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三义（四）
2017-03-11范大宇
范大宇
大块儿这案子本来事不大，只是在当时，法院不得不判。判决生效后，他被送到团河劳改农场。好在解放后这几年他通过蹬三轮，早已经从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少爷练就了一身的力气。他不偷懒，不耍滑，所以警察对他也是很关照的。大块儿苦恼的是，自己进来了，他这一大家子的生活怎么着落？
大块儿的太太叫方玉，也是富贵家庭出身，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打和大块儿成了亲，她是福没享几天，罪却没少受，尤其是解放后开始吃棒子面窝窝头，一开始她咽都咽不下去。可现在，她觉得这玩意儿真香。如果再能来碗豆汁儿，嘿，那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美食。
大块儿出事后，方玉并没有慌乱。这天，她舍出了脸，出门到街道办事处登记，要求能找个工作，挣几个钱，也好养活一家人呀。
方玉从办事处出来，正要往家走，就听见有人喊她。她一抬头，见是刘道义，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刚要躲开，可刘道义先开了口：“这不是小玉吗？”这刘道义对大块儿的事是了如指掌，他色迷迷地盯着方玉看。方玉要走，可他左拦右拦。
方玉不好发作，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刘道义看方玉不敢发作，更是壮了色胆儿，竟开口对她说：“小玉，你要是跟了我，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方玉是大户出身，什么没见过，现在听刘道义说出这话，真是哭笑不得，心说：你这井里的蛤蟆，见过多大的天呀？
刘道义见方玉不言声，以为已经打动了她，得寸进尺，“刷”地掏出一個工作证，在方玉眼前晃了晃，说：“我现在在区政府工作，可以说一言九鼎吧。哈，不是夸口，马伏骥的事，可大可小，全看我的心情。”
方玉哪有闲心在这儿和他逗闷子，可一时又摆脱不了，正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就见一辆三轮“嗖”地到了眼前。方玉一招手：“三轮！”那三轮“嘎”地停在了方玉面前，方玉一看，是区四，立即跳了上去。刘道义也“噌”地跟着上了车。方玉急了，吼道：“你要干吗？”
“回家呀！”
区四一看这阵势，明白了，冲方玉挤咕挤咕眼，说：“二位坐好了！”说罢，连去哪儿都不问，撒开了欢直冲西单而去。
刘道义这个美呀，就开始做春梦。可他这梦还没做半分钟，就傻了眼。怎么的呢？他抬眼一瞧，三轮进了西长安街派出所。
区四“嘿嘿”一笑，撇着嘴说：“老流氓，有你哭的过儿！”
刘道义这才明白被这拉三轮的带进了沟里，他趁区四没注意跳下车，撒丫子就跑。区四拉着方玉，立即追上去。喘口气的工夫，把刘道义撵上了。区四把车一横，说道：“爷们儿，坐车不给钱是不是？”
刘道义一听，马上掏出钱包，翻找零钱。区四上前，“唰”地抽出一张一块的，还饶了一句“今儿算便宜了你”。
回家的路上，方玉夸奖区四：“三弟，你真行！”
刘道义自从被区四捉弄了一把，差点儿因耍流氓进了公安局，就认了怂，再也不敢打方玉的主意了。可是他却被一个人盯上了。谁？区四！区四知道，二哥大块儿蒙冤都是刘道义一手造成的，杀了他都不解恨，所以就想找个茬口整整他。
区四有心，刘道义没防备，而且，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没过半个月，区四就把刘道义的行踪摸了个底儿掉。这刘道义家住长辛店，每天要坐郊区公交309路上下班。
这309路是长途车，车少人多，一路上停停走走要用一个多钟头，乘客特别容易犯困。区四就化了装，隔三岔五地跟着刘道义。他要干啥？老本行，抄他一把，一来恶心恶心刘道义，二来给二哥家解解经济上的危困。
区四从没在309路公交车上玩过，不敢轻易出手，再者说了，他知道，长途车上往往有便衣“雷子（警察）”，他就更是谨慎小心。就这样，区四成了刘道义的“跟班”，见天儿地不离左右。当然了，刘道义蒙在鼓里，任嘛不知。
终于有一天，区四逮着了个机会。那天，天儿闷热闷热的，乘客们一上了车，晃悠不了几分钟，就个个成了鸡啄米。好个区四，看到此情此景，乐得差点放出三个响屁。他瞅准时机，闪电般地出手，眨巴眼的工夫，就把刘道义胳膊下夹着的一个公文包塞进了自己的衬衣里面。三秒钟后，车到了一站，区四迅速下了车。等刘道义发现包被偷了，区四已经在家里翻着他的包包呢。
