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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书记

2017-10-17忘我流离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7年9期
关键词:三思

忘我流离

系列回顾:

《海魂祭》:易水凉与江雪颜幼时暂居三狮镇下花竹村,谷雨海祭之时奸人所害险些被作为活祭品投入海中。两人不断挣扎求生,终于活命。(刊载于《今古传奇武侠》2017年第一期)

《不知武》:江夏首富荆府公子荆歌渴慕江湖,易水凉机缘巧合被聘为师父,在荆府赖住三年,一朝之间听闻好友百里越深陷武林腥风,破阁而出,与此同时少年荆歌也因极反抗师父易水凉的江湖观而独自踏上江湖。未多时两人江湖相遇,刀尖相对,经历裂云门一役,彼此释怀和解。荆歌继承家业,易水凉屠戮裂云门满门为百里越报仇后自又去流浪江湖。(刊载于《今古传奇武侠》2016年第九期)

楔子

“掌柜的,来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上好?要多好?”

“自然是有多好要多好!”

上酒,饮毕。

“大叔,这坛酒今年十八岁了。”

“啊?”

易水凉挠了挠头,李六七眨了眨眼。半大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坐在桌边,单手撑着下巴,面若桃花眼泛秋水,静静地看着他。

易水凉暗道一声不妙,提刀就跑。

这场追逐持续多久已经没人记得,一前一后一男一女,不吃不喝不睡,默默地进行着一场角力。

那天易水凉喝了一坛十八岁的女儿红。李六七用词有趣得紧,着实把易水凉吓得一大跳。十八岁的女儿红,不是寻常说的多少年的女儿红。半大的姑娘大抵是在说这坛酒和本姑娘同岁——女孩儿出生之日酿好下地的酒,深埋多年直到成亲之日才会取出,与郎君共饮。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是好像只要被抓到就会变成聚贤小楼的未来掌柜,易水凉只得先跑为敬。

瑶里古镇的夜,水雾氤氲起若有若无的纱帐,润湿清新的空气浸入干涸的喉管,两人身形均为一滞,易水凉率先落地,撑着河边的枯柳大口咳嗽。李六七借此机会多跑两步再次拉近了一点距离,却发现实在力有不逮,险些跪坐到地上。

易水凉捧水,李六七捧水,各自抓紧时间润喉,恢复体力。

易水凉插手入水,捉出一尾肥美河鱼。

李六七插手入水、插手入水、插手入水……易水凉鱼都已经剖好了。

李六七伸手要鱼,易水凉狂摇头。

鱼肉烤熟的时候,诱人的香味顺着河畔微风传到李六七的鼻翼间,小姑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别哭啊……”易水凉浪迹中州多年,颇经风雨,兼着细碎胡子茬儿几日未刮,显得老成,实际上不过二十八岁。惨是没什么男女经验,看到女孩子哭了当然会慌神。

易水凉插手入水,捉上一条鱼来,甩到李六七身前。

李六七哭得更厉害了,双手持鱼用尽全力倒甩回来。

彼时易水凉正准备大快朵颐,一尾活鱼飞到他的头上还很配合地展示了一招神龙摆尾,呼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他看着妹子,妹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烤鱼。

最后那烤鱼当然到了李六七的手里。

第二条鱼还没烤完,李六七已经吃饱喝足,有力气晃到火堆旁边靠着他坐下,易水凉此时却饿得一步都走不动了。

李六七也不嫌油,伸手将他乱七八糟的头发揉得更加乱七八糟,胜利似的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大叔,你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做压寨掌柜的吧。”

李六七撑着下巴,火光明灭,三分匪气,七分真诚。

“易某一介浪客,邋里邋遢漂泊流离居无定所,姑娘还请自重。”

“你看啊,只要你跟我走,不仅不会再邋里邋遢,而且还会有一个家。”

易水凉愣了一下,涩声道:“你到底看上我哪里,我改还不行么?”

“那这样,”李六七不假思索,“你提刀把自己脸划了,我抬腿就走,再也不缠你。”

易水凉二话没说把刀靠到脸边,短暂而尴尬的沉默,李六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半点没有阻挠的意思。

“这刀刚剖了鱼,很脏,割脸要发溃。下次再说。”易水凉收刀入鞘,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烤鱼吃。

李六七凑得近了点,易水凉挪开一点,李六七又凑得近了点,易水凉又挪开点,反复数次,他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差點掉进河里。

易水凉回头怒视,好想骂人,可看到女孩眼里毫不作伪的澄澈泪花,竟一时无言。

柳梢下皎月露出一点鱼肚样的白,火光渐渐灭去,枯枝哔啵一声爆出星点,水流的声音都变缓,雾渐浓。

李六七又揉他的头发,他低头吃鱼。

吃饱喝足之后又过了一刻钟,易水凉一个纵身跟兔子似的跑远了。

李六七原地愣了半天,埋头臂弯,蜷紧了身体。

易水凉没有走远,在河滩上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躺下,叼着根草叶子看月亮,思考人生。

李六七挺好的,什么都好。长得挺漂亮,看起来挺单纯,蛮不讲理地把女儿红给他喝了,缠着他跑,说你跟我回去吧,不仅不会再邋里邋遢,而且还会有一个家。

他已经没有一个家很久,很久很久了。

“可惜了,小姑娘。”易水凉轻声叹了一句,闭眼和衣睡了。太累了。

李六七的老爹李三思是易水凉故友,聚贤小楼的掌柜的,四十岁,两人认识很多年,易水凉十五岁开始在那儿蹭酒,每每在中州流浪累了,就回到望海郡,回到聚贤小楼,给掌柜的说一些见闻,美其名曰和好友分享快乐,其实就是讨酒喝。

以前喝多了酒,两人还喜欢说胡话,易水凉搂着老家伙的脖子说:“老哥啊我的老哥,我这辈子怕是娶不着媳妇儿了,前几年你那个关外的女儿来玩我瞧见一眼……嗝……还是蛮漂亮的嘛……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endprint

李三思一酒坛子扣他头上,打得栀酒横流血沫齐飞,说:“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敢打我女儿的主意,别说江雪颜那小妮子答不答应,我这个做爹的可不能……嗝……坑我自己女儿。”

易水凉就继续勾脖子套近乎:“别扯江雪颜那薄情人哟,当年小爷看她长得好看连命都给她了……嗝……呸,什么好看,是为了一碗鱼丸把命都给她了,她都不要,这时候提她干吗?再说你女儿那大天鹅没准还蛮喜欢吃我这口蛤蟆肉。”

李三思捶胸顿足道:“你个畜生啊,畜生啊你,我可是你大哥,你怎么能惦记我女儿呢?啊?嘿你个老蛤蟆我今天跟你割袍断义。”

都过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纷纷扰扰却着实有趣得紧的时光。

不料当初一句戏言今日成谶,李六七怎么突然就赖上他这只癞蛤蟆了呢……让人琢磨不透。

可有一件事倒是明了的——心里终究还惦念着那碗鱼丸,那便说什么也没用了。

易水凉与江雪颜九岁相识,那姑娘家逢大变,随母亲流落偏远渔村,但不为众人接纳,被视为异数,遭同村孩童嫌弃,更是在次年海魂祭之时险些被村里老人阴谋祭海。

易水凉也不知是惦念别家姑娘好看,还是真就想讨碗鱼丸吃,不仅帮她打架,更是在生死之刻拼到全身骨折将她救下。(见《海魂祭》)

后来姑娘老爹江戈摆平朝中事宜来接娘俩回家,顺带也就把易水凉和他那不时失踪的老爹和弟弟也捎上。

在京中虽有别苑居住,但老爹整日带着弟弟易水寒失踪,易水凉觉着无聊,索性搬进将军府去,同江雪颜一同长大,情谊更是非比寻常。家中禁止小孩儿喝酒,但两人都想尝尝。

十三岁那年江雪颜摸到家中后院老树下挖出一坛酒来,两人偷喝,春光正好喜不自胜。虽事后讨了一顿吊打,却也觉得美滋滋。

如此便挂念了一生。

时间是夏初一夜,两个年轻人各怀心事在相隔不远的河滩睡下,想来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又想不明白该不该互相招惹。

那便睡,世间没有什么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睡一觉。

夜尽,天光穿过松柏的孔隙,在老男少女的脸上碎成花。

易水凉初醒,脑中本是一片混沌蒙眬,叫纷乱的往事搅得生疼,忽一见身边坐着妙人一位,霎时惊得坐起,手脚并用向身边挪开好几个身位。

三根柴木搭架,吊一口铁锅,水沸咕噜,煮红菱汤。

鹅颈修长,侧颜柔美,水墨长发方才洗过不久,湿淋淋的,让人不禁看呆。

李六七早已察觉,杏仁大眼滴溜溜一转,心里乐呵得停不下来——定力也不是很好嘛这位大叔,看你怎么挡得住。

李六七舀了一勺往易水凉脸上递:“怎么样?本姑娘这么贤惠,还不快娶回家!”

易水凉依然惊疑不定:“锅哪来的?”

李六七一顿,偏头想了一下:“醒来的时候就有了,昨晚睡着的时候还没有……”

易水凉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迅速出手扣住她的手腕,但还是保持着应有的压抑,低声问道:“除了这口小锅、铁勺、铁线、木头,还有红菱,都是醒来就放在身边的,是也不是?”

