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妻子
2017-10-22梁积林
梁积林
最近,上面要来检查,西山县对城市环境卫生进行了一次大清理,尤其对在街面的电线杆、建筑物上乱贴广告乱图画进行了整治。环卫工人分片分段,昼夜轮流值班,另外警察协助,沿街巡逻,贴小广告者一下子隐遁了。
早晨八点,许多吉到派出所点卯后,去分段上巡逻。就在离派出所不到一百米的一根电线杆上,竟然新贴了一张小广告,白纸黑字,是那么醒目。许多吉嘴里咕哝着:“等把你逮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许多吉一边清理广告,一边看了一眼广告内容,心里一惊,仿佛這条小广告专门为他贴上去的,抑或这条小广告在这里眼巴巴就等着他似的。
半年前,他弟弟把一辆农用车开下了山崖,留下弟媳妇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与他的父母亲在乡下一起生活。眼见着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了。村上的人一到孩子上学的年龄,就在西山县城里买楼房,或者租房子让孩子上学。为这事,最近爹给许多吉打了好几次电话。这不,西山县城正在迎接上级检查,马上要到开学时间了,许多吉忙得还没顾上给弟媳妇找房子。
看到这则租房广告,许多吉内心涌上一股喜悦,太好了,不用跑东跑西去找房子了,这院房子位于新电影院附近,租金也不贵,一个月四百。
许多吉对那个地方清楚得很,原来那片地方是西街的延伸段,都是平房,近几年随着城市的扩建,大部分民居房被房产商开发修了住宅楼,而沿街一带,被县上征用,建起了新电影院、幼儿园和妇幼保健站等公共设施。征来征去,有十多家,因为要价太高,拗得太紧,僵持了一年多,开发商失去了信心,放弃了征用,致使那块地方成了“城中村”。可是,眼下对许多吉来说,这个租房广告却是意外的收获,西山幼儿园就在那个“城中村”的前面,如果能把这院房子租下,弟媳妇进城,侄儿上幼儿园不就更方便了嘛。
大多数小广告上都只写手机号码,而这个广告还写了联系人姓名:“有意者,请与巴一先生联系。”
许多吉想,等下班了再联系巴一,但是走了几步,他就纠结起来:如果这个巴一不仅仅是在这条电线杆上贴了小广告,还在别处贴了呢?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院合适的房子,可不能错过了。许多吉连忙放弃了晚饭后联系巴一的打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许多吉按上广告上的那个手机号,手机只“嘟嘟”响了两声,对方就接通了,好像对方就在电话那边等候他的电话似的。
“巴一吗?”
“对。你是哪位?”
“你在西街新电影院附近有一套房子要出租,是吧?”许多吉说着,又紧紧像揳楔子一样追了一句,“还没租出去吧,我想租。”
“没有,还没有租出去。”那边顿了顿,似乎是为了稀释他要把房子租出去的急切,还意味着他的房子不是没人租,而是他忙。巴一接着说:“白天我有事,有几个想租的,都约好了晚上来看房子。”
“好,那我晚饭吃过了联系你。”电话挂了,许多吉突然觉得,怎么没问这个巴一在哪上班,多大了,家里有几口人。又一想,你是租人家的房子,又不是办案查户口,问那么多干啥?真是职业病。
到了“城中村”,许多吉边往前走边给巴一打电话。突然他身后的一个铁庄门响了一下,走出了一个手里拿手机的人,在喊他。
那人手中的手机正在“吱哇吱哇”地响——这肯定就是巴一了,他挂了手机走了过去。
那人黑红着脸,全神贯注地看着来人向前挪着步子,不小心被脚边的一块砖一绊,趔趄了一下,自嘲地咧了咧嘴,又拧着眉看许多吉。
是不是因为许多吉穿着警服,让他迟疑?但那人很快就把脸上的问号拉展了,变成了一个惊骇的感叹号,并且放着光芒。
“你是,你是许多吉?”
“哦,是呀,你是?”许多吉觉得有一个名字就要冒出来,可是回旋了一下,又不见了,“巴,巴——”他脑子里有一个东西在极力爬着坡,很吃力的,好像就缺那么一点点力量,这点力量只能在那人的脸上找,最终他从那人得意的一笑上,寻到了:“你是巴生永呀。”
“是啊,是啊,”那人握紧了许多吉的手,像藏一个物件似的又缩回了手,“不过你还是叫我巴一吧。赶紧进屋,进屋说。”
坐定后,许多吉还是不能释怀。
“你为什么改了这么个名字?”
“这个……”巴一脸一耸,仿佛里面有很多怨苦,一动一动地冲撞着眉头,连身子也一晃一晃的,最终还是忍不住,或者就是被一种力量挤压着,说了出来:“你知道,那年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我和同学打架,一拳把同学的鼻梁骨打断了,当时学校要给我处分,我就没再去继续上学,而且改了名字,顶替了父亲的班,到炭黑厂当了一名工人。”
许多吉问:“现在还在炭黑厂吗?成家了吧,孩子多大了?”
巴一皱了皱眉说:“快别提了,我现在的生活一塌糊涂。”
顿了顿巴一又说:“炭黑厂效益不好,几乎处于停产状况,厂长知道我有几把刷子,就让我去各地要这些年拖欠下来的陈年老账,从账款中提点成当工资,勉强度日。妻子眼看我不能按月拿工资回家,又忍受不了我的瞎脾气,就跟别人跑了,跑得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了。”
许多吉一边听着,一边回忆着当时上高中时,巴一只因父亲有工作,家又住在城里,整天像个公子哥一样,好不荣光,如今竟然把日子过成这样了,就问:“那你父母呢?父母还健在吧?”
