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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恩怨观与令狐冲形象的塑造

2017-10-17王爱军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9期
关键词:道义文化传承

王爱军

摘要:令狐冲是一个江湖剑侠,而江湖是一个恩怨交织的地方,所以身在其间的令狐冲,不得不面对如何处理恩情与仇恨的问题。唐代的游侠风气盛行,这种风气在唐诗中也有深刻而全面的反映,同样,游侠在生活中,也要面对恩怨情仇的问题。如果将令狐冲置于唐诗背景下来审视的话,就会发现二者在恩怨观上的承接性。

关键词:道义;报仇;报恩;文化传承

江湖是武侠小说的道场,是恩怨纠缠不休,人性尽显善恶的舞台。令狐冲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江湖之中,难以逃脱恩怨情仇的纠缠。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人就是江湖,因此,只要是在天地间生存,就必然不可避免种种人际关系的缠绕。既然世网严密,江湖水深,恩怨難消,那么如何对待这个现实,就成为一个江湖士人必须面对和思考的问题。令狐冲选择的是随缘而之,无所计较,所以在他的江湖里,恩怨是洒脱而任性的。

令狐冲所生活的江湖,在唐诗中也有真实而形象地描述。虽然一为历史的现实与诗歌的帝国,一为现代侠义的精神避难所,但是二者在实质上是具有同一性的。抛却时空的差异,透析艺术与现实的渊源,越过纷乱的表象,就会发现,原来对于唐诗和《笑傲江湖》来说,只不过是换了一套道具而已,而人性依然在熠熠生辉,在诗歌里吟唱,在江湖里纵横。

唐诗中的游侠与令狐冲在面对江湖,尤其是面对恩仇时,二者的态度在具有高度一致性的同时,也会有所差异。

一、仗剑行江湖,道义铭心头

对于江湖游侠来讲,无论是报恩还是复仇,都得具备精湛的武艺,过人的胆识与机智的头脑。唐诗中,亦不乏对剑术的描绘,对剑客的歆慕,对古代刺客的评判,其间皆寄托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豪壮之情。李白就很喜欢剑术,曾自诩少时即学剑术,并且其诗歌里每每会出现剑字,如《少年行二首》其一、《独漉篇》 、《临江王节士歌》、《送羽林陶将军》等,由此可见“剑”在李白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唐代的其他诗人,也常常会在诗歌里歌咏剑与剑术,像杜甫就有著名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而且王维、李贺、元稹、白居易等著名诗人,无一不曾表达过对剑的深切迷恋之情。可以说,在唐代存在着以剑为精神图腾的现象,他们每每以剑自励,以剑互赠,以剑颂叹友人。

很显然,剑在唐诗中,绝不仅仅是作为写诗的素材而存在的,而是被赋予了生命,被视为侠义的化身,功业的象征,情感的归宿与梦想的寄托。李咸用《剑喻》一诗即是如此,此诗蕴含着一股悲壮之气,“秋水寒”既是为剑的出场设置了一种庄严氛围,又是暗指荆卿的易水之别,终不回顾,这才是至刚至美之浩然风神。剑不仅具有倚天之利,还具有睿智的灵性,也会择主而适,绝不肯屈身丧节。故此诗写出了剑的灵魂,道出了剑的精义。

同样,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的一生都与剑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从小被岳不群夫妇收养,生长在华山之上,被当作华山派的继承者来培养,因此得以精习华山派剑术。在华山思过崖面壁之际,又偶遇华山剑宗高人风清扬,得其传授“独孤九剑”,一跃而成为剑术名家,在华山派雨夜受袭之时,挫败左冷禅的阴谋,使得华山派得以保存。当在凉亭与向问天萍水相逢,同战正邪两道高手之时,也是凭着其剑术过人,才使二人逃出生天。随后,与向问天至梅庄比剑,一一战胜四位庄主,从而使营救任我行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福建救护恒山派之时,也是依仗其高明的剑法。少林论剑之时,使得武当掌门弃剑认输。整部《笑傲江湖》都在写以“剑”为中心的江湖,而作为主人公的令狐冲,更是处处与剑相融,几于“人剑合一”之境,无处不剑,无物不剑。剑是唐代游侠诗的眼目,也是江湖侠士们替天行道,惩恶扬善的利器。在唐诗中,剑的踪影无处不在。通过“剑”的意象,可以发现令狐冲对唐诗侠义精神的继承与发扬。