李六七微微吓了一跳,“是也不是”这四个字,实在是太过硬气了些,听起来就像是在威胁。

她在关外长大,九岁那年夜困狼群,不哭不闹,僵持搏斗一夜,徒手撕了两只,方才活下,说起来也不算是善茬儿。

听到易水凉的话她下意识有了反抗的心态,却在看到那双眼的时候陡然自心底里產生了一股恶寒。

仿佛易水凉是那夜的她,她是那夜的狼。恪守着一股傲气,却不得不昂着头一步步往后退去。她不禁点了点头。

下一瞬手腕的桎梏松开,易水凉倏忽间跑出十数丈外,旋身环顾四周,再压抑不住心情,双手搭在嘴边想要大喊,可话到嘴边又出不了口,卡了一顿,最后只剩下一声:“啊!”

长久而凄凉,惊起一阵飞鸟游鱼。

仿佛从释放变成哀号,他颓然跪坐于地,李六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终究能意识到这凭空出现的铁锅、红菱对易水凉而言有非凡的意义,刻在心底。

她飘然而至易水凉身后,轻轻搭住他的肩膀,想要说点什么。

易水凉轻易躲开,摆手示意了一下,语气轻松:“嗨,我没事我没事,我清晨都会练狮吼功。”

李六七蹲着,从背后环住他的脖颈,脸贴在后背上,不言。

易水凉:“喂,这么老的豆腐你都吃?”

李六七忽而涩声,潸然欲泣,那瞬间好似被人戳到痛点,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乐观大气不拘小节的大姑娘一下子成了小女人,楚楚可怜:“我不管……老爹不知道跑哪去了……一夜之间客栈就空了,中原之大,我就认识你一个人……”

易水凉心下一动,才意识到李六七还是个孩子,那年他在聚贤楼里蹭酒,初见关外回来探亲的李六七,七岁的孩子,吮着块桂花糖。李三思店里生意正忙,李六七一个人站在大堂里,好不孤寂。陪她的只有那块桂花糖。他抱着逗小孩儿的心思去掐她的脸,反嘴就被咬了一口,真狠,生疼,差点没把这熊孩子抓起来打。偏生看着那明媚纯真的大眼睛又下不去手,只得吃了一个暗亏。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不禁上挑了一下:“也罢,你跟着我,我们去找你爹。”

李六七:“嗯?找我爹?找他提亲吗?”

易水凉脸一黑。心想自己没脸没皮活了这么多年……今儿个真算遇上了对手了!

“大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易水凉摸了摸鼻子。

“不会吧?”李六七偏了一下脑袋,“我在关外的时候天天在外头晃荡,也没见出什么事啊!”

易水凉撇了撇嘴,忽而横扫手中长刀,激起河滩上十数枚石子,枚枚带起风雷之势,斜刺里射向不远处的树梢。

噗噗两声,显然是砸在肉里的声音。一阵风吹草动,树叶沙沙作响,那躲着的人倒也是果决,迅速跑了。

“瞧瞧。”易水凉又笑,“这里可是关内,遍地危机,说不得你身边的大叔就是个禽兽……”endprint

“那你倒是禽兽啊。”李六七往地上一躺。

易水凉不禁头大……这关外来的妹子,都是这样热情如火么……易水凉缓缓站起,转身踢了她两脚:“起来起来,大白天的别丢人现眼。”

李六七做了个鬼脸。

夜,聚贤小楼。

客栈已经关门三天,没有任何征兆,不禁让人起疑。所幸这一天夜里亮起一盏油灯,添加了一点鲜活的气息。

一个与李三思相熟的酒客去拍门讨酒,却无论如何也没人回应。

他有些疑惑,便绕到后门去,李三思有给他后门的钥匙,插开略有些生锈的铜锁,铁链哗啦啦落到地上,夜很静,这声响好似森罗地狱里的刑具挪动,平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后院厨房的灯也点着,他壮着胆子靠近,小声唤了两句李三思的名字。第三声时,李字卡在了喉咙里,他低头,看到一个雪亮的刀尖儿从自己的胸口穿出来,然后他的视野黑了下去。

大堂里坐着一个高大的青年人,虽然穿着亚麻短裳,头发扎作农夫模样,此刻却没有半点下等人的样子。他大口饮下烧喉的烈酒,摆弄着手里的长刀。

“只是个路人。”下属杀完人回来,如此回复道。

也的确如此,但凡是个关键人物,就不会在这时候回客栈,早该跑去天涯海角了。

“拖过来。”他轻声道。

“上大人……”

“我不想说第二遍。”他说,刀横在下属的脖子上。

那下属自去院子里拖尸,青年人复又回头问地上跪着的一排人:“人呢?”

面面相觑,无人敢回答。

他挥了挥手,饮酒俯仰之间,六个跪坐一排的黑衣人齐齐掏刀,咬牙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

“绑了李三思的女儿逼他现身。稍有差池,提頭来见。”

六人应诺退下,那酒客的尸体已被拖到中堂,他迅速抽刀割下一块肉来,下一瞬血水已化在嘴里。

“汉人,”他摇了摇头,“真难吃。”

南通城的夜向来不算繁华,天未擦黑便有商家收摊关门,过一个时辰,长街上便只剩三两店家隔着很远挑孤灯,倒也算是寂寂长夜里难得的陪伴。

旅人一身风尘,落地之前展步如飞,很快很快。落地之后拖泥带水,很慢很慢。

他终于还是挪到了那家贩售丹青墨笔的小店之前。很多人都知道那家小店还为人定做文身,却只为地头帮派中有头脸的人物做事。因而虽是三十多岁风韵妇人开店,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李三思走得很慢。可街只有那么长,走得再慢,星动月移,总还是能走到的。他轻轻落定,小叩门扉。两息后门户弹开,柜台后转出一举灯的美艳妇人来。

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忽而掩嘴轻笑出声来。那一笑仿佛夏日里昙花初现,攒尽一年里经霜冻雪后勃发的生机,尽态极妍。只有很短暂的一下,一下却够了。

莫轻歌已经很少笑了,她对谁笑一下,也许第二天那人就该横尸街头。可来的人是李三思。李三思值得她笑一下,李三思也受得住这一笑之后的报应。

这一笑自也是有一些原因的。李三思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练功服,提精钢短棍,眉眼凌厉,面部肌肉紧绷。像是要去斩开命运的少年,浑然不似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掌柜。但总有些地方很奇怪,比如那抹看起来有些猥琐的八字胡子,也许走得急,忘记剃掉了。

“你如何变作了这般模样?”莫轻歌说着便插上门栓,挽着李三思前行,转过柜台,撩开门帘便来到后院,未几步,上青木小梯,到了竹楼小阁。

李三思并不答话,待到终于落座,一口气卸下,喷出一口血来。莫轻歌急切他腕脉,只觉得血气虚浮,五脏布毒。

“我去取药!你好生休息!”

莫轻歌欲走,却被李三思拉住了手:“取朱砂与鸽子血来。”

莫轻歌点了点头,李三思卸力。

不多时莫轻歌取了药与朱砂来到小楼之内,却见得室内油灯已灭。恰逢月黑风高之夜,黑黝黝的门洞里散发着血腥气,如同虎口。

“进来吧。”却是那样令人安稳的声音,是李三思。莫轻歌微微心定,抹黑走进小室。

东西却才放下,还未掏出火折子点亮油灯,李三思按住她的手:“就这样。”

她从匣中取药,忽而自身后被人制住,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有些浓重的血腥味,李三思有些蛮不讲理地将她的夏日短衣剥去,粗粝的手按在羊脂白玉般的后背上。

“三思!先疗伤!”

“我没法再等……咳咳。抱歉。”李三思略微有些粗鲁地将她按在了席子上,莫轻歌不知作何是好,忽而背上一疼。

她是懂刺青之人,自然知道李三思在做什么。朱砂鸽血混寒香,刺入肌肤的纹案只有饮下特殊的醇酒才会显现出来。

不多时莫轻歌的眼里泛起泪花,微微有抽泣的声音。背上的手一顿,李三思低声问道:“是太重了些?”

便是如此已是最大的温柔。莫轻歌自嘲一笑:“三思,我倾慕你多年,十里春风近不得你的身,今夜我以为你终于要我,却没想只是要我的身子留封密件。”

“自是我负了你,可我已无力偿还。”李三思又重咳了几声,也不再道其他,加速下手留书。

莫轻歌趴着,眼里明明灭灭。

后来背上的双手都没了动静。她眼里的光彻底灭了下去。

南通城,九通客栈。

青年与少女对坐,没想到对方都是酒鬼,吹牛扯淡,一不小心酒坛子已经围了小桌一圈。

“当时整个青帮南山分堂数百号人围着我,一觉醒来四把刀架在脖子上。小爷我临危不惧说兄弟咱们打个商量。那南山堂主就说,你砍了我们四十三个人,我就把你绑在这马尾后面拖行四十三个时辰,你要是不死,我敬你是条好汉。小爷我二话不说就往地上一躺。”

“后来呢?”李六七不觉听得迷了,紧追问道。

易水凉呡了一口竹叶青,道:“后来?后来大抵是拖了两三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聚贤楼的地窖里了。”endprint

“这都没死。”李六七喝得上头,也不顾什么小姑娘样子,大模大样地拱了拱手,“大叔你的皮是真的厚。”

易水凉急拱手还礼:“过奖过奖,没你厚……”

李六七:“小二!要一间上房!”

