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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分离都是一次死亡

2017-10-22短篇小说

广西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列车员火车女儿

短篇小说·苏 玫著

子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用半天的时间就决定了第二天要带着女儿离开我们生活了十年的那个城市。随着爱情的粉碎和婚姻的解体,那个城市在决定挥别的那一刻起在我心里失去了名字,也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沦陷。

临走前,我给了远房表哥群生一个银行账号。对于我的所有财物,我只有一个期望,让它们变成在我银行卡里睡觉的阿拉伯数字。

我再一次挥别了群生。十年之后的此刻,我也依然无法喜欢十年前的他,那时身材矮小的他已经以肚子和臀部为中心呈雪梨般趋势发福,嘴里喜欢用各种理由解释和推卸烟酒对于他的好或者不好。我们互相了解。我们如亲人般依赖却又如仇人般嫌弃——这大概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我有些方面总是比他显得任性很多,他却总是可以在我需要的时候,会适时出现并鼎力相助。他热衷于他那样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我提着行李,牵着女儿,头也不回地上了那趟开往春天的火车。春天,是一个小镇。群生问我准备去哪儿的时候,我说,只要是离开,去哪儿都行。想想孩子,群生说。去春天镇。我一抬头,刚好看到报纸的旮旯里有一则春天镇医院的招聘信息。

临行前,我给招聘广告上的电子邮箱发了一份电子邮件,我的应聘书。

我关掉了手机。我要在火车上度过两天半时间。第三天的中午,我就应该到达春天镇了。

陈古深也许并不知道我坚持离开的原因。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陈古深确定了我真的要离婚以后,也没有问太多为什么。他也没再说出那种我是不是写小说写坏了头脑之类中伤我的玩笑或者污蔑的话。发现他有不为我所知的另一种生活以后,我无法再与他共处一室,无法看得下书本里的一个字,无法让他靠近和触碰。我将他现实和网络上的一切痕迹都删了——QQ、微信、电话号码……我收拾行李,拉起孩子的手时,他正打算退掉我们一起租住的套房。

办离婚手续的前一天,群生说,杨可眉,你就不能忍忍?外面很多男人都那样。我说,不。

子君,我认识陈古深不到三个月就和他结婚了,我为他着迷,为他委曲求全,为和他在一起我竭尽全力地说服了我和你的十岁女儿。陈古深当初也是很真诚很热烈地爱着我和子君你的女儿的。我在那段时间里,被爱情的激情和想有一个完整家庭的强烈愿望冲昏了头脑,我一度把子君你忘掉了。后来,在对陈古深的倾诉中我会偶尔说到你,他对远在天国的你是无比的宽容,就算现在看起来更像蔑视或无视也是不足为奇。他对我们的女儿爱护的态度也一度让我感恩戴德。我们的女儿,从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经没有了父亲,更加没有享受过一天父爱。他对年轻单身的我爱上已婚的你并生下你的孩子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表达出的宽容和理解的态度,让我对他没有了任何的抵抗力。他说子君你的死是命,还说我遇见他也是命。命,这个字眼就像一个谜。我当时死心塌地地接住了他递给我的命运的绳索。

分别前见到的陈古深,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陌生男人。我们之间关系的突然断裂让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冰冷和窒息,我和他之间不约而同地避免说话和眼神交接,我们连脸都无法相向。在那个马上幻灭的家庭里,他动作缓慢得像商场里的塑料男模,只有死气沉沉的几个固定动作。

我没有祝福田子的一丁点儿心意。可是,在噩梦里,我的心脏即便冰冷到无法跳动,我也难以暴跳如雷——在我的前夫、我的闺蜜和我之间,故事真相的唯一知情人是我。

火车已经开动了很久。我的头脑依然在想着在离我越来越远的那个城市里发生在我身上的离经叛道的故事。关于好人和坏人的界限,我越来越混乱。

子君,我们十岁的女儿已经有一百四十厘米高了。现在,她躺在卧铺的内侧,两条纤细的长脚放肆地压在我的大腿和肚子上。她睡觉一直都是动来动去的。她好几年都不愿意跟我睡在一张床上了,有时我佯装着苦苦哀求她都不行。这次的火车之旅,我终于可以和她一起睡了。当真正和她在一张床上睡的时候,我高估了火车卧铺的宽度,也低估了我们女儿的长大程度。

