手,他的食指上还缠着一个创可贴。有了这个创可贴,小P完全放了心。老刘说,要相信我们,我们一定把您的要求转到职能部门,我们一定会为您解决问题的。小P问会怎么解决?老刘露出一口很好的糯米牙,笑道,事实永远是事实,政府不会让您受委屈的。endprint

出了信访局的门,小P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如此顺利令他深感意外。上午十点钟的北京,天很蓝,阳光很醇厚,空氣几乎是透明的。一个小眼睛老头跟上来,碰了碰他,喂,你解决了?小P说,解决了。小眼睛老头说,你运气太好了,我来了15趟了,都没解决。小眼睛老头是家里老屋被拆迁的事。老头说那帮贪官竟然把我的金子换成了石头。老头又问小P来北京是怎么回事?小P就把他们怎么喝酒怎么被人打陈皮又怎么睡在冰棺里的事说了一遍。老头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简单。首先,你兄弟就是被那个人打死的,但你没有证据。其次,人又不在你手里,公安局凭什么怕你?你刚才说你兄弟在冰棺里,我问你,到现在多长时间了?彭三郎怕说错了,在心里默算了一遍,又用指头掰了一下,说,有4个月了。老头惊呼起来,4个月?!120天!120多天的费用谁给?那你兄弟有家属吗?父母亲在吗?有老婆孩子吗?小P说兄弟的父亲早死了,是母亲打死的。母亲枪毙了。他又早和自己的老婆离了。他去找过兄弟的老婆,她说陈皮和她没关系。老头说,小伙子,你的话前后有矛盾啊,根本就没有逻辑性,你说你的兄弟被人杀死了。你说他们庇护凶手。你说你兄弟还在冰棺里睡着。依我看来,你应该有证据,起码有照片,比如血衣啊,血指纹啊,冰棺照片啊,还有,我判断啊,你兄弟早不在冰棺里了,早火化掉了。小P的身体越来越空,越来越软,像是一个雪人,被北京的大太阳晒化了。

小P在太阳下走着,看不到自己的脚步,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他不需要搞清楚了。小P怀疑自己是在做梦,陈皮应该还在蒲城,还在《曲江》编辑部。他没有写过《父子一场》。老P也没有死。他还在西江中学教书。王三四正在为人算命。他也不是王三四所说的文曲星。真正的文曲星是李文标。李文标还在课堂上歌颂高玉宝和高尔基。大P正挎着那台二手的海鸥照相机走街串巷。顾粉莲和王春巧在对骂。他刚刚拿到了师范录取通知书。老P在噼里啪啦地放鞭炮,大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细狗日的,我们家祖坟上也冒青烟了。

一位身穿中式对褂上衣的男子拦住了小P,他的胸前佩戴着三轮车胡同游的工作牌。小P很奇怪,这个人的名字和他一样。你是你父亲的第三个儿子?车夫点点头,说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哥哥在广东,一个哥哥在丰都。小P问,丰都在哪里?车夫说,我的二哥可能早投胎到好人家去了。小P说再好的人家也没有自己家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车夫说,狗窝?做狗有什么好?您看那边的房子,人家有钱,原来2000万,您知道现在值多少钱?二十多亿元!比和珅还富。对了,您知道和珅多少老婆? 25个老婆。可您不知道,那边住着的导演有39个老婆。有人说他是西门庆的转世灵童。小P听着另一个自己唠叨着,心里烦躁,就坚决要下车。车夫说,我还是奉劝您一句,身子骨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别人的。好好走路,每个人都记得自己的命,走在人的后面,总会吃到别人的屁。

现在没屁可吃,但天实在闷热得很,小P捂着胸口,恍恍惚惚地走着。他全身都湿透了。不过他还记得李文标教的课文:今天才六月初八,天热得发了狂。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一点风也没有。他在院子里看了看那灰红的天,喝了瓢凉水就走出去。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地发着白光。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跟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老城像烧透了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坐下了好久,他心里腻烦了。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做,他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他过不去。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软,好像洗澡没洗痛快那样,汗虽然出了不少,心里还是不舒畅。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试试。

小P搞不清自己是在榆城还是在北京。一个平头的男人走过来,问他是哪里人。小P看了他一眼,说,你管我是哪里人?平头男人一把抓住了小P,他的手劲非常大,几乎抓疼了小P的手腕。小P喊起来,你凭什么抓我?谁想到,小P这声叫,反而叫来了更多的小平头过来推搡他。小P都不认识,就在这时,来了几个人,带头的人是那个小眼睛的老头,在小眼睛的老头后面,是光头的陆镇长。小P激动地喊起来,陆镇长,陆镇长,你不是死了吗?陆镇长用手势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他们把他抬到了车上,坐在副驾驶上的竟然是陈皮。而开车的,是白若君。白若君一身缟素,仿佛未亡人。她抱着小胖子的柯南。柯南又长高了,比白若君的个子还高。小P想去抱柯南,但柯南被一根铁链拴着,它的嘴巴上套着钢制的止吠器。白若君说,你为什么要派小柯南来找我?你为什么要它把我们的儿子吃掉?

小P无法回答,转眼看到了那只红袜子,袜底有小人的红袜子。小P想去为小柯南抹去眼泪,但他够不着。柯南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它是冤枉的。那广口玻璃瓶是自己掉地上的。它怕妈妈打它,强忍着恶心,把那婴儿吞下去了。一点都不好吃。闭着眼睛的婴儿,像是蜡烛做的。和小胖子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油一样的味道。狗毛粘不住眼泪。那大颗的眼泪很不情愿地跳到车上了。车厢里的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把他们淹没了。在狗的眼泪中,小P不呼救,也不自救,他手中有一支三色圆珠笔。三种颜色的圆珠笔,红色,灰色,蓝色。你想用哪种颜色写诗,就用哪种颜色写诗。你想把这个世界写成什么颜色,你就把这个世界写成什么颜色。雨,越下越大。小P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的地方。他的头发已经全湿。地上的水过了脚面,湿裤子裹住他的腿,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和背,横扫着他的脸。他不能抬头,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他像要立定在水里,不知道哪是路,不晓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茫茫地觉得心有点热气,耳边有一片雨声。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死半活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拽。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地任凭车夫在水里挣命。他坐在车上吗?车上有谁呢?他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的包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赤手空拳的小P统统想不起来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他可能叫骆驼,可能叫祥子,他写过诗,也写过人民来信,还给公安局长、政法委领导等人写过信。信上的内容都看不清了,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所有的字打湿,把所有的课本泡烂,重新还原为黏糊糊的纸浆。endprint

商场里到处都是避雨的人,门口的服务员开始发伞套,用拖把拖去躲雨的人带进来的雨水。再后来,他们索性不發了。人越来越多,心事重重,又无话可说。外面的雨声快要超过了商场里的电视播音员的声音。有人找来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电视上正在直播今天的暴雨。请来的两个专家可能是匆匆上阵,衣服穿得都很不得体,其中一个很是亢奋,他说,城市化导致的热岛效应,是加大雨量的因素。受热岛效应影响,北京地区的气温有可能比房山要高出0.56℃至5.6℃。这些多余的热量会破坏城市空气循环的稳定,并有可能促进降水云层的形成,使降雨量增多。播音员跟着说,城市化的发展,改变了城市的下垫面,地面热力比原先大。这导致城区气温难以回落,水汽无法流失。在此次降雨过程中,正是由于地面热力大,产生对流运动,使得云系不断地新生和发展,加大了降雨强度。外面的天黑沉沉的,仿佛到了末日。播音员在这样的直播节目中出现了好几次口误。另一个老一点的专家很是镇定,他说起了他小时候的这座城市,说到那些被无情挤占的城市河流的名字,也就是被填成道路的河流的名字。他还说了统计数字,这个城市的河流原来是起泄洪作用的,现在被填掉了三分之二, 应该亡羊补牢,恢复全盛时期“河街相临、水陆并行”的古城风貌。这个专家的话还没说完,画面就切给了一位副市长,副市长也不怕热,这么大的雨,这么热的天,他穿着西装,系了领带。估计是领带的问题,看上去他很不舒服。他说得很吃力,意思是如此极端天气气候事件出现,是检验大城市防灾减灾能力的机会。我们的工作人员在早上就开始对个别容易发生积水的河道提前进行了抽水,降低水位。现在虽然出现了严重的积水问题。但由于各部门提前防范,积极抢险,防灾抗灾能力有了一定的提升。

晋元桥东侧排洪坑内死者口袋里有一张奇怪的电话卡片。是压了塑的。卡片的背面,印有风水日历:2007年7月21日。星期六。丁亥年【猪年】。六月初八。巨蟹座。宜:祭祀、出行、交易、割蜜、造畜、椆栖。忌:嫁娶、作灶、安葬、动土、词讼。

十四

没人知道这个出现在麒麟镇葡萄园里的小伙子姓什么叫什么。有人怀疑这个小伙子是来偷葡萄的。小屁脸涨得通红,极力辩解自己没偷葡萄,他只是想穿过这片葡萄园而已。如果问他,他说他叫小屁。这世界上哪里有姓屁的?但他坚持叫自己小屁。小屁。大屁,大屁。老屁,老屁。小伙子一点也不生气,指着自己说,我是小屁,不是大屁,更不是老屁。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笑声引起了散步路过的麒麟镇的老宋会长,他原来没有散步的习惯,由于娶了退了休的镇小学董校长,他开始每天晚上和董校长手搀手地散步。老宋会长丢开董校长的手,扒开了围观的人群,见到了那个被众人嘲笑的小屁。个子不高的小屁脸色腼腆,仿佛一个逃学的中学生。曾做过人武部长的老宋会长走上前去,很有耐心地审讯,小伙子,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叫小屁。围观的人中有人替小伙子回答了一声。老宋会长转过身来,低声说,是谁回答的?我问你了吗?一点规矩都不懂,你老子叫什么名字?