易水凉:“两间!”

当一个男流氓遇到一个女流氓,说不得连喝个酒都得小心提防。

李六七:“咱们来南通城,真能找到我爹?”

易水凉:“那是当然,咳咳,我和你说一个秘密,你别告诉你娘啊!”

李六七凑过头来,小小声应道:“嗯嗯,我不说,你快说是什么秘密?”

易水凉也做贼似的小声道:“就是这个……你爹啊,他在南通城……有个老相好……”

李六七:“老相好,然后呢?”

易水涼:“咦,你竟然不吃惊!”

李六七:“我娘都把我爹休了十几年了,相好而已,我吃惊个什么?有没给我添个小弟弟啊?”

易水凉捂脸:“哼,和你这小流氓好没道理可讲,还小弟弟……”

李六七鼓着嘴佯怒道:“所以我爹他失踪就是来找老相好!把我一个人丢在客栈!”

易水凉:“你傻啊……你爹要是只是来找老相好花前月下,犯得着把小二厨子全带上吗?他那是跑路啊!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跑,但是这个事情肯定不简单……”

李六七:“对哦,老爹也不知道是谋了财还是害了命,连夜跑路细软都没收拾。带了所有的伙计走唯独没带上我……”李六七忽而抬头看易水凉,“难道他把我留下就是为了卖与寻债人还钱?”

易水凉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精彩,想到李六七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头皮有点发麻。

李六七眯眼笑:“你是来讨债的嘛?那你带我走好了。”

易水凉捂脸:“咱还能正经说两句话吗?”

李六七:“你说,你说。”

易水凉:“总之明天找到这老相好……就对了。”

李六七:“然后呢?”

易水凉起身:“然后……我要去上个茅房。”

李六七:“……”

易水凉嘿嘿一笑,心说终于噎到你这小流氓,吹着口哨上茅房去了。

易水凉如厕未多时欲起,见草纸内夹杂一张字条,眉头倏忽皱作了川字。

“此间极险,速离。”江雪颜的笔迹,易水凉忽而醒了酒,意识到江雪颜——那个曾经挚爱,却又无缘相守的女子,已随在他身周时间不短了。只是,为什么?

多日前易水凉接到李三思风鹞传书,说是一坛三十年老酒出窖,邀他畅饮,待到人至聚贤楼,老友没见着,倒被李六七撵着跑了一阵,方才意识到李三思已跑路出逃,但原因未明。

昨日在瑶里古镇的小河边发现有人盯梢,愈发觉得此事太不简单,须得保护好老友的女儿,这才带上李六七。

现下又接到久未谋面的江雪颜示警,事情只怕越发不简单。

最令人费解的事是——江雪颜投身军部秘伍多年,寻常上的江湖之事决不会到她出手,这件事难道还和朝廷有关?

当真是令人头大如斗。

易水凉如厕完毕,转回大堂,李六七已开好两个房间,小姑娘想必只是言语上轻佻一些,不会做什么过分之事,这倒令他心下稍安。

易水凉过去,拉李六七到一边,低声说了一句:“这客栈有古怪,我们迅速另投他处。”

李六七亦低声:“我知道此间危险,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有机会的地方。我与中原人无冤无仇,若是有人找我麻烦,必是为了我爹。这就是找到我爹的机会……”

易水凉:“你方才还说无所谓他。”

李六七倏忽一笑,满目柔情:“可能么?那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易水凉默然。

入夜,易水凉跳出房间,摸着房檐到了李六七窗外,轻轻叩响。

“谁?”

“还能是谁,本大叔来做禽兽了。”易水凉瓮声瓮气道。

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少女的剪影出现在窗前,声音略微有些慌了:“我可带了刀子,你小心点啊。”

易水凉忍不住一笑,心说你这小流氓道行还是太浅,当即又小声道:“不欢迎啊?那我可走了啊。”

“唉,别。”李六七打开了窗户,易水凉更要笑出声来,只见少女拿一床被子给自己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小脸和一只手来,手里果然明晃晃拿着一柄短刀。

“知道怕了?”

“嗯。”少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夜里怕不太安全,我过来睡房梁。”易水凉难得正色,言语温和,带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李六七放下短刀,缩到床里坐下。

易水凉也不搭理她,径自坐下煮茶醒酒。不料茶盏方开,房门便被叩响。

“莫不是你知道我饿了,于是点了宵夜?”易水凉小声问道。

“就算我点了你敢吃吗?”李六七反问道。

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易水凉闪到门后,李六七去开门。这九通客栈果不简单。

门开,小二端着铜盆站在门外:“客官,您的洗脚水。”

李六七傻呆呆地歪了一下脑袋:“我有要过洗脚水么?”

小二:“自是本店包办的,又何须客官开口呢?”

李六七点了点头:“那你进来吧。”

她转身向床边走去,只见那小二插手入水盆,倏忽捞出一把短匕来。原来那粼粼的波光里藏着刀光,刀藏在水里,未从顶上正视是瞧不见的,只有一点光,一点可疑的光。李六七没看到,易水凉却看到了。他后发先至,劈手叩击小二腕骨,同时膝击从侧后方拱击小二膝盖。但听得咔嚓一声,小二吃痛欲号,却又被易水凉捂住了嘴。

小二翻着白眼咽了气,李六七惊诧地看着易水凉。易水凉松开手,只见小二嘴角流下一丝黑血,原来是服毒自尽。

“这客栈还能住人么?”

“要走怕是也不太容易了。”endprint

“可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李六七耸了耸肩,爬到床上裹紧了被子。

“你的定力倒是好。”易水凉将尸体拖到一边。

“我在塞外杀过狼,也杀过人。”

易水凉拱了拱手,吹熄油灯,飞身上了房梁躺定。想不透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夜不会太简单,他合上眼,需尽早养精蓄锐。

莫轻歌穿好衣裳,吹亮火折点燃油灯,屋子里便明亮了点。她看着塌上近乎死去的男人,无奈摇摇头。

他要在她身上刺字,满以为吹熄了油灯,什么也看不到,就不至于欠下更多么?

莫轻歌拿起剪刀,裁开李三思的上衣,单只前胸便有十数道血口,刀伤剑伤箭伤皆有,只道是穿了件黑衣,没想到是被血濡湿发黑。

伤口处理完毕,李三思已经成了个绷带人。最头疼的却是侵入五脏六腑的毒素,即便是喂他服下疗毒圣药,亦不知能否有所好转。只能静静看着,听着,守着那微弱的呼吸,祈祷莫要突然终止。

屋子里的味道有点不对。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然晚了,易水凉从房梁上翻身下来,直接摔到了地上。再去看床上的李六七,姑娘瞪着双杏仁大眼,很努力想要说点什么,却始终无法发声。易水凉勉力蹭到床边抓起她的手,入手处只有冰冷与软弱无力。

本以为守好一方小室待到天明便可安全,没成想暗处的人比他们想的还要可怕。那小二装扮的杀手武功一般,却是个药人,身死之后毒药透体而出,无形无相,时间久了方才有一点点苦杏仁味儿。发现之时早已吸入过多,四肢僵劲无力。

彼时房门轰然洞开,三个农夫打扮的青年人出现在门外,易水凉横刀翼护李六七身前。

“这三个人……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久闭的房门打开,新鲜空气蜂拥而入,李六七续命一般咳嗽了一声,终于可以低低说出话来。

“那日吃鱼的瑶里古镇,那里的农夫便都是这般打扮。总不会是因为吃了他们水里的鱼,要来抓我们回去浸猪笼吧?”

李六七苍白着脸色,扁了一下嘴:“大叔……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易水凉轻轻地摸了摸李六七的脑袋,“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才是最有机会的地方……”

“你会救我出来么?”

“你信不信我?”

“信!”

易水凉默然。这份信任太过容易,也太过沉甸甸了……

正说着,门外三条大汉虎步进门,一人抽刀,两人抖开麻绳,行进间井然有序,默契无缝。那为首一人微一抖手腕便挑开了易水凉的长刀,将这强弩之末的纸老虎戳穿得一览无余。

易水凉勉力抬了一下手脚,发现毫无作用,索性也不再挣扎。

正如他所料,来人也丝毫没有害命的打算,李六七被捆作一个粽子,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他只能耸耸肩,去看那个好像有话想和他说的农夫。

那农夫提着好似农用的短刀,但易水凉却看得出那是一种秘造的軍刀,好在对方不知道他认得出,否则登时就得血溅三尺。

那人只道:“告诉李三思,若想她女儿无事,三日内带着东西到瑶里古镇交付。”

“你们也找他?好巧啊,我也找不到他。他上次玩骰子还欠我一十七两银子没还呢。”易水凉嘴欠道。

那提刀汉子抬手挥刀欲斩,却被后面一人喝断,只能收刀远走。

“这么听话……”易水凉眉峰一耸,“当真是军人!”

莫轻歌连夜外出安顿好李三思,天明时方才回到自己的小店。一进门,背后的木门便被人关上,与此同时两柄短匕顶在她的腰间。柜台边有人在等他,那是个农夫打扮的青壮汉子,正在摆弄着桌上一面作有寸血山河案的扇子。

莫轻歌一震:“上大人,今次竟是您亲自出马?”