巴一眼里闪过一丝悲哀,说:“别提我父母了,因为媳妇跟人跑了,我又整天在外面要账,不回家,一回家就醉醺醺的,冲着父母发脾气。父母恨铁不成钢,积郁成疾,今年相继去世了。这不才出租父母的老房子嘛。”
许多吉问:“那租了房子,你住哪里?”巴一说:“那几年单位效益好的时候,我们每人分到了一套福利房,我住楼上,这院房子一直是父母住,如今没人住了,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找了个人打理房子。”
巴一说着,看了一眼许多吉的制服,疑惑地问:“多吉,你租房子干啥?就凭你这身制服,也不至于混得还租房住吧?”
“不是我住,”许多吉说,“是侄儿要到城里上学,给弟媳妇租的,确切说,是弟媳领着侄子住——我弟弟半年前遇车祸去了。”endprint
巴一把一杯泡好的茶放在了许多吉面前的茶几上。许多吉用手扶了扶茶杯说:“谢谢。”
接着巴一又随手把桌子上的酒瓶打开,一人倒了一杯酒。
“巴一,今后还是少喝点酒吧。”许多吉想到巴一说他父母亲因他酗酒而相继去世,怜惜地说。
“是呀,是我对他们伤害得太深了。”巴一感慨着仰头干了杯里的酒,“那几年厂里效益好,爹妈又都有工资,可是我们一直不生育,到处看病花了不少钱,也没看出是谁的毛病。后来她在外面有了人,逐渐的好几天不回家成了常事,我就打她,她到父母这来告状,我就变本加厉,打得更厉害了,再后来她又到法院闹离婚,我坚决不离,她就趁我出差要账的时间,把家里的钱财卷上跟人跑了。”巴一说完,佝下头,像一块风化了的石头,被人——不对,是被那个事件撬动得颤抖着:“爹妈就一直在这个院子里住着。”他低低地说,像从石头缝里传出的回音。
许多吉不知道从何劝慰巴一,反倒端起了酒杯:“喝酒。”许多吉用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巴一手里的酒杯,自己先干了。
父母在世的时候,巴一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吃过晚饭总是从自己住的和悦小区一路转到西街的平房里,和父母说说话,才回去。父母不在了,除非他出差去了外面,他照样雷打不动,到了平房那,他会打开院门,挨房间转上一圈,在常坐的堂屋的沙发上坐上一会儿才回。把房子租出后,他依然沿着走惯了的老路,到平房院前,意识到房子已租给了别人,在门口站上一会儿,才折返回家去。
时间长了,他就越有想进去看看的念头。那天,他和朋友在外面喝了些酒,把房子里住人的事给忘了,散伙后,天已黑透,他不由自主地就摇摇晃晃地去了西街,到门前,他不假思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链,那上面有一把院门的钥匙,他觉得那把钥匙就是房子,就是他的家。他窸窸窣窣地摸准了那把钥匙,往锁空里插时,却找不到锁,猛一推,门从里面闩着,这才醒悟过来,折身要走,院门“咣”地一下开了,同时,一束手电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你找谁?”尽管喝得不多,但酒劲还是有的,巴一有点强词夺理而含混地说:“这是我家,你说我找谁?”“是巴哥呀。我早就听大哥说过你了。进屋坐一坐吧。” 这时巴一才想起,房子已租给别人住了。但巴一又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就是许多吉的弟媳妇吧。”靳银花说:“是,我是,巴哥进屋说话吧。”
巴一进屋,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客厅里干干净净,桌子上一尘不染,房间里有一股女人淡淡的清香。尽管是晚上,但巴一看得出来,窗明几净,这个女人把个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巴一心里想,女人家女人家,家里就得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来收拾,再想想自己的楼上乱成什么样了,不觉一股羞怯似乎还有什么一下冲到了脸上。辛亏喝了酒,不然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脸红是会难堪的,让人家误以为自己有非分之想呢。巴一看完了屋子,又看了一眼靳银花,年轻而不算太美的那种,但俊巧,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上有点农村女人特有的憨厚和老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了的衣服。巴一一屁股坐在了堂屋他常坐的那个沙发上。靳银花已沏好了一杯茶,放在了他面前,腾腾地冒着热气。巴一正好口干,立马就去捏茶杯,却被烫得缩回了手。靳银花看到了巴一这个细微的动作,赶紧又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他一口气喝光,又让靳银花倒了一杯。
巴一坐定后,才想到许多吉说,他不是有一侄儿嘛,就问:“孩子呢?”
金银花说:“睡觉了,一天疯玩得累了,早睡下了。”
就在这时,巴一的手机响了,靳银花能听出来打电话的是一女的,就进了里间屋。巴一接完电话,摞下句“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就走了。
从那以后,巴一不管喝酒还是不喝酒,都时时到老房子来,坐一会儿,喝杯热气腾腾的茶,唠上几句家常。久而久之,巴一对老房子有了一种依赖,准确地说,是对这个女人有了依赖,仿佛每天不来,就像缺失了什么似的。
巴一在靳银花屋里正喝着茶,手机“嘟噜”响了一声。
“回个微信。”巴一自言自语地拿起进门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自顾自回起了微信。
“巴哥,你会玩微信呀?”靳银花好奇地凑上说,眼睛一亮一亮地盯着巴一回微信。“我经常听别人说,微信这好那好的,就是自己不会玩,巴哥,你能教我吗?”靳银花瞅着巴一一闪一闪一直“嘟噜”着的手机。
“行,我教你。”巴一有些得意地说。
靳银花转身从里屋拿出了手机,递给了巴一。
巴一鼓捣了几下靳银花的手机,放在了茶几上。
“好了,让它慢慢下载去。”起身要自己倒茶,靳银花赶紧接过了茶杯,去给他续水。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又是女人打来的,问巴一在哪?巴一不说在靳银花这儿,谎称在自己的楼上。女的说能出来一下吗?巴一说已睡下了。女的说这么早就睡了。口气里带着质疑。巴一说喝了点酒,难受,就睡下了。女的马上关切地说,那我到你楼上去照顾你吧。巴一赶紧推诿着,挂断了电话。
巴一接电话时,靳银花一直在旁边站着,听得清清楚楚。靳银花想,一定還是上次打电话的那个女人,靳银花就问巴一:“巴哥,是你女朋友吧?”