老宋的话声音不高,但很有震慑力,他很是满意,又回过去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你有身份证吗?你从哪里来?到麒麟镇有什么事吗?是来投亲戚?是来找朋友?还是来找工作?如果来找亲戚呢,你告诉我你亲戚的名字,我让人带你到他家去。如果是来找朋友,你有没有你朋友的电话号码?我帮你打给他。如果是来找工作的话,小伙子,我告诉你,麒麟镇的工作不好找,麒麟镇的历史太悠久了,反而成麒麟镇发展的包袱。麒麟镇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但没有现代化的工作。你应该去上海去南京或者就去广州找工作,那里肯定需要人,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小伙子摇头又摇手,示意他不是来投亲的,也不是来找朋友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依旧说他叫小屁。

老宋会长忍住笑,说,小屁肯定是你的绰号,我想你老子肯定不会叫你小屁。老宋会长不和小屁说了,又回过头跟围观的人说,人家说不定叫小皮。叫小裴。或者叫小培。不是也有人叫小猫小狗嘛。董校长凑到老宋会长的耳边说,老宋,我看这个小屁文文雅雅的,有用。

有什么用?老宋会长一时没领会。董校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不是宋七世甩手不干了嘛。老宋会长很是狐疑,说,你确定他有用?董校长说,我当然能确定,我教了一辈子的书,识别学生从没走过眼。老宋,你再仔细看看,这个人多么像宋建设。

宋建设?老宋把这个瘦小的小伙子前后上下都看了一遍,这小伙子真的长得像宋建设,这年头,像宋建设的人不多啊,要么个子不像,要么就是有肉,像这样又瘦又小的正版宋建设很是罕见。老宋会长抬头看了一眼天,天空中有几朵神秘的云。老宋会长,这是上苍特地给麒麟镇送来的宋建设呢。

老宋会长清了清嗓子,说,我们麒麟镇可是千年古镇,以后大家不准喊人家小屁,多么没素质,在他没想好把真实名字告诉我们之前。我替大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建设。大家就叫他建设吧。

小屁。建设。酷似麒麟镇英雄宋建设。这个大新闻迅速传开。一阵又一阵围观的人,都啧嘴。都说像。还感叹说如果宋建设的寡母还在的话,完全可以把这个小伙子当成宋建设还给她。有人说那话音怎么办?话音是骗不了的啊。老宋会长听到了,说,话音好办啊,我们的英雄宋建设出去当兵,学会了普通话,还学了英语,就再也不会说麒麟话了。

建设住在老宋会长的家里,反正老宋会长家除了宋会长和董校长,空得很。不过,老宋会长没让建设住在西厢房,而是让建设住到了侧厢房中。可能小伙子也很认同建设这个名字。别人叫他建设,他会转过头来,点头,表示知道了。

麒麟镇历史研究会副会长宋文江直接称建设为老宋会长的干儿子,他出面为建设打抱不平,说,老宋啊老宋,你家的西厢房空着也是空着,为什么不让你干儿子住,是不是怕你干儿子听到你和董校长磨机器的声音?老宋会长嗯嗯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建设也跟着笑。宋文江问,建设啊,我们笑是知道为什么笑,你跟着笑又是为什么?建设对着挂在墙上的一幅书法作品微笑。书法是宋文江代表老家伙送给老宋会长的新婚礼物:“一对老新人/两台旧机器/不做不服气做了直吭气。”宋文江竖起了大拇指,说,建设,你比你干老子聪明,真不愧是我们宋会长的干儿子。endprint

老宋会长并不喜宋文江安排建设做他的干儿子,说,你不要乱开玩笑,人家建设也是有父亲母亲的。宋文江说,哎,你不要多心哦,你真想认下这个干儿子,就怕你家的大小姐二小姐也不答应呢。提到大小姐二小姐,老宋会长黑了脸。两个女儿曾旗帜鲜明地反对他和董校长结婚。她们还发表宣言,如果这两个老东西非要结婚,那老头子的生死就与她们无关了。

宋文江继续开玩笑,老宋,你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坦白坦白,你们一共成功过几次?老宋会长不答话。宋文江哈哈大笑,对建设说,你这个干爸干妈,推起推车赛飞跑,革命干劲比天高。老宋会长一巴掌拍在宋文江的屁股上,哎,老宋江,你怎么总是改不了低级趣味。宋文江捂着屁股对着建设眨眼睛,说,这世道啊这世道,他们能做得,我们平头老百姓却说不得呢。

麒麟镇的宋建设热就像一个被屋檐的雨点砸出来的水泡,仅仅过了一星期就没了。在麒麟镇的人看来,建设是老宋会长和董校长的干儿子,就算是麒麟镇的人了。连董校长的儿子刘豆子都把儿子送到了建设这边。对于董校长和老宋会长搬到一起,刘豆子不反对,也不支持,他并不经常来,他媳妇会把董校长的孙子送过来,送到建设这边。建设恰恰是个会带孩子的人。老宋会长跟董校长说,豆子是在剥削人家建设的劳动力呢。董校长笑着说,难道建设就是你一个人的干儿子吗?

老宋会长也真是喜欢建设这个干儿子,他让董校长把他的旧衣服改改让建设穿。董校长不同意,要去为建设买几套。老宋会长说,我知道你退休工资比我高,但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样吧,建设不是准备顶那个宋七世的缺吗?既然顶缺,那我们就给他开工资,你拿他的工资给他买衣服。董校长说,那你怎么跟研究会的那些老将们说?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呢。老宋会长说,我们民主集中制,明天我把理事会的人集中起来开个会,举手表决,大家同意给建设开工资的话,不就全解决了嘛。董校长说,万一他们不同意呢?老宋会长说,不同意,好像不可能,我告诉你,我宋明德开过的会,大大小小的,也应该有一千次了吧,没有一次不成功的。再说人家建设正落难呢。董校长说,说不定呢建设将来能中状元。老宋会长感慨说,真不知道你一辈子怎么教书的?整天小姐啊公子啊状元啊。董校长说,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嘛。

建设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一脸无辜,更酷似照片上的英雄宋建设。英雄的照片是初中毕业照。一寸黑白照放大的。小平顶,招風耳,抿着嘴,小眼睛里满是犹豫和羞涩。

“……须知我也是心头常牵挂

牵挂你舟车鞍马路凶险

牵挂你混乱时局全身难

牵挂你渴时谁人捧茶盏……”

董校长喜欢唱越剧,她的嗓音很绵长,如同一根长长的盒式磁带,被风扯了出来,挂在了树枝上。建设透过侧房的玻璃窗,看到了那隐形的婀娜的闪闪发光的带子,正绕着麒麟镇逶迤不已。建设记得一个数字:86米。盒式磁带的带子如果全部拉出来,足有86米。仅仅比那条煤渣百米跑道少14米。

建设由董校长和小豆子一起陪着去招商城买衣服。走到半路,戴着厚眼镜的宋七世出现了。他握着一把杀猪刀问小豆子,小豆子,他是谁?小豆子说,是我儿子的干舅舅啊。董校长笑道,什么干舅舅?小宋你别听小豆子瞎说,他是我们家老宋请过来的。宋七世说,好的好的,我听说不是请而是骗过来的。建设说,没有骗子。小豆子笑道,你听见了吧,人家建设说没有骗子。宋七世推了推眼镜,对建设说,我叫宋征途。建设对他点点头,算是记住了。

等宋七世宋屠夫走远了。董校长说,建设啊,你看这个人面相,比白脸曹操还奸,他还有一把杀猪刀,你以后要少跟这个宋七世说话。建设抬头看看董校长,似乎不懂,又似乎懂了。小豆子补充说,他们原来是十八罗汉,后来这个宋七世要造反,要抢权,十八罗汉成了十七罗汉。小豆子又说,镇上人都说建设就是新十八个罗汉。董校长说,他们说得也有道理。

建设并没有如期递补成研究会的第十八个罗汉。这里面的缘由老宋会长并没和董校长解释。但董校长估计老宋会长内心还是怵这个宋七世的。宋征途又叫宋七世是因为他高考复读过七次。每次进复读班并不是复读,而是疯狂地追求复读班的女同学。他每天都给女同学写求爱信,复读了七年,他既没有追求到女生,也没有考上大学。第八次,根本就没去考,拿起他老子的杀猪刀做了屠夫。后来,他凭着一把屠刀一张案板和一台电子秤,娶了个四川妹子,还生了两个女儿。生第二个女儿时,必须交罚款。宋七世一分钱罚款也没交。当初老宋会长还在人武部,负责罚款,宋征途让四川老婆拿绳子到老宋会长家上吊。后来没交罚款,但必须结扎。是男扎,宋七世结的扎。宋征途和老宋会长结下了杀子之仇。

宋屠夫宋七世虽没考上大学,但他自认为是麒麟镇最有文化的人。他宣称,我杀过的猪很多,但读的书更多。麒麟镇历史研究会成立时,老宋会长看他读书多,有见识。让宋文江做宋七世工作,让他申请加入历史研究会。但宋七世有野心,他要做副会长,还要做常务副会长。本来定好了的常务副会长宋文江很不舒服,老宋会长更不舒服。后来,宋七世勉强做了个理事。每次理事会宋七世都不参加,宣称,我才不做宋江呢,我不会被招安的,我做我的草头皇帝。

建设的读书应该比那个宋七世多得多。老宋会长内心很是惊喜,他不断给建设灌输麒麟镇的历史。麒麟镇四面环水,是标准的水乡。环境闭塞,所以自古麒麟好避兵。麒麟镇历史研究会已编了本《麒麟镇民间传说故事》,核心故事有两个,一是麒麟镇的地形像麒麟。二是宋代的时候,我们这里真出现过一只麒麟。老宋会长说,我们下面的任务就是要把《英雄宋建设》赶出来,为英雄宋建设立传。

老宋会长并没有讲太多宋建设的情况,还是董校长慢慢渗透给建设的,英雄宋建设是刚参军出的事,准确地说,他还在新兵连,正好星期天,他在路上走着,眼看着一头驴车就要撞到一小孩,他冲上前去救小孩,最后被驴车给撞成重伤,牺牲了。算起来,这是麒麟镇第一个革命烈士,上了中央民政部花名册的革命烈士。

建设已熟识了去研究会的路。研究会借用了过去房管所的空房子。每天建设去研究会,用电水壶烧一壶水,然后坐在那里看《麒麟镇民间传说故事》。有时候,老宋会长过来转转,有时候宋文江会过来转转,但有两个人每天都来,一是董校长,一个是宋七世。宋七世见了董校长叫董校长,见了建设叫叔叔。endprint

宋七世没有搞错辈分。在麒麟镇,宋是大姓,全镇一万多人口,一半以上姓宋,还有一半是姓宋的亲戚。历史研究会中,宋明德宋文江两个人的辈分最高,如果算起来,麒麟镇上辈分最小的要叫他们两个老太爷。宋七世的辈分小,应该叫他们爷爷。建设算是老宋会长的干儿子,他叫建设为叔叔没错。

这个宋七世究竟想干什么?董校长告诉老宋会长,这个宋七世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里喝水,一个下午,他把建设烧的水喝掉,然后就回家。肯定没有这样简单。

建设天天烧水,宋七世天天来喝茶。两个人像是很默契。宋文江问过宋七世,为什么要来研究会喝水?难道建设烧的水更好喝?宋七世笑道,我们谈得来。

董校长说,他们怎么可能谈得来?他们根本就没说一句话。

宋七世还告诉宋文江,他们真的是谈得来的,他和建设谈了中国历史,谈童子尿,谈中国象棋,谈麻将,谈围棋,谈军棋。还对对子。宋七世说,我出,烟锁池塘柳;他就对:炮镇海城楼。我出:水冷洒,一点水,二点水,三点水;他就对:丁香花,百字头,千字头,万字头。我出:冻雨洒窗,东二点西三点;他就对:分片切瓜,竖八刀横七刀。我出:塔楼亮灯,层层孔明;建设叔叔就对:荷塘抠藕,节节太白。我出:万瓦千砖百日造成十字庙;他就对:一舟二橹三人摇过四通桥。我出:春风大众迷花雨;他对:夜壑孤藤看佛灯。我出:金勒马嘶芳草地。他对:玉楼人醉杏花天。我出:上流无用;他对:下流无耻。