那农夫摆了摆手:“废话少叙,人呢?”

“谁?”

“又能有谁?”农夫道,“李三思逃入南通,我不信他不来找你。”

莫轻歌顿了顿,心知此事瞒不住,无故挣扎只能惹来更多麻烦,因而朗声道:“我要保他!”

“他是胤朝的谍子。”农夫饶有意味地看着她。

“那又如何?东西我已取来,何须在意他的性命?”莫轻歌自袖中取出一个纸页泛黄的小本,上有《浪人狂书》四字。

腰上的短匕倏忽紧了紧,好在那汉子对另外二人摆手。

“莫忘自己是什么身份。若是要他知道了,会不会放过你?”农夫接过《浪人狂书》拍了拍莫轻歌的肩膀,后者娇躯倏忽一震。

“走。”

房门开着,窗子也开着。夏日的风再怎样不流动,一夜过去,气也该散尽了。

易水凉勉力站起,活动着筋骨,不禁自嘲一笑。提刀万里来杀人,刀都没了。

易水凉翻身出了窗子,隔壁房子窗口前用四块石子搭的记号已被人改动过,运起轻功照着记号所指的东南角疾行二里,果见一棵桃树下有另一标记。桃边小院的门虚掩着,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院子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劈柴,见到他来,急引他进了屋子。

易水凉:“你既在此,江雪颜自当也不在远处。”

少年躬身行礼道:“是。”

易水凉愤然拍桌:“昨夜为何不出手救人!”

少年未敢直身,继续低头道:“易先生且莫要动怒,此事容我慢慢道来。”

易水凉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既是你与江雪颜来了,所办之事必是军部要务,我离开军部多年,若是军机便不要再和我透露。我只问一句为什么不救人!”

少年:“易先生虽离开多年,我却未敢忘知遇之恩,便是军机要务,也当与你说明。况乎此事我已通报过江小姐。”

易水凉忽而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无力,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一件军机要务随便便把一个浪人卷了进来,而且还可以随便与他说。想必是一开始便算计好了要拉他下水办事,当真头疼。可李六七被抓了,他又偏生不能袖手旁观,只得道:“那便说吧。”endprint

少年:“漠北之外,胡人蛰伏三十余年,近些年越发蠢蠢欲动,边关偶有摩擦。这三十年间胤朝内被种下无数谍子,如今皆以发挥用处。军部驻塞外之人前些日子偶得一本《浪人狂书》,是破译胡人往来密函的一本破译秘书。此物绕雪原过辽东,经水路达望海郡,到了李三思手里,本该由他转送至军部,奈何李三思突然失踪,江小姐这才受命出来寻他。”

易水凉打断道:“此间也不止江雪颜在,对吗?”

少年:“胡人的谍子想必也到了。”

易水凉:“昨夜那些人便是!你与江雪颜为何不出手拿下?”

少年略微沉吟,便又道:“拿下一二谍子并无作用,当务之急是取得《浪人狂书》,李三思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唯有李六七当真遇险,才能逼他现身一见。”

易水凉默然片刻,方才出口说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退出么?便是最厌恶你们这些人,打着大义的幌子,无所不用其极!”

少年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

易水凉叹息:“还有刀吗?”

少年解开外衣,肋下贴身藏着两把短刀,当即取出一把,交付给易水凉。

“江雪颜人呢?”

“应当是守在瑶里镇外,坐等李三思。”

“保持联系,一旦李三思落网,你便随我出手去救李六七。”

“是。”

李六七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只偶然醒来感觉到马车震动,便又有人持香囊在她鼻尖一抹,登时又失了意识。

再醒来时被五花大绑于一地窖之内,空气里迷漫着酸涩的咸菜味。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眼前的一幕让李六七哭笑不得。

原来那日随父亲李三思一同跑路的小二并厨子都在地窖里捆着,只可惜大家都被封了嘴,说不出话来。

亦不知是该可惜还是庆幸,在场的人里没有李三思。那个畏畏缩缩怂得要命的客栈掌柜好似运气不错,逃债没被人追上。

她又想起易水凉,想着想着便有些愤愤不平,怨他没有出手相助,想着想着又满心惆怅,想他快点来救她走。想着想着便过去好半天时间,顿觉无趣,不如睡觉。

恰在此时地窖门开,一小童提饭盒下来,放到她身边,怯生生地说了句:“吃饭了。”便走。

李六七哭笑不得,嘴都封着,吃什么饭呀。可小童却忘了此事,好似受了很大的惊吓,放下饭盒便怯怯地走了。

李六七两眼一翻,只得继续睡觉。“易水凉,能不能来啊……”

夏雨从未有过如此悠长。瑶里古镇的巫祝日夜在河边祈祷,几近倒下。可天神降怒好似没有那么快能平息,风里有人提刀来。

刀划过水面,水里漫出一丝殷红,刀掠过树梢,树梢落下一分血肉。少年的刀按在枯老的巫祝颈上,后者却视若无睹,仍重复着祷告的动作,看起来已经疯了。

少年将巫祝打晕拖至岸边破旧的木船后,不多时自己已打扮成巫祝模样,在河边跪好。少倾,四个黑衣汉子前来换哨,两人准备入水,两人准备上树,忽而刀又动了,忽而水里又多了一抹殷红,忽而树上又落下一分血肉。

有人踏雨而来。

这是李六七被抓走的第三天,易水凉带刀在镇外守了三天,李三思依然没有出现。

少年收刀过来:“先生,不太对劲。太弱了。”

易水凉摆摆手,示意少年不再言语,大步进了瑶里古镇。

死寂。

这是唯一能形容瑶里的话。那个曾经诗情画意的小镇死了,死在了夜里,死在了雨里。

易水凉随手推开一户人家,看到了地上的尸体,没有血,都被雨冲干了,肌体泡至浮肿,死的时间已然不短。

如果推断得大胆点,他们三天前就已经死了,也许还要更早点。

少年打探回来,摇了摇头。易水凉闭上了眼。

全村的人都死了,胡人的小队不见踪影。而镇外定时交换的两队四人岗哨,不过是留下的障眼法。

李三思沒有来,可胡人小队已经撤离,像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李三思已经遭遇不测了么?李六七又在何方呢?

易水凉极少见地沉默不语,少年听着皱起了眉头。

“先生是否想找回鱼饵?”

“雨下这么大,还找得到那帮人留下的踪迹吗?”

少年摇了摇头。沉默良久,少年复小声问道:“当务之急,是否先找到李三思?”

“当务之急是我得先砍点人。李三思自有江雪颜找去。”易水凉抽出短刀,一路向北疾行而去。

河道是南北走向,南边镇口守了三天不见人出来,两边山上又都是毒蛇遍布的“恶鬼道”,雨水冲刷了所有的撤离痕迹,那便只能往北边碰碰运气。

有的人钓鱼,心平气和在那儿坐一天,便是鱼不上钩也快活。

有的人钓鱼,看到鱼不上钩鱼饵还被流水哗哗给冲走了,就会很气。气到跳到水里非要把鱼饵找回来,这种人通常脑子有坑。

易水凉脑子就有坑。

雨一直在下。暴雨。

山洞,夜。

马车停在树下,竟叫一道天雷劈了,不能再动。

三五人在捡干柴生火,还有十数人顶着暴雨躲在暗处,盯梢,随时可以出刀杀人。

古东青站在洞口听着雨势,剑眉上挑,眉心几乎拧出一个川字。

“上大人。”探子来报,“雨势太大,事先做好的痕迹都被冲毁,怕是李三思寻不过来。”

古东青沉吟片刻:“遣两个人回去晃一晃,当个舌头。”

“会否太过刻意了?”

刻意又如何?他的女儿在我们手上,有舌头凭什么不抓?

“恕属下直言,如今失物已经寻回,上大人何须再置意李三思?”

古东青挑了挑眉毛,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下属。

一息过后。下属躬身退下,只道一声是。

山洞里躺着一只粽子。火油千浸百泡的藤绳,简直刀枪不入,谈何挣断。endprint

李六七好想骂人。

她终归是塞外长大,天性浪漫自由,对中土的礼教束缚都嗤之以鼻,在聚贤小楼跟着老爹生活已经三年,什么也改不过来。

看到易水凉的时候,一颗心思跟着他走了,就追了几百里地,说着一些让浪子都接不上来的情话。

此刻被人绑架,天天不是下药昏睡就是捆着不让动,简直想骂人。不仅想骂人,还想咬人。

古东青拣了块松软些的干粮过去,扯出李六七嘴里的破布,还没塞干粮,就叫牙尖的小姑娘狠狠地咬了手腕。

“皮糙肉厚还吃不饱,何必呢。”古东青扯出手来,反手就是个耳刮子。

“你!”