二、报仇不畏难,杀人谈笑间

江湖侠客一样要面对纷繁的人际关系,而在纷繁的人际关系中,侠客最看重的便是报恩。在另一方面,由于固有道义精神的激励,侠客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视为自己的天职。而无论报恩还是行侠仗义,有时都会不约而同的指向“报仇”这一人类生活永远的主题。唐人充满对游侠生活的向往,对游侠精神的颂扬,因此唐诗中从来不缺少对杀人场面的描写。这种描写甚至还带有一点肆无忌惮的味道,一丝矜伐耀能的张狂,以及一种赞叹欣赏的心理,所以唐诗里的杀人场景写得很生动,很自然,并且流露出无形的美感。李白《白马篇》和《结客少年场行》两诗中对杀人前后的描写极为细腻。杀人仅凭胆力和技艺是不行的,还要具备聪敏机智的头脑,还要有审时夺势,把握合理时机的明辨之心。崔颢《古游侠呈军中诸将》一诗中首句重笔写出“少年”正是因为“知机”,所以才能功成而退,刻画出一个胆力出众,武艺精湛,睿智深沉,权衡知变的翩翩少年形象。

唐诗中对杀人场面不乏浓墨重彩的描写,并且很多时候杀人是与报仇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据《汉书·酷吏列传·尹赏》记载:“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墓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枹鼓不绝。”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三十四一诗就化用这一史实,刻画了一个“少年”的人生经历。诗中主人公因为一时意气杀人,致使其一生的轨迹都因此而改变,但其并未有多少悔恨之意,反以年轻时的豪气为荣,可见报仇杀人的行为在当时是被社会所认同的。相比之下,张籍《少年行》一诗充满青春昂扬的憧憬之情,诗中的“少年”还未脱稚嫩之气。他的生活全然是一种理想化的设计:身居禁中,耀武扬威;武艺高强,君王垂青;走马斗鸡,黑夜杀人;抚刀自宝,拥技高醉;匹马入敌阵,斩杀敌酋;功高当世,轻易封侯,视百战蔑如焉。这显然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年”对未来的幻想,将功名看作是唾手可得之物,将报仇当作炫耀的资本,实是轻狂无知。而陈诗明显蕴藉了岁月的沧桑,报仇只是作为追忆往事的背景而已。

一个是青春扬狂的“少年”,一个是历尽风霜的老兵,两人的差异很大,但在对待“报仇”这个问题时,都将其当作人生的一个重要事件,且有以此为矜夸之举。事实上,唐诗中对“报仇”的描述,大都带有一种这样的羡艳之情。如王昌龄《杂兴》和沈彬《结客少年场行》等诗中就流露出这样的情结。唐诗里的剑客们,肩扛三尺龙泉,横行天下,以侠义自命,为人解纷,除强助弱,在诗歌里完成了历史的梦想,实现了裂土的心愿。endprint

与唐诗热衷于歌咏报仇主题不同,令狐冲不以报仇为念,他是一个随性的人,不会把仇恨一直放在心头,但身处纷争不休的江湖之中,仍然摆脱不了与报仇的瓜葛。出于对恒山女弟子们的同情,以及作为一个江湖义士的责任,令狐冲参与了恒山派女弟子的复仇。但最终实现报仇的人不是他,而是仪琳。关于女子复仇,唐诗中亦多有歌咏。李白《东海有勇妇》一诗中刻画了一个东海勇妇的形象,她不仅英勇不让须眉,而且为了复仇而苦习剑术,最终成为一代高手,大仇得报。诗中写到历史上的著名女性,杞良妻因深情而感动上天,缇萦因其勇气与孝心而得到汉主的赞赏;还写到历史上著名的刺客,要离为刺庆忌而杀妻,豫让空有忠心而谋不成,但这些人物都成为东海勇妇的陪衬。诗中充满了对勇妇的赞叹之意,其为夫复仇,有情有义,有理有节,最终流芳后世。