宋文江一听乐了,这不都是我们的那本《民间传说故事》上的内容嘛。宋七世笑笑,说,当然,他学问太大了,我难不住他。宋文江笑着说,麒麟镇上,还有你宋七世佩服的学问人?宋七世说,我们是知音。也可能宋七世真找到了知音。有人告诉老宋会长,这个宋七世,每天回去都唱十字花:

“十字写来一条枪,一品当官李春芳;

十字当中添一竖,十面埋伏楚霸王。

十字头上添一撇,千辛万苦赵五娘。

千字底下添口字,舌战群儒诸葛亮。

舌字头上去一撇,古城聚会斩蔡阳。”

啷格里咯啷。老宋会长远远地看着,他搞不清这个宋七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啷格里咯啷。

星期天的事出得更大了,宋七世带着建设回家吃饭了。董校长告诉老宋会长,老宋会长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带建设回家吃饭,难道是鸿门宴?又过了几天,宋七世竟然带建设去了宋家祖坟去看宋建设的墓。墓碑上有两个人的名字:宋建设王爱萍。宋七世告诉建设,本来宋建设的骨灰是进那个城市的烈士墓的。但宋建设的寡母不同意,住在部队里不吃不喝,把宋建设的骨灰盒抱回了家。后来那个城市,在大学里给他立了一个纪念碑。至于这个王爱萍,宋建设不认识她,是其寡母用宋建设的烈士抚恤金,买了一早逝姑娘的骨殖,让宋建设在地下和她结了婚。

老宋会长让董校长跟建设谈,一定要远离这个宋七世。在谈话中,建设一脸的无辜。董校长也猜不透。董校长说,你闻不见他身上的猪屎臭吗?他有个大女儿,他是要找你做上门女婿,让你跟着他杀猪!这句话是老宋会长教董校长说的。建设当然听懂了,脸色变了。低下头,整理英雄宋建设的资料,老宋会长让他不要写烈士的阴婚,一定要把这个隐去。为尊者讳,这是中国传统,我们不能丢。

董校长的话起了作用,宋七世再来的时候,建设同样是烧水,但不和他对视说话了。但宋七世质问建设,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建设低着头,满脸通红。宋七世又问,是不是那个老宋江不让你和我说话?你知道不知道是他抢走了我的常务副会长?做常务副会长,不读过一百本书哪里能做?老宋江一本书也读不完。是草包!建设的头越来越低,他伏在桌上,身体不停地颤抖。他真的闻见了宋七世身上的猪屎臭,宋七世一脸冷霜,不喝水了,回去了。

麒麟镇有二十多年不出现传单和小字报了。但现在传单和小字报出现了,而且是成批量的。传单和小字报主要揭露麒麟镇历史研究会罪状:第一,宋明德欺世盗名,恶贯满盈。第二,研究会账目不清。第三,宋明德编《宋氏家谱》时私底下收了人家一万块钱。

建设也收到这张传单的,但他没看。他现在协会读《麒麟镇民间传说故事》,他想把它们全部背诵下来。今天要背诵的是第七十页到第七十三页。他定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而此时的麒麟镇有关传单和小字报的事已沸沸扬扬。老宋会长让宋文江去请宋七世。宋七世握着杀猪刀回了宋文江一个字,忙。最后还是董校长带着建设去把宋七世请到了。宋七世说他知道传單的事。但是肯定不是他写的。宋七世说,传单上的这三个事情镇上人全知道的,就是没有这个传单,也有人会说你的三大罪状。老宋会长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有三大罪状?你说说看。

宋七世把指头掰起来,说,第一件是指你和董校长的事,他们说,董校长做大姑娘的时候,你做基层民兵队长,你拿着一把冲锋枪强奸了她。她大了肚子,你又把她塞给刘小五。等刘小五死了之后,你又把董校长抢过来做压寨夫人,这个下流的故事我是不相信的。第二件事是账目问题,这个我也不相信的,你如果想赚钱,没必要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其实你是想留名,留个好名,不图钱。第三个私收一万块是真的,你是为了那个鱼贩子宋大,宋大在外面包了二房,二房生了儿子,他要让二房生的儿子入家谱,给了你一万块。但我知道那一万块放到研究会的账上了。所以,也不是事实。

老宋会长无话可说,大口大口地喝茶。董校长想帮着捶背,被老宋会长生生拒绝了。

宋七世继续说,我肯定不是写传单和小字报的人。我和你宋明德的确有仇,当年是你逼着我罚款,逼着我结扎,是杀儿子的仇,你当初可以放我一码,我们都姓宋,人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但我们的确是两个宋字。第二个仇,你宋明德夺去了我的会长位置,你说你有什么水平做会长,这个研究会的会长就应该是我做。第三,你宋明德凭什么不让我和建设交朋友?凭什么?在这个麒麟镇上,我宋征途从来就没有能瞧得起可以说话的人,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说话的人,你又不让他听我说话。这是我和你宋明德的三个仇。还有,你还说宋文江是宋江,我看你宋明德才是麒麟镇的宋江。endprint

宋七世说得正兴,老宋会长忽然捂着胸口,额头上全是大颗的汗珠。宋文江见状上去扶,宋七世也想上去扶,老宋会长使劲拒绝了他,但他的眼睛是紧紧盯住建设的。建设用《麒麟镇民间传说故事》挡着自己,似乎老宋会长的目光是一把剑。

这也是老宋会长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眼。他没有看董校长,也没有看宋七世,而是建设。这个建设究竟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他,老宋会长肯定不会死吧。

麒麟镇上说,这就是命,曹操倒霉遇到蒋干,萝卜干倒霉遇到稀饭。世上就是这样,谁让宋七世遇到了宋明德,宋明德遇到了宋建设,宋七世又遇到了宋建设。他们都是萝卜干,又都是稀饭,没谁对,也没谁错。

建设为宋明德守灵,董校长想来送一程,被宋明德的两个女儿赶走了,说她是个狐狸精,如果不是这个狐狸精把她们好爸爸的阳寿都吸掉了,她们的好爸爸也不会死。一句话,这个姓董的女人是千年不遇万年才现的灾星。宋明德的两个女儿还从县城请来了哭丧女。哭丧女是唱过京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声音高亢洪亮,手中的话筒更是把这洪亮的声音放大到了极致。这个“李铁梅”的哭丧声,覆盖了整个麒麟镇。她在哭老宋会长悲惨而可怜的一生,从小失去父亲,接着失去母亲,一个人寄居在姑妈家,再后来出去打工为儿为女,做牛做马。在她的哭诉中,老宋会长是一个孤儿。在她们的哭泣声中,董校长成了敲骨吸髓的女妖怪。而老宋会长则是天下最好最好的爸爸。

“但是,老宋起码还有个干儿子。”宋文江每天来陪坐一会,看着建设为宋明德烧纸。他还劝建设:“你也休息一下吧,没人怪你的,这是他的命,他要了人家宋七世儿子的命,现在宋七世替他儿子要了宋明德的命。”

化纸盆里的火焰结束了,建设又蹲去烧纸,嘴里念念有词:“灾星,我才是灾星。”

宋明德的两个女儿做主让父母合葬。她们在家没有等到“六七”,而是提前到了“二七”,喊了几个兼职和尚,胡乱念了几段经文,把宋明德的牌位给化了。宋大小姐还去镇里了解宋明德的工资以及抚恤金情况。所有的表格都表明董校长从来没去镇里领过宋明德的工资。至于遗孀的生活费,更是无稽之谈,第一,宋明德这个级别,也就是没到遗孀可以领生活费的级别。第二,他们也没有领结婚证。董校长和宋明德只是同居关系,根本就不是两口子。宋明德更没什么存款,葬礼用的钱,都是单位应该给的丧葬费。

麒麟镇人又一阵嘘唏。人假得很,活着就是一口气,一口气上不来,就不是人了。人死如灯灭,人死了,一了百了了。夫妻假得很。子女也是假得很。这世上,除了死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所以《红楼梦》最了不起,什么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多好的话啊。

宋明德的两个女儿匆匆离开了麒麟镇。建设和董老师依旧住在那房里。有关“老机器”的书法作品被宋家女婿摘下来砸掉了。中堂上的画没摘下,建设喜欢看中堂的画,天上飘着云朵,云朵上站着凸出前额,白须飘髯,精神矍铄,笑盈盈的老寿翁,他手执老树根拐杖。周边有仙鹤翩翩起舞,两旁有对胖乎乎的小童子,手捧仙桃来祝寿。董校长问,建设你知道不知道那神仙叫什么名字?建设说不知道。董校长说她也不知道。建设指着老寿翁说,这个神仙就是老宋会长。就为了建设这句话,董校长哭湿了三条手帕。

老宋会长去世后,镇里想让宋文江接位,但宋文江拒绝了。因为麒麟镇上有人说制造传单的主人就是他。他坚决不想做,他要去厦门,孙子生了双胞胎,老伴早去了,他正好去那里做老家奴。宋文江说,还是做老家奴好,苦也好,累也好,反正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受委屈都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人心隔肚皮,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老会长就是想照明月的,却到处是沟渠。还是建设这样好,说他糊涂他不糊涂,说他单纯他不单纯,说他复杂他不复杂,但他肯定不痛苦。

麒麟镇历史研究会竟然是这样的结局,董校长又是伤心一番。宋文江建议董校长将建设送到收容所去。董校长不同意,她说她有退休工资。宋文江又说,宋七世不卖肉了。董校长说,他也怪可怜的。宋文江说,他可怜是可怜,但也可恨。董校长说,当年我还教过他,他眼睛不好,我把他调到最前面,又去找他父亲,让他早点为他配眼镜。他父亲不肯,其实是没钱,他的第一副眼镜的钱还是我垫的。宋文江说,还有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董校长说,他是个戴眼镜的,又杀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出去了不少人,麒麟鎮空下来了。宋文江又去厦门了。建设倒是静得下心来,《英雄宋建设》书稿快完成了,有十万字左右。在这个建设的笔下,英雄宋建设从小就有理想,有抱负,还有爱心。他喜欢读书,尊敬师长,帮助别人,讲究卫生,热爱劳动,还悄悄写诗。董校长翻了翻,说,这个宋建设,其实不如你。当初老宋把你领回来,我懂他的意思,想按照你的模样,在麒麟小学的操场上给宋建设做个铜像。还是没做成。现在老宋都不在了,我把这个事告诉你,你不会生你干爸爸的气吧。建设摇摇头,他把《英雄宋建设》的书稿一页页放在化纸缸里,点着了,全部烧给了老宋会长。董校长对着老宋的遗像说,老宋啊,告诉你啊,你干儿子写得不错呢,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还有,没有你在,我越来越看不透麒麟镇这个地方了。