区四本来乐得一蹦三丈高，可打开刘道义的公文包，立即泄了气。怎么呢？这包里一分钱也没有，只有厚厚的一叠纸。区四本想发个小财，给方玉送去。可眼下拿什么送？区四气得破口大骂：“刘道义你个千刀剐的！”区四看看这包，还有八成新，就又乐了，心想，等以后小丽上了班，送给她。
再说刘道义，这回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他这公文包里虽然没钱，可里面的东西比钱金贵千百倍，什么东西？一份绝密材料。这也合该刘道义走背字，他是阴差阳错地把一份不应该带回家的绝密材料顺手装进了公文包，而且就那么巧，那么寸，区四早不偷晚不偷，偏偏把这材料偷了去。
刘道义被停了职，单位一报案，公安马上介入。一查刘道义的档案，再一外调，嘿，敢情这小子解放前还参加过“三青团”，底儿潮啊。这下案情重大了，这是不是一起特务窃取重大机密案件呢？于是，刘道义升格了，成了“特务嫌疑犯”，被逮捕了。
刘道义当然喊冤，可到了公安局，警察能听他的？见鬼了！他越申辩，公安越觉得他狡猾。在没有确切侦破方向的情况下，先把他判了再说，于是，一二三四，快刀斩乱麻，没用一个月，刘道义以“反革命”罪被判处七年徒刑。
这天，区四到韩爷家蹭饭，也就是窝窝头就咸菜，当然还有酒，下酒菜是大葱蘸黄酱。俗话说得好，“喝酒就大葱，一盅顶两盅”。哥俩喝到半醉时，区四就显摆地把前些天偷刘道义的事说了。韩爷皱起了眉头，数落道：“三儿，你怎么还不上道呀？老二都进去了，难道你要步其后尘吗？”
区四说：“大哥，我这是鬼迷心窍，我就是想让刘道义那王八蛋损失点什么，也让二嫂一家宽裕点。我再不了！”
没过几天，韩爷回家后主动把区四请到家里喝酒，酒过三巡看着区四，缓缓地说：“三儿，你这回真摊上大事了。”
“什么事？”
“今天下午单位刚刚传达的，说两个月前某单位丢失了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的是国家绝密材料，这是一个国际集团预谋盗窃的。”
区四听罢，愣愣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问：“大哥，公家要干什么？”
韩爷说：“要群众检举！注意可疑分子，一旦发现，要立即举报。”
区四双手一伸，说：“那，大哥，你把我举报了吧！”
韩爷“咣当”把酒杯摔了，说：“你这是骂我呢不是，我能干出这缺德的事儿吗？”
这天晚上，沾枕头就着的区四竟失眠了。
几天后，韩爷和区四去团河农场看望大块儿。在接见室里，大块儿神秘地说：“你们猜我在这儿碰到谁了？”
“谁？”
“嘿，真想不到，刘道义！他怎么进来了？”
韩爷和区四对视一眼，偷偷一乐。
突然，区四站起来，显得有些激动，他压低声音对大块儿说：“二哥，你想不想快点出去？”
“谁他妈的不想，这是人待的地方吗？”
区四上前半步，说：“我可以让你提前出狱。”
“你，就吹吧！吹牛又不上税！”
区四就说了自己偷了刘道义公文包的事，说这个事闹大了，可北京都在找这个偷包的人。如果大块儿能检举他区四，就能立功，就能提前出狱。
大块儿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你这是打我脸呢，你问问大哥，这是我们做哥哥能干的事吗？”
韩爷赞同地点头。
区四急了，说：“二位哥哥，时间不多了。你们寻思，我这事早晚得被那帮警察破了，我怎么也得进来，说不定还没进来就挨了崩。我早晚是要入大狱的，何不换取二哥早出来呢？二嫂一个人撑着全家，多难呀！”
区四把到嘴边的刘道义要占方玉便宜的话咽了回去。
大块儿还是不同意，觉得这太不够义气了。但韩爷却点了头，他说：“三儿说得有道理，与其两个人都进来，何苦不换一个早出来呢？”
回城的车上，韩爷问区四：“三儿，想吃点什么？”
区四一愣，旋即明白这里面的含义，他苦笑了一下，说：“我特想吃一顿‘又一顺的涮羊肉。”
二人没回家，坐车直奔西单把口的“又一顺”饭馆，韩爷让区四甩开腮帮子可劲儿地吃。那一顿，两个人花了一块六毛钱，足够买小二十斤棒子面的钱了。
晚饭吃罢，二人回家，刚刚拐进胡同口，就瞧见警车已经在他们住的杂院门口了。
大块儿因检举有功，几个月后出狱了。而区四因盗窃国家重大绝密材料，被判处十五年徒刑。
几个月后，韩爷、大块儿一起去探监。区四被剃了光头，但是他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大块儿忍不住“噗噗”地掉泪，韩爷说：“三儿，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我和你二哥等你出来，咱哥仨再喝顿大酒！”
区四说：“二位哥，我没白交了你们！谢谢了！”
大块儿说：“三儿，言重了。是我们应该谢谢你呀！”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