我生下女儿的时候,群生汇给了我一大笔钱,他说这是子君你的钱。我相信他的话也愿意接受。我很早就开始教育我们的女儿要成为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思想和能力的人。我背井离乡那么多年,她是上天唯一眷顾我的礼物。我和女儿生活了十年,我的精神雌雄同体——当我面对生活和工作种种困难的时候,我积极地抗击和解决的时候, 我像男人一样坚毅和勇敢;可是我难免胡思乱想,无穷大地放大困难和沉溺于消极情绪的时候,我就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很庆幸的是,积极情绪最终还是战胜了消极情绪,我至今还没有被任何困境击倒。

我轻轻地抚摸女儿的脸庞和手臂,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掌心。

午夜零点,女儿睡沉了。按照经验,敲锣打鼓、电闪雷鸣她都不会惊醒。我翻来覆去,摸到了我枕头边的袋子里有几个巴掌大扁平形状的硬东西。

上铺的老女人睡得悄无声息。对面的上铺是一个剪齐耳短发的女学生,看样子是高考结束后背起双肩包独自去旅游。对面下铺放着一个黑白条纹的拉杆式行李箱。从进到这个车厢里到天黑,到凌晨,我都没见过行李箱的主人。

我承认我有时有些嘴硬和好强。其实,那时候的我有着好一阵时期的焦虑和神经衰弱。为了舒缓紧张的神经,我喜欢上了扁平瓶里的液体,五十二度,携带方便,浓烈纯正。一瓶下去,我可以睡到第二天艳阳当空。当然,我必须躲躲闪闪地不能让我们的女儿知道我有这个成年人的嗜好。只有她睡着的时候,我才悄悄地爬起来。

此刻,除了这个过道,整个世界都是漆黑的。十来米长的过道顶端安装有三盏灯。灯光无力而昏黄,只照亮了过道的上半空。我靠在车厢门旁,对面车窗玻璃映出我半个身影。过道只够两个人通行,我和玻璃窗里的人影面面相对。我开大嘴巴轻轻哈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我被自己嘴里吐出的温气扑了一脸。车窗里的人弱弱怯怯地笑了。玻璃窗里的人影身影窈窕——白上衣,绿碎花长裙,微鬈的黑长发,大眼高鼻薄唇。我心中隐藏许久的焦虑和孤独就像火焰一样焚烧着我的身躯,就像我喉咙里咽下的液体一样热烈、烧灼。两种火焰在我身体里交织,就像身体外的我和身体内的我相遇一样。

火车在铁轨上哐嘁哐嘁地快速行进。山野睡了,树木也睡了。连漆黑的空气都是令人麻木的。只有头顶上微弱的过道灯光还散发着一丁点儿热度。夏夜里,穿过原野和山峦的火车竟是不冷也不温。火车哐嘁哐嘁的声音越来越响,震得我耳朵有点痛,震得我心脏都快跑出来了。我不得不好几次压住自己狂跳的心。

车窗外的夜空看不到一丁点儿云彩,星星很多很亮,看上去很远,但似乎又伸手可及。我坐到了地板上——只有这个姿势,只需抬抬眼皮,我就可以看到繁星点点。星星们宁静,明亮。我甩掉了我的高跟鞋,把两条腿交叉着伸直,横在过道的地面上。我敢打赌,这过道也就一米多宽,因为我的脚趾已经抵达过道对面的铁皮墙壁上。我微仰着脸,对着星星,举起手中的扁状瓶……

“咣当!”玻璃和铁皮发生了碰触。我是不是醉了?我想我得好好估量一下自己控制自己动作的能力。我一定是醉眼蒙眬了,我大概是看到我身边的车厢门慢慢地关上,有两只皮肤光洁关节粗大的手指像响尾蛇的尾巴一样吱溜地闪进门里。我嘲笑自己,你这该死的幻觉和过于丰富的想象力。

第二天早上九点,饿醒的女儿把我推醒要我去泡方便面。我上车之前买了一碗方便面,是她用耍赖不走的方式胁迫我买下的。平时我坚决不给她吃这一类食品。我发现我睡在了女儿卧铺对面的床上,那个原来放在这张床上的黑白条纹的行李箱不在床上了。也许是被我踢下床了。我看了一下床下,没有。我还是记得我昨晚喝过酒的,我似乎快睡着的时候,还把酒瓶子贴在了脸边。我害怕酒瓶子可能会在女儿看得见的视线里,我得赶紧把它藏匿起来。我四处寻找我昨晚的劣迹。床上,没有。床下,没有。门内,没有。门外,没有。它可能已经被打扫卫生的列车员收拾走了?我有些糊涂了,我想我可能失忆了。

女儿说她上铺的老女人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下车了。她说,那个老奶奶爬下床的时候,踩了她的脚,痛得她一下就醒了。老奶奶对她说了对不起。女儿并不打算马上就原谅她。女儿“哎呀”喊了一声的时候,那个老奶奶看都不看她一眼。我安慰女儿说,老奶奶不是故意的,我们就原谅她呗。结果,那个老奶奶自己撞到了门口上,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一样瘫在了地上。真是活该。女儿用着一个小大人的刻薄语调冷眼看这个世界。

女儿说,妈妈,你怎么乱睡人家的床?

