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云曲·落草

2017-10-17马贼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7年9期

楔子

帝国疆域的极东南处是高耸入云、绵延千里的龙脊山脉，龙脊山脉再往东南的几千里地域是一片原始森林，山高林深，终年高温，其中毒虫猛兽横行，危机四伏，更有不知名的繁杂物种共生其中。又有飘忽的毒瘴雾霭时时笼罩森林，自古未经探索，被世人称为鬼瘴森林。

这鬼瘴森林中物产十分丰富，却因恶劣的自然环境而无法为人所用。历朝历代的疆域版图因此便都以龙脊山脉为极东南的坐标。鬼瘴森林以及它最边缘东临沧海地带的潮生十七岛自古便为化外荒蛮之地。

却说在这东海潮生十七岛上自古居住着一个神秘的庞大土著家族，由于地理环境的原因，这个家族虽与中土大陆一脉相连，却世代孤陲边岛，有若弃民。朝廷虽对这个家族视而不见，可在江湖上他们却极其有名气。盖因潮生十七岛郑家家传的一套长生剑法以及他们世代神秘的炼气法门而被江湖列为四大武林世家，与秀水城、铁王堡，以及传说中更加神秘的火藏宫并稱于世。

这一日，天色向晚，在东海潮生十七岛的至高处生机崖上，一个灰衣老者面朝大海，迎着海风，双手持握一根奇长的碧绿色洞箫，将它凑在唇边，在吹奏一曲旷远的曲子。

箫声应着生机崖下拍打礁石的海浪声，仿佛吹箫人在与沧海一问一答般，举手投足之间意境高远。

远远地，一个着青衫的少年背负一柄长剑，在箫声中攀上生机崖，走到老者身后，静静地肃立。

老者也不理他，直到一曲吹完，待箫声余韵散尽，才回头看了少年一眼，轻声问道：“破关了？”

这少年名叫郑屠，自幼聪颖，对家传武学一触即通，到十八岁后便已开始修炼家传武学中最高深的长生剑法。那吹箫老者是他的授业师父郑青崖，他自己受资质所限并没有练成长生剑法，到郑屠练遍了家传的其他功夫，开始修炼长生剑法时，潮生十七岛上唯一练成了这套剑法的岛主恰离岛远游，于是郑屠只得携带剑谱闭关悟道。

郑青崖生性冲淡，他方才所问的虽是这潮生十七岛最为深奥的长生剑法，开口却淡然至之极。郑屠至此已入潮生十七岛第一流的高手之境，却也并没有骄纵之气，恭敬回道：“是，越往后越觉得艰辛，最后一篇万物生长的心法简直是千头万绪无从下手，感觉每一条路都可能通向走火入魔，于是便停滞了好久，昨夜被雷声惊醒，突然就将以往想得钻了牛角尖的问题一股脑儿都贯通明了，我于是依新明白的道理以木生之气运剑，将长生剑的招式一连走了三遍，平日阻塞不通之处全都顺畅了，师父，这应该就是顿悟的道理吧！”

“感觉如何？”郑青崖轻笑着，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

郑屠面朝大海，眺望着夕阳下泛着金光的波涛中似实又虚的几个岛屿，久久不说话，开口时语气恬淡，气势却恢宏：“但觉天地狭窄逼仄，不够胸中这一股万物生长之气挥洒！”

郑青崖拿起身边一个物件递给郑屠说：“岛主叫我在你破关之日给你，算是祝贺。”

郑屠郑重地双手接过，那是东海潮生十七岛的圣物——木剑“寸盈”。

“岛主回来了？”

“是，岛主说长生剑法乃上天之所秘惜之物，不轻易以与人，你能自行破关悟透长生剑法，是得天之物。你年少得天纵之，易滋生视己虚若满、视人高若下之心，欲与霄汉比高，与瀛海比大，切不可轻薄天下，混混沌沌，以至成弃天之罪！