巴一挂了手机,看到靳银花疑惑的样子,解释说是别人给他介绍的一个女人,要把他们俩撮合到一起,他不情愿,但碍于朋友的面子,就见了两次面。“她倒黏糊上了。”巴一轻描淡写地说。
“巴哥,”靳银花动了动眼神,迟疑了一下说,“像你的这种情形,是应该再找一个,才四十出头的人,又没个孩子,条件又好,应该能找个好女人。”
巴一摇摇头,仿佛过去的所有都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巴一听到靳银花酸溜溜的口气,再一看靳银花,这个刚进城才几个月的小女人,皮肤比刚来时光亮了许多,穿着打扮也有了城里人的气息,融入城里生活还很快嘛,脸上那憨厚的老实也退去了一大半,换之有了几分调皮的奸猾。正在巴一胡思乱想的时候,靳银花的手机“呜”地响了一下,适时地打断了他进一步的想象。巴一连忙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说:“下载好了。”endprint
巴一點开界面,说:“用你的qq号和密码就可以登录了。”巴一把手机递给靳银花让她输入。
“你就输嘛。”靳银花半是撒娇半是推诿地挡住了巴一递过来的手机,完全把巴一当成自家人一样。
就这一推一挡,巴一像是触到了电一样,浑身麻酥酥的。巴一的手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靳银花的手是一个电源,一下子激活了他身体里的某些沉睡的像闪电一样蛰伏着的东西,使他哆嗦了一下。
巴一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颤抖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你,你说。我,输——”巴一声音生硬地说,每一个字艰难得像是翻山越岭才走出来的。
登录好后,巴一又加了靳银花为好友,让靳银花给自己说了几句话,看她会弄了,一看时间不早了,得赶紧回家去。
走在路上,巴一的手机一直“嘟噜,嘟噜”地响,他知道肯定是靳银花刚学会,试着给他说话呢,尽管他没看,也不知道说的啥内容,但身体里就有一种本能的温暖在复苏。巴一想看,手机就在手里攥着,但生怕黑天半夜的有个闪失。
巴一回到家后,也没急着看,像是要让那些话发酵似的,似乎那些话越推迟越能蓄积更多的能量似的。
巴一洗了澡,又拿出一瓶白酒,倒了满满一啤酒杯喝上,上到床上才打开手机细看起来。
靳银花说的全是劝说巴一再婚的事,并且举了好多实例。
巴一看离靳银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不打算回话了,自言自语了一句“睡觉”, 把手机放床头柜上,按灭了灯。
但是,没过几分钟,巴一又爬起身,拧亮了台灯。心里倒是有了一种无所谓的热衷。他拿起手机,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睡了吗?”发出去了,他又后悔自己这是没事找事,并有种说不出的撕扯和纠结。
失败的婚姻,几乎让巴一丧失了再婚的信心,就想着这样自由散漫终其一生岂不更好,但如今面对靳银花火热的劝说,巴一又不傻,内心一种沉睡的东西被渐渐地唤醒了。
“一直等你回话呢,你不回话,我能睡着吗?”金银花迫不及待地回话,更是让巴一想入非非了。
巴一不知道怎么回话,正琢磨着,那边又发过来一句:“我给你说的话,你都看见了吧。”
“看见了。”
“那就听我的,没错。”
巴一考虑到自己面临拿不上工资,快要下岗了的状况,就对靳银花说:“我有很多缺点,脾气不好,还爱喝酒,哪个女人愿意跟我。”
靳银花说:“哪个男人不发脾气,哪个男人不喝酒,那样的男人才显得阳刚呢。”
巴一说:“我如今在外面要账,没固定收入,也是有风险的,有时还要动刀子,就怕我杀了人,蹲大狱,哪个女人愿意跟我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靳银花也听过几次巴一要账,跟人家动刀子的事,那还不都是用来吓唬对方的嘛,哪有真动刀子这回事。巴一高中时动手打人倒是真的,她听多吉大哥领房子里来时给讲过巴一的故事。
“那不都是吓唬人嘛。”靳银花不以为然地说,“我就喜欢你那男子汉的气魄。”
靳银花能这样快融入到城市里,于巴一有一定关系,巴一经常到靳银花那去,给她讲城里人的生活,有时也带几件前妻没带走的时髦的衣服,有时给靳银花的孩子点零花钱买些小吃,巴一想,反正是自己同学的弟媳妇,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靳银花这样说是不是出于对自己的感激?