小豆子不希望董校长呆在宋明德的家,他带着媳妇和儿子一起过来,请董校长回家住。董校长不肯,小豆子很是生气,愤愤地对董校长说:“你就作吧,我爸爸在时就说你作,你还真的会作,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董校长又是哭。“你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说我吗?”小豆子对董校长说:“我当初叫你不要找这个老东西,没钱没身体,现在好了,狗肉没吃到,倒吃了一嘴巴的狗毛。你不要再住这里了,也不要管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了,反正他们家的房子现在也卖不掉,那你回我家,让他就呆在这里。反正整个麒麟镇的人都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才是他家的干儿子。”

董校长坚决不同意这个方案。小豆子的媳妇建议将董老师和建设一起搬回家住。小豆子听了,把媳妇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之后,他竟然同意了这个方案。endprint

小豆子的家在镇的新区,离老宋住的地方有好几里路。小豆子帮着董校长把她留在老宋家里的东西慢慢搬回去。搬完之后,董校长说还有些东西,想再去搬。小豆子不想去。小豆子的媳妇让老公必须去,哪怕是一根筷子,也再去一趟。这样董校长死心了,做个彻底的告别吧。她还悄悄嘱咐小豆子,搬完之后,把老东西家的钥匙扔到河里去。一了百了了。

董校长没让建设下车,她一个人去了老宋家。没事可干的小豆子打开了车载电台。榆城交通广播电台里播送了一篇配乐抒情散文。小豆子对建设说,你听听,这文章我听过啊,写父亲的,实在太孝顺了。建设不语,坐在车上听。忽然,建设的肩在耸动。小豆子低下头看建设。建设的眼睛眨巴眨巴,一颗大眼泪就掉下来了。再眨巴眨巴,又是一颗。每一颗都有常人眼泪的两颗大。啪嗒啪嗒的。小豆子很奇怪,你哭干什么?你哭干什么?我最见不得男人哭了,那个死鬼老宋又不值得你哭,你不知道他最会骗人了,还把我妈骗过去,好在我妈听我的话留了一手,没跟他领结婚证。建设摇摇头,继续哭。小豆子说,唉,你不要担心嘞,我们家老婆脾气不好,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尽管呆在我家里好了,等于我多个哥好了。

建设依旧在哭。小豆子把音量开大,说,你别哭了好不好,一会儿董老师来了,她还以为我在欺负你不想让你到我家的?董老师虽是我妈妈,当初做学生时我还是很怕她的。

董校长是被小豆子叫回来的。董校长听小豆子说建设他醒了,他不叫建设,他记得他自己叫什么名字了。还说他会写文章,广播电台里播的文章就是他写的呢。董校长给建设递过一张面纸,说,小豆子说的是真的吗?广播里的文章真是你写的?建设点点头。董校长又问,真是你写的?建设额头上的筋急得直跳。

真的,真的。我要下车你给我笔。你还要给我纸,给我纸啊,我把它们默写出来给你们看。统统默写出来。真的。你们要等我啊,我很快,董校长董老师,我把它们全默写出来。

父亲说你文能武不能。父亲说你每天这样伏在桌上写,你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丝?要不要给你到桑树上采桑叶回来给你?父亲说,你总是吃了五谷想六谷,有了铁饭碗还要想金饭碗?父亲说,你就这样读书读到哪天有个头?父亲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要对我装聋作哑?父亲说,你不要对着我斜着头?父亲说,你不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父亲说,今天不知明天事,我今天脱下这双鞋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穿得到?你突然说我写一首诗可以换一笆斗稻子。父亲说,那你多写,多写。

建设你这样趴在引擎盖上写腰会吃不消的我们去研究会写好不好你不是有研究会的钥匙吗研究会有桌子有凳子有笔有纸你要写多少就可以写多少不是写是你想怎么默写就怎么默写小豆子你快点开开快点但建设你不要急太急了会急火攻心的。

父亲临终前嘱咐妈妈,他身边的一团旧报纸要留给你。面对这一叠旧报纸,大郎还真以为里面藏了宝贝,先把它们抢过来,翻过来又翻过去,皱巴巴的报纸上还有许多可疑的水迹。大郎嘻笑着,把这些报纸塞给你。他估计上面有你的名字,其实他又不认识字。父亲献给你一堆旧报纸肯定不是大郎所说的那样有你的作品有你的名字,父亲认识自己的姓。这个姓氏和彭德怀的彭是一樣的彭。后面有三撇。父亲说这姓氏这边的三撇就像三巴掌。你必须要有人常常打你三巴掌你才能长大。你拿着那团旧报纸看了半夜,上面有许多旧新闻,新闻上的人有的已老去,有的已进了监狱。还有一些人物早就风吹花落。生活总在顺流而下,实在没有什么秘密。报纸上还有许多可疑的水迹,说不清是父亲留下的口水还是尿水。你看到天亮,你对大郎说,我看了半天,仔细看了半天,上面的水迹是关键,如果找到正确的方向,就能挖出黄金万两。这是藏宝图懂不懂?大郎信以为真,又把报纸抢过去。研究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把报纸扔到了父亲灵前的化纸缸里。报纸焚烧出来的浓烟环绕你,包裹你:父亲!父亲!这是父亲最后的遗产,他把这些报纸留给你,是你在他的病床前总是翻报纸,翻过来又翻过去。父亲误解了你的不耐心,以为你最喜欢这些报纸。父亲小心地攒满了这些报纸,半张的,一张的,断断续续的,父亲肯定以为你需要读报纸,你喜欢读报纸,你最需要这些报纸。他把你的不耐烦当成了你喜欢读报纸。父亲要把这些你读过的报纸,你的目光浇灌过的报纸,你和他在一起读过的报纸全部献给你。

他的手在抖他默写得这么好他怎么记得这样好赶紧去取信纸小豆子快赶紧去买水笔一次性的水笔多拿几支现在的水笔质量很差明明还有大半支却一个字写不出来远远没有钢笔的质量好当时有一支英雄钢笔就好了我原来还有一支老宋给我的派克钢笔后来丢了英雄牌纯蓝的墨水蓝黑的墨水填档案最好是蓝黑的墨水还有蘸水笔我刚做老师的时候最喜欢用蘸水笔蘸着红墨水打√或者打×我家小豆子最讨厌那上面的×就用手指蘸了口水去擦越擦越糊涂最后擦出了窟窿像作业本上长了小眼睛你不要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赶紧把灯打开啊他写这么多字眼睛是要糊掉的我就是这样写几个字就糊头就晕打麻将的时候一点也不晕他们说我混吃等死建设你又写了三页了你要写多少页你究竟要写多少页我们相信你了你能默写广播里的文章广播里的文章就是你写的了。

更多的清晨,你像个天真的顽童,既下流又无邪。要不是烈士广场上那篝火晚会的催化剂,你顶多会长成一个老顽童。你有睡不完的觉,有时你也会醒来,发现四周黑乎乎的,你就开始愤怒、昂扬、怒气冲冲。你的急脾气的样子令父亲忍不住要笑。在你用头敲门的时候,父亲总是呵斥你,安静点,安静点,还没到钟点呢。这是在白天,在课堂上。这是在公共汽车上。这是在电影院里。有时候,实在安慰不了你的时候,父亲会用手指狠狠弹你的头。要遵守学生守则,要背诵行为规范。要成为模范少年。要做有为青年。被打疼的你只好噙住双眼的泪水,继续像婴儿一样沉睡。就这样,你和父亲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令人惊悸的初中、个头猛窜的高中、忧伤和叹息的大学时代,包括那次大集会结束后的篝火晚会上,你们那次幻术般的秘密激情。父亲带着你一起在篝火边怒吼,当父亲和伙伴们列队将青春的果酱射向篝火时,你听到了一声叹息。烈士广场纪念碑的一声巨大的叹息声。为此你询问过父亲,但父亲没有回答。你有点小委屈,你可是父亲在黑暗中畅饮的咖啡和安眠药。你已把一切都交给了父亲,但父亲却不愿意回答你。是什么?或者为了什么?纪念碑的叹息就此种在了你的心中。父亲无疑是爱你的,父亲像天下所有初为人父的人一样,在创世的喜悦之余不断地为你命名。父亲曾给你无数次命名。你的月下玉箫。你的白桦林。你的愣头青。你的白金钢笔。甚至在日记里,给了你一个秘密的昵称,你的第二十一根指头。提起指头,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感谢父亲的手。你会永记那双总是拥抱你全身发疼的手。那双曾经罚抄过无数单词和课文的手。那双手心被戒尺抽打得红肿的手。开始你很不习惯这样爱的方式,父亲的手一把逮住你,紧紧地抱住,像是多年失散的父子。你愤怒,满脸通红,拼命挣脱。可又有什么用呢?这是永逃不脱的父亲的大手。你很想跳起来咬父亲一口,如果你有牙齿的话。但最终还是屈服了。屈服是无声的,你在内心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后悔,沮丧。你耷拉着自己的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你其实是在等父亲的道歉。而父亲就是父亲,只是松开了手,睡了。你哭了不知道多久,在哭泣中睡了。在睡梦中你依旧梦见了父亲粗暴的手。继续哭泣,还在睡梦中哆嗦。你的哆嗦情不自禁,带动了父亲一起哆嗦。和父亲一起哆嗦,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这几乎成了一场游戏,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情愿让父亲这样爱你。父亲心情好的时候,你更情愿让父亲爱你。以父亲的名义,以父亲双手的名义,以父亲每一根指头的名义。父亲的手越来越粗暴,但越是粗暴,你越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你所做出的反应也是越来越狂热。你是喜欢这个游戏的,你等待父亲紧紧地抱住你,抚摸你的头,如同一位自卑的孤儿在等待孤儿院院长的抚摸。每当想到自己是一个自卑的孤儿,你就在父亲的大手中流下滚烫的泪水。那些夜晚就这样被你的泪水打湿了,被你的泪水打湿的夜晚散发出大海般的腥味。你在大海般的想象中波澜起伏,哦父亲!父亲是这片大海的源头,幸福而悲凉。你似乎更愿意回忆起被父亲伤害的日子,父亲一边服下从医务室偷来的消炎药,一边愧疚地抚慰你,抚慰着伤痕累累的你。父亲越是这样抚慰,你越是不能自已。到了最后,你又带着一身的伤痕与父亲做起了游戏。悲壮、疼痛和牺牲等多种混合的感觉裹住了你,不争气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浸湿了集体宿舍外的破操场。空荡荡的操场像父亲多青春痘的额头。那些青春痘总是被父亲镇压和活埋,它们死亡的遗骸不规则地分布在父亲的额头上,如同劫后余生的震区。你守候着熟睡的父亲,等待着月亮从半夜的操场边升起。那种荒芜,那种死寂,似乎置身在无风的月球上。游戏是令人难忘的。父亲还为你们的游戏取了一个名字。你是多么地喜欢这个名字。果酱处处。啊,果酱处处,多么准确又多么幸福的命名!幸福总是令你沉睡,有时你也在幸福中怀疑父亲。父亲为什么每次和你游戏之后,总是要发出叹息声。那叹息声一直在你的头脑里轰响,和烈士广场上的纪念碑的叹息完全一样。父亲忙碌于其他事件的时候,你会被这巨大的叹息声所追赶。你被追赶得晃来荡去的。父亲有什么心事吗?父亲为什么要叹息呢?忧虑不已的你有种预感,有一天父亲会离你而去,或者父亲有一天会不再爱你,你该怎么办呢?乱想的心事就如虱子一样多了起来。父亲似乎还觉察不到你的心事。游戏还在继续,果酱处处或者处处果酱。比如你紧张的喉咙。你总是恐惧得张大了喉咙,满脸通红(如果有镜子的话)。你的恐惧使你战栗。你的愤懑使你不安。你想推开你周围的黑暗,但你推不开。你想撞开你这四周滚烫的门,但你撞不开。你的推和撞使四周的黑暗更加蓬勃地生长。父亲,父亲在哪里?父亲为什么要带你到这儿来?父亲给了你一个完全陌生的黑夜,你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昔日夜空中怒放的礼花和星子。你最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和绝望,泪水由于积蓄了太久而变得黏稠。父亲回应你的只有刚刚发育出来的鼾声,绝望瞬间就填满了你沮丧的大脑。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你像得了健忘症似的,想疼了脑袋也没有想得出来。父亲似乎消沉了,整天打呵欠。直至第二天晚上,父亲带着你抄袭了前一天的经过,你是被父亲直接丢在黑夜之洞穴中的!你明白了,父亲背叛了你!其实还不是背叛,是遗弃!或者不是遗弃,而是唾弃!想到唾弃这词,你恼怒,猖狂。你的反抗令父亲不禁大叫,父亲叫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你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听出父亲叫的不是你。父亲叫的是母亲。母亲!母亲!父亲叫得怪里怪气的。父亲越是这样怪里怪气地叫,你的恼怒和猖狂更加持久而倔强。父亲的手终于递了过来。在黑暗中安慰了你满是汗水和泪水的头颅。真是一个犟孩子!endprint