“我东海潮生十七岛郑氏一族自古不事王侯、不臣天子、不友权贵，傲是傲了些，虽非全德，但宁傲不宁媚，你既艺成，当遵祖训离岛去行走天下以为磨砺自己。”郑青崖话锋一转道，“岛主叫我代问一句，你此生所立何志？”

郑屠怔了半晌后，慢慢跪伏在郑青崖脚下道：“请师父教我！”

郑青崖郑色道：“郑家自古不出仕，行走天下便是行侠义事，只是行侠仗义师父这样的资质已经足矣，你既已悟得长生剑，要你去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可有些大材小用了！”

“既不能当官，又不可任侠，我这一身本领岂不成了大而无用的屠龙之术？”

“济天下以沉浮，代苍生而言疾苦！”郑青崖声若龙吟。

此句一出，天地寂静，师徒二人再无言语。

那一年，郑屠悟透“长生”剑法、破关而出时刚满十九岁。

他站在生机崖上眺望东海潮生十七岛，只觉天狭地窄无以舒胸中之磊。

其时，天下正值战乱，由帝国极西之处的无双城起事的叛军以燎原之势占据了半壁江山，与势均力敌的勤王军对峙于逆奔江之畔。郑屠年龄虽小但道心坚如磐石，立志此生以渡苍生疾苦为宏愿。他由东海的潮生群岛起身，钻入危机四伏的鬼瘴森林，跋涉过飞鸟难越的龙脊山脉，进入帝都珠郡的八百里平原，一路向西又踏越过广袤的黑马子草原……他穿过了连天烽火，穿过了芸芸众生，终于抵达了世界的中心——狰突崖。

郑屠提着他的那柄东海黄花梨质地的木剑爬上狰突崖，来到狰突崖星象学派这一代的宗主魏北岳的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他道：“那个叛军主帅身边的星象师越南枝是你的徒弟？”

魏北岳坐在浩瀚台上戴着墨晶眼镜仰头看天，半晌才回过头来，他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少年，眼神中泛起了精光。

郑屠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满面风尘、衣衫褴褛，但千里风尘并未遮住他的英姿，可真正让魏北岳诧异地收起倨傲神态的却是郑屠的木剑，那柄木剑说是剑更不如说是一根木棍，它是由一根天然的东海花梨木制成，说是制成也不准确，因为它只是在貌似剑尖的位置随意地削出了两寸长的锋刃，那锋刃已被岁月打磨得包裹了一层玻璃宝浆，光可鉴人，而木剑锋刃以外的其他部分却是完全未经人工雕琢，就保留着它天然的形态，剑柄位置的枝丫上几片翠绿的叶子竟然鲜嫩可人、生机盎然。

郑屠一路西来，看到那几片叶子的人都会禁不住感叹生命的顽强。魏北岳博览群书，见识不凡，却明白这木剑上的树叶能活着，并不是因为它生命力的顽强，而是因为少年用东海潮生群岛那奇异的，能呼应天地使万物生长的木生之气在养着它，他见郑屠如此年轻已有如此修为，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敬佩，他望向那木剑问道：“这就是闻名天下的神兵‘寸盈吗？”endprint

郑屠不理他，又问道：“我在问你那个叛军主帅身边的星象师越南枝是不是你的徒弟？”

魏北岳还不接话，微闭双眼，左手拇指急速变幻着手形在掐算，上下唇喃喃轻碰，突然睁大了双眼，惊奇地“咦”了一声，抬头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东来的大福星！”

郑屠有些微微恼怒，厉声道：“越南枝助纣为虐，他是你的徒弟，你狰突崖也逃不脱干系！”

魏北岳叹了口气，这才正色回道：“你错了，越南枝已经算不得是我的徒弟了。我狰突崖这一脉星象学流派立派七百余年，历三朝，至我魏北岳已传了二十六代，学派之中代代有奇人，俗世上凤毛麟角、经天纬地的人才在我狰突崖却多如过江之鲫。可惜立世创派的祖师爷立的第一条铁律便是：静观天，不扰世。七百年来多少朝代的兴亡迭替、世上战祸灾乱的纷呈，狰突崖都是在它们发生之前就已经推测出，并记录在卷的，可是我们却从来没有人去干扰改變历史的推演。越南枝是我狰突崖一脉历史上第一个入世的人。”