“看来你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打?”古东青就笑,粗暴地将干粮塞进李六七的嘴里,“下一句是不是一定要杀了我?那你可得吃饱点。”

李六七听得此话,汪着两眼泪花,用力地咀嚼着干粮。太过干涩的粗粮下咽艰难,噎得眼眶更红了。

古东青眼见得逞,便取了一壶水来:“磕个头就有。”

李六七梗着脖子怒视着他,费劲地吞咽,好大工夫,终于缓了过来。

古东青饶有兴趣地拉出一个笑来,拔了塞子,胡乱往李六七嘴里倒了些水:“过两日到江夏地界若你还学不会屈服,我就把你剥光捆了扔进青楼里。”

李六七还欲说些狠话,嘴里就又被破布塞上,只能睁着一双杏仁大眼,出离了愤恨。

那个疯子便又有些得趣了,挑逗道:“再用力些。”

便是明知道自己的举动会让眼前的疯子获得更多的快感,李六七却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咬着破布,牙根都渗出血来。

山洞里便一直有低低的笑声。

李三思醒来的时候,在一间小小的木屋里,纱布捆了周身,怕是不用穿衣服出门也无碍。莫轻歌坐在一边,架着三根粗枝,吊一口铁锅煮红菱汤。

“又欠你一条命。”李三思低声道。

“不用数了,早已经还不清了。”莫轻歌捋一丝碎发到耳后,缓缓搅动着渐渐黏稠的液汁,“我也没指望过你还。”

“对不起。”

“说得太多了,”她轻巧地笑了一下,“不如换一句?”

李三思闭目沉思良久,久到莫轻歌以为他又睡了过去。

“抱歉。”

莫轻歌越发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真的不该期望这个人能说出什么情话来。因为他不呆,所以越发不会说、不能说。

“十多年前我见你娶妻生子开客栈,以为你终于要安安生生地活到六十岁了,没想到你还在刀口舔血,过了今天没有明天。”

“还会有明天。”李三思道,“只要刀还在手上。”

“只有刀还在手上。”莫轻歌道。

“已足够了。”

“我以为你会问我别的什么。”

“《浪人狂书》送出去了吗?”李三思问。

莫轻歌悚然一惊,汤碗险些落到地上。

“无妨,我都知道。”李三思又道,“当真无妨。”便就没有了下文。

沉闷的夏风吹过,蠢钝穿不进木屋,干锅,汤都要煮焦了。

江夏,望乡楼。

易水凉差点叫人当叫花子赶出去,所幸时间算得准,他要等的人来了。

“易水凉,这么多年你叫我好等!”十数个家丁开道,一水儿漂亮小妹撒花,华服公子哥走下轿子时,那赶人的小二并三五壮汉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来人竟是如今江夏巨贾荆府的家主荆歌!也正是这望乡楼的主人。名下产业而已,从不露面,却没想今日如此大的排场。

“叫师父啊,小子。”易水凉抱刀跨立好似地痞,重复着每次见面的第一句话,奈何这个徒弟从来没有记住过。

两人拉拉扯扯进了望乡楼,闲话少叙,直奔主题。

“帮我找一群人,前几日从南通往北的,人不少,带着一个姑娘。”

“红鸾星動?假的吧?你还会红鸾星动?”

“为师没动过么?”

“三年前有人给我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说有一个人,他死活追不着姑娘,后来信了他哪个姨娘的话说随缘,于是你快三十岁了,我还没有师娘。”

“你说你学刀学不好,学气学不好,怎么这贱样就学得这么好。”

“承让。”荆歌拱手,“还是师父您老人家教得好。”

“此事抓紧办!”

“方才你的话刚说完消息就已经出去了,这会大抵已有数百人在运转。”荆歌抬手倒了两杯水,“吃点什么?我开的这望乡楼养了八十八个厨子,天南地北的味道都做得出来。”

荆歌见易水凉表情变幻不定,难得正经道:“我虽收刀继承家业,这些年却从没离开过江湖。”

易水凉喝茶:“谁问你这个,我在想我要吃什么。”

“可曾想好?”

“望海郡三狮镇下花竹村我家门口拐出去街角那家面店三文钱一碗的清汤面,做得出来么?”

荆歌一怔,撸起了袖子:“那怕是得我亲自下厨。”

两把刀走在夜里。

“师娘没寻见,不过有队千里奔丧的人绕城郊走了。那棺木大,莫说藏个师娘,便是加上你易水凉在里头苟且,也是绰绰有余的。”

“闭嘴,那不是你师娘。”易水凉道。

“那我还叫你易水凉,你管得着吗?”荆歌翻了个白眼,“小爷现在怎么说也是一家之主了,刀鞘封口锁死这么多年,大半夜出来跟你去砍人,很给你面子了,还不让过个嘴瘾了?”

易水凉拍了拍荆歌的肩膀:“有你这种话唠在,荆府竟没倒台,也是奇迹。”

荆歌白眼连翻。

其实易水凉都明白,一个一家之主,如此痞性,家族却还运营得不错,平日里是要端架子憋得太惨了。

此刻前往的地方又是险地,说不准便是死地,便是手心没有出汗,也足够紧张。紧张的时候话便多了。

“我在他们手里吃过两次亏,要不然你跑吧。”易水凉提议。endprint

“我倒是想跑。”荆歌倏忽拔刀斜刺,击打在虚空里,甫一眨眼间,两丈之外的树丛里响起了金铁交鸣的声音。

城郊的小树林,埋伏圈早就拉好了口子。黑暗里人影绰绰,听野草折断的细声,竟有二十来人。

荆歌摊了摊手:“我要是说我是不小心路过的他们会不会放我走?”

易水凉:“要不你试试?”

两人相视一笑,竟都有些血气,下一刻脸上狰狞的线条如虬龙般暴起,长刀出鞘,刃华如雪。

皎月清辉。

莫轻歌冲出木屋,四下张望,一双秀目腾地就红起了一片白雾。不过是撑着额头小憩了一个点头的工夫,床上的人并刀和短棍都已消失无踪。

就像那些年里每个早晨起来看到人去屋空,来往匆匆。却又不似那些年还有回转的余地,她的心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他会死!

她急向北走,漫无目的地奔走,只求老天爷别让那些年若有若无的缘分就这样断了,早早遇上,带他走!他是胤朝的谍子,只要被古东青见到,结果必将惨不忍睹!

两把长刀对二十柄短刃,刀长占尽优势却丝毫讨不到好处。缠斗多时,所有人身上都有了伤,却没见有倒下的,长此下去,必然是易水凉和荆歌先死。最要命的是到现在还没见到正主,领头的农夫不在,棺材也不在。

两人双手握刀贴背跨立,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咱们师徒俩今晚要是死在这里,这嘴贱的绝活儿可就传不下去了。”易水凉道。

荆歌突然就有点无语:“你现在还能说这些话,我倒也服你。”

易水凉:“我只是不敢相信你今晚居然真的没带点人来。”

荆歌:“自然不可能没带,只是到现在都没出现,怕已都死光了。”

易水凉叹了口气:“要不然我们投降?交刀不杀?”

荊歌:“你在做梦?”

易水凉:“终究得试试。”

古东青看着眼前的三个粽子,眉头已拧出一个川字。

“又是你?”古东青问易水凉。

易水凉:“没辙啊!李三思那老家伙欠我十七两银子没还,我只能绑她的女儿走,偏生你们也要抢这小娃娃,他是欠了你多少钱?这么大阵仗?”

古东青伸手,手下递过一柄长刀,拇指一顶,长刀出鞘一寸,那一瞬仿佛月光都暗淡:“用如此宝刀的人,为了十七两银子追我三百里地。”

长刀倏忽出鞘,刀尖点在易水凉的脖子上,一滴鲜血滚落:“你不如早点认了是胤朝的谍子,我们都省点力气。”

“话不能这么说……”易水凉话还没说完,刀偏一尺,顶在了李六七的脖子上。

“好我认了!”易水凉喊道。

刀尖移回。

“说些有用的话,不然下一刀她就死了。”

“我先表个诚意,我们再慢慢谈。”易水凉瞟了眼边上的荆歌,“这小子的衣袖上缝了刀丝,你把他扒了不然一会他跑了。”

“易水凉你坑我!”荆歌怒道,下一瞬刀顶在他的脖子上,下一刻荆歌让人给扒了,嘴里还顺势塞了块破布,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不如把刀收了,我们慢慢谈。”易水凉挑了下眉毛,长刀却没有动。

“火油烧过的藤绳,我怎么也跑不了,你这样举着刀不累吗?”易水凉又问。

古东青眼角一跳:“你倒是知道的不少。”

“我知道的的确不少。”易水凉又道,“这样吧,你分我一个烤地瓜我肯定和盘托出。”

“闭嘴!”易水凉对着身边的两个挣扎的人儿吼道,转身去看荆歌,“为师好些年前就说要教你怎么认怂,多学着点。还有你……”

他复又转去看李六七:“小爷就是这么怂个人,别喜欢我了,懂不懂?”

心满意足地吃完地瓜,易水凉道:“你拿到的《浪人狂书》是真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易水凉又道,“不然你不会沿途留下那么多车辙子,走得这样慢,还遣了两个舌头等李三思。总不是非有要杀了他才满意这种癖好吧?”

古东青面无表情:“若是我就有呢?”

易水凉耸了耸肩:“那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古东青眉峰一耸,手中长刀已向前递了一寸,易水凉的身体突然像蛇一样柔软地往后一倒,避开这一刀。

与此同时荆歌出乎意料地燃作了一个火人,捆缚的数十道绳子燃作红亮的光圈,荆歌猛地站起撑臂,绳子裂作数截飞开。

藤绳乃火油浸泡,虽寻常兵刃刀枪难断,但见火必然瞬间烧毁。早在来之前易水凉便在荆歌内衬的衣服里涂好一层涂料,遇到那藤绳会慢慢升温最终烧着!

