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赜索隐，洞烛幽微

于涌

中图分类号：G25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7）03-0154-03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17.03.24

中古文论之研究，必以思想流变为切入点，方可有所斩获。思想演进关涉哲学、历史、文化、制度诸多方面，通常所言之“文学自觉”，实乃哲学自觉、理性自觉、文化自觉、制度自觉的一种外延。故而言中古文论之演进，不可脱离思想史之演进。中古文论之发展，概念地呈现为一大特点，在批评理论的自觉与文学认知的升华过程中，诸多艺术评价词汇应运而生，异彩纷呈。故而刘勰《文心雕龙》所言之“风骨”“情采”“隐秀”“物色”等命题，实为后世论文之渊薮；钟嵘《诗品》之“自然”“直寻”，乃为后世文学追慕之最高标准。因此，选取文论命题作为探究对象，具有一定的典范意义。

张甲子女士的《中古文论的致思方式》（以下简称《致思》，于2016年5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站在思想流变之立场，选取清浊、隐秀、自然为主要着眼点，以点带面，将中古文论的演进脉络做了具有独创性的阐发。其所谓“致思”，或可理解为：中古文论之诸多观念何以至此，以何思考，至于何处，“何以至此”解决源头问题，“以何思考”解释呈现方式，“至于何处”阐发理论流变。如此思考之路径，既符合学理规律，又能全面认识问题。《致思》正是以此为途，探讨清浊、隐秀、自然等中古文论中重要命题的生成规律、体系结构、流变特点等问题。其价值和特点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着力探寻中古文论的学理渊源

中古文论所生成的诸多命题，渊源有自，或源于哲学思考的积淀，如先秦所形成的言意、形神、阴阳等哲学问题与“清浊”命题之关系；或源于文学经验之累积，如“隐秀”之由先秦隐喻现象而入文学评介；或源于艺术感悟的升华，如“自然”由道家思维进入玄言诗、山水诗之感悟系统。该书对于中古文命题的讨论，不局限于简单的描述与介绍，而是深入历史语境，着力探寻思想演变之流程对于文学理念生成的作用和影响。

清浊命题的产生，源于汉代儒生对宇宙认识理论的二元重构，其所涉及之自然事物与人伦观念，皆可以阴阳概括。如天地有清浊之分，进而论水分清浊、音分清浊、气分清浊，而在汉儒天人同构观念下，乃有人分清浊之论。通常思考仅局限于哲学领域，而该书选取汉晋间人物品鉴及选官制度为切入点，以制度之生成映照哲学之演变，独具慧眼。汉晋间论人物，或言清旷、清简、清素、清淡、清雅，在论人的风貌、情感、气质、品格之外，延展至审美领域，将哲理思考与审美感悟相结合，最终形成以清美为内涵的艺术品鉴精神。

中古乃三教冲突兼融合时期，由两汉入魏晋南北朝，玄学思潮瓦解了经学一统的僵化，重新规划了哲学的理论范畴和言说方式，佛教的传入更是触动理性思辨的机簧，三教之冲突与融合遂成为影响此时文学观念的重要背景。以此为视角观察三教对于清浊的认识，会得出更为全面和深入的理解。以往研究多以文学角度入手，而忽略三教背景下的观念对比和生成。《致思》一书，从《乐记》“倡和清浊”的调和入手，考察其如何逐渐遮蔽了“浊”而提倡“清”的过程，强化了儒家观念进入文论的方式；以道家老庄思维对魏晋玄学“清虚”理念的影响入手，揭示了虚静的创作状态成为创作主体最高精神境界的哲学根源；以支遁诗为例，讨论了佛教论“空”与“清”如何进入审美领域，为中古山水审美意识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理论经验和认知空间。