骑马看不了三国心急喝不了热粥还没有写好吗建设你怎么哭了你喝口水再继续写吧每个人前世里修到的是苦是甜都统统吃到肚子里你吃饭的碗还要让下一个人去盛饭你听她们说过的话她们骂我是克夫命骂我是扫帚星还打了我三个耳光我这么大就没人打过我但她们打过我我从没用过老宋的一分钱小豆子常常说我傻我真是傻啊一个人清静的日子不过非要跟老宋过她们骂得对我真是个贱活该。

你承认你是一个犟孩子。犟孩子总是在父亲狂喊顾粉莲的声音中怀念着昔日父与子的游戲时光。没有叹息声的夜晚是多么不真实的夜晚。过去,你对父亲是多么地忠诚。父亲永远是你的偶像,而父亲却根本想不到这些,亲手帮你打碎了这个偶像,还把昔日父与子的游戏忘得干干净净。你愈是这样痛心疾首,昔日的快乐就愈在你的眼前反复闪现。温暖的亲情已逝,泪水又怎么能够淹没你的怀念。无力感和虚无感使你整夜啜泣。父亲已经睡了,你不想喊醒父亲。你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死。以及你死后父亲是怎样的悲恸欲绝。你在想象的场景中痛苦不已,父亲啊父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直至天亮的时候,你才带着这样的幻想沉沉睡去。到了黄昏,父亲记起了你,用昔日的手想来和你亲热,你的肩膀一歪,躲过了父亲那双手。父亲没有在意,也没有继续努力。如果父亲想继续努力的话,你肯定会和父亲冰释前嫌。父亲没有继续,父亲以为你还是原来的你,没有在意你正在酝酿着报复父亲对你的背叛。背叛是说来就来,报复也是说来就来。当巨大的黑暗重临,父亲绝对没有想到你是一脸的不情愿和无精打采。父亲很惊讶你的背叛,急促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没有应声。父亲也许意识到你的不情愿,声音小了下来,用手继续抚摸你的头。父亲的抚摸还是过去的抚摸,但你没有一点感觉。要是在往常,你早就跳起来迎接父亲的拥抱了,而今天不,今天你的头脑里满是委屈和悲哀的泪水。你已失去了父亲,父亲也失去了你。你不想解释,也不想说话,你只是想哭,如同父亲曾经念过的诗,内心是一片重洋,而流不出一滴泪水。父亲对你的报复和挑战真是毫无准备,一巴掌就打了下来。父亲下手很重,但你不怕,耷拉的头只是晃了晃。父亲的手肯定也打疼了,因为你听到了父亲身体里的叫喊声。父亲又狠狠地揍了你一下。要是在往常,你早就摆开姿势,怒气冲冲地与父亲拼命了,今天却不。你想死。父亲啊,你为什么不下手更重一点!你想,索性把你揍死算了。你的头垂得更深了,像一截自杀的草绳。一列狂热的喊口号的火车在你的头脑里开来开去,就是不想停下来。失败了的父亲再也没有什么话了。但你听见了父亲轻轻的叹息。就是这声叹息,很轻易地击开了你自闭的堤坝,泪水禁不住涌了出来,像决了堤的湖水。父亲想用手去堵,但已经陌生了的手指如何又能抵挡得住奔涌的泪水呢?泪水还在奔涌,父亲突然哆嗦了一下。哆嗦的父亲也带着你一起哆嗦了一下,在哆嗦中你头疼欲裂。垂头丧气的你是曾经在黑暗中嘶鸣的马,它一直站立着睡眠,就像广场上那根纪念碑,它在黑夜中的呼叫谁也没有听见。你等待着谈判和对话的机会。依照父亲往日的脾气,父亲对你的惩罚已经不可避免。果真,父亲很快就把你从睡梦中猛烈扯了出来,像是秋后算账。你被吓了一跳,但内心还是一阵欣慰。你所熟悉的昔日游戏又要开始了!所以,父亲的手指刚无意地碰了你一下,你就激动了。你用激动向父亲宣战。父亲用两只大手疯狂地挤压你,你钻心地疼,但你还是无声地与父亲挣扎着,扭打着。父亲把刚才的失败都化作了怒火了。你在黑暗中欢呼,父亲,来吧,来吧。你知道你必须用双倍的爱唤醒父亲的归来。你的头昂得更加高耸,更加蓬勃,像一尊迫击炮,你要把天空中的乌云统统打成碎片,你要把大地上的违章和不违章的建筑全部摧毁。来吧,来吧,父亲,我爱你!父亲的手更猛烈了,这一夜,可能谁也无法使谁更屈服,你的嘴角在和父亲的撕打中擦破出血了,因为你舔到了血的咸腥味。但你不放弃,你不能放弃,你要和父亲共同攀登那幸福的山顶。幸福说来就来。在从未有过的顶点,你哽咽,你喃喃自语,哦,父亲!父亲!父亲没有听到你的呢喃,依旧叹息了一声,像头被弓弩击中的大象轰然而睡。而你无法入眠,你在泪水的过滤之后看到了星光灿烂的夜空。你早已原谅了父亲,父亲也原谅了你。这么多年父子的友谊怎么能被几个黑夜吞噬呢。要知道,多年的父子已成了兄弟。你和父亲并肩行走的时候,你依然默念着那句老话,多年的父子成了兄弟。父亲在走路的时候,你悄悄模仿着父亲的步伐。父亲停下来候车的时候,你总是激动不安地提醒父亲,快,赶快,赶快抢个好位置!和父亲一起挤上车的时候,有人碰了你一下,你以为对方是故意的,恼怒了。父亲不停地安慰你,不要着急,要冷静,也许人家是喜欢你呢。你不听解释,后来在电车的摇晃中,父亲的手就放在你的头上,你一下子又拥有了那秘密的幸福,你终于又可以像过去那样,在你童话般的小黑屋里像婴儿一样沉睡了。父亲的心中每天都有一个儿子在诞生。而儿子的心中每天都有一个父亲在死去。

建设你不懂他他自然也不懂你这世界上谁懂谁啊每个人的心都不在中间人不偏心狗不吃屎孩子有句古语是这样说的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呢麒麟镇我总是看不透但看不透也得活下去小豆子你实在撑不住你就回去睡觉吧。

