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为什么认定“沈从文”是“他的敌人”?(下)
2017-10-18王锦厚
王锦厚
(四川大学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吴宓为什么认定“沈从文”是“他的敌人”?(下)
王锦厚
(四川大学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学衡》、《大公报·文学副刊》遭“破毁”后,一时间,吴宓痛不欲生,既伤心恩师白璧德的学说无法传播,“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理想将成泡影,又担心亲友和自己的诗文无处刊载。天无绝人之路,幸亏中华书局伸出了援手,建议他编一部自己的诗集。他在刊印自序中写道:
癸酉岁暮,予以年届四十,师友凋零,叹逝伤今,忽生异感。念“人生短而艺术长”,即待至百年,造诣亦何足称。况今时危国破,世乱人忙。诸多小事,微足称心适意者。此时不作,或即永无作成之时。故将诗稿重行编订,付托中华书局印行。今兹了此琐屑,余生得暇,另图正业。盖·视·此·事·为·不·足·轻·重·,而·坦·然·径·行·,异·乎·昔·之·审·慎·谦·卑·。(吴宓:《吴宓诗集·刊印自序》1935年5月中华书局)
诗集,经过一年的艰苦努力编成。1935年5月中华书局正式推出。这是一部异乎寻常的诗集,不但按时间顺序搜集了吴宓的全部诗作,友人的唱和,且在卷末“附录”中收录了他的《余生随笔》《英文诗话》《空轩诗话》,以及在《学衡》、《大公报·文学副刊》上的部分重要论文。作者所谓其诗极庸劣,无价值,但为个人数十年生活创作之记录,亲身经历及思想感情变迁均呈现于诗中……使之成为吴宓前半生的传记,后半生的规划,诚如他的《自题诗集》所说:
心迹平生付逝波,更从波上觅纹螺。
云烟境过皆同幻,文锦织成便不磨。
好梦难圆留碎影,慰情无计剩劳歌。
蚕丝蛛网将身隐,脱手一编任诋诃。
知人省己情无外,人幻求真道有根。
哀乐中年陶写尽,人天百事象征存。
崑冈烈火原燎急,沧海横流世态繁。
续集如成须变体,香山未到近梅村。
这是他对自己诗集的概括,也是对自己四十年生涯的小结。从中,读者自然可以清晰地听到痛愤、反思、抗争……的声音:
自此,吴宓除教《文学与人生》等课外,则很少发表诗文。
沈从文们夺去《大公报·文学副刊》的主权,为其“振兴京派”构筑了一个新的重要阵地。日后并没放松对吴宓的打压。吴宓1937年的日记中有这样两则记载: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一
12:00文学院长冯友兰来。言外国语文系易主任事,以宓欲潜心著作,故未征求及宓,求宓谅解。又言,拟将来聘钱钟书为外国语文系主任云云。宓窃思王退陈升,对宓个人尚无大害。惟钱之来,则不啻为胡适派、即新月新文学派,在清华,占取外国语文系。结果,宓必遭排斥。此则可痛可忧之甚者。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二
12:00放午餐,文学院长冯友兰君,送来教育部长公函,拟举荐宓至德国Frankfourt-am-Main之中国学院任教授。月薪仅四百马克,不给旅费。按此职即昔年丁文渊君所任,原属微末,而校中当局乃欲推荐宓前往。此直设计驱逐宓离清华而已。蛛丝马迹,参合此证,则此次系主任易人之事,必有一种较大之阴谋与策划在后,宓一身孤立于此,且不见容,诚可惊可悲矣!……
8-10陈寅恪来,其所见与宓同,亦认为胡适新月派之计谋。而德国讲学,实促宓离清华之方术,谓当慎静以观其变云。(《吴宓日记》vi157-158页)