而此时的靳银花有靳银花的想法,自己一个农村来的女人,到城里来过城里人的生活,本来就不容易,再带上一个孩子,就更不容易了,早点给自己找个依靠,变成真正的城里人,那才是硬道理。像巴一这样的男人,在城里肯定也不多,凭自己的条件,有什么理由挑肥拣瘦的,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嫁给城里人,才能变成真正的城里人,只有嫁给了巴一,自己才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巴一想道声晚安,了结了此次谈话。可是,还是被酒力逼出了一句强硬而又发自内心的话。
“要找也得找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会过日子,又会关心人,又会体贴人,还懂得疼男人的女人。”
对方没有立即回复,像是一种酝酿,沉默了。
巴一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把枕头垫在床头上,坐起来,翻起手机来。
过了好久,就在巴一准备关灯睡觉时,突然手机“嘟噜”一声。巴一迫不及待地点开微信——
“做我的男人吧。”靳银花说。
巴一去青海要账,一去就是十多天。刚一回来,两个人就急切地温存了一番。
靳银花依偎在巴一的怀里说:“我想买辆出租车跑出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家庭开销,正好我去年冬天农闲时拿到了驾照。”
“有钱买车吗?”巴一问。
其实他也一直有这个打算,反正企业不景气,收入微薄,干脆自己买辆车跑出租,只是手头没钱,只盼着房子早点征掉,得到一笔补贴款,买车就啥问题都没有了,可征房子还是猴年马月的事呢,现在手头没钱买车,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就是没钱嘛,把人愁的。”靳银花将身体又往巴一身上贴了贴说。
巴一叹了口气,向天花板上扫了几眼:“我的房子要是征了就好了,最少也得给三套楼房,买几辆出租车都够了。”
“我把车都问下了。”靳银花欣喜中不无失落地说。
“是吗?你咋没给我说过。”
“这不正给你说嘛,你一走十几天。”靳银花趄起身子,靠在了床头上说,“也才几天的事。有天我打了个车去乡里老家拿点东西,和那司机说起了跑出租的事,那人说跑出租还是很能挣钱的。我就随口说我也想买辆出租车。那人就说正好他的车要卖。我说能挣钱得很,你咋又卖呢?那人说他卖了再买辆新的。我就真上了心,价钱啥都说好了,只要我一交钱,那人就给我过户,让我把车开走。”
“多少钱?”
“十二万。”
“倒是不贵。”
“就是。”靳银花热切地说,“听那人说,买新车的话,连入户,带办出租手续,总共下来要二十多万呢,现在要是买了,能省下十多万呢。”endprint
“就是十二万也不少呢,一下从哪里弄去。”巴一干咳了一声,像是被这个事情呛着了,沉默不语了。
“唉。”
好一阵子,靳银花不说一句话。
突然,巴一平静的身子像是停在港湾里的船,被一股风浪打得晃动着。他扭起腰身,也像靳银花一样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靳银花说:“前两天,我打电话问过多吉大哥,多吉大哥听说我要买出租车,说现在倒是有这个政策,我买出租车算是自主创业,够条件,可以申请政府贷款,可是从申报手续到批下来差不多得半年。半年人家卖车的人能等吗?要是能在哪里先借上钱也行,等贷款批下来了再还。”
“哪里借去,一时也想不上个法子。”巴一愁苦着脸,极力地回想着能借上钱的亲戚朋友,很愧疚的样子。
自从靳银花提出要买出租车的事,巴一一进家门,靳银花就问借上钱了吗?把巴一问烦躁了,巴一又开始酗酒了,一进家门又开始骂人,有一回巴一被靳银花顶了一句:“我找你就是要你给我解决困难的,你连我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我找你这么个男人是干啥吃的。”一下把巴一积压心头多日的无名之火给点燃了。巴一抡起巴掌,一把打过去,就将靳银花的鼻血打得流个不止。靳银花和前一个男人过了五六年,也没遭受过这样的罪呀。
靳银花一句话都没有说,出门走了。直到天黑,靳银花都没有回来,她的孩子肯定被她接走了,也没有回家来。
巴一打靳银花的手机,手机关机。巴一酒已全醒,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赶紧给许多吉打电话求助,说自己喝了酒,对靳银花动了手。
许多吉一听,就对巴一说:“我说过你以后少喝点酒,你就是不听。”
巴一说:“以后再不喝了,再喝就不是人。”
许多吉说:“你也不用着急,我给你找一找,我把幼儿园门口的摄像调出来,看看她带着孩子上哪儿去了。”
不一会儿,许多吉打来电话说:“她娘儿俩一出幼儿园,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城南那儿拐了弯就不在监控范围里了。”
巴一一听上了出租车,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她说的那个想卖给她车的人开着车把她拉走了?