但父亲已不是过去的父亲了。父亲的又一次阴谋开始了。你却错误地认为这阴谋不是阴谋,而是与昔日在中学的双杠上、集体宿舍单身床上小心翼翼的阴谋是一样的。也是和每次考试过后幸福甘霖样遍洒课本的阴谋一样的。父亲的果酱,父亲的果酱处处都是你和父亲共同拥有的阴谋呢。你是父亲的孩子,父亲是你的父亲,你们有过矛盾,你们已经和解。这一点,有你和父亲共享多年的秘密佐证。其实你错了,父亲还是骗了你,以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地方欺骗了你抛弃了你。开始你还是以愤怒的姿势寻找父亲的手,而父亲的手却不见了。你丢下了你,父亲要你自己寻找回家的路。可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因为对父亲的信赖,你几乎失去了野外生存的能力。父亲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你。你先是被狂燥点燃,后来还是冷静下来了。再次降临的悲恸和绝望命令你冷静下来。也必须安静下来,在背叛的亲情面前,不冷静也得冷静。你前思后想,想通了未来的路,你不能再像婴儿一样沉睡,也不能像公牛一样愤怒,你要像匹马在黑暗中安静地反刍。不过你反刍的不是马料,而是疼痛、绝望、虚无、失落和苦涩……你想用你所掌握的词语来佐证你此时的安静,而你只想到几个词语,报复的甜蜜已经包裹住了你。哦,报复!回到家中,你没有理睬父亲,父亲同样也没有理睬你。父亲的恨表现为冷落。其实,在报复的时候你已经预见了父亲这样的冷落。你不气恼,因为你预感自己会再一次独享父亲。父亲阴沉着脸。你对父亲做了个鬼脸,父亲装做没有看见。父亲看电视的时候,你又对父亲笑了笑(尽管你知道你的笑非常地难看),父亲还是把目光停靠在无聊的电视上。父亲躺下睡觉的时候,你一把抱住了父亲。父亲猛然推开了你。你又扑上去,父亲狠狠给了你一个耳光。你依旧扑上去,并不停地喊:哦,父亲!父亲!父亲似乎听不见,你的头更昂扬了,你用头在撞击着父亲,你要用带血的头颅敲开父亲已经对你关闭的心房。终于,父亲又一次原谅了你。你们又一次重温了父与子的游戏。在父亲最后一声的叹息中,这世界开始堕落,像自杀者在跳崖之后的叫喊。而孤独的父亲和孤独的儿子就像那个自杀者留下的一双鞋子,那么可耻,又那么亲密。父亲失眠了。失眠是前所未有的。在失眠的父亲面前,你又一次昂起头来。你想父亲的手。其实你已经疲惫了,但你渴望!父亲拒绝了你。这次是真正地拒绝了你。你没有放弃,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继续呼唤着父亲。直到子夜时分,你才昏睡过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你和父亲在烈士广场上自由自在地做着父子游戏。纪念碑的金字闪着寒光。很多人在围观,从他们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羡慕和赞叹,瞧,这一对父与子!瞧瞧!这一对幸福的活宝!但很快,一对戴着红袖章的老头冲过来,生硬地分开了你们,并用盖了公章的话羞辱你们。老头们还往父亲的脸上吐痰。当时你多想替父亲承担这一切,但是你害怕,真的害怕,完全是一个胆小鬼。老头们终于发现了这个胆小鬼,他们掏出铅笔刀靠近了你,刀锋就靠在你的脖子上,反反复复地抹过。冰凉的怯弱令你想哭。终于,老头们停了下来,你哭了出来。脖子疼痛,泪水悲凉,你多么不想做这个梦啊。最后还是父亲,一脸疲惫的父亲拯救了你。父亲也从你的梦中醒来了,并用剃须刀的刃光唤醒了你。父亲永远是父亲。父亲一声不吭。父亲按部就班。父亲郁郁寡欢。父亲随波逐流。父亲像一个右派分子和你生活在一起。父亲沉默,不再和你说一句话,更不用说父亲的抚摸了。奔波的父亲内心肯定是失落的,所以父亲对这个世界也是冷落的,当然也包括冷落你。开始你并不明白父亲的失落,而是错误地以为自己在和父亲的较劲中获得了胜利,虽然这胜利来得毫无来由。后来你理解了父亲的失落,甚至可怜父亲的失落,所以每到夜晚,你最渴望父亲能够更加粗暴地揍你一顿。每天你都做了足够的挨揍准备。可你积蓄的怒气在父亲的冷漠面前无能为力,如同一杯水倒进了冰河中。除了想挨揍,你还想过向父亲投降,彻底地认错。而父亲拒绝与你交流。你感到了饥饿,说不出的饥饿。你甚至有一次还因为饥饿而差点背叛了你自己。那是父亲站在一个花枝招展的肥女人面前。最后你还是忍住了。你永远不能忘记的是父亲和篝火的镜头,果酱在篝火中嘶嘶作响,还会发出喜悦的爆炸声。因为永不能忘那声音,你就不能背叛自己。你是父亲最后的亲人,如果你不能拯救父亲,谁能拯救可怜的脾气已变得古怪的父亲呢。但父亲已经明显不信任你了。你早就感到了这一点,但你想努力忘记这一点。你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一点不留痕迹地彻底地忘掉。你需要父亲,父亲也需要你。父亲总有一天会需要你的。外人的介入只是一段可以抹去的插曲。你在等待。你有时间等待。父亲头疼时你在等。父亲失眠时你在等。父亲叹息时你也在……等。你知道自己的弱点,不太能忍听父亲的叹息,你多么希望父亲的叹息是献给你的。然而不是,父亲的叹息是哀怨,是诅咒,是一大把一大把的仙人掌的刺撒在你们父子之间。你觉得总有一天父亲会为这叹息而背叛的。可你无法忘记父亲的恩情。你其实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想让父亲对你说一声,孩子,你受委屈了!如果父亲这样说的话,你就会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愉快全部忘记掉,你和父亲可以从头再来。一切从头再来。或者,父亲要有所动作,你就听凭父亲处置,只要父亲不要再冷落你。你实在忍受不了父亲的冷落了,这冷落比挨揍更难受更憋屈。每每想到此事,你就长叹一声,你的叹息声很是忠诚,很快就从黑夜的那边回音过来,听上去就像是父亲的叹息声。昔日的父子游戏之后的叹息声。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模仿得这么像。越是这样想,你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你肯定没有能力了解父亲内心的伤痛,也没有能力了解父亲那欲望的旗帜究竟把什么裹在了中心。endprint

一天砌不成长城啊你这样写下去不喝水也不要上厕所要不你抬头把手腕歇歇古人没根也没苗你不要总是听外人的话自己把心定下来比做什么都强长辈的说下辈说的都是真心话可当时不懂啊等到懂的时候长辈都已过世了偏偏我们喜欢听外人的话那些人总是吃的灯草灰放轻巧屁我做副校长是凭的真本事可她们非说我和老宋好了之后得来的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老宋现在把我丢掉都不知到什么地方骨头打鼓去了。

熟悉的父亲已经陌生。父亲原谅你的日子始终没有来临。父亲依旧在生活,看电视,翻报纸,上网,睡觉。甚至父亲还借来了碟片,当父亲宁可整整一夜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些画面也不愿意原谅你时,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弃婴。一个无人认养的弃婴。你还是一根无用的草,一根粘在马背上而无法进入马的臭嘴中的一根草。父亲再次记起你的时候,那已是春天的夜晚。那时你已经完全不相信父亲还能够记起你。父亲在一堆乱草中找到你时,你已昏睡了一个冬天,全身布满了草屑、狼粪和黄泥。你的目光已经呆滞,怔怔地看着父亲。父亲轻轻地呼唤你,孩子,孩子。你以为是梦。你使劲掐自己的脸,不是梦,是昔日的父亲!昔日重现的幸福一下将你击晕了,在眩晕中你听到父亲体内传出巨大的叹息声。这叹息声如同春雷。这个春天,这个夜晚,叹息和雷声都不会轻易将父亲和你轻轻放过。当你醒来的时候,父亲的微笑令你平静下来。你再次抖擞起来。此时的你多么想去唤醒天下所有沉睡的孩子,春天来了,春天来了。而父亲却说,来,乖孩子,吃糖!你不解,父亲说,把糖吃下去,这就是春天,吃下去就是春天!父亲的手上真有一颗星星般的糖!你相信父亲,父亲说它是春天它就是春天,父亲说吃下去就是春天那吃下去就是春天。你喜欢春天,你需要春天,父亲和你的春天。你张开了战栗的嘴唇将父亲手中的糖也就是“春天”服下。但你不知道那不是糖,而是一颗炸弹!你的内心霎时升起了一朵剧毒无比的蘑菇云。你看不见了,内心一片废墟,你没有被父亲带到春天去,而是被父亲扔下了一个悬崖,你不停地往下坠,坠……后来你什么也不知道了。你清醒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灭亡。父亲的灭亡。儿子的灭亡。爱的灭亡。恨的灭亡。世界的灭亡。白天的灭亡。黑夜的灭亡。死的灭亡。你内心反复念叨着这样几句话:父亲不相信你!父亲不相信你!!父亲不相信你!!!你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愤怒了,你越来越像你父亲的囚犯,而这囚犯随时都可能被父亲提审,或者去陪着一些死囚走上刑场。那些死囚一一倒下了,只剩下你,未知生,也未知死。父亲命令你屈服下去,可你已不知道什么叫屈服了,你昂扬的头不过是一个形式。你的心已死了。你想逃跑,但你逃不了。你只能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父亲的提审。等待陪毙。没有罪名,没有看守。父亲还和你在一起,你们一起并肩行走,别人以为你们是父子情深,其实父亲早就将那朵蘑菇云给你做了一顶草帽。那顶草帽已成了你的囚号。你每天都顶着那蘑菇云做的草帽和父亲并肩行走。父亲哈哈地笑着。父亲拍着你的肩膀笑着。父亲再也没有叹息声了,父亲的牙齿越来越长,甚至长过了嘴唇,能够啃到自己的头发。父亲和你像鸟儿在春天里飞翔。父亲是一只尖牙齿的鸟,你肯定是那只戴草帽的鸟。现在,你有些恍惚。昔日父亲在操场上晨跑,你也跟着晨跑。父亲在操场上踢足球,你也摇来晃去地踢足球。昔日果酱处处,果酱芬芳。而一切都过去了,这个春天,总是用一股腐败了的酱味追逐着你,羞辱你,令你无处藏身。你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行尸走肉。“行尸走肉”这个词语就是为你而设的。行尸走肉就是你,被父亲挟持的你。既然无所谓热爱之盾,也就无所谓仇恨之矛。你在和你父亲的对话中已经失败。对于这一点完全可以用父亲强制喂下的“糖”说明。你吃糖,必须吃糖,还必须要吃糖。在吃与被吃之间,你没有选择,一味挨打,一再认输。父亲需要轰炸,你只有接受失败。有时候,父亲也来抚摸你,你既不躲避,也不反抗,更没有感觉。一只魔爪下的兔子又能呼喊出什么?昔日的月下玉箫已经哑了。昔日的白桦林也被砍伐得七零八落。昔日的愣头青已经变成了大头鬼。昔日的白金钢笔锈迹斑斑。昔日的第二十一根指头直接指向虚无的中心。父亲似乎全身松懈,像一块剥下来的马皮摊放在这个春天里。你看到了父亲空洞的双眼,也听到了父亲干燥的笑声。

建设啊你真的写疯了你肯定憋了几辈子了你肚子里有话才这样写的建设你吃点东西或者喝点水再写要么你明天再写行不行明天有很多明天明天你好好讲的故事人间就是这样啊女人比男人更命苦啊都以为是个好男人可天下哪里有好男人我知道麒麟镇上的人是怎么说我的我不怕他们活一辈子我也是活一辈子这世界都是求人都是假跌倒自己爬起来建设你好好写吧说不定是菩萨叫你写的就像跳大神跳完了说完了唱完了醒过来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也想把我的一辈子讲给你听你可以写一部大书了。

第一次逃跑是不期而至的。你内心日益积累的悲哀使你越来越矮小下去。有好几次,你明明在,可父亲就是找不到你。父亲以为你是故意的,惩罚随之而来,你被捆绑起来。捆绑让你想起了昔日的游戏。越想到昔日,你越是想逃跑。父亲不知道,父亲在捆绑之后还加上了抽打。可你逃跑的决心是那样的坚定,所以父亲在捆绑和抽打中一次又一次悲哀地低下头。也就在这个时候,你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令父亲的脸色大变,父亲的脸变得像扭成一团的内裤。父亲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父亲的悲伤似乎没有止境,哭了一个晚上,又哭了一个上午。父亲似乎要把内心的泪水全部哭完。在父亲的哭声中,你感到了恐惧,恐惧一步步逼来,你的心顿时软了下去。父亲瘦了,像截树根追忆着已逝的春天。像鹅卵石追忆着已逝的星空。多少儿子的面孔在父亲的黄昏里闪烁。最后父亲对你的捆绑失去了信心,也对你的糖失去了信心。父亲失去了工作,彻底自由了。你不工作,也不吃饭,不玩股票,不上网,甚至连脸都不愿意洗了。父亲变得前所未有的颓废。父亲有时候还是想到了你,抚摸你,还对你说,你逃吧,我放你走。你迟疑地听着父亲的话,后来听懂了,还恼怒起来,像一只被追逐习惯的狼主动寻找猎手。想不到父亲对于你的恼怒只是微笑,似乎是在嘲笑,在怜悯。父亲無力地挥挥手,仿佛在打发一个竟然还比自己富有的乞丐。你依旧不相信。父亲的眼泪就下来了,泪水把父亲的前襟打得精湿。父亲却毫不害臊地带着这潮湿的前襟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父亲已成了一个无赖。想到无赖这个词,你的心一阵阵揪疼。父亲是你的父亲,不是外人的父亲。外人已经走开,而父亲也把你当成了外人。对于你,父亲得了健忘症。或者是父亲干脆是想彻底在你面前消失。父亲整日昏睡,你目睹着父亲昏睡的样子,越觉得父亲心中是有隐痛的。现在,父亲只剩下你了,也许某一日父亲突然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其实父亲还是会醒来的,你醒来的时候就想反复磨着你的那把折叠式的剃须刀。父亲的胡须太硬,电动的剃须刀不能割下父亲忧伤的胡须。父亲的胡须已经很长了,而那把剃须刀也锈迹斑斑。你发现父亲磨刀的劲头很足。父亲说不定是想把胡须剃完,然后再青春焕发地回到你既定的生活中去。要知道,父亲才进入青年,青年的父亲应该有一个完整的清晨。那天清晨,你兴致勃勃。你醒来时父亲还在沉睡。出于对父亲最完整的清晨的期待,你这段时间都是兴致勃勃的。你听到了鸟鸣。听到大喇叭中运动员进行曲,听到了刘德华在唱歌。广场上空无一人,纪念碑上出现了父亲的名字。你轻轻推了父亲一下。父亲动了动,没有醒。你又一次推了父亲一把,你要和父亲和解。似乎昨天就是初精之夜,而今天恰好是空荡荡的青年节。可父亲一动不动,父亲的眼角尽是清晨的露珠,你多想俯上身去替父亲吮吸一下,这朝阳和清晨的甘霖!突然,你看到了寒光一闪,你感到有一滴露珠在滴落。在滴落之中,你感到了解脱之后的轻松。你真的很轻松,你轻松了,你要睡觉了。你会成为最听话的孩子。你摆出了睡觉的姿态,蜷曲着身体,满脸安详,像婴儿一样沉睡。晨曦像鲜血一样喷涌,沿着纪念碑和父亲的名字向上喷涌。父亲和你,终于完成了自己。endprint