《笑傲江湖》中的描写与《东海有勇妇》极其相似,在师门遇祸,掌门被杀之后,恒山派的女尼日夜思念复仇,一方面百方打探,寻求仇人的所在;另一方面,勤习剑法,为复仇做准备。尤其在令狐冲指点之后,恒山众尼更是苦练剑法,一刻也不肯懈怠。精诚所至,最后岳不群死于仪琳之手,恒山派大仇得报。《东海有勇妇》中,复仇时的杀戮场面描写得十分细腻,在动作、神态与语言等方面进行了简洁而形象地刻画,在短短十个字当中,就调动了视觉、听觉与味觉,整个过程弥漫着血腥之气,将原本无比凶残的割首、剖腹与挖心等行为,描述得细致而具有艺术性。尤其是悬敌首于国门,脚踏敌仇之内脏,非但不会让人感到惊悚,反而使人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李白《秦女休行》中,报仇的场面进行了另一种艺术处理,重点突出了女主人公的飒爽英姿。

在《笑傲江湖》当中,对于复仇血腥场面的描写,主要集中在林平之对余沧海和木高峰报复之时,而令狐冲在此过程中,也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林平之戏弄余沧海,直到将其折磨致死。又剑刺木高峰,而眼被毒瞎,面颊被咬下一块肉来,整个过程亦是甚为惨烈。另一个重要的复仇情景就是令狐冲帮助任我行重夺教主之位,其间,一被刺瞎眼睛,一被划破脸颊。杨莲亭被任盈盈百般折磨,东方不败被吸血,最后,二人头颅被任我行踢碎。当时的景象,其血腥的程度不在《东海有勇妇》之下。但在恒山女尼的复仇过程中,着重描写了复仇的准备细节,对报仇杀人场面就进行了略写,仪琳杀死岳不群的情节非常简单,当时她只是为了救令狐冲,心里并未想着报仇。

总之,在复仇这件事上,令狐冲不是主角,在令狐冲想要为小师妹报仇之时,却又答应了她要去保护林平之。对待复仇的态度,令狐冲不如唐诗“少年”们来得行云流水,痛快淋漓,他只不过目睹了林平之的复仇,指点了恒山女尼的复仇,参与了任我行的复仇而已。

三、慷慨重恩义,潇洒赴国难

报恩,也是人类生活的永恒主题之一。在刀光剑影、快意洒脱、豪迈冲天的唐诗里,报恩也是其咏唱的主要内容之一。恩义在唐人的心目中占据着崇高的地位,从整体来看,报恩有两种主要的类型,一是报答个人的知遇之恩,如唐代著名诗人高适,因为曾经得到哥舒翰的赏识而走上飞黄腾达之途。在安史之乱中,当哥舒翰变节投敌,被安禄山杀害之后,群臣一片讨伐声中,高适却不顾个人安危,力排众议,为哥舒翰辨白。二是报答天子之恩,这在诗歌中常常表现为对报效国家,赴边杀敌,保疆安民等壮举的歌颂与向往。报恩虽然有不同的类型,但二者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正因为有知恩图报的重情重义之心,才会在国家危难之时,勇于为国分忧,担起民族大义。如果一个人连报恩之心都不具备,就不可能為国家民族的利益而奋不顾身,慷慨赴难。

唐诗中描写个人报恩的诗歌多不胜举,即使是浪荡江湖的轻薄“少年”,也是非常看重报恩这一气节的。李益《轻薄篇》一诗中描写了一个江湖“少年”的豪气生活,其自命不凡,走马畋猎,纵酒青楼,争气斗狠,快意恩仇,不以生死为念。诗的最的一句才透露出其朝行九衢,心怀不平,直至黄昏而不消歇,是因为要去替恩人报仇。这样既是报了恩,也是报了仇。通过此诗,可知恩仇总是纠缠在一起,要报答恩情,必然就要帮助恩人除去仇敌。

李白《结袜子》一诗中论述了高渐离与专诸的历史事迹。高渐离因为感激荆轲的友情,又痛恨秦始皇剜去其双目,而不惜以性命击杀秦始皇。这既是报答荆轲的相遇相知之情,又是为自己和荆卿复仇,真可谓报仇亦报恩。专诸因为公子光对其敬重有加,而冒死去刺杀吴王僚,最终以生命报答了公子光的恩遇之情。末两句对高渐离和专诸轻生重恩之情表示赞叹,流露出欣许之意。此外,鲍溶《壮士行》写荆轲刺秦之事。诗中将报恩之情又升华了一层,为报知己,非但生命不足贵,而且江山亦不足重,胸怀是何等阔大!两首诗皆写到对知遇之恩的看重,只因为对方重视自己,了解自己,给自己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所以用自身性命来回报,以期为对方分忧。