巴一正在想,许多吉又打来电话说:“老同学,你也不必着急,哪个夫妻不吵架打架,打就打了,以后改掉就是了,我把那辆出租车的车牌号记下来,让交警队的人查查车主是谁,一查就知道了。好了,我还有个案子需要出警,你多保重。”
第二天,靳银花自己带着孩子回家来了。
巴一殷勤地上前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再不喝酒了。再不打你了,再打就五雷轰顶……”
巴一还要继续说下去,靳银花赶紧上前用手把巴一的嘴按住了。
巴一又说:“我们好好过日子,等有钱了我给你买辆新车。”
靳银花说:“那敢情好。可是我还是现在就想买,我都给人家说好了,我正在筹备钱,筹备好了联系人家,再迟人家就要把车卖给别人了。”
巴一思谋了一下说:“那好,我们筹备钱,筹备够了就接车,满足你的愿望,这也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你问你的亲戚借点,我问我的亲戚借点,我要账再挣点提成,不就十二万元钱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把车买上了我们再慢慢还账。”巴一就势把靳银花揽进了怀里。
这个坐落在青山县里的西北塑料厂,巴一已经来过几次了,每次都是未果而归的。上次是三个月前来的,厂里答应巴一,三个月以后了再来,兴许能把欠款给他。但巴一的心里还是死僵僵的,没抱多大希望的。厂里总是那么说,可来了又说,还得往后推一段时间。不过,人家既然答应三个月后给,就得来,不然,人家又会把责任推诿到自己的身上,还要说,说好的让你三个月后来,你不来,钱又用到别处了,到时候厂领导过问起来,还真没法说呢。巴一是这么想的,他就按时打点行装来了。
巴一坐了一夜的火车到兰州,又坐班车到西北塑料厂的岔路口下了车,去厂里还有七公里,是没有班车的,但多的时候可以搭上拉货的便車。这次看来巴一时运不佳,走了好一截路了,还没过来辆大小的车辆。这次,尽管巴一心里是渺茫的,还是听了靳银花的建议,弄了些地方土特产,给厂长、副厂长和财务科长各送一份,合起来也一大包呢,背上很沉重的。走到一半时,巴一觉得很疲倦,就坐在路边歇息。他掏出了随身带的一瓶二两的二锅头——尽管给靳银花保证了不再喝酒,但巴一还是偷偷预备几瓶,用以累了解解乏——仰头几口,一瓶二锅头下了肚,巴一手往膝盖上一搂,头一靠,竟然眯糊着了。
巴一是被一阵汽车喇叭声惊醒的,猛抬头,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眼前。他赶紧站起身,前面的车窗玻璃已摇了下来。是西北塑料厂厂长。
“你咋又来了?巴一,厂里都青黄不接的,哪有钱付老账。”
“李厂长,你上次给我说的三个月后来,总不能再让我跑空趟了吧。”巴一乞求地望着厂长。
“我说过吗?”李厂长斜了一下眼睛说,“要账的太多,我也不记得了。反正最近是没钱。”
“你多少给上点吧,厂长。你给上点了,我也好交差呀,要不然我们领导说我半年了没业绩。”巴一纯粹是一副要饭的脸相和乞求的口气。
“没有,到年底了来,兴许能给你付些。”李厂长向窗外摆了摆手说,“快回去吧。”
巴一哪能就此甘心,也没问厂长让坐不让坐,怕厂长的车开走,急急拉开后车门,坐了上去。
“厂长,我说啥也不能空手回去了,没法给领导交代。我都没法生活了。”
“你坐上也没钱给你。”李厂长说,向后望了一眼巴一。
嗤的一声,司机已发动了车子。
走了一会儿,巴一又怯生生地叫了声“厂长”,人家也没有搭腔,而是和司机嘻嘻哈哈地说起了一个似乎在之前他们说了一半的笑话。倒是给巴一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难堪和别扭,让他在心里七上八下地自我调理着。
到厂后,李厂长给司机安顿,让他找后勤,在厂招待所给巴一开上一间房子住下。看来厂长还是有人性的,使巴一心里暖了一些。在车里他还想的厂里肯定不给他安排住宿了,没处住,逼得他只得回。这下好了,巴一一下子就把车里对李厂长的埋怨豁免了,并且心里顿生了一丝解脱和希望。endprint
住好后,巴一没有松懈,赶紧从包里取了一份土特产,又觉得不合适,把包里的生活用具和另两包土特产也掏出来,又把刚才掏出来的那包装进去——这包比其他两包大些,去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正好一个人在办公室打电话。巴一悄悄坐在了一个沙发的角上,局促地瞅着厂长一直把电话打完。
“给你说过了,没钱,再找也是白费劲。”厂长脸上挂着轻描淡写的浅笑,没有恶意,但含有嘲讽,也许是自嘲。用指尖在桌子上敲了几下,“住上一晚上了赶紧回去吧,耗着也是白耗。”
巴一没接李厂长的话,站起身,从包里掏出土特产递了过去。
“啥?”厂长惊恐地说,“不会是炸药包吧。”
“锁阳、苁蓉,还有枸杞和黄参,都是我们那里的土特产。”巴一说,看着厂长一下从不安转成了秋收后的脸色,似乎找到了他想要的信号。
“锁阳和苁蓉,好东西,前几年,我到你们厂里去,你们的蒋厂长给我送了些,早用完了。好。”李厂长说着,做了一个超出当时的鬼脸,“东西我收下,但是钱还是没有。”
巴一没有再提钱的事,而是又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厂长一看他那慢条斯理的样子,不高兴了。
“咋?坐下来是想耍赖吗?”
“哪能。”巴一自己就没这个想法,倒是厂长拨响了他心里的这根弦,但是暂时不能这么干,他有另一个打算,“厂长,我是想,下午了我请你们领导到县城里吃个便饭。”
把厂长给惹笑了。
“你只拿个提成,一分钱要不上,还请什么饭。”
“吃顿饭的钱还是有呢,厂长,给个面子吧。至于账,你给不给,咱先不提說。吃饭与要账没关系。”巴一又站了起来,望着厂长,恳切的神色凝固在脸上。
“能没关系吗?那你为什么不到大街上随便请个人吃饭?”厂长像咬到了沙子般“嗤”了一声,转而又和颜悦色地说:“明天了还是赶紧回去吧,年底了来,十万元,我一次性给你付清。”
“厂长——”巴一几近绝望地说,身体都有些战栗。
厂长没有让他说下去,摆摆手。
“我还有事。”厂长说,站起身,要出门的样子。
巴一当然知道个中的意味,他不能把厂长惹怒,赶紧抢先出了门。
回到招待所,巴一又把那两包土特产装进包里去了副厂长的办公室。敲了几次,都没有动静,巴一又折身去财务科长的办公室。
敲开门一看,让巴一顿感不适,厂长也在里面。这土特产怎么送,让厂长知道只给他送才好,显得珍贵,都送的话,厂长心里肯定不高兴。那先不给给科长送吧,但自己背着包子,厂长肯定能想来。也不一定,厂长或许认为他是从他的办公室直接到这来的,厂长又不知道他的包里是否还背着东西。巴一这样一想,一下子逾越了自己的纠结,心里踏实了。
他刚叫了一声“科长”,厂长发话了。
“巴一,你来得正好,我刚给你问财务上有钱没。”厂长一说,科长马上弥补似的接上了话头,“账上一分钱都没,也是外面的账要不回来,现在连买原材料的钱都没有,赊着账购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巴一还能说啥,突然一种苦涩的疲惫向他袭来。他声音很低,带着沉闷,无奈地向厂长和科长打了个招呼,出了门。
回到招待所后,巴一倒头就睡下了。
一阵手机铃声惊醒了沉睡的巴一,一看是许多吉打来的。
“巴一,你在哪?”