由此,可见一斑。在打压吴宓的同时,更是以《大公报·文学副刊》为“阵地”,向左翼发起猛烈“挑战”。1933年10月23日,沈从文发表了《文学者的态度》,打响了“振兴京派”的第一枪。1934年1月10日,又在《大公报·文艺》上刊发了他的《论“海派”》,招惹起文坛“京派”与“海派”之争……把鲁迅也拖入了其中,先后写了《京派与海派》《南人与北人》等文……1936年10月2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239期沈从文发表了更具“挑战”的《作家间需要一种新的运动》,指责作者“记着”“时代”,“忘了文艺”,致使作品“千篇一律”,每一部作品“都差不多”,号召开展一个“反差不多运动”:“针对本身的弱点,好好各自反省一番,振作自己,改造自己,去庸俗,去虚伪,去人云亦云,去矫揉造作”,更重要的是去“差不多”,写出一些面目各异的作品。其弟子萧乾对文章加了如下按语:
本文发表在文坛上正飘扬着大小各色旗帜的今日,我们觉得它昧于时下障列风气,爽直道来,颇有些孤单老实。惟其如此,于读者它也许更有些真切的意义。这是对中国新文艺前途发了愁的人的一个呼吁。它代表一片焦灼,一股悲哀,一个糢糊然而真诚的建议。我们期待它掀起反应。
编者的“期待”没有落空。它在“文坛”“掀起”了反应,而且是强烈的“反应”:萧云写了《反差不多运动的根数值》、樊蔷写了《老实话》、彭绍义写了《文坛上的公式主义》、田庐写了《题材:现实的反映》,一致不赞同沈从文的“反差不多”……沈从文又写了《一封信》,十分傲慢地说:“我那篇《差不多》的文章”引起人们的“十分不平”和“极可笑的谩骂”,是因为“我这句话不是打中了他的脸膛就是触着了他的背脊”。因此,“招惹”了更多人的反对。唐弢、孙伏园、茅盾等文坛老将也迅速地写了回应文章,唐弢写的《提起时代》,孙伏园写的《作品的“差不多”论》、茅盾写的《关于“差不多”》《新文学前途有危机么》,一致指出沈从文在国难当头之际,竟然指责抗战作品千篇一律,要作家起来“反对”,实在是错误的看待“时代”……妄图将文坛引入“京派”的轨道。对此沈从文们的批判不能不感到压力。他完全知道单是《大公报·文艺》,几乎不能取胜,必须还要有更多的文艺阵地才能达到他们“振兴京派”的目的,于是,和胡适对策。胡适给我们留下了记载:
1937年1月22日
杨今甫、朱孟实、沈从文来谈办文学月报及文学丛书事。(《胡适日记》香港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28页)
这里,虽然没有写出商谈的详细内容,但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1)决定办一个类似《小说月报》的大型文艺刊物,即日后出版的《文学杂志》;(2)研讨了如何反击左翼的批评以及吴宓等人的动向……吴宓虽然单枪匹马,但他也有自己的支持者、拥护者。胡适日记中写了这样一件事:
1937年2月19日
看陈铨的《中德文学研究》,此书甚劣,吴宓的得意学生竟如此不中用!此书有云:《西游记》(小说)的作者邱长椿——一二○八——一二八八,他还不知道《西游记》小说不是邱长椿的《西游记》!他记长椿生卒(一一四八——一二七七)都迟六十年,不知根据何种妄书!他又说《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生于一六二二年,(实则生于一六四○年),山东磁洲人。真不知何以荒诞如此!(《胡适日记》香港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38页)
经过胡适、杨今甫、朱孟实、沈从文等人详细研究后,便紧密锣鼓的行动起来……。胡适日记中写道:
1937年3月4日
《文学杂志》聚餐,有两桌。(《胡适日记》香港中华书局1985年版)
日记没写出与会者的姓名,想来编委们是一定会参加的。“两桌”,已不少了。对于这个大型杂志的兴办、目的、意义,朱光潜作过多次详细回忆。说他回国的时候:
当时正逢“京派”和“海派”对垒。京派大半是文艺界旧知识分子,海派主要指左联。我由胡适约到北大,自然就成了京派人物,京派在“新月”时期最盛,自从诗人徐志摩死于飞机失事之后,就日渐衰落。胡适和杨振声等人想使京派再振作一下,就组织一个八人编委员,筹办一种《文学杂志》。编委会之中有杨振声、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林徽音等和我。他们看到我初出茅庐,不大为人所注目或容易成为靶子,就推我当主编。由胡适和王云五接洽,把新诞生的《文学杂志》交商务印书馆出版。在第一期我写一篇发刊词,大意说在诞生中的中国新文化要走的路宜于广阔些,丰富多彩些,不宜过早地窄狭化到只准走一条路。这是我的文艺独立自由的老调。《文学杂志》尽管是京派刊物,发表的稿件并不限于京派,有不同程度左派色彩的作家们如朱自清、闻一多、冯至、李广田、何其芳、卞之琳等人,也经常出现在《文学杂志》上。杂志一出世,就成为最畅销的一种文艺刊物。(朱光潜:《作者自传》,《朱光潜全集》(1)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8月版)
他这里所说的“有不同程度左派色彩的作家”,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是后来的情况。几十年后,他又一次作过这样的回忆。他说:
在解放前十几年中,我和从文过从颇密,有一段时间我们同住一个宿舍,朝夕生活在一起。他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我编商务印书馆的《文学杂志》,把北京的一些文人纠集在一起,占据了这两个文艺阵地,因而博得了所谓“京派文人”的称呼。(朱光潜:《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朱光潜全集》(10)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8月1版)
朱光潜的回忆,清楚地告知了我们:《大公报·文艺》副刊和《文学杂志》的来龙去脉,胡适、沈从文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1937年5月1日,“振兴京派”为宗旨的《文学杂志》正式亮相,朱光潜不但撰写《我对本刊的意见》,宣布了“自由生发,自由发展”的八字方针。(后来收入《朱光潜全集》时改为《理想的文艺刊物》第3卷)分析了“为文艺而文艺”和“文以载道”两种文艺观点的“不健全”,要反对沈从文的人记住“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们不妨让许多不同的学派思想同时在酝酿、骚动、生展,甚至于冲突斗争。我们用不着喊‘铲除’或是‘打倒’,没有根的学说不打终会自倒;有根的学说,你就喊‘打倒’也是徒然。我们也用不着空谈什么‘联合战线’,冲突斗争是思想生发所必须的刺激剂。不过你如果爱自由,就得尊重旁人的自由。在冲突斗争中,我们还应维持‘公平交易’与‘君子风度’。造谣,谩骂,断章摘句做罪案,狂叫乱嚷不让旁人说话,以及用低下手腕或凭暴力箝制旁人思想言论的自由——这些都不是‘公平交易’,对于旁人是损害,对于你自己也有伤‘君子风度’。我们应养成对于这些恶劣伎俩的羞恶。”这是“京派作家”理论宣言,也是行动方针,不但反映了沈从文的思想观点,且有补充完善,且发出了号召、鼓动人们“招惹是非”。创刊号安排了胡适和沈从文的作品,且加以特别推荐,称:
胡适之先生对于本刊之发起帮了许多忙,这一期创刊号又得他的一件可宝贵的“贺礼”。《月亮的歌》对于《尝试集》的读者像是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沈从文先生在《贵生》里仍在开发那个层出不穷的宝藏——湖南边境的人情风俗。他描写一个人或一个情境,看来很细微而实在很简要;他不用修辞而文笔却很隽永;他所创造的世界是很真实的而同时也是很理想的。贵生是爱情方面“阶级斗争”的牺牲者。金凤的收场不难想象到。乡下小伙子和毛丫头逼死一个两个,只是点滴落到厄运的大海,像莎翁所说的:The rest is silence.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常留下这么一点悲剧意识。(朱光潜:《编辑后记》《文学杂志》(1935年5月创刊号)