古东青挺刀挥向荆歌,黑夜里忽而一点寒芒飞来,直刺古东青后心,他只能回身格挡。

古东青迅速拧身挥刀挑刃,易水凉腰腹骤然发力,如机簧一般弹起,从背后撞开古东青,侧身落地后正落在荆歌挣脱下还未燃尽的火绳上。一时间易水凉燃作一个火人,转瞬绳缚尽断,对着天边长喝一声:“刀!”

又一点寒芒飞来,易水凉稳稳接住,配合熟稔无比。易水凉提刀破风前攻,数息间已缠住古东青。

荆歌扛起李六七就往那刀飞来的地方狂奔,不出所料,一名如刀一般锋锐的少年已经杀出一条血路接应。

荆歌猛一回头,但见易水凉身上的火势越来越大,竟没有任何要熄灭的余地,方才知觉到来之前易水凉也在自己身上涂了东西,竟是火油!

易水凉燃作一团烈火,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出刀沉稳有序,极力、极巧、极灵、极毒、极速!古东青虽刀术不在易水凉之下,却遭那火油焦烟迷目,一时招架不得,失误一手,被易水凉刺破左肋,登时失了气力。

说时迟那时快,易水凉一招得手,欺身而上,紧紧抱住古东青,竟是要玉石俱焚。

黑夜里传来巨大的惨叫声,有古东青的,也有易水凉的。谁也不知道他抽了什么风,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荆歌正待将李六七交给那带刀少年,自回去支援易水凉,但听得一阵凌锐的破风之声,只见一穿黑色劲装的女子飞身而出,也不顾火烧滚烫,扑到易水凉身上,生生将他拉出,两人就地滚作一位个火人,来回翻滚数度,终于熄灭。endprint

古东青亦就地打滚,还未躺下的部下急上来用衣服拍打,为他熄火。他的身上没有火油,粗麻衣服很快烧得细碎了,竟也没有多少损伤,奈何肋下一刀伤到了脾肺,只得迅速远走。

易水凉已经昏迷过去,江雪颜正待起身,却发现他的手紧紧箍着自己的腰,怎么也挣脱不开。

荆歌本已疾跑上来看易水凉伤势,见到这么个姿势,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只得背过身去说今晚月色真好。

李六七也已踉跄赶来,越过荆歌看到那黑衣女子真容,一面素颜,看似江南女子柔美,眼神里的英气却如利剑般刺透出来,长发扎作高高的马尾,越显得英姿勃发,可趴在易水凉怀里,又显出女子的柔软,两人相拥于地,这一幕叫人看碎了神魂。

荆歌忙打圆场:“小师娘、小师娘你别哭啊……”

李六七嘶声哭骂道:“小师娘!小师娘个鬼啊!师娘还分大小,难道你还有大师娘吗?”

荆歌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易水凉与江雪颜的前缘早就该断了……偏偏某人一直念念不忘一碗鱼丸汤,就那样挂念了一生。

桃边小院,众人皆在疗伤。荆歌涂了火伤药,咿咿呀呀叫着进屋休息去了,都知道这富家公子自小细皮嫩肉,虽只叫火圈烫了两下,也疼得不行,便没人搭理他。

荆歌倒是贼得很,进了院西小屋吹灭油灯,便从窗口翻滚出去,绕到院东小屋去找绷带人易水凉。只见他气息沉稳好似酣眠,荆歌飞起一脚,低声道:“别装睡了,是我!”

易水凉腾地坐了起来。

老话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是以江雪颜并李六七如何捶打,易水凉都好似重伤濒死一般睡着,只有荆歌来了,方才醒转。

易水凉嘘一声,做贼心虚往门口望了一眼,小声道:“外面情况怎么样?”

荆歌嘿嘿一笑:“怕不是要打起来。对了你那个小兄弟会帮哪边啊?”

“嘿,你这人。”易水凉作势欲打,荆歌便躲,口里不住调笑道:“没想到啊易水凉,几年不见你给我整出个大小师娘!”

易水凉默然无语。有些前缘早已断了,便是某一日风回月好饮酒慨叹万千,那也终究是断了,如今还能碰上简直该叫是孽缘了。

荆歌:“你这总不能要装睡个十年八年?还是得有一个决断。”

易水凉:“要不然咱俩跑了吧。”

荆歌:“你自跑去,拉上我做什么?我又没什么瓜葛在这里头,我还等着看戏呢。何况我家在江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话先放这啊,我这回决计是帮不上你什么!”

易水凉沉吟道:“这可咋整……”

忽而窗子一翻,撞进另外一个人来。

两人一惊,手都已到刀柄上,险些出鞘。那人身法却快,已贴到两人面前,两手将刀按回鞘里,定睛一看,那人卻是失踪已久的李三思。

李三思低声道:“你个小蛤蟆,还想着吃我女儿天鹅肉?咋整?有什么好整的!”

易水凉:“你大爷的老蛤蟆,这一路可叫我好找!”

李三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叫人发现了我在这!”

易水凉:“你怕什么,都是自己人!”

李三思:“未必……我现在有点怕了你那江雪颜姑娘了。”

易水凉:“你这老蛤蟆,你不要以为怕我吃了你女儿就把江雪颜往我身上绑,我们俩前缘已尽,早就没什么瓜葛了,什么叫我那姑娘!”

荆歌浑不怕事地插了一句:“只怕未必。你明明有一万种办法和那胡人头子相斗,偏选了个玉石俱焚的火攻,还不是想引江小姐出来见你!”

易水凉:“小孩子别乱插嘴!你懂什么呀你!我那是气不过江雪颜为了钓鱼把李六七当作鱼饵,我猜《浪人狂书》就在古东青身上,打算就那样给它烧了气死她。你懂吗你?”

荆歌:“呵呵,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讲故事。你也甭扯淡了,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怎么说怎么猜都不重要。”

李三思:“方才你说已将《浪人狂书》烧了,是真是假?”

易水凉:“我不知道,江雪颜扑出来得有点早……那火势怕是烧不掉。”

李三思默然,而后呢喃一句:“这便有些棘手了。”

易水凉:“又怎么?”

李三思叹了一句:“孽缘啊……只怪我太过不信任轻歌……”

原来这次《浪人狂书》事件没有易水凉理解的那样简单。

军部在胡人军中的谍子盗出这破译秘书,传回国内,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军部潜入敌方高层的谍子叫朝中奸人给卖了,一封密函传过去,只怕是要全军覆没。

江戈将军却从这件事里嗅得更大的战机,正所谓最危险的时候往往是最有机会的时候,他们将真秘书传回国内,又在望海郡弄丢,待得胡人谍子来了,只叫人抢一本假的回去,破译出来的东西自然有问题,可趁势污蔑暗害敌方高层重要人物。

李三思早知莫轻歌是自己身边藏着的一枚胡人谍子,便试图借她之手来行得此事。他先是以朱砂鸽血混寒香刺假文于莫轻歌背上,又将真秘书放在身边,只作得一个烟雾弹,料想她会以为书上为假背上为真前去投敌。却没想这些年来莫轻歌其人对他之情真意烈,早已超出当年来时的家国之心,竟没有暴露背上文字,反倒将真书送予了古东青,这下麻烦便有些大了。

易水凉并荆歌听完李三思叙述,纷纷默然,心下不是滋味。

要说这世上诸事可算计,唯有人心无法。玩弄人心,势必如此下场。

易水凉弹了弹刀鞘,率先打破沉默:“还能咋整?事已至此,为了家国大义,除了追上去杀了,还能咋整?”

荆歌:“你这是逃避问题,你以为你打着大义的幌子去追古东青,就能把院里那两位丢着不顾了?”

易水凉差点没一巴掌抽过去,这野小子真是太不给面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容易扯了个由头跑路,偏要拆穿。

院内,江雪颜挑着根木枝烤干粮,全不言语,全神贯注。李六七抱腿坐在桃边石板凳上,膝盖垫着下巴,偏着头打量着旁边的女人。endprint

此刻她看起来又有点不像女人了,干练沉稳,坐得很端正,腰板很直,像个铁血军人。偏生这些看起来都该是个男人才有的样子。

可她想到不久前江雪颜扑在易水凉身上时那瞬息柔软的模样,又想起易水凉搂她的手,不禁有点嫉妒。

江雪颜:“别看了,没你好看。给。”

江雪颜递过一块烤热的干粮,正待准备烤第二块,手悬在空中半天,久久也没人来接,回眸一看,只见小姑娘鼓着俩腮帮子气鼓鼓地看着她。

江雪颜无奈轻笑了一声,心道易水凉这小子这么多年来,总是有那么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意思。她将木枝插在火堆旁不远处的土地里,烤不焦,也不至于凉了,便又着手去烤第二个。

其实易水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她又何尝不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易水凉?不然就不会一直躲着不露面了。只是终究被逼得现身,需得有点交代才能离开。

她与易水凉的纠葛开始得有点早,九岁,就一起经历过生死,同住屋檐下数年,因为些变故不得不分开,再见面时早已物是人非。易水凉到家中提亲三次,有一次几乎就要成了,结果军部急令,大婚前夜她便离开,甚至连招呼都打不上一个,径直消失了三年,想来也是唏嘘不已。如今天下动荡,未来茫茫不可期,自己说不得何时便身死异乡,马革裹尸,早便不敢留下念想。上次见面时话都已经说过了,说过了,就更难面对了。

李六七憋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喂,你和易水凉到底什么关系啊!”