建设你怎么了小豆子小豆子你快去拿根筷子来把他的嘴巴撬开来阿弥陀佛把他刚刚扔下的笔找过来撬到他的嘴巴里如果他把自己舌头咬断了就不得了了阿弥陀佛老宋啊你保佑保佑你干儿子啊小豆子你快点哦他睡着了他不是犯羊癫风呢真是吓死我了阿弥陀佛我还以为他犯羊癫风了他是累了这个建设你终于写累了啊阿弥陀佛快把他扶到躺椅上去拿条被子来让他好好睡一觉菩萨啊建设你真是灾星啊你竟然把你父亲活活写死了。

建设在董校长的安抚下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坐了起来,快速跑到院子里。董校长连忙追了出去,在后面厉声喊:建设,建设!建设没走太远,蹲在院里呕吐。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建设指着喉咙说,鱼,有一条鱼。董校长奇怪说,谁给你吃鱼了?你不是不吃鱼吗?肯定是鱼刺卡住喉咙了。董校长又说,那赶紧去医院啊,去医院拔鱼刺。建设却不说话了,继续呕吐,董校长想不到建设吐出那么多的液体,一大摊,又一大摊。董校长端详着那堆呕吐物,叫了起来,建设你看,兔子!你吐出了一只兔子!

十五

日子过得飞快。

榆城文化名人彭三郎有个名言:现在的日子就像泻肚一样快。呼啦啦,一年就过去了。呼啦啦,一年又过去了。

这些年,彭三郎“呼啦啦”出了几台“炙手可热”的文化大戏。他已不止一次获得了政府嘉奖。这里的“炙手可热”一词并不是指票房好,而是得奖多。写戏就是要得奖,得奖才能出成绩。彭三郎是文化馆的得奖专业户,完全撑起了榆城文化成果的半壁江山。文化局局长还说了,我们的彭老师写戏,就有天然的优势,谁叫人家彭老师有天赋,有才华,还谦逊,总是和人民群众一起 “摸、打、滚、爬”。局长表扬的最后是号召大家学习彭老师的谦逊。因为彭三郎写的戏,从不单独署名,每部戏都和龚馆长合作。他会将龚馆长的名字署在前面。龚馆长开始还推辞一番,后来又不说什么了。有时候,龚馆长的前面还有一两个名字,那名字就是副局长和局长的名字。他们也不是白署名,署了他们的名字,就像是有了护身符一样,走到什么地方,会逢凶化吉,起码拿到省里的群星奖,如果运气不错,还可以报到国家的五星奖。这两个奖,都是有奖金的。彭三郎也不知道具体是多少,发奖金的那张银行卡,在张荞麦那里。彭三郎想要钱用,直接向张荞麦说明一下就好了。彭三郎现在几乎不花钱,过去还买书,现在不买书了。网上的东西看都看不过来。

中秋节前那天,龚馆长很神秘地把他叫到办公室,还泡了一杯说是他儿子带过来的好茶,正宗的大红袍。龚馆长还说,就是那棵大红袍的孙子辈。爷爷辈的,只能是大首脑喝,其他喝不着。这是第三代。彭三郎低头喝茶,不知道如何评价这茶。他对茶啊咖啡啊什么都没有研究。陈皮说过他,也好,作家是博物学家,诗人不需要。既然不需要,彭三郎就不研究了,他要看的书实在太多了,宿舍里的书快乱成垃圾站了。

龚馆长又问,彭教授在馆里有七八年了吧。彭三郎回答快八年了。八年抗战,老同志了。龚馆长笑道,你还老同志,我到館里二十年,两个十年,两个文化大革命。想想时间过得太快。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心是好的,只是脾气不好。请多原谅。

彭三郎刚刚大口吞了一口茶水。反应不过来,他听到身体里咕咚一声,那口滚烫的茶落到了无边无际的悬崖下了。因为文化馆里有个说法,宁可让老龚批评你,也不要听老龚自我批评。

彭三郎静等着龚馆长摊牌,没想到龚馆长说到的却是榆城文化馆搬迁的事。龚馆长希望彭三郎能多为他说些好话,让馆里在搬迁之后为他龚守维设立一个工作室,这样他退休之后还可以跟在彭教授后面继续学习。

彭三郎听懂了龚馆长的意思,赶紧把杯中的水喝完,说,龚馆长,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申报名人工作室。

龚馆长赶紧为彭三郎添茶,说,上次评副高,我可是和他们拍了桌子的。我没有跟你说过,现在跟你说,你是清爽人。

彭三郎离开龚馆长办公室的时候,还是一头雾水,他的副研究馆员的职称是批下来了,要涨工资的,说是拿到手的工资和副县长差不多。龚馆长说他帮了大忙。彭三郎听说过名人工作室的事,但他的确没有想到去报一个。

刚刚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好,局长打电话过来,叫他立即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彭三郎又再次上楼去,越过了龚馆长的十三楼,到了十六楼的局长办公室。局长问他,彭教授最近写什么书啊?彭三郎说没有什么书?局长说,那我就放心了,如果你现在写书,我就不让去省里了。彭三郎说,到省里干什么?局长说当然是好事啊,你现在是我们榆城第一支笔杆子,这次让你去全省文艺新节目调演做评委。彭三郎震惊,但他假装镇定。去省里做评委原都是龚馆长做的,他做了多少年了。局长说,年轻人要培养的,好事不能总是落在一个人头上。

面前这个局长比他还年轻五岁。彭三郎心想,我还是年轻人,那你局长就是少年了。彭三郎还是点头称是,并连连感谢。出办公室门前,彭三郎问清调演的时间,拿起水瓶给局长的茶杯加了点水,退了出去。

因是第一次做评委,彭三郎没多说话,也没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紧跟着身边一个老评委抄他的分数,抄到最后有了好处。老评委跟彭三郎说,彭老师,我们下个月还有一场节目评比,评比之后接着是文化考察活动,一定要请青年才俊、得奖专业户、大才子彭三郎去做评委。彭三郎答应了。

有了新任务,彭三郎就想去市场买点东西奖励一下张荞麦和小胖子。张荞麦在电话中说,你自己需要什么就尽管买。但如果是买给她的,或者是买给小胖子彭小北的,就不要买了。彭三郎问为什么?张荞麦在电话中笑问,你知道我的尺码吗?彭三郎说不知道。张荞麦又问,你知道不知道彭小北现在喜欢穿什么牌子的鞋子?彭三郎当然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是一个外国牌子,还不是什么耐克阿迪达斯。

既然什么都不要买,彭三郎就打道回府,打了车票。还要等半个小时,包里没有带书,他去车站报亭买了一本《政要内参》。里面的主人公赫赫有名,文章写得如亲身经历,完全是虚构的。彭三郎原谅了作者,把《政要内参》扔到了垃圾桶里。他在戏中写过许多历史人物,看着男演员女演员演这些人物,他都听得出演员们在拐弯抹角地嘲笑他的虚情假意。endprint

彭三郎又睡着了。再醒来,面前多了一个高个子,因为他坐着,这高个子站着,显得这高个子特别高。他的面前有一行字:你到底有多久不读诗了?他转过身,又是一幅字:人间多艰,诗歌美好。彭三郎醒了瞌睡。他感到自己的尾骨在颤抖。这年头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在车站问他多久没有读过诗了。他又想起了他和陈皮躺在纪念碑下,那地面上被撕碎的“火鸟”的羽毛。还有他在西江镇中学写的诗,写在备课笔记上的诗歌练习册,后来他叠放在纸箱里,足有十三本。又搬到了榆城市文化馆。直到有一年,榆城市文联想推一套书,征集他的意见。他不想出剧作集,而想出一本诗集。他找到那纸箱里的诗歌练习册。纸张已板结了,再小心打开,他竟然不认识自己的字了。近乎天书。再后来,彭三郎又把它搬到了新房子。他期待有一天他亲手写过的字还会记起他。但张荞麦悄悄把它扔掉了,里面全是大蟑螂小蟑螂和蟑螂卵。

彭三郎决定和这个高个子谈谈。他建议高个子坐下来。高个子不愿意坐,依旧俯着身和彭三郎说话。这样居高临下的对话令彭三郎有压迫感。他赶紧掏出一百元钱,买了高个子的一本诗集。里面竟然不是他的诗,是他的集诗本。全是他喜欢的诗,抄下来,复印装订成册。高个子的字不是太标准,但还是认得清。其中有首诗人杨健的《自我降生之时》:

“自我降生之时,

参天大树即已伐倒,

自我降生之时,

一种丧失了祭祀的悲哀即已来到我 们中间。

月亮没了,

星星早已散了,

自我降生之时,

我即写下离骚,

即已投河死去。”

回程的路上,彭三郎反复读着这几行诗。邻座是个矮胖子,他非常霸道,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彭三郎的半个座位,仰着头,张着嘴巴打呼噜,一声高,两声低。彭三郎听不见,他的鼻孔里耳朵里嘴巴里全是河底泛起的淤泥,他吐出了一大口又一大口浑浊的河水,但总是吐不完。浓烈的泥腥味遍布了他的胸膛。他禁不住战栗,整个汽车跟着他一起战栗。他写过离骚,他投过河,他记起来了,他开始哭泣,从省城一直哭到了榆城。他栖居的河水,他埋葬的淤泥,他用泪水冲破了积年的淤泥对于他呼叫和呐喊的封锁线。他写下了野心勃勃又无比自卑的长诗《完成》。可是他完成了吗?他只是一个未完成的诗人,未完成的男人,未完成的儿子,未完成的父亲,未完成的彭三郎……他有好长时间不如此流泪了。到了站,矮胖子醒过来,拍了拍彭三郎的肩,说,兄弟,节哀!