我说,反正不是空着吗?我们两个睡在一起太挤了。

女儿说,昨晚我好像做了噩梦,有好多乱七八糟的惊悚的声音围绕着我。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担心我醉酒,错过了保护自己的女儿。这么想的时候,我的愧疚感更重了。我一时满足了她要吃方便面的愿望。

女儿吃了两口方便面,说,妈妈,我还想睡觉。

我发觉我也一样。我们用不到几秒钟就已经闭上了眼睛,瘫软在各自的铺位上。临睡之前,我注意了我上铺的女大学生挂在床头的双肩包还在,床铺却是空的,她可能出去了。

列车一直在前进,人来人往的脚步声,聒噪的人声,如潮水近了又远,远了又近。

车厢门被推开“吱呀”响的时候,我从无比混沌的梦境中醒来了,女儿依然还睡得像冬眠的蛇一样。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十二点多。这场宿醉和回笼觉,我居然睡了四个小时。我发觉我的头很重很痛,这和我以往的宿醉不太一样。也许我快感冒了。

进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白净俊秀,前额发际离眼睛挺远,有了依稀脱发的样子。他拉着那个黑白条纹的行李箱。行李箱不再像原来平平整整的样子了,变成了大腹便便的样子。他将行李箱平放在地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将箱子推到了我睡的床下。然后他站在床前边,很客气地对我说,这位美女,你是不是睡了我的卧铺?我蒙眬惺忪地,努力地爬了起来,很诚实地说,对不起,应该是。他很大度地说,没关系,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睡我上面这铺床,我女儿的同学她刚下了火车。哦,这小家伙真是一个淘气的孩子,连自己的双肩包都没拿。我很不好意思地回绝了男人的好意,拖着还没睡醒的脚步,躺回到了我熟睡的女儿身边。

我的动作惊醒了女儿,女儿一醒来又是问我要吃的。我被她逗乐了,你肚子里是不是有很多只馋猫?

我背起行李包,拉着女儿,准备去餐厅车厢吃饭。对面的男人已经睡着了,他的身体散发着浓烈的体味和汗味,鼻子发出呼呼震天的鼾声。他好像一个经过了长途跋涉的人,终于落脚,瞬间被睡眠击败。他床下的行李箱旁边的地板上有一些液体,床底太黑,我看不出什么颜色。也许这个男人不小心碰倒了什么水瓶。

过道上有很多旅客都站在窗边,有些在看风景,有些在吸烟,有些在交头接耳。

“那么老了,还卧轨自杀,可见多么命苦……”

“女士,我可以借用您几分钟时间吗?”一个列车员站在远处,他一直面对着我和女儿的方向。他戴着大檐帽,穿着一身蓝色的制服,穿过人群,向我们迎面走来。

“可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里到哪儿了,还有多久可以到达春天镇。”

“呃,我们刚刚从柳树站启动,刚才我们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三个小时,想必你也听说了……”

“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到春天镇?”

“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吧。”

“哦。”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我和我的女儿需要先吃午餐。”

“我可以请你们吃午餐。”

我睁大了眼睛,我从来没有遇到这么一个热情和好心的列车员,“真的?”

“小朋友,吃完了午饭,你还可以参观一下我们的火车头,那可神奇了。”

“耶,太棒了!”女儿听了,欢呼雀跃。

我断定我的女儿在这个暑期肯定撞了什么大运,我计划好下了火车,马上给她安排写一篇关于火车的作文。

列车员带领着我和女儿一直朝着火车头的方向往前走,过道里站满了人。这些人大概白天忙惯了, 都是白天无法把自己绑在床上的人。想到这一点,想到我和女儿像死去的睡眠,我心里有了一些优越和得意。

我真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已经不再喜欢被人用眼睛关注了,尽管这是常常发生的事情。这个过道太狭窄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妙龄少妇,手拉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有一个绅士的列车员为其开道,不见得就这么被人注视。乡巴佬。我仰着头,突然看到列车员回头看我的有些怜悯的温柔眼神,我发觉自己有些骄傲得过分,我收起了自己过于不羁的眼神。我突然发现要请我和女儿吃饭的男人是个不错的男人,他的长相、身高和体型都没有让我反感。说不定,他是单身。说不定,他对我一见钟情,为了搭讪和认识我,决定请我和女儿吃饭,决定邀请我女儿参观火车头。

