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之本与人生
2017-10-22亚瑟·克里斯托弗·本森
[英]亚瑟·克里斯托弗·本森
几天前,我拜读了牛津大学诗歌艺术教授麦凯尔[1]先生的一本演讲稿。麦凯尔先生一开始便讲到自己是个诗人;他与一位著名的诗意画家爱德华·伯恩琼斯爵士[2]的女儿结为伉俪;他创作了《威廉·莫里斯传》(Life of William Morris),这部作品我认为在语言上、结构上、严肃性及生动性方面都算是最优秀的传记文学作品之一了;实际上,他的所有作品都有着诗意的特质。我倒希望,他甚至可以尝试着把这种特质渗透到他在学校董事会的一些工作中。
在演讲稿的前言中,他说道:“诗是悲伤忧虑和疯狂激情的把控者;诗是充满欲望和爱恋的青葱岁月的伙伴;诗是年华渐逝中驱散人生磨难的力量——劳作、贫穷、痛苦、疾病、悲伤以及死亡本身;诗是伴随一生的灵感,无论何时何地,它是发自人类最高尚动机和热情的灵感,是发自荣耀自豪的灵感,是发自仁慈羞愧的灵感,是发自自由与无羁思想的灵感。”
从这些生花妙语中,可以看出麦凯尔先生对诗所做的一种极高和壮美的阐释:无异于把艺术气息、骑士气概、爱国精神、挚爱情怀、宗教信仰统统融为一体!如果这样的阐释得以承认,那么任何活着的人都没有理由不心存诗性,因为它既可能是治愈人生创伤的良药,又可能是激励高尚追求的兴奋剂。事实上,诗就是那种不可或缺的东西。
但是我认为麦凯尔先生没有表达很清楚的是——他的意思是否在说,通过诗来对这些伟大思想进行诗意的表达,或者他的意思是否在说,思想精髓比通常所谓的诗要广阔和有力得多,而实际上它仅是在诗中某个闪光点处得以表现,就如同电火花在幽暗冰冷的卷曲导线间跳跃着明亮炽热的光芒。
我觉得,有些令人迷惑的是,他没有更确切地说出他的诗歌定义。让我们探讨一下另一个有趣的给人启示的定义。那是柯勒律治定义,他说:“与诗歌相反的不是散文而是科学;与散文相反的不是诗歌而是韵文。”我感觉这种说法似乎更丰富。它的意思是,诗是一种情感,或温和或热烈,但都可以用韵文和散文的形式表达;与诗歌相反的是非情感类的东西,如实体法律的精确说明;诗歌绝不是对情感的节奏性韵律性的表达,而是情感本身,无论表达与否。
我并非完全对麦凯尔先生的观点有异议,如果其意向所指是,诗是一种美好事物激发的狂热情感的表达,无论那种美好是以泥土、花园、田野、森林、群山、大海、天空以及晚霞等形式或色彩呈现,还是以人的容颜和举止之美呈现,还是以高尚隐忍或慷慨行为呈现。因为那就是诗歌的特质,无论它是一种思想还是事物都应该赋予心灵一种美好并在心里唤起那种美好事物所应唤起的不同寻常的深沉渴望。很难定义那种渴望,但它确实是一种欲念,是一种去接近渴求事物、去拥有渴求事物、去为之振奋并为此存在的情感表达;这种情感和信徒看见崇高的主时产生的情感一样,他说:“主啊,我们在这里真好!”
实际上,我们很清楚什么是美,甚或说我们内心都有一个标准,可以本能地判断所见或所闻之美;但那并非说我们对不同事物之美的判断都能达成一致。有些人的眼域要比其他人的宽阔得多,让有些人感到赏心悦目的东西对另外一些更学识讲究的人来说很可能是粗鄙的、可怕的、庸俗的。但这并没有多大关系;关键是我们自身具有对给予我们某种特别愉悦的美质的理解力;即使在我们或郁闷或焦虑或痛苦时它没给我们带来愉悦,但我们仍然知道美质的存在。我记得,在我长时间身体状态不佳精神抑郁时,我最大的一个痛苦就是看到了事物的美好却不能去享受这种美好。当时,大脑的愉悦区域处于病态和疲态;但是我从来没有怀疑美的存在和美对心灵的愉悦力量,如果不是身体出了毛病而致使痛苦压抑了愉悦感的话。
因此,诗就其本质来说是对美的领悟;那种美不仅仅是指所闻所见事物之美,更可能是居于思想和心灵深处之美,而且这种美不受外界观念浸染。
现在我想探讨一下,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诗是如何融入人生的;这是一个不容易说清楚的事情,因为一个人注重的只能是他亲身经历中的珍贵片段,而漫游纪念厅廊,看到的无非褪色的帷幔、一张张图片以及高高挂在廊墙上的一幅幅肖像画而已。我想有很多人,如果他们忽然遇到一张过去也许常常凝视并曾心生爱意的面孔,而且发现这张面容忽然增添了些许新的娇媚,如面颊的优美曲线或随风舞动的长发,这时诗往往会以爱的名义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或者说,这一眼确实反映出了前所未有的某种东西,那是对某种可以分享秘密的感悟,那是某种慌喜掺杂的热情流露,那种东西让人明白两个人两颗心在一起会为彼此带来无穷的快乐;接着就会滋生人们称之为爱情的那种神奇的情感,这种东西往往在对相见的渴盼、对冷漠的忧虑、对取悦与表现的极度欲望中迷失方向;因此,也会产生各种不自然的矫揉造作,对于心绪冷静的旁观者来说,那似乎太卑琐、太荒诞甚至太令人厌烦了;因为原谅对方能给自己带来愉悦,所以选择坚守,因为让对方铭记会使自己产生快感,所以选择退缩;这是一幕疯狂热烈和激情澎湃的戏剧,在这里整个世界隐退成为了背景,對于情爱者来说,整个生命都融之于对另一个灵魂的喜忧参半的感受中,爱人一句话胜过他人千万言。