魏北岳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但是就他学到的那点皮毛，还不配挂上我狰突崖的名字，再者说，他以狰突崖的学问入世为用，已经违背了老祖宗的戒律，不能算是我的徒弟了，他只是狰突崖逐出门墙的弃徒！”

一个弃徒便能依靠观星之术指引三千兵马掀起改朝换代的巨浪，郑屠心中极为震惊，却仍面不改色道：“那我便去找他问一问，他们荼毒生灵有何道理，是哪一颗星辰指引的？”

郑屠说完转身便走，魏北岳却用一句话拽住了他的脚步：“你要代苍生言，可得弄清楚到底我狰突崖那个弃徒与勤王的陆鼎山哪一个才是真正助纣为虐的！”

郑屠放慢了脚步，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就听魏北岳又说道：“你说的无双城那个逆贼起事时只有三千家兵，短短数年便打下了半壁江山，如今麾下会聚了三十万甲兵，若非民心所向，岂能如此容易，难到天下支持他的老百姓全都是逆贼？”

郑屠毕竟年少，一时间竟有些绕不明白这道理。

“物先自腐，而后虫生，现在住在珠郡紫鸾宫中的皇帝什么品性天下无人不晓，他杀父淫母以夺皇权，上位诛忠任佞，大好河山被他糟蹋的遍地疮痍，你说他如何还能做天下的共主。那个逆贼要灭他才更像是顺应星辰背后诸神的意志。越南枝虽是一个弃徒，行的事却未必是逆天之事，区区一个陆鼎山，岂能凭一人之力阻挡星辰运转？”

郑屠猛然回头，目光炯炯，说道：“好，我记住你的话了，但不能凭你巧舌如簧，几句便想乱我心志。我，自会去弄个明白！”

说完转身下山，继续朝西往乱军与勤王军隔着逆奔江对垒的那座月伦城走去。

鹿城当时还叫月伦城，由于逆奔江流经此地时依地势绕了一个接近圆月形的巨弯，而城依水形而建，于是便形象地有了一个月伦城的名字。

郑屠进入月伦城时，城内虽驻军十数万，且有半年之久，但城中百业兴隆，井然有序，叛军竟然对城中百姓毫无侵犯，街上偶尔行过的军旅士兵往往破甲败靴但个个精神饱满，在街面店铺中购买物什，必然银货两讫，全无欺凌之态。和郑屠一路所过见到的军队完全是不一样的形象，由此一点，便可推见这叛军首领的厉害之处。

郑屠在月伦城住了四天，他所见所闻每天都在改变自己心中原本对叛军的成见，他本要再住下去，多观察观察叛军。但第四天的清晨，月伦城出了一件大事，叛军首领烈武王苏靖宇麾下第一大将铁梦戈一身便装，提着他那口闻名天下的随身长刀——残针，独自出了月伦城，找了一叶扁舟横过逆奔江，直往江对岸勤王大军的军营而去。

铁梦戈拄着长刀站在船头，小舟无风自动，快如飞箭，直看得围在江边的百姓连连咂舌惊叹。那小舟虽快，到得对岸江边时说停便停，铁梦戈下了小舟，从容地走入刀枪剑戟严阵以待的两排勤王军士兵布下的防守阵地。

江这边的百姓个个心惊胆战地为他捏把汗，围观的叛军士兵却没人紧张，都知道铁将军的功夫无敌天下，便是徒手走入千军万马之中也不会伤着一根毫毛，这点小阵仗根本奈何不了他。