天上是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的,总会有一些理由,但是不代表我会无动于衷。行进中,我见缝插针地整理着自己耳边的头发、衣角、裙摆,顺便还涂了一层薄薄的变色唇膏。我从行李包里抽出一张湿纸巾,在步幅不小的前进中,保持着一定身体的平衡,仔细地按了自己脸上的油光。我想还是有机会的时候打打粉底,或者擦一些BB霜吧。我和女儿今天早上为了贪睡,脸也没洗,牙也没刷。不过我想这些应该是可以补的,在就餐之前。

我要谢谢列车员的关注和热情。就算他很陌生,但是他的靠近和友善,在某一个莫名的节点,突然把我唤醒,把我从一个宿醉的勾头耸背、低眉耷眼的邋遢女人在短短五分钟的行走中蜕变成一个大方、端庄、温柔、娴静的女人。他笔直着身躯向前迈步,时不时又绅士地回头照顾我和我的女儿。

等我回到餐厅,女儿已经把饭吃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有一个完整的荷包蛋、几根青菜和几个鲜红的圣女果她没有动。我告诉她,宝贝,你要把鸡蛋吃完,补充蛋白质,你才可以长高。她很不情愿地慢吞吞地吃着。她突然兴趣盎然地举手说,我要冰可乐!刚好有饮料车推过。这也是我禁止她喝的软饮料。她看都没看我,只热烈地一心期盼地看着我对面的列车员。列车员吃得很安静。他的眼睛一直都像两盏卧室里温暖的壁灯,软绵绵的。他也举起手来,喊,这儿要一瓶冰可乐!他脸上绽放出孩子般阳光爽朗的笑容。他的唇周和两腮有着密密麻麻的胡子,看上去有几天没有刮胡子了。他回过头问我,这位女士,你要吗?我表示不要。我还是要求女儿先吞了鸡蛋,然后是青菜、圣女果。女儿很不情愿地把每样都吃了一点。然后她就想要去看火车头。她一直说,一直说,说到我说可以为止。

可是我和列车员都还没有吃饱。

“我想你是可以信任我的,女士,对吧?”列车员有些明知故问。我告诉他,我相信他。

列车员安排了一个年轻的女乘务员带我的女儿去参观火车头。

列车员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看上去是放慢速度陪着我就餐。我其实对自己面前的午餐毫无食欲,但是我表面上还是表现出一定的兴趣。只是我的筷子在食物上的漫步或者叫巡礼的次数比较多而已。我尽量吃了一些米饭,吃下半个鸡蛋和几个圣女果。长时间的单身生活,让我对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和使命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我控制着自己的行为,是为了保持良好的身体和心理的状态活下去。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这样任性的情绪通常会被我理性的思维战胜。但是今天感觉特别难。

此刻,突然感觉有一种孤独感侵袭了我的全身,哪怕这一刻面对的是装满食物的餐盘,餐盘之后有一个阳刚气十足的男人。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孤独感,不管是在人群中,还是在闹市里。因为孤独,所以存在。因为存在,心里反而安定了下来。坐在列车员的对面,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和列车员在女儿离开之后的几分钟内没有交流。我和他之间的空气却没有因此变得稀薄和枯燥,反而是一层又一层逐渐添加,扭转,混合,浓密却又可穿透视线的透明质体。我的目光穿过这样的空气和列车员的目光交锋,我的心里有着金属碰撞的颤动和声音。空气重得让我叹了一口气。我的筷子悬空着,我的眼睛望向了窗外不断出现和消失的建筑、树木、田野和山峦。

“迷药,你知道吗?”列车员终于说话了。他问我吃饱了吗,我说是的。路过的餐车收拾了我们吃剩的餐盒。我询问了有没有啤酒供应,服务员说有。列车员要了两听纯生七度啤酒。

和一个陌生人喝酒,特别是和一个长相不错的陌生男人面对面喝酒,我的心情难免是有些紧张的。我为什么要和他谈谈?谈什么?我对他关于谈论的话题充满了好奇。为了寻求一个相对轻松的情绪,那两听啤酒被我和列车员好像是斗酒一样,几分钟就干掉了。接着我们要了四听,然后又要了六听。我们喝个不停,聊彼此的工作。我问了他做列车员的有趣和无趣之处。我们相互空口无凭地和对方说了一些礼貌性的奉承和赞美(但是我希望他对我优雅的气质的赞美是真心的。我也是挺真诚地说他很帅气)。我和列车员眼神的交接和注视,我们面容的放松程度和微笑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当夕阳跑到了群山的顶峰之上,金黄色的阳光铺满田野的时候,我们又一起开始消灭第三个六听啤酒。