“隐秀”是中古时期出现的重要理论范畴，两者一内一外，潜在地影响着早期文史哲的表达经验。《致思》以先秦诗文的隐喻现象及文学功能入手，揭示了中国文学传统中重视隐的来源。先秦经书中多讲“依经立义”，经文中寄托深意，乃至有后世的大量阐释，所谓“诗无达诂”，尤其《春秋》的“微言大义”，其隐喻特点尤为明显。先秦“赋诗言志”现象，也为表达方式之尚“隐”提供了经验累积。诸子阐发思想时所用的引类譬喻手法，更为文学提供了实践检验。以上恰恰是中国文学讲求复意、注重文内言外的最初胎基。隐喻之传统至刘勰，形成了所谓“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的理论认识。刘勰大量提到“复意为工”“文外重旨”“义主文外”“文外曲致”“余味曲包”，无不围绕隐秀问题来发掘。《致思》在结合具体作品的同时，举例说明了《文心雕龙》讨论隐秀之路径与源头，使“隐秀”的问题自其形成以至刘勰提倡之过程清晰了然。

“自然”命题最初从老庄哲学中析出，渐渐演变为魏晋玄学的重要命题，既重视对万物本体论的认识，也注重对其精神上的体悟，其内涵已具有多重意味。这一问题虽然重要，但“自然”观念由哲学进入艺术思维的复杂进程，却鲜有能够说清楚者。《致思》以玄言詩、山水诗的消长为对象，于两晋士人“儒玄双修”背景下对“体自然”有意识的追寻，并上升至文学创作领域的自觉延伸的过程，做了清晰的说明。由“任自然”与两晋士风之转变入手，探讨“体自然”在玄学命题及玄言诗中的呈现，进而明晰“散怀自然”与山水诗形成的内在理路。以往在讨论玄言、山水嬗递时，多关注内容与诗风的问题，对两晋士人何以从玄言转入山水的精神需求关注不够，《致思》充分利用了文学与当时哲学、思想、文化的密切关联，合理地解答了这一问题，读之使人对此段文学之演进有了更加深入的体会与理解。

二、全面理解中古文论的呈现方式

中古文论的呈现方式体现为命题理解之深厚，体系结构之完整，思维路径之复杂，探究其时文论之特征需把握两点：其一，应考虑当时哲学、文化、思想的互通性。中古文论虽已成为独立的讨论对象，但并未脱离当时历史背景，只有将诸多命题重置于时代思潮下，方能洞悉其演进轨迹；其二，需理论与文本进行双重观照。创作为理论提供经验基础，理论为创作提供具体指导，即如黄侃所言，研究《文选》需对《文心雕龙》有切实之信奉，同样，理解《文心雕龙》，必以其時代文本创作、文学演进为根基，方能明其脉络，晓其流变。

《致思》一书，在沿波讨源时，着意从历史源头、哲学源头、思想源头、文学源头进行把握，将清浊、隐秀、自然命题的生成，置于思想史发展的坐标中。如讨论“隐”与“秀”的问题时，不仅探析“隐”“秀”各自产生的源头，更将其放在文论演变过程中观照。如“隐”的发展是由西晋儒学对《诗经》“温雅”的追摹与阐发，经历东晋理论的徘徊与刘宋的复古倾向，至齐梁时期复古、折中、新变三派的理论分野，在此過程中逐渐清晰了“隐”在诗歌表现中的功能与作用。在对“秀”的讨论时，同样结合南朝诗风的新动，从诗风转变的关节点观察问题。南朝诗风“尚巧似”“重声色”的特点尤其明显，《致思》揭示了南朝文学何以喜欢雕琢“秀句”的原因，乃是与“秀以卓绝为巧”的思维密不可分，以致“秀句”叠出，“秀象”层峦，“隐”与“秀”一内一外，构成诗歌审美的完整体系。