在这种情绪中,人们惊奇地发现,要想满足那些表达的需要,普通的言谈和正规的语言似乎无能为力。甚至没有文学细胞也没有品位天资的年轻人也能回想起几近遗忘的浪漫小说中的各种支离破碎的华丽辞藻;要应对一次如此振奋人心的经历,这时的语言必须细腻,必须高贵。年轻的恋人如此自然地像背书一样地讲那些脱离现实而激情浮华的词句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在一些法律报告和一些涉及解除婚约的文案中,以及一些公开引述的激情四射的文学作品中,我们能够多么轻易地发现一种必然框入的韵调雕琢痕迹啊!这一切对于心智清醒的读者来说不过是一种荒诞不经的自我陶醉。然而,就像鸣叫着的金丝雀的气派和风度一样,就像孔雀开屏一样,就像火鸡屏住呼吸昂首阔步一样,这一切做得那么自然——目的是展现本身不具备的一种伟大与高贵,以求得关注、叫好和吸引。平淡的言谈不会有这样的效果;这时的语言必须韵调十足,必须激昂奋进,必须熠熠生辉,必须华丽四射;炫技必须得以展示,优势必须得以昭显。胜利者吹着号角擂着战鼓冲向胜利;接着也一定默默地伴随着绝望以及对自己有失体面、笨拙无聊和表现卑贱产生担心。每种敏感的情绪都是清醒的;甚至有着最沉静最保守天性的人一旦受到激情支配也会变得疑虑和自恋,因为毁灭天性的激情太强烈了以至于它完全战胜了一切社会约束,赤裸裸地呈上灵魂,彻底屈从于失去控制的自我。endprint
但是,除了这种强烈情感之外,也存在着许多比较内敛的方式,同样的情绪、同样的情感,只不过看成是一种自我感受,完全归于内心。有些是受到了乐曲的感染,如各种旋律及幽深莫测和拨转有节的弦乐,在管弦乐队演奏时,那些大低音号发出沉闷低长的声音呼应着跳跃起伏的弦乐无不触动人心;在黄昏时分飘来一段甜美纯净的乐曲也会让人有所触动,沉沉暮霭中飘荡着的花园馨香、静谧中闪烁着的幽幽灯光以及沉浸在乐曲声中的人们,所有这一切交融在一起让人感觉身处一幅神秘的帷幔中,当我们惊奇于如此奇异美妙的景色时,无论我们身向何处去寻找那令人迷惑但舒心安逸的神秘之源,就是找不到答案!
有些人在看到画作和雕塑时情感被激发,如某个德高望重大师的技法纯熟的大作——一片杂草斜出、峭壁峥嵘被疾风劲扫的沼泽,一条在暮色树丛间微光隐现的深暗河流,肥沃的平原延绵到烟雾缭绕的群山之脚,奔涌的大海翻卷着巨浪;或者是一座四肢匀称的雕塑面带着朦胧的微笑,或带着某种坚毅的太阳神式神秘力量:所有这些对于人的感官来说都有着同样无以言表的魅力,也许象征着曾经经历过、爱过、赞赏过、期盼过、渴求过的那种心灵付出的努力,也许是试图把曾经激情振奋又忧心忡忡进而几乎折磨殆尽的那种快乐记录下来;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类情感通过诗意的文字和歌咏最能直接表达,以此讲述经历的快乐、忍受的痛苦以及无法实现的期盼和不知满足的欲望;一些画作可谓画语人生,其呈现场景往往是我们曾经经历过的昔日快乐心境,是让我们抽丝剥茧留下最纯粹的记忆中的幸福时光——那俯视着遥远无垠平原的宽阔山地,那阳光明媚的美丽花园,那冰霜覆盖的劲草,那瑞雪压枝的树丛,那炫如火焰的秋日灌木,还有那傍晚时分阴郁的森林,当黄昏沿着微光斑驳的长廊悄悄临近,落日余晖便清晰地穿过大叶水生植物间隙和辉煌的教堂塔尖间的空隙;这时的心境意味更浓,因为它与心曲发生共鸣,它与炽热的期盼发生共鸣,它与内心对力量、纯净和安逸的渴望发生共鸣,它与走近他人心灵而产生的快乐发生共鸣,它与自身的智慧发生共鸣,它与自身的高尚发生共鸣。
但是,所有这些不同感受的目的是一样的;它们的影响在于精神上激发出活力快乐崇高、我们从中能够得到的那份收获以及我们自己个人期盼和命运的博大意义;那就是或许大体上可称之为带有诗意的所有思想的实际作用;它们给我们展示了一种永恒、强大和美好的東西,一种具有难以征服活力的东西,一种在当下昏暗背景下把自己明确地树立为一面旗帜让我们能够携起手来并加深交流的东西,一种我们本能感到的是世界最真实展现的东西。看到这样东西,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堕落于更自私、更无聊、更枯燥的人生事业是我们真实存在过程中的插曲而已,我们之所以堕落于此,不是因为其有实际价值,而是因为我们要磨炼我们远离这种天堂式美景的勇气和渴望。人们对美好事物、沉静心力、完满人生越渴望,他们的人格就越高尚,他们就会越接受他们人生中的默默无闻和谦恭礼让,因为他们正信心满满地期待着一个更纯洁、更高尚、更平静的人生,我们所有人都在奔向这个目标的路上,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