“迷药,你知道吗?”天开始昏暗起来的时候,他又问这个话题。

“我不知道什么迷药。”我的词汇库里,迷药好像来自外星的词语。

“迷药, 迷惑人心的药,可以让人听从摆布、沉睡、失忆,等等等等。”

“你说你我之间的空气有没有这样的东西?”我有些半真半假地问他。我眼睛里满满都是笑。

“我是想问你,在今天天亮之前,你记得什么。比如昨晚……你们车厢……或者之前……”

“过去的时光不值一提,我们需要活在未来。”

“发生了事情。”他说。他还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发生了事情。是的。”我拿起啤酒和他碰了碰。他表情很是严肃。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很严肃。

“事情不小,希望好好过渡,希望你和你的孩子不要因此而受到影响。”

“我们会没事的。”离婚虽然不幸,但我相信我和女儿依然会过得很好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天还没塌下来,我努力平静地回答他。其实我很不喜欢别人提起自己决意忘记的过去。我的事情和这个陌生的列车员毫无关系。

“不管发生了什么,还是要微笑,好吗?”我让啤酒灌满他和我的嘴巴。我们喝酒的频率越来越快,关于发生事情的话题渐渐被啤酒消灭了。我越来越抽离的笑容和放松让列车员逐渐松弛下来。

“说说你吧。”他侧靠在车窗边,双腿很随意地曲起放在了座位上。

“我更想听听关于你。”我一口回绝了他。

“我估计也说不清自己……”尽管他这么说,他还是说了一些他自己。他的话语中,我比较关注他是不是单身这样的状况;他还说了他的女友,但是我并没有把他女友的内容听进去。

“现在几点?我的女儿在哪儿?”没过多久,我突然想起去看火车头的女儿,我打断了他的陈述。他站起身来,两手扶着桌面,身体前后摇晃,用力地眯着眼睛分辨车厢尽头电子屏幕上的时间,他告诉我这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半了。他还告诉我,今晚,列车长安排我的女儿和我在乘务员的专用休息室里睡觉。他还说今天一大早列车长就已经安排好了的。

“你需要和孩子通通话吗?”他摸出一个手机,按了号码,说了几句,然后交给我。女儿说她准备睡觉了,在乘务员休息室。于是我放心了。

“你是否需要休息了?”他很礼貌地问我。

“是的,我应该休息了。”我也很礼貌地回答并站起身来。

空的啤酒瓶东歪西倒。列车员找来一个大黑塑料袋,将酒瓶一一收拾进去。我和列车员聊天的时光和回忆马上就被他装进那个黑袋子里。他扎一扎袋口,我们把酒言欢的夜晚就此结束。

我很准确地打开我的行李袋,摇摇晃晃地递给他一个扁平瓶子。

他接过装满五十二度二锅头的瓶子,瓶盖都没拧开过的二锅头酒瓶,径直塞进了他的垃圾袋里。

“我原来以为我可以放心你的。我发现我是错的。”

我突然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深深吻了他的嘴。

子君,十年以后,那个叫于大林的列车员说,我突然的动作,让他整个脸儿都红了,心脏都快跳出了胸膛。可是,他心里也很明白这一切来得迅猛,却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关于卧轨和行李箱里的女尸的故事,是我下了火车后的第三天通过报纸和别人的议论才知道的。听起来那是一个关于爱情、仇恨和毁尸灭迹的十分恐怖和令人发指的案件。案件发生的主要地点是我和女儿所在的车厢。听说卧轨的老女人是无辜受害者,因为迷药,她无法清醒,被人放在了铁轨之上。我和我的女儿在列车员没有到来之前,我们沉睡之时,死神在靠近。

子君,第三天的傍晚,我下了那列火车,和我遇到的那个列车员说再见。我以为他和我之间发生的故事就像一件偶然事件。我挥一挥手,他就如风消逝。每一次分离都是一次死亡。

挥别的时候,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着急得眼眶里满是泪水……模糊得只看到他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发白变形的大手……我变得异常地脆弱,突然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拉着女儿提着行李到了出口。有人接住了我的行李包,还响亮地问,谁想喝冰可乐?我抬起头,看着大檐帽、蓝制服、大胡子,感觉晕厥、复活和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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