“我到西北塑料厂要账来了。”
“是青山县的那个塑料厂吗?”
“正是。你咋知道?”
“我上警校时,有个青山县的同学,假期里去过他家,我们骑上自行车到西北塑料厂去玩过。那个厂离县城挺近的,十多里路呢。”
“嗯嗯,”巴一应声着,“不过我来这儿好多次了,还没去过县城呢。”
“我还说你在了,下午我们一起吃个饭,说说话,聊聊天。哦,对了,账咋要下了?”
“没有要上,”巴一沉吟了一下说,“希望不大。”
“啥情况?”许多吉问,让他把详细情况说一下,巴一就把见了厂长和科长的经过说了一遍,还说不行就得回了。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做一个什么决定而举棋不定。巴一想说“你先忙”然后挂机,那边突然传来铿锵的声音。
“巴一,既然这么远的去了,就不能轻易放弃,一趟一趟的,又费钱,又受罪。你就每天到厂长办公室去催,总有把厂长催烦的时候。”许多吉说,又叮嘱了一句:“但也不能把人家激怒,你可千万不要发你那瞎脾气,那样别人就不好说话了。”
正合了巴一的意,厂长拨响的他心里的那根弦还有余音,又让许多吉给拨弄了一把。那就耗着吧,可多吉说别人就不好说话了,是什么意思?谁能帮我说话,谁又能和西北塑料厂的厂长说上话?
巴一想着,挂了手机。巴一赶紧打开了微信界面,因为他和许多吉通话时,微信一直“嘟噜”着。
是靳银花,问他账要上了没,啥时候回,照顾好自己。他没说这边没钱的话,只说还没要上,得再等几天。
巴一看时间不早了,到了下午吃饭的时间,下床搓了把脸,去了厂部食堂。
巴一满眼扫了一遍食堂,发现副厂长正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呢。他赶紧要了一份饭快快吃完了,坐在凳子上瞅着副厂长。他知道厂领导的办公室都有个套间兼着卧室,心里已谋划好了给副厂长送土特产的计划。
副厂长吃完饭,一起身,巴一就先出了食堂。他回到招待所,背上背包,赶紧去找副厂长。到门前,副厂长正在用钥匙开门。他说厂长。副厂长回身看了他一眼,可有可无地说了声“嗯”。
巴一跟了进去,从包里掏出了土特产放在了桌子上。
“厂长,一点心意。”
“啥东西?”副厂长问,递了根烟给巴一,巴一说不抽,摇了摇头。
“土特产,”巴一说,“锁阳之类的补品。”endprint
“这么大老远的来,带啥东西。”副厂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舒了一口气,爱莫能助地说,“我又给你办不了事,财务是由一把手主管着,你给我送啥。”
“你总能帮个腔吧。”说过了,巴一又觉得这话欠思考,有些看轻了副厂长的意思,自己先从话里撤了出了,说了声:“厂长,你先忙着,不打扰你了。”出了门。
隔壁就是财务科长的办公室,巴一敲开门,把最后一包土特产也送了。
第二天早晨,刚一上班,巴一就去了厂长办公室,在沙发上闷坐着,也不说话。厂长也不搭理他。等有人进去办事了,巴一就回了招待所。
第三天,还是那么早,巴一又去了厂长办公室,厂长却不在,只有一个人在打扫卫生。巴一问打扫卫生的人厂长呢。那人说不在。“去哪了?”巴一问。那人说可能上县城了。巴一一天敲了几次厂长的门都没动静。第四天照样没人。
厂长肯定是躲开了,巴一想。第五天早晨,巴一不打算去找厂长了,吃过早饭,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突然有人敲门,来人说厂长叫他。他放下背包跟上那人去了厂长办公室。
“写个收条,到财务科办去办手续吧。”厂长面无表情地说。
“啥?厂长。”巴一像没听懂似的说,心里已经震颤了。
“给你付款,”厂长声音高了八度,甚至还带了一种责难的口气,“你写个收条,我给你批了,到财务科领钱去。”
巴一接过厂长从桌子上推过来的收据单和笔,手抖得写不成字。
“这,这,厂长,”巴一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嘴像拧了麻花,“厂长,写多少。”
“十万,全付。”
写好后,巴一把收条递给了厂长,心里松散了,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窃喜,看来我的礼没白送。
厂长签过字,把条子递给巴一时,疑惑地瞅着他看了好一阵。
“看来你这个人能量还不小呢,我们县的公安局长给你说情,你们啥关系?”
“公安局长?”巴一傻了眼。
“去吧,赶紧办去。”厂长释怀地挥了挥手。
巴一出了门,一直在心里捋着这个道道,哪来的公安局长?莫非……
靳银花听说巴一把账要上了,一路上跟巴一发暧昧的微信,把巴一的心撩拨得痒痒的。巴一刚一下火车连单位都没顾上去,就打的去了靳银花那儿。按照往常的规律,巴一下了火车先要到单位把账交了,才能回家。
正是中午时分,靳银花已经把饭做好等着巴一。巴一来不及吃饭,一把就将靳银花摁在了床上。
“我爱你。”靳银花的声音里含满了温情。
“我也是,想死我了,银花。”巴一说。
“这次要账怎么这么容易?一下要了十万元。”靳银花搂着巴一的脖子,撒着娇,“是那些土特产的功劳吧?”