江雪颜本想说句故人,又觉不妥,撇了撇嘴,说了句:“兄妹!”

李六七:“你当我傻!你姓江他姓易!”

江雪颜心道与这孩子扯将下去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索性学了易水凉以前那骗人时最惯常用的伎俩——一本正经而淡定地胡说八道:“嗯,其实以前我姓易的。”

李六七将信将疑,还待再说点什么,忽而黑夜里响起一阵破风之声,江雪颜手里一松,木枝落到土里,两腿发力腾空飞起,一个旋身接住了那枚暗镖,只见上面挂了条书字的布条,当即扯下来看了眼,脸色陡然一变。

江雪颜走到院东的小房边一脚踹开木门:“你们仨别开小会了,出来救人,莫轻歌出事了!”

却说李三思不辞而别,莫轻歌满心焦急当即追出,不料才走出二里地外,便遇到了两个农夫打扮的胡人谍子,那两人显然也是在找她,甫一照面,当即操出两把明晃晃的军刀来。

莫轻歌虽身负武功,奈何为李三思逼毒时动了真气,略显虚弱,三人缠斗二十多合,忽而胸闷气短后继乏力,叫人一掌切在后颈上,登时晕了过去。

再一醒来时已在南通城中,自己的竹楼小院里了。古东青赤裸着上身,肋部缠满绷带,坐在月下大口喝酒,见她醒来,唰啦一声抽出一柄军刀,顶在了她的脖子上。

古东青:“莫轻歌,你倒是顺遂情愿做了个好女人,送一本假的《浪人狂书》来,为了李三思那老杂毛,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么?”

莫輕歌:“假书?你又如何说得那是假的?有何证据?我姓什么我怎敢忘!”

古东青:“若不是假的,那姓易的小子如何敢来抬手便烧了?”

莫轻歌:“我不知……”

古东青:“无妨,你很快便会知晓。”

古东青一挥手,当即有两个汉子来将莫轻歌捆绑倒吊了起来,又有一人将院中用来赶驴的鞭子递上。古东青看都没看,反手便是一鞭。

莫轻歌咬牙切齿不叫出声,可那劲道实在是大,随着一股暗劲透入身体,搅得五脏六腑不得好受,面容都变得扭曲,复两鞭子下去,咬得牙根都渗出血来,顺着嘴巴流下。

古东青:“你不叫,无非就是怕把李三思引来,我倒忘了告诉你,刚才我已遣人去报了信,只要李三思和那帮人在一起,就一定会来。”

莫轻歌:“你!”

古东青轻笑着:“这就对了,出点声,不然多无趣啊。”拧身又是一鞭,这一下更加足了三分劲道,莫轻歌方才出言,未得咬紧牙关,冷不丁挨了这么一下,瞬息惨叫出声。

古东青仿佛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提了酒坛子浇到鞭上,又疯狂地抽打了起来。

古东青:“剥了。”

当即有属下出言:“上大人!”

古东青反身一鞭抽到那人头上,登时抽出一道自天灵盖绵延到下巴底下的血红鞭痕来,那人捂住伤口连连后退,最后忍不住跪下,蜷紧了身体。他咬紧牙关不出声,只因为知道若是出声,下一息便要了性命。

古东青环顾众人:“莫轻歌背后的人我们惹不起,不过今夜之后就不会有莫轻歌这个人了,剥了。”

众人头皮发麻,却又不敢违抗,只得实行。却才扯下一件外套,一点寒芒东来,瞬息洞穿了那人的肩膀。

一个浪人提溜着个刀鞘晃晃悠悠走进院子里来,拱了拱手,说了句:“古东青,出来领死。”

古东青前后看了,只有易水凉带了个提刀的少年来,不禁疑惑,质问道:“你一个人?李三思呢?”

易水凉接过少年手里的另一把长刀,双手握刀跨立,两腿劈得很开,好似街头流氓打架要在姿势上表示出对对手的不屑一样。

易水凉:“打你这废物还要其他人?就连这小子也只是给我提刀的,打你,我一个人够了!”

古东青随手甩下鞭子,抽出那受伤手下肩膀上的刀,狞笑了一下:“你们几个是聋了还是想死,我说,把莫轻歌剥了。”

易水凉脸色骤然一变,对身后少年说道:“你速去。”而后弹身挺刀向前直刺。古东青挥刀迎战,少年趁着两人对刀的一瞬空隙出动,越过战场,直来到其背后的木架处,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又个个都是好手,一时间近莫轻歌的身而不得,那些人明白了古东青的意思,李三思等人藏在黑暗里,说不清都是麻烦,只得以剥莫轻歌衣服的办法激他们现身才好,因而一方面有人分出来迎战那提刀少年,另一方面分出人来去剥莫轻歌衣服,转眼又下来一件,上身便只剩下贴身亵衣!

却说李三思那边,莫轻歌的竹楼小院他最是相熟,东南角的屋子底下有一条密道连着旁边宅子,他们原定计划由易水凉和提刀少年牵扯住古东青等人视线,荆歌接应,其余人等由这条密道进入小院,伺机将重伤的莫轻歌偷偷救出。须知小院墙高,又都密布了西域天蚕刀丝,黑夜里隐藏极深,寻之不见,若瞎冲乱撞,只怕有命上墙没命下来,更何况还要带着莫轻歌一个重伤之人。所以借由地道伺机而动,是最好的办法。endprint

但古东青显然不傻,独斗易水凉,反而将最重的兵力全都留在了莫轻歌身边,更以剥衣之计来激他们现身,若是真就这么冲出去,暴露了地道位置,叫人守住了,只怕着实再无后路,混战起来,连突围能否成功都不知道,又有谁能保得莫轻歌安全?

但见莫轻歌又被剥去一件衣裳,李三思如何能够忍住?当即提着精铁短棍并长刀自地道里冲了出来,瞬息之间加入战局。

古东青冷哼一声:“果然有猫腻,这条路也叫你断了,要你们今晚有去无回!”

古东青当即发出号令,便有人不再管顾莫轻歌,分队前去攻破那藏有地道的小屋。

江雪颜摸出一柄短剑交给李六七,急急交代了一句,便挺刀迎战。

一时间院内斗作三团,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荆歌在外守着,听到那声音不觉暗暗心焦,也管不得太多,提了刀便奔小院而去,迅速加入易水凉与古东青的战团。

古东青其人武力精干,更可怕是越战越勇,分明前半夜肋下还被刺穿一处伤口,此刻却跟没事人一样勇猛异常,甚至于肋部的伤口与痛感让他变得更加强大。先前易水凉借着火势战胜,此时招架起来却没了上风,几十合平分秋色战下来,未能一鼓作气将之斩杀,反而气竭,与古东青的越战越勇比起来,渐渐落于下风。

好在又有一人助阵,却正是那宝贝徒弟荆歌加入战圈,助力易水凉与古东青狠狠对了一刀,将之逼退,这一下可算是打破了古东青连绵不绝的攻势,使之气阻,堪堪扳回一城。

易水凉:“你怎么来了?无人接应如何撤退?”

荆歌:“少说这些没用的,人若全死在这里面了,我还接应个屁!”

师徒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那便全都杀光!”

再说另一处,江雪颜虽是女儿身,真到红眼杀人的时候哪有几分娇媚的模样?一柄长刀在手,竟是顶着十数人冲锋搏杀,左右横砍如一尾逆流而上欲要越过龙门的金鳞杀过人流,复又反身来斩,前冲后杀,势不可挡。但对手显然也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虽各自受伤,却极聪明地躲开了周身要害,半炷香工夫过去,竟只有一人被砍倒。场面亦是僵持,另一边守着莫轻歌的人见情况不对,又分出数人前来截杀江雪颜,江雪颜力有不逮,一时陷入苦战。

李三思终于战到莫轻歌身边,什么也不管不顾,一刀斩断绳索,迅速揉身将人架住轻轻放下,扯了外衣将之裹好,紧紧抱住。

莫轻歌双眼充血而蒙眬,不过落到他怀里,似有所感,不尽温暖,嘶声道:“三思……我终究……终究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说的却是那背上刺青之事,瞬息间打翻了李三思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愧疚难当。

李三思挥刀荡开一击偷袭,抱起莫轻歌向那藏着密道的小竹阁奔去:“此间极险!有话日后再说!”

莫轻歌哀然道:“我只怕……只怕……”

李三思倏忽低头以唇封住了莫轻歌的嘴,只蜻蜓点水般一瞬,叫莫轻歌全身一震。

李三思:“无论如何,活着!有多少话!我用后半辈子听你慢慢说!”