在讨论中古文学对于“清”美的认同时，若单以理论解释，难以窥得全豹，并无直观感受。以当时诗歌创作入手考察，方能呈现“清”美在此时文学上的明显特征。中古诗歌中开始大量出现“清”字，诗人创作中对于“清”的喜爱，凸显了审美趣味与创作风尚的转变。《致思》以曹丕、嵇康、陶渊明、谢灵运、谢朓、何逊等人的诗歌用“清”辞为例，通过玄学清言风尚的渗透与南朝乐府民歌移植的现象，说明诗歌语言从汉魏诗歌尘世语向晋诗的文士语转变的趋向；又以玄言、山水诗歌的创作，具体说明两晋士人对于清景的妙赏如何由玄入文；复以二谢诗歌为例论清境的造设，逐层阐发“清”美风格中清辞的择用，清景的妙赏，清境的造设，层层递进，剖析入理。

在讨论“形似”视野与山水诗的空间结构时，不光以谢灵运、颜延之等人的创作为例，就刘勰“文贵形似”的理论进行讨论，同时还引入绘画理论，通过宗炳《画山水序》、顾恺之《画云台山记》、萧绎《山水松石格》等画论对山水艺术的理解，探讨彼时山水观念在文学、绘画等艺术领域表现的相同相异之处，使得山水诗的认识与山水画的经验在审美层面相互勾连，实开后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论的先河。

三、动态把握中古文论之理论流变

一种文论命题自其最初诞生起，在不断发展过程中，期间融合不同历史时期的观念和理解，已逐渐与最初之本义有所距离，其内涵和外延也在逐渐叠加或修正。因此，考察文论的生成及其流变，必须以动态的目光审视，即将文论命题还原至当初时代，结合文学创作风尚与思想背景，庶几可把握文论之流变规律。《致思》在此点上把握尤其到位。

例如，自然观念在成为老庄重要哲学命题后，在经过汉乐府之“自然天成”、玄言诗之“自然之理”、山水诗之“形似自然”“自然之趣”的创作实践后，如何演进至唐宋，即唐宋如何吸收前代关于自然理论的认识，并影响其创作及构建其体系，是一个重要且值得思考的问题。《致思》以盛唐天才诗人李白为基本范式，观照盛唐诗学中对“自然”观的整合，认为李白诗歌中的“自然”，既有玄学的哲学底蕴滋养，又融合魏晋风度之精神气质，其创作“如行云流水，出乎自然”，是在继承《诗经》风雅、汉魏风骨、南朝二谢中得来。可以说，“自然”在盛唐得以通过李白天才式的呈现，自有其必然和偶然。

虽然李白对于自然的认知是通过创作实践表达的，并没有构建理论体系，但其理论的构建在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得以完成。《致思》认为，司空图对“自然”的理解，其一偏重雅致之美，是对盛唐清淡幽静、形神萧散一脉的强化；其二偏爱山水意象；其三受佛教浸润，隐逸情怀明显。“自然”在司空图这里，既可以理解为一种形而下的技法，更可以理解为一种形而上的风格意境，强调注重诗美中有意、有玄、有禅的主观体验。《致思》对“自然”的讨论不仅限于诗歌，更深入到古文发展线索当中。这就使“自然”的演变由盛唐入中唐，进而延續至宋，从古文发展的经验出发，揭示“自然”对唐宋古文内在法度的塑构，将“自然”观念的理解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中古文论的研究之所以重要，乃在于其承上启下的地位：中古文论既是对前期文学经验的总结，又是开启后世文论及文学创作的源头。因此，若对其有深入了解，须从命题入手，以点带面，将其置于文论发展史之坐标上，考索命题生成的来龙去脉，方能构建出彼时文论生成的整体框架。《致思》一书准确地把握了文论生成的规律，精致地搭建了文论呈现的结构，描绘了文论衍生的轨迹，并以洞烛幽微至其明朗，探赜索隐使其清晰。与此同时，该书语言灵动优美，既有哲学思辨之深度，又有文学表达之感悟，读之时而如酒解酲，时而如饮甘饴，令人一气呵成，毫无枯燥滞涩之感。惜其仅对清浊、隐秀、自然三个命题进行了讨论，让人意犹未尽，望日后作者能够对更多中古文论命题进行研究，以飨读者，我们翘首以盼。

（责任编辑：钟昭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