“不是。”巴一犹疑着,摇摇头,“厂长说我的能耐大,还认识他们县的公安局长。我思谋,肯定是多吉帮的忙。”
“你问问多吉大哥不就知道了。”靳银花说。
“没问头,肯定是他。”巴一有些自鸣得意地说,“等我把账给厂里交完了,亲自谢他去。”
“一定要好好谢谢呢。”靳银花倨傲地说。
“下午了我就交账去,这回有不少提成呢。”巴一兴冲冲地说,“钱凑够了就找那个卖车的去。”
“那边给的是现金吗?”靳银花说,盯着巴一的眼睛。
“现金支票,相当于现金。”巴一慵懒地伸了下胳膊,“交给厂里,财务上咋弄了弄去。”
“那你的提成呢?”靳银花提醒地说。
“他们取了会给我的。”巴一自信满满地说,“这个没担心头。”
“你们厂里资金那么紧张,如果厂里拖下不给你呢?”
“不会的。”巴一脸上满是坚信的神态。
“咋不会?你不是每次去塑料厂要账,人家总是说下次下次的,多少个下次了,不是多吉大哥的人情,你能要上?”
巴一心里一“咯噔”,自己每次要账时乞求而可怜的样子展现在了眼前,沉重起来。
“听你这样说,还真是有可能。”巴一挪了挪身子,无可奈何地说,“那咋弄?”
“你不是说是现金支票吗?”靳银花搡了搡巴一,犹疑了一下说,“你不会自己取了,给厂里交的时候直接扣下。反正厂里又不知道你拿的是现金还是支票,账给交了就行。”
“那我現在就取去,取上到厂里交了完事。”巴一顿了顿,喜滋滋地说,“你出的这个主意不错,正好把提成扣下,凑上给你买车。”
靳银花愣了愣神,突然像冰河坼裂般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不说话了。尽管沉默着,但她的身体里绝对有一种暗流在涌动。
好一阵子后,靳银花猛地像一座尖峰般坐了起来,用手抚了抚躺着的巴一的头发,吭哧出了巨大的能量。
“要不取出来了,先买车,十万块钱加上我准备下的两万够车钱了。”
巴一像谁刺了他的屁股,也“腾”地坐了起来。
“那可万万使不得,这叫挪用公款,挪用公款是犯罪。”
“咋使不得,厂里又不知道你要上钱没要上钱,先把车买上,等我的贷款下来了,你再去交也一样,不就早几天迟几天的事情嘛。你要了一年了都要不上,厂里说啥了。再说了,他领导去都要不上的死账,才让你们去要的,不然能给你们那么大的提成嘛。”靳银花说着,搂紧了巴一的脖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人家等不及,把车卖了,买新车可就得更多的钱了,哪儿弄去,就是贷款下来也不够。”
巴一拿开了靳银花的胳膊,佝着头,深思了好一会儿,抓着自己的乳房,像是在撬动身体里的一块岩石,心慢慢松动了。
“也行。”巴一说,声音像是从地缝里传出的,尔后,攥紧拳,坚定了一下,自己说:“行,这会儿就取钱去。”
“我和你一起去。”靳银花笑逐颜开地亲了亲巴一,两个人穿好衣服出了门,很快就把钱取回来了。
一进门,靳银花就兴冲冲地给卖车的人打电话。endprint
巴一又去外面要了几趟账。有给几千的,有给一万两万的,接近年关了,对方或多或少总会给点,打发巴一回家。
这次,巴一是坐夜班车从青海回来的。巴一想先去靳银花那儿,一看时间还早,六点多了,天还没有亮。再说现在去了,孩子还没送到幼儿园呢,两人亲热起来也不方便,就等她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了再去那里。
回到楼上,巴一躺了一会儿,下楼吃了一碗牛肉面,想到厂里去交账,账交完了把自己的提成带给靳银花,让她置办点年货。巴一给靳银花发了一条微信,靳银花没有回信。巴一往炭黑厂的方向走了一大截,又改变了主意,折返回了西街的老房子。
一大清早的,怎么把院门从里面闩住了?巴一敲了好一阵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就给靳银花打电话。打了两遍,靳银花也不接电话。咋的了,这是?巴一心里犯了憷,总没出啥事吧,冬天加煤的,总不会是让煤烟熏下了?巴一这样一想,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进院里。
不能犹豫,巴一急死火燎地从不远处抱来了一摞砖,支在了院墙根儿,踩上去,一纵身就跳进了院子。
靳银花已从门里出来了,紧张地望着巴一。
“我这不给你开门来了嘛,你咋还翻墙进来了?”
“我都敲了老半天门了不开,打电话也不接,还以为出啥事了。”巴一脸上的惊恐还没有消退,“没啥事吧?大白天把门闩死干啥。”
“能有啥事?我的手机晚上调到了静音上,忘了调过来了。”靳银花嗫嚅着先进了门。巴一随后跟了进去。
让他感到猛地刺眼的是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那人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给了巴一另一个惊讶,似乎刚刚退下的潮,又涌了上了,一浪比一浪高,刚才是急,这回是气。他耸动着身子,将要问那人话,但话到嘴边,又被一种说不出的恼怒给搅混了。他一把把靳银花拉进了里屋。
“这个人是谁?”声音很低,却非常强硬。
“卖给我车的人。”靳银花略显不安地说,带着一丝不情愿。
“他来干什么?”巴一更加惊心了,“你不跑车去,两个人一大清早地待在家里做啥?”