这个矮胖子!彭三郎真不知道他刚才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彭三郎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有的人睡了。有的人醒了。有的人打呼噜。有的人在哭泣。有的人在跳舞。有的人在跑步。有的人在发短信。有的人在聊QQ 。有的人在偷菜。有的人在偷情。有的人在出发。有的人在回家。

回到家中,彭三郎竟染上了车上那个矮胖子的毛病,坐下来就打呼噜,昏头昏脑的。张荞麦建议他去检查。检查的結果是,彭三郎的血压到了临界点,血糖血脂都超过了标准。血糖高了,就会打瞌睡。必须要少吃多动。

张建丰老板过五十岁大寿,生意场上的朋友们为他办了足有二十场寿宴。但真正的生日那天,张建丰躲开了,和彭三郎一家一起过生日。

吹完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张建丰感慨万千,说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公案,彭老师,现在小胖子都这么大了,我心里有个话一直想说。

彭三郎笑道,寿星要说话,当然可以说啊,我恩准。

当年我是打了那个小麦一巴掌,但我没打你啊,可你为什么要去派出所告状说我打你?那个姚所长竟然也相信你的话,说有证据啊,人家彭老师脸上有你的巴掌印啊?

彭三郎哈哈一笑,说,这个记不得了,当时可能看上你妹妹了呗。他不会对张建丰说出当年他自己打自己耳光“诬陷”张建丰的事,就像他不会向张荞麦说出当年彭二郎溺水后的真相,闻讯赶来的彭永强,在众人的围观下,竟然只在水边探人,水性不大的他害怕往榆树河的深处走。要不是王三四的男人深扎了几个猛子,彭二郎的尸体就不一定捞得上来。那个晚上,彭永强抱着彭二郎的小身体坚决不肯丢开。有许多事要忘记,也会有很多人,要一起生活下去,就像他一个彭家人,生活在张家人中间,孤军奋战,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

我百分之百是冤枉的。这个事我一直想不通,但我也不想了,我家彭小北都快找对象结婚了。张建丰给自己罚了一杯酒,感慨道,难怪有人说,这世上有两种人不能惹,一是教师,二是和尚。

彭三郎说,难道你不知道我既是教师,也是和尚。

张建丰站起来,端起酒杯,伸向彭三郎:彭老师,我说不过你,但我喝得过你,我们喝酒。

张建丰的酒杯被张荞麦夺了下来。张建丰那闲置多年的下官庄养猪场被人看中了,合作开发成别墅群。名字是张建丰请彭老师定的:“和睦人家”。“和睦人家”第一期、第二期都卖得很好,正策划第三期。张建丰说“和睦人家”,多好的名字,又吉祥又顺遂。彭三郎暗想,“家”字是宝盖头下的一个“豕”。“豕”就是“猪”呢。

张建丰做了老板,开始养生,他找了一个外地教练,练习咏春拳,他建议彭老师一起练,因为彭老师的个子适合练咏春。彭三郎坚决不同意。张荞麦很是生气,下了一个死命令,不练咏春,那就去跑马拉松。

说马拉松肯定是玩笑了。但每天晚饭后,散步是必须的。张荞麦总是在晚饭后,将彭三郎推出门:散步去!不到晚上九点半,不许回家。

彭小北幸灾乐祸,说,有的人被驱逐出境了,有的人被流放了。

这个家伙在乱用词语,他数理化很好,语文最不稳定。语文考好了,就是年级前五十。语文考砸了,就落到年级三百名开外。

外面的路灯朦朦胧胧的。有几个人在他前面走,有几个人在他后面走,路上湿漉漉的,彭三郎穿着彭小北淘汰下来的运动鞋。本来尺码是一样的,但彭小北的脚长得太快了,撑大了。他想跑也跑不快。过了人民路的十字路口,他看到了陈皮。陈皮背着双肩包,倚在一根电线杆下,对着他笑。彭三郎心头一热,骂道,细狗日的,你没死啊。endprint

彭三郎醒了过来。张荞麦打着小呼噜。真有好长时间没梦见陈皮了,他肯定想我了。张荞麦嘟囔道,你怎么还不睡觉?彭三郎说我做梦了。张荞麦埋怨道,唉,你还让不让别人睡了。彭三郎倚到沙发上,把刚才的梦又过了一遍,是陈皮的生日!陈皮的生日刚过了。他竟然把陈皮的生日给忘了。待到天亮起床,张荞麦才问起彭三郎做的梦。这还是西江镇的风俗,做了恶梦,必须要到太阳升起才能说出来。彭三郎说到了陈皮的生日。张荞麦立即纠正,是冥寿。张荞麦说,你也不告诉我一声,不然我就让小北为他干爸爸烧纸了。张荞麦的脸上有了王三四的表情。

张荞麦让彭三郎去为托梦的陈皮订场焰口。订焰口就得去城隍庙。以前他从城隍庙门前走过多次,但没进去过。彭三郎先在里面转了一圈,这才到厢房找到办事的居士,说明理由,订了时间。周末两天,早被人订掉了。除了周四的那个晚上。彭三郎说周四也行。居士拿过一张价格表,让彭三郎选择,究竟用几大士做。三大士、五大士、七大士,九大士。价格都不一样。彭三郎说,有没有十一大士?居士笑了,如果你想做,那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否则请不到十一个大士。彭三郎把价格表告诉张荞麦,张荞麦说,你自己定吧,我不反对。彭三郎定个七大士。

交完钱,接过收据。收据上的字的确不怎么样。彭三郎跑到大殿前,把重写的《父子一场》一页一页地化到化纸炉里了。有个女居士跑过来问,你烧的是什么?彭三郎说,是判决书。今天法院判决下来了,我兄弟他被冤枉的。女居士说,榆城的城隍很灵的,人间的冤屈他明察秋毫,你兄弟被冤枉了,他会秉公上报阎王老爷,阎王老爷最公正了,该去刀山的去刀山,该下油锅的下油锅。彭三郎点头称是。居士的说法和王三四有些区别,王三四说陈皮是文曲星下凡,现在人间功德圆满,该去仙山上享福了。如果是这样,他应该去看看陆镇长,陆镇长是个好人。这个王三四,动不动就说人是文曲星,天下哪有这么多的文曲星?

周四不是周末,小胖子要考試,请不到假。他成了考试机器了。只能由彭三郎代表儿子彭小北为陈皮做孝子。张荞麦让彭三郎在磕头的时候向他干爸爸祈祷一下,让他保佑他干儿子小北考上重点大学。

拜座。请圣。开铃。供养。度鬼。发愿。回向。七个大士唱起《观音赞》和《弥陀经》,声音参差不齐。几个大士中,有几个明显是凑数的。彭三郎悄悄问他们,他们也笑着承认,并不多解释,摇动手中的法铃,再敲敲引磬和木鱼。一段经文后,他们要彭三郎到前面磕头,化纸。坐在边上的小大士刚刚初中毕业,来学这个,很是不专心,一只手敲磬,一只手按手机,与手机那边的人聊得飞快。

大士们念的经文,彭三郎听懂了其中的《往生咒》。大士们要念七遍《往生咒》。这七遍的时间很长,孝子还必须一直跪着烧纸。那些纸上没有任何字。上面其实可以写字的。不知道陈皮是把它们当成写字的纸还是钱?

太上敕令 超汝孤魂 鬼魅一切 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 无头者升 枪殊刀杀 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 冤曲屈亡 债主冤家 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 八卦放光 站坎而出 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 自身承当 富贵贫穷 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 急急超生 敕救等众 急急超生

念完了《往生咒》,大士们中途休息,要上厕所的则把袈裟脱在桌上去厕所。添茶水的添茶水。彭三郎揉着自己跪疼的膝盖,和玩手机的小大士交谈,问他会不会唱《叹骷髅》?小大士说不会。彭三郎说我会的。手上有颗大金戒指的大士听到了,说,老板那你来一段试试。彭三郎说,我来一段散花吧,现在可以唱吗?金戒指大士说,老板你懂得还不少,现在也可以唱的。我听听你唱得对不对。

彭三郎清了清嗓子,就开了口:“杭州木莲夜来香,苏州有个梅花桩,扬州琼花无二朵,洛阳牡丹花中王……”。

周四晚上,城隍庙空荡荡的,彭三郎能听到自己嗓子在城隍庙里回荡。金戒指大士说,老板哎,你的十方腔比我们都要好,你真的可以吃这碗饭的。彭三郎说,我前辈子就是和尚,叫苦瓜和尚。这辈子做过老师,又叫苦瓜老师。十方腔,千方腔,统统会一点。金戒指大士说,等结束我们留一下手机号。

回到家里,彭小北还没有下晚自习。高中的作业多得惊人。有好几次的语文作业,全是彭三郎代劳了。还是错得多,对得少。彭小北责怪他不是大学生,不是老师。彭三郎没有反驳,想,你总不可能怀疑我是假爸爸吧。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彭三郎被张荞麦派遣过去为又发低热的小胖子送药去。学校在操场上举行纪念活动,彭三郎去替彭小北站位置,却被从教室赶过来的彭小北一把推开。彭小北站的是汶川的三点水的一滴水。被彭小北狠狠推了一把的彭三郎感叹道,这个彭小北,这个喜欢吃肉的彭小北,以后不能和他动手了,这细狗日的力气大得惊人,像这细狗日的舅舅张建丰,脾气还嘎,最近因为彭三郎逼他去理发的事,至今不肯叫彭三郎爸爸。

快十点的时候,彭小北放学了,他硬生生地问,那话有没有说啊?

彭三郎说,我为有的人说过了。

彭小北鼻子嗅了嗅,对张荞麦说,怎么有的人身上有股怪味道?

彭三郎骂道,细狗日的,这是烧纸钱的味道,有的人是陈经天的孝子,却让我去做陈经天的孝子,真的不公平。

彭小北很是恼怒,对张荞麦喊道,妈妈啊,你能不能管管,有的人又说脏话了。

张荞麦笑着说,他骂你,你假装听不见呗,如果你听不进去,那他就等于骂自己。

彭小北一脸的不屑。那不屑之中显现出与年轻不相称的怠倦。彭三郎紧紧地盯着彭小北脸上布满脓包的痘痘们看。每颗受伤的痘痘都是孤独月球上的环形山。当年自己在大学校医老魏的眼里也是这样吧。因为他是父亲,他清楚那乱草般怠倦背后的隐晦和虚空,那隐晦的囊肿,不会被羞辱。那虚空的粉刺,也不会得到谴责。因为想得很深很深,他又忍不住骂了句:细狗日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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