唐诗中的报恩之思经常与“知己”“顾重”等词汇联系在一起,因为知己的相识,使其心里点燃了一盏明灯,在茫茫尘世中重新认识与发现了自我;因为强者的赏识,使其心中的火苗得以熊熊而烧,从而找到实现人生价值的舞台,才不致虚度终身,无人问津。 此种注重报答个人恩义的信念,如果遇到恰当的时机,就会立刻得到升华,转变成为保家卫国,征战边疆,杀敌御侮的民族大义。以李白为代表的唐代诗人,在内心深处都渴望被朝廷重用,如果能够被重用,如果可以有施展才华的平台,他们也随时准备像自己诗中塑造的英雄一样,为国家献出自己的才智,甚至是生命。如李白《送外甥郑灌从军三首》,三首诗里抒发的全然是对外甥的关切与对国家兴亡的关怀之情,他将自己的理想化作了对外甥的殷殷叮嘱和悉心指导。

当初的游荡少年,在岁月的磨砺之中,逐渐地走向成熟,变得理智与深沉。那种少年的意气之争已被家国大义所取代;江湖的快意之情,已化为征杀疆场,衣锦封侯的豪情;个人的恩怨激愤之情,变成为国効力的满腔热忱。崔颢《孟门行》、高骈《南征叙怀》、张仲素《塞下曲五首》其三、李希仲《蓟门行》等诗即写到此类浪子回头的少年。在豪气冲天的诗句中,蕴含着勇赴国难,置生死于度外,奋力杀敌,以靖边疆,以安天下的雄心壮志。造就此种气骨的一个核心要素就是“报君恩”和“报国恩”。endprint

反观令狐冲的成长经历,就会发现在其成为一代剑侠的过程中,恩义之心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将报答个人恩义的心意逐渐转变为担当天下大义的广阔襟怀。起初,令狐冲只是一个青春意气的张狂少年,但由于其有一副知恩图报的侠义心肠,在历尽种种磨难之后,终于成长为明识大义,以家国安危为先的江湖领袖。令狐冲是一个看重恩义的人,只因岳不群对其有养育之恩,当岳不群对其施以种种陷害之时,令狐冲却始终无怨无恨。在岳不群多行不义而自毙之时,令狐冲依然念念不忘岳不群的种种恩情,为岳不群的死伤心不已,却不去计较曾经对他的伤害。

令狐冲重情重义的背后是一颗孝义之心,正因为他有这样一颗孝义之心,所以在阅历丰富之后,一朝得到高明之人的点化,这种孝义之心就会转化为悲天悯人的忠义之情。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听从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的劝说,以一己之力担当起天下安危的重任,其所有举动无一不是为了阻止阴险狠毒之人的奸行,无一不是为了摧毁企图建立个人霸权者的狼子野心,无一不是为了维护江湖的安定,最终,在令狐冲与江湖正义之士的努力之下,使天下苍生免去了一场浩劫。高适《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里写道:“威棱慑沙漠,忠义感乾坤。老将黯无色,儒生安敢论。解围凭庙算,止杀报君恩。唯有关河渺,苍茫空树墩。”这正可作为令狐冲消除江湖大祸的注解,只有“止杀”才是真正的“报国恩”。

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江湖侠客,因不平之事而利剑出鞘,锄强扶弱,这就是恻隐之心;以久沉下僚,无所作为为耻,这就是羞恶之心;功成而不伐德,这就是辞让之心;恩怨分明,重义轻死,这就是是非之心。真正的剑客乃是四心皆俱的仁人志士,他们在唐诗的字里行间得到永生。金庸先生塑造的令狐冲这一江湖浪子形象,更是在继承唐诗恩义精神特质的基础上,实现了对仇恨的超越,令狐冲在腥风血雨的江湖里,在人心叵测的争斗里,却不再以报仇杀戮为意,而是将自己的仁义之心升华成悲天悯人的菩提情怀,最终实现了人性的涅槃之旅。

参考文献:

[1]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金庸.笑傲江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

[3]焦循 撰,沈文倬 点校.孟子正义(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7:234.

[4]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3673.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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