对于沈从文向左翼发起挑战的关于“反差不多”的言论,朱光潜推崇备至,并不遗余力给予支持,还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宣称要在这“易惹是非的时代”惹是非,敢想敢说敢为,“抱着很大的决心”来实现繁荣新文艺的理想:即“振兴京派”的理想。1938年8月1日出版的《文学杂志》第四期再次发表了沈从文的《再谈差不多》,专门回击茅盾的批评。朱光潜在其编后记中竟然这样写道:
一篇针对现实问题的论文所含有的力量大小,往往可以在它所引起的反响上见出。这一年来我们的文坛上许多剧烈辩论都由炯之先生去年在《大公报》所发表的《谈差不多》一文惹起来的。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实是最不高兴他那番话的人大半是“作者”而不是读者,在这件简单的事实之前,作家的合理的反应应该是自省而不是空口谩骂。《再谈差不多》比《谈差不多》似更苦辣,更切中时弊,也许要引起作者们打更大的喷嚏。站在读者的地位,我们希望他们打过喷嚏之后,会得到一种康健的效果,会明白“事实最雄辩”,他们向炯之先生所能提出的最有力的反证不是空言而是作品。
沈从文、朱光潜就这样利用《文学杂志》和《大公报·文学副刊》,一唱一和,互相配合,相互支援,既分工,又合作,为“振兴京派”效忠尽职的拼命。
面对沈从文、朱光潜的这些所作所为,吴宓当然无可奈何!他只能将自己的不满(对胡适之辈的看法,对时局的想法)一一写入日记里:
盖宓服膺白璧说师甚至,以为白师乃今世之苏格拉底、孔子、耶稣、释迦。我得遇白师,受其教诲,既于精神资所感发,复于学术窥其全真,此乃吾生最幸之遭遇。虽谓宓今略具价值,悉由白师所赐予者可也。尝诵耶稣训别门徒之言,谓汝等从吾之教,入世传道,必受世人之凌践荼毒,备罹惨痛。但当勇往直前,坚信不渝云云。白师生前,已身受世人之讥侮。宓从白师受学之日,已极为愤悒,而私心自誓,必当以耶稣所望于门徒者,躬行于吾身,以报本师,以殉真道。(《吴宓日记》V1 96-97,1937年 3月 30日)
麟(指贺麟—引者)上课去后,宓卧床约半小时,中心滋痛,念生平受宓恩惠提携,或所谓志同道合之友生,相率叛我弃我而归于敌方,尤其稍得胡适之沾溉者,则离绝我惟恐不速不坚。如曹葆华日前在学务处遇我,竟不为礼。其他更难悉数。若蒋廷黻、李健吾等,皆以攻诋宓为媚悦胡适之方,不亦冤哉。而女友如彦,不知胡适诋伊之刻毒,而竟违宓意以往访谒胡适。如绚,则嫁与胡适部下之姚君,虽未请宓宴于其家,其必恒与胡适夫妇及毛子水周旋,无疑也。又如薇,其所嫁之椿,与杨振声等亲好,李健吾讥讽宓之材料,未尝不间接由椿处得之。夫以宓之守正而遭困厄,而友,生、爱人如此离叛,更觉难以为怀,此宓今晨伤感之深,非仅因见彦之希望受挫阻也。(《吴宓日记》同上1937年5月 19日)
阅报,知战局危迫,大祸将临。今后或则(一)华北沦亡,身为奴辱。或则(二)战争破坏,玉石俱焚。……回计一生,宁非辜负。今后或自杀,或为僧,或抗争,或就义,无·论·若·何·结·果·,终·留·无·穷·之·悔·恨·。更伤心者,即宓本为踔后奋发,慷慨勤勉之人。自1928年以来,以婚姻恋爱之失败,生活性欲之不满足,以·致·身·心·破·毁·,性·行·墮·废·。故当今国家大变,我亦软弱无力,不克振奋,不能为文天祥、顾亭林,且亦无力为吴梅村。盖才·性·志·气·已·全·漓·灭·矣·!此为我最伤心而不救药之事。如此卑劣,生世亦何益?思及此,但有自杀。别无其途。……(同上1937年7月4日168页)