李三思退出战团,那提刀少年勉力坚持,终于抵挡不住,且战且退,被逼至竹楼方向。

正是江雪颜气竭之时,叫那些胡人高手向竹楼外逼战,两人后背一碰,便心知不妙,这两下间,已叫人合围了。

若说还有些幸事,便是李三思已经抱着莫轻歌冲进了竹楼。

《浪人狂书》之事还未能理顺清楚,但只有一点明白,便是李三思无论如何不能落入胡人手中,如此便是她军部二人此行的最终目的,便是死了,也算是荣归。

江雪颜看了远处一眼,对身后道:“小子,还没结束呢。”

那提刀少年本已力竭,虚摆了架子,实则与江雪颜二人都只能够靠着对方支撑,勉力站着,已是等死之时,听到这话不禁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是了然了。

只见这边压力减轻之后,外围五个胡人汉子已前去支援古东青,个个好手。易水凉、荆歌二人虽对着古东青取得上风,却迟迟不能拿下,这五人加入战局,风云还要再变幻几度,胜败难料。江雪颜的意思很明显,这边不能停下,拖住越多的人越好。可两人如今又如何还战得动?

变局出现在一枚一直被忽略的棋子身上,只见那竹楼之中冲出一道丽影,手中短剑挥舞,竟是一人独斗五人,定眼看去,不是李六七又是何人?

江雪颜不禁一怔,李六七固然有些武学功底,然身子骨实在太弱,打斗不起,适才她叫李六七迅速逃离,留一把短剑不过是要她防身之用,却没想她此刻冲出,以命相搏五名好手,虽落于下风,却决不退后一步,心下感动不已,血液里又燃起了战意,跳出一击,生生斩断了敌人一把精铁军刀。

不一会,又一人提刀自竹楼中杀出,正是去而复返的李三思。

这一来一回,倒也激起了提刀少年的战意,三人穿杀几阵,斗得虎虎生风,局面又有了新的变化。

易水凉已没有心情再去说些废话,这一战着实是生平以来最为艰难的战斗,并非眼前之人有通天只能,而是心中所牵所挂皆深陷危机,因而出刀更为急切,反倒失了沉稳战斗的诸多机会。先前与荆歌联手败在围殴之下,实则诈败,只为找到李六七具体方位。事实上联合荆歌之能,二人可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此时却无论如何拿古东青不下。

待到李六七冲出之时,他心下一惊,又见她独斗五名好手,一个分神,错走一着,生生叫古东青在臂上斩了一刀,深可见骨,一时间更是取古东青不下。

荆歌见状更是心急,他从未见易水凉的心如此乱过。印象里这个整日浪里浪荡满口胡话不靠谱的师父,从来就没有什么事乱过他的心。那年易水凉至交好友在望海郡叫人围攻,他单刀匹马去了,口里只道:“我去教教這铁骨铮铮的百里越如何认怂认输保命”,却杀得天下人变色。后来为百里越一家报仇,只身上裂云门,一朝屠戮灭门,也说得云淡风轻。这天下好似真没什么事能引起他注意,此时荆歌却才发现,这个男人对所有事的不看重,只因为心底里有那么一件两件重得可怕的事。现在撞见了,心突然就乱了。endprint

荆歌一刀点在古东青肩上,实则虚晃一枪,撤出战圈,终于提起一口气大吼出声:“易水凉!你冷静点!”

易水凉却如何能够冷静?只见那边江雪颜三人身陷困斗而不出,李六七独斗五人也早已身负重伤,却始终咬牙不退。他想起那日喝酒,同李三思扯淡“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时候,李三思皱眉说我这女儿叫狼群围了可都不怕,生撕了两匹铁狼才活下命来,这么烈的性子你降得住么你?那时候他不信,今日却是信了。这个终日相撩大大咧咧满不正经的小流氓,骨子里的执著太过可怕。

却也正是因为这太过可怕的执著,让她一步不退,反倒叫易水凉大大的揪心。

荆歌看得明白,当即也不管易水凉死活,大声喊了一句:“别忘了你的‘斩铁!”便挺刀支援李六七去了。

荆歌一走,易水凉压力骤大,面对古东青越发虎虎生风的斩击,几乎抵挡不来。可几息之后,事态却有了新的变化。

他的手里压力虽大,心中压力却小了,只见荆歌加入战团之后,李六七不仅不再落于下风,反倒已经开始迅猛反攻,好似回到那荒原一夜手撕两匹铁狼的时候,浑身沐血,可怖若修罗。又见莫轻歌从屋里爬出,以刺青铁针飞掷支援,三人回护,四人共同抗敌,也已稳住局势,心下稍安,沉着不少,一时间破绽全无,将那古东青最迅猛的一波进攻尽数挡下。

易水凉的武功师承老爹,虽说起来是无门无派,却厉害得紧。小时候他见着老爹最厉害的一击便是凝神静气,以木片斩铁。他修为不高,未能到得老爹那样的境界,但也曾练得以暖刀斩冻铁的斩铁之术。此时心已静下,他不再盲目抢攻,而是沉着应战,如往日里每一次战斗一般,冷静分析对方招式上的用力技巧,寻找机会,借力之下,一刀将古东青的长刀斩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古东青心下大惊,若说这世上有人能以重锤捶断他的长刀,他是信的,但有人能以锋刃在他这口宝刀上斩出缺口,他却无论如何不可相信。可就是这一惊异之间,刀上的缺口又多了兩个。古东青不敢掉以轻心,当即掉转刀柄,不用锋刃,乃以刀背对战,甚至于不敢硬接对方斩击,多以躲闪为先。可就是这一下,倏忽间攻守之势逆转,那集聚许久一往无前的气迅速消散下去,隐隐间已压易水凉不住。又三息,攻守之势彻底逆转,易水凉迅猛出刀,一刀斩在那长刀的“眼”上,倏忽间长刀断作两半,古东青躲闪不及,胸前生生被斩出一道透骨的口子,连着倒退几步,拄着半柄长刀跪了下来。

此人的厉害易水凉今夜算是彻底领教,此时虽重伤其一刀,却无法判定是否真对战局有所影响,不敢轻易上去,只怕变故陡生,场面一时僵持。

易水凉手握长刀紧张防备,口下却似轻松道:“那个,我记得吧,这个去茶楼听评书,里头说的那些大反派死之前都要说点狠话的……要不然你说两句,不然这怪尴尬的。”

这倒当真不是易水凉为了嘴贱而嘴贱。古东青其人看得出是个极为骄傲蛮横的主儿,此刻身受重伤气血不顺,以言语相激,才是最大也最安全的伤害。果不其然古东青听到这话仰天吐出一大口血来,防备姿态登时全无。

易水凉看准的便是这个时机,飞身而出,一记重斩,生生将古东青劈作了两半!

这一夜厮杀,终于在这一击之后,成了定局。

尾声

帝国的春天向来繁花万里,桃花也万里。

易水凉已经叫人从上房里抬到了大堂,五六个好手并三五活计,再叫上十几个街坊邻居围着。俗话说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那打总行了吧?

据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大爷事后传道,那打人的场面真叫个惨烈,血都吐了三升呢。有趣的是那青年小伙儿叫人打得吐血,眼睛就是不睁开,吐完了躺下接着装睡。

街坊邻居倒也不管,听说是个负心汉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大爷走路都不利索了,还忍不住要踩上两脚。

最后来打的,还一人得了一两银钱,这买卖真叫个不亏。

荆歌并那提刀少年两人抱手在边上看着,目不忍视,啧啧叫疼,却也不敢上来搭一把手,谁让他装睡呢,活该呀。最后李三思真看不下去了,把易水凉救了下来,事情却仍未解决。

倒是江雪颜最先憋不住笑,捂着嘴转到后厨去了,一时间作鸟兽散。

终于入夜,易水凉酒虫发作实在难当,摸下楼来偷酒喝,却在半路叫江雪颜逮了个正着。

江雪颜正欲说点什么,易水凉抢先装腔作势教育道:“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们军部做事,万万不要无所不用其极,你瞧瞧这次,江戈一个贪心,险些叫李三思和莫轻歌都折了进去!”

江雪颜耸了耸肩:“结果最后计划也没成,确实挺亏。”

易水凉接过话头就道:“是了嘛!以后做事万不可如此!好在这次小爷英勇无比斩了个古东青,还不叫血本无归。”

江雪颜:“给你记一功,再调回军部任职?”

易水凉:“可别,我这些年浪荡天下已经懒散惯了,回不去那地方,太不自在!”

江雪颜就叹气:“是了,终日浪荡天下老大不小,你是不是该考虑成家立业了?”

易水凉一捂脸:“得,愣是没绕过去,还是回到这问题上了。我……”

江雪颜倏忽出手按住了易水凉的嘴唇:“看看那边。”

易水凉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厨房顶上,李三思并莫轻歌坐着看月亮。

江雪颜:“放下一些执念,学学人家,珍惜眼前。”

易水凉:“嘿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叫放下执念呢?我执念啥了?执念啥了?”

易水凉如此反问,只道是江雪颜女儿家脸皮薄,总不至于说自己是执念于她吧?谁料江雪颜大大方方往自己脸上一指,气氛登时就有点尴尬。

江雪颜:“我们一起长大,说是兄妹也不过分吧?”

易水凉就叹气,合着这些年拿命去惦念,惦念出个妹妹来。

江雪颜:“我与那李姑娘说我以前姓易,你可别说漏嘴了。不然死都圆不回来。”

易水凉:“别说了,我现在心情很复杂。”

黑暗里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那你睡会儿?”

却正是那古灵精怪躲着听话的李六七。

易水凉一捂脸,当即就往地上一躺,怎么也不起来了。

帝国的春天繁花万里,桃花也万里。躲得过么?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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