靳银花迟疑着,似乎还没想好怎么说,那人在外面说话了。
“我走了。”
靳银花趁势出了里屋门。
巴一没出去,听靳银花把那人往外面送,自己想着那个人的模样,甚至臆测到了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靳银花一会儿就进来了,走进里屋抱住了巴一。
“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他是给我送车上的千斤顶来了。他给我交车时,千斤顶借给了别人,这会儿才还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跑车去?路上随便哪儿难道给不了一个千斤顶?还非得让人到屋里来还?给一个千斤顶,像是要举行多么隆重的交接仪式?”巴一拒斥着靳银花的亲近。
“这不,你出差好几天了,今早晨我就没打算出车的,准备一会儿了出去买菜,给你做些好吃的,等你。”靳银花说着扭捏了起来,甚至带上了哭腔,“把人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那千斤顶呢?”
“放车上了。”
“既然东西放车上了,他还进来干啥?”
“门上又没长白刺,不让人进是咋的?”靳银花嗔怪地说。
“进就进呀,为什么闩门。”巴一心里的结一节连着一节,心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肯定有鬼,大白天一男一女,把门朝里闩了,能不会有鬼事?
“你没看见风大嘛,把门吹得咣啷咣啷响,就顺手闩上了。”
“我敲门为啥老半天不开?”
“我以为是风刮得响。”
“打电话也不接。”
“不是跟你解释了嘛,昨晚调到静音上,今早忘了调过来嘛。”
巴一越说越气,靳银花越狡辩声音越高。巴一看到靳银花得理还不饶人的那样子,嚣张气焰一波比一波旺,再想想自己在外面要账时低眉下气受外人的气,回到家再受妻子的气,气就不打一处来,举起手来准备狠狠地掴靳银花一巴掌,突然想到了上次一巴掌把靳银花打跑了,再不能打了,这回要是打了她可能就真跑了,巴一把扬起来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自己脸上。
早餐后,巴一背上包,去长途汽车站,到青海要余下的那部分账。
巴一买了票,汽车刚要出站,厂长给他打电话,让他到厂里去一趟。
巴一说:“厂长,我已坐上去青海的汽车了,有什么事回来了再说。”
厂长命令似的说:“你立马回来,就是坐上飞机也赶紧下飞机赶回厂里来。”
巴一想,厂长这是怎么了,火烧到房了?
巴一回到厂里,来到厂长办公室,厂长冷冰着脸,上次他交青海的支票时,又是让座,又是倒茶的,一连声称自己是厂里的功臣,这次,完全像换了一个人,那股子热情一点没了,仿佛自己是个罪人似的。
“西北塑料厂的账咋要下了?”厂长以一种遥远的口气头也不抬拖得长长地说。
巴一心里“咯噔”一下,浑身涌出了一种骇怕。
“还,还没要上。”
“什么?”厂长以始料不及的口气抑扬顿挫地说,“我咋听李厂长说账付给你有段时日了。要不我打通李厂长的电话,你和李厂长说?”
“这——”
“这——什么这?”厂长腔调猛地吃重起来,“你把钱弄到哪了?”
“我,”巴一嗫嚅,声音颤抖,“我,我有个急事,先用了一下。”
“你厉害。”厂长脸相平和了下来,但声音里满含责备,“不多说了,看在你是厂里老员工的面子上,又要回了许多拖欠下的陈年老账,限你三天内把钱归还回来,将功补过,就啥事没有。否则……”停了一会儿,厂长说:“你是知道挪用公款是个什么结果。”
巴一出了厂部,赶紧给靳银花打电话:“厂里知道钱被挪用了,限三天之内把钱还上,咋弄?”靳银花说:“我正拉着客人去火车站,等下午回家了再说。”巴一心急火燎,嘴上瞬间烧起了燎泡,火都烧到眉毛上了,哪能等到下午,急说:“你赶快把客人送到火车站了,开车回家,我在家等你。”
巴一挂了电话,刚要准备给许多吉打了个电话,手机先响了,正是许多吉的:“喂,巴一,你在做什么呢?打了几次都占线,你这是热线呀,和谁煲电话呢?”
巴一刚要说火都烧到眉毛上了,还和谁煲电话,许多吉抢先一步说:“我交警队的一同事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上次我让查的那个车牌号,就是从幼儿园拉靳银花和我侄儿离开的那辆,你还记得吧?我都几乎忘了这事,我那哥们儿还真上心了,以为我朋友或亲戚什么的要买那辆车,他说那是一辆已到期的出租车,下个月要强行报废,千万要小心,可别上当受骗了,现在只能是买那个出租车的号而已,一个号也就万把块钱的事。”
“什么?什么?”巴一听后说,“多吉,你说的那个车牌号是多少?”
许多吉说:“甘XXXXXX。”
这不是靳银花现在开的那辆车牌号吗?巴一闷了。
许多吉还在电话里“喂”“喂”“喂”,巴一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就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往老房子里走。
巴一在家里坐了半天,才愣过神来,这就是说,那个卖车人给靳银花设了个套,还是靳银花和卖车人合起来给自己设了个套?千丝万缕,巴一捋不出個头续,双手抱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靳银花来了,问个明白。
等了一会儿,不见靳银花来,巴一拿起手机,又给靳银花拨打电话,电话那头说:“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巴一就坐着等,也或许靳银花的手机没电了,她总是忘记晚上给手机充电。
北方的冬天,天晚得早,还不到六点,就黑了下来了。还不见靳银花回家,手机一直处于不在服务区的状态。
巴一急忙跑到幼儿园接孩子,幼儿园静悄悄的,开门房的老人说,今天星期一,下午老师要学习,孩子们四点钟就都被家长接走了。
巴一站在寒风中,四顾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去向何处。
巴一拨通了许多吉的电话,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艰难地说:“多吉,我要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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