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战争打乱了胡适、沈从文、朱光潜“振兴京派”的计划:《文学杂志》出了四期就停刊了(直到1947年,抗战胜利后两年,才得以复刊)。《大公报》虽然没停刊,但经常变动地址:天津→重庆→香港→桂林……人马也四处分散,胡适出任驻美大使,离开了中国,沈从文、朱光潜……先后到了昆明,四川……“反差不多”论争不得不告一段落。吴宓也到了昆明,但失去了一切阵地,只能在西南联合大学讲授他的外国文学,《文学与人生》……沈从文则不然,《大公报》虽然变换了地址,人马还是他的,仍能充分利用,况且还有其他报刊,有的直接参予,如《战国策》《今日评论》,有的则由他推荐的心腹去掌控,如昆明《中央日报》副刊《平明》,就由程应镠去编辑,程回忆道,“由于先生的推荐,三九年至四○年,我负责昆明《中央日报》副刊《平明》的编辑工作,西南联大的学生,有不少在这里发表处女作,汪尊棋大概也是的吧。”(程应镠:《永恒的纪念》《长河不尽流》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反差不多”运动虽然受到影响,沈从文不在理论上论争,而是用作品继续推进其“反差不多运动”:先后创作了《看虹录》、《摘星录》……同时,也不忘记斥责文言,打压吴宓。
1940年5月5日,西南联大举办“五四”纪念动员会,吴宓未去参加,其原因也是沈从文的文章。1940年5月4日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30期刊发了沈从文的《“五四”二十年》,又以《“五四”二十一年》刊发1940年5月5日昆明《中央日报·五四青年节特刊》。沈不但将国家的一切分歧弊端归罪于文言文,且极力吹捧胡适,说:
对语体文的价值与意义,作过伟大预言的,是胡适之先生。二十年前他就很大胆的说:“语体文在社会新陈代谢工作上,将有巨大的作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史,语体文必占重要的地位。”这种意见二十年前说出,当时都以为痴人说梦,到如今,却早已成为事实了。“但国家的种种分歧、弊端,多是由于‘工具’的‘滥用’与‘误用’,所以纪念五四,最有意义的事,无过于从‘工具’的检视入手。”
吴宓读后,十分气愤,日记中写道:
是日五四运动纪念,放假。上午精神动员会,庆祝五四。宓未往。读沈从文等文,益增感痛矣。(《吴宓日记》第七册165页)
就在这前后,林同济等人在昆明办起了“以‘大政治’为母题”:以“权力意志论”与“历史形态学”为思想理论基础;“战国重演论”与“尚力政治论”的政治社会观;以反理性主义为特征的“民族文学”,一整套反动理论的《战国策》,约请沈从文参加,沈从文不但参加了,而且成为主要撰稿人之一。建国后,他极力否认,但他当年在给好友施蛰存的信却明明白白写道:“刊物纯文学办不了,曾与林同济办一个《战国策》,已到十五期,希望重建一个观念。”(沈从文:《复施蛰存》《沈从文全集》十八卷390页)(在《战国策》的兴办中他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有待进一步研究。)该刊共出版十七期就夭折了。沈从文就在该刊先后发表文章就有8篇之多,有论文有书信,有作品,可算是发文最多的作者之一。林同济也曾拉吴宓写稿。吴宓在日记中写道:
夕5-6林同济来。原允为《战国策》撰稿,顷见其中沈从文诋毁文言及浙大文,而恶之,遂止。(《吴宓日记》第七册,159页)
“沈从文诋毁文言”,指《战国策》(1940年4月)第2期发表的沈从文的题为《白话文问题——过去当前和未来检视》的长文,后收入1941年8月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烛虚》,现收入《沈从文全集》十二卷,文字略有改动。文章不但极力“诋毁”文言,而且极力吹捧胡适,说:
五四运动虽是普遍的解放与改造运动,要求的方面多,其中最有关系一项,却是工具的改造运动。也就是文学改良运动。这个改良主张当时引起社会注意的是胡适之先生那篇《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八个口号,到后又归纳成四项:去烂调套语、不用典、不模仿古人、言之有物。口号并不新奇,结论却很有意思。他以为从历史进化眼光去看,白话文必然成为文学正宗。文体有新陈代谢,语体文在明日必然占一特别重要位置。他很肯定那么说出这种伟大的预言,这预言在当时可谓十分荒唐,到如今,却成为文学史一种事实了。
1940年10月,沈从文和吴宓之间发生了另一件令吴宓十分伤感的事:沈从文受托将吴宓给女友毛彦文的信退还给他,并附“劝戒”信一封。吴宓得信后,五味杂陈,立即去找沈从文,未能相遇。回家后,在日记写道:
下午1-2归舍,接沈从文转来沪函,盖彦托言迁居,命熊甥田学曾将宓致彦之No.24函退回(已拆阅)。并授意田作函复沈。托沈转告宓请绝,勿再来信。沈从文亦附一函致宓。劝宓休止,言颇委婉,(田、沈两函,并存,未录入日记)。当时宓阅之百感交集,不胜悔痛……
2-3至文林街20宿舍访沈从文。不遇,留柬。(《吴宓日记》七册 268-269)
毛彦文为什么要熊希龄的外甥田学曾找沈从文转交吴宓的信呢?因为沈从文是熊希龄的亲戚(《沈从文自传》中有说明,且撰写过《芷江县的熊公馆》加以歌颂,读者可参阅。),又与吴宓有接触,所以才有此请托之事。可惜的是沈从文田学曾两函未录日记,我们看不到原文。此事,吴宓是相当介意的,又找好友交谈述说。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
宓甚郁苦。乃于1-4访雪梅于红花巷,不遇。访麟于北门街,同至云南服务社茶楼座谈。宓述彦上月由沈从文处退还宓函事。麟谓此乃彦不能忘宓,且用心苦思,乃行此法,以刺戟宓,使宓仍旧想彦爱彦而已。惟其动机多出于Vanity,盖故意欲沈从文、杨振声等广传“彦不理宓,宓犹爱彦如此”之事。而以宓为牺牲,给宓以苦痛,如玫瑰花之毒刺。故在旁观者之公评,则彦实劣于宓在爱情中之态度矣。云云。(《吴宓日记》第7册1940年12月19日)
1944年,吴宓对沈从文的愤懑可以说达到一个新高潮。日记中写道:
今晨读《中央日报》沈从文撰社论,力斥文言而尊白话,甚痛愤。认为亡国灭种罪大祸极。(《吴宓日记》第9册194页)
吴宓所谓“《中央日报》沈从文撰社论”不确切,应该是“星期论文”,题目叫《文字与青年教育》(载1944年1月23日)。这篇论文《沈从文全集》未收录,知道的人实在太少,不妨全文引录:
近年来,从高考,留学考,大一考,高中毕业会考,各方面出的国文题目中,以及指定用的文体上,都让我们好像嗅到一点特别空气。即古文的重视。但事实上却又似是而非。因为从学术立场来看看,是理解古典文字价值和性能的,应当数国内治古文学的专家。这些人的研究报告,即很少还用古文发表。他们且一定明白会不会写古文,对于理解古典接受传统文化实无多大关系,所以近二十年在国内研究中文史贡献最大的北方几个大学,就从不强迫学生作古文。至于从政治立场来看看,当前一切新的政治设计文件,似已不大用古文,即有些地方,禁止中学习、看、作白话文作品的布告和其他文件,也就常常是用纯粹语体文写的,也可知古文用不通。原来古文的重视,只限于政府各级会考上,与其余完全不相干。因之给人一个奇异印象,觉得这件事近于不可解。这里,笔者愿谈谈这三十年语体文与国家重视的青年教育的关系。
当前四十到五十岁左右的知识分子,谈起二十年前对国家比较进步的思想,对个人比较开明的态度、若“说真话”还可望于这个多数人,多数会承认受影响最大的,实在是梁任公先生那种半文半白的文章。只因为这个工具的运用限于任公先生个人,不能引起一个广泛学习运动,因之辛亥革命成功后,大家就只注意到抽象约法和具体议会,不认识这个工具的重要性,不好好用它,结果是袁世凯做了皇帝。袁世凯的死虽说是因为实力派都掉过头来反对他而气死,但使这些拥兵自卫的都督将军,从默认到否认,从否认到反抗,拒绝了封王封公的爵禄,觉得中国不应当再有皇帝,梁任公的一支笔,重新再用,多少总有点关系!
五四来了,书呆子的对“国家重造”的幻想,起始在年青人行为上有了发现。行为虽留下一个生动活泼印象,可并不能持久。接着还是将文字作“工具重造”运动,广泛试验和研讨,到一年后即得国家认可,国语白话文由部定作国民教育唯一工具。至于这个工具从报章杂志对于一般人(尤其是大中学生)所产生的影响,如何有助于党的重造,有助于北伐前种种便利,随即有身经其事稍微注意这个过程的人,必然明明白白。北伐成功后不久,随即有意见上的分裂,试追究因果,即可知实由“思想”分裂而起。涉及思想,就使我们不能不承认实由于文字上的第二回的疏忽,在民九左右,书呆子用文字所表现的社会重造设计,无从好好配合当时政治设计,即发生分歧。当时无人注意,因之种下恶果,到文字在多数人情感中、生命中、起了作用后,产生那么一个现象,求补救,已来不及了。
民十八这个问题似乎从痛苦教训中已有了个较新看法,才来着手经营,办刊物,开书店,提出与政治有关的文学运动目标,企图使白话文中的文学部门成为政治之一翼,然而当时许多人理解这个问题实在不够深刻,直到战前一年为止,就依然不免近于点缀。这从当时商业与政治对于这个问题的投资比较也可看出。新出版物的商业投资,已到一万万元时,国家为这个事花的钱,每月就还不到三五万元。这么办文学运动,怎么办?二十年来使用这个工具略有成就的,都可说是从起始即抱定一种宏愿与坚信,充满试验勇气来从事,从商业与政治两种势力挫折困辱中挣扎而出,才有当前情形。这也就是一部分作家觉得在文学运动中,和实际政治不发生关系反可使其健康发展的一个原因。
抗战七年来,政治对这个问题好像有了个较新看法,很花了些钱,然去这个问题所应当得的重视则远甚。因之有希望的年青作家,始终还得不到工作机会,有成就的作家,也还不曾从立法上的帮助,得到应得生活。试举个眼前小例:教部指定国内大学应采用金岳霖先生著的逻辑作教本,还是战前的事,这个书到如今三百元一本,有些地方还不甚容易得到,若有人说,前两年所得的版税,是法币九元七角,我们能不能相信?至于国内知名文学作家,一般作品三年中尚不曾得到这个数目的,更比比皆是。在任何报纸上,我们每天都可看到“文化”二字,原来我们就活到这样一种使人痛苦的文化空气中!这且不说,就因为情形再不合理,凡能在工作上有以自见的作家,由于工作上的庄严感,也会紧紧提住那支笔不放松的!
如今试从社会新出版业看看,受战事刺激,投资膨胀已达到百万万元以上,而且这个机构比一般商品不同,即印刷物出版后还有个继续存在性和流通性。另一方面年青人从近二十年社会习惯上,又大部分是用这类出版物取得娱乐和教育。且另外有个心理上情感方面的习惯,一个优秀作家在年青读者间所保有的势力,总似乎永远比有实际权力的人物还大许多。这两件事正说明语体文中的文学作品,与“国家发展”“青年问题”如何不可分。过去如此、当前如此、将来还必然如此。善治水者从不过其自然之劳,必因势导之。如何导之?此其一。大约惯持授人之柄者,必伤手,伤手犹小事,或有甚于此者?此又其一。对象同样是青年,从宣传言我们到处都可见语体文在作广泛运用、甚至于民间过年春联也被迫用白话。但从另一方面看,又到处只见古文在起作用,在耗资人的精力。国家对于文字问题实际需要与抽象设计,让我们看出实有点矛盾,觉得对于这个问题有重新注意的必要。能够好好从各方面来检讨一番,也许这方面还有些事情可作。若存在的依然听他存在,这方面的消耗,未免可惜,而且,这方面可能见出的困难,会越来越大。
就这样“诋毁文言”,(吴宓与沈从文关于文言的争论,都带有极大的片面性,充满形而上的思想。)
且不忘告知后台老板,又专门致信远在美国的胡适,说:
先生离开了外交职务,真正为中美友谊可尽的力,为人类可作的事,也许更多!今年这里“五四”,学校开了个文学会作纪念,有两千人到场。谈及白话文问题时,大家都觉得当前文学运动与政治上官僚合流的趋势,以及凡事八股趋势时,已到文学运动末路,更加感到当年三五书呆子勇敢天真的企图,可敬可贵。算算时间,廿年中死的死去,变的变质,能守住本来立场的,老将中竟只剩先生一人,还近于半放逐流落国外,真不免使人感慨!所以当时全体一致托金甫先生为向先生转致敬意。(沈从文:《致胡适》,《沈从文全集》18卷)
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吴宓在与沈从文、胡适们的文言与白话所谓工具竞争,实际是争夺话语权的斗争……沈从文、朱光潜在前台,是演员,胡适是后台,是导演。吴宓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是弱者。虽然是弱者,但他从来没有气馁,而是想方设法,另辟蹊径为“殉道殉情”发声,为争夺话语权而拼搏。这点是十分可贵的(另文论述)。
2017年7月于川大花园
(责任编辑:陈俐)
注释:
①2004年,商务印书馆推出了吴学昭整理的新版《吴宓诗话》,增加1935年后的诗作及唱和,删去了原版的“附录”。
2017-08-30
王锦厚,男,四川大学出版社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