果然，就见铁梦戈所到之处，勤王军的那些战士们不由自主地潮水一般朝两边退了开去，一个战士竟然在一股莫名的威压之下握不住手中的武器，有一股强烈的想下跪膜拜的冲动，“哐啷”一声兵器掉落，紧接着连锁反应一般，一个接一个的战士兵器脱手，也有些意志竖韧的战士强行与那股威压对抗，待铁梦戈走过后众人个个浑身汗出如浆，越是强行抵抗的此时越是手脚发软。

铁梦戈直直走过江岸，由西山山道走上去，一直走到了山上陆鼎山的中帐营前。得到消息的陆鼎山早已等在帐外，只看一眼便知道铁梦龙盛名非虚，郑重问道：“将军所来何事？”

铁梦戈抬手指了指二十余里外一座突兀的高山说道：“此地民间传说野莽山中有一条千年巨莽，眼见便要得道成龙时，遭天劫不渡，毁了修行，自此戾气不散，为害人间。今日天朗气清，铁某欲邀将军同游野莽山，为人间除此一害！”

陆鼎山神色淡漠道：“铁将军竟然信这神鬼之说？世上哪里真有龙了？”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权当在劳苦的军旅生涯里偷一日清闲也是好的！”

陆鼎山微一沉吟后道：“既如此，铁将军稍等，待陆某卸了铁甲换身便装！”

江边的郑屠看着铁梦戈的身影走上西山的山道时，也没想明白自己具体该如何，只是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必须跟上去，于是他急忙也寻了一只小舟跳了上去，手中的寸盈此时便成了船桨，急急划动往对岸而去，所有人的眼睛都追着铁梦戈的身影，竟没有人注意到又有一人在渡江。待郑屠上了岸，方才结阵阻拦铁梦戈的战士都刚刚恢复了过来，这时却也都不由自主地由两边给他让开了一条道。同样是不由自主地让道，却又完全不一样，铁梦龙迫近时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战士们感受到的是敬畏与恐惧，而少年郑屠走过来让战士们感受到的却是一股如沐春风的气息，仿佛心情也好起来，呼吸也顺畅了，少年没有开口，却让战士们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亲切的，就和战友、亲人一般的气息充满全身，没有人愿意挡在他的面前。endprint

鄭屠上得西山，见铁梦戈与陆鼎山相携着已朝野莽山方向去得远了，急忙提步追赶，不一刻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远处。

怔怔望着他们身影溶入山间，陆鼎山贴身侍卫营的首领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一拍脑袋对手下十余位侍卫急道：“不对呀，弟兄们？陆将军独身赴约，他铁梦戈却叫了帮手，追！”

走到野莽山下时，郑屠听到了身后迫近的追兵，他回头看了一眼陆鼎山的侍卫们，轻轻一笑，放慢了进山的脚步，同时催动体内的木生之气，将之散入身周。他身后，灌木、青藤、蒿草，甚至苔藓受木生之气催发，开始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疯狂生长……一时之间方圆十余丈内草木芳菲、万物生长。

陆鼎山的侍卫们眼睁睁看着疯狂生长的草木藤蒿相互纠结着、扭曲着、穿插着封住了进入野莽山的唯一山道，他们只能颓废地守在山脚下望洋兴叹。半个时辰之后，山顶之上传来震荡群山的龙吟虎啸，满山草木为之悚然颤抖……

直到事后很久，他们才知道当时那一片疯长的草木使他们错失了目睹烈武爷一统天下最重要的历史时刻。

铁梦戈与陆鼎山这一次邀游，后世史学家们称其为野莽山之盟，史书《烈武初录·铁梦戈列传》记载：“……帝困月伦城六月，将军只身渡江，与柱国公陆鼎山会于野莽山，折其逐鹿之心，陆渡江称降，帝示宽恩，以公主赐婚……”

大渊朝开国后，烈武爷为纪念得鹿铸鼎之喜，自此赐名月伦城新的名字为鹿城。

历史并没有提及郑屠。

但铁王堡与秀水城内部却都暗中流传着少年郑屠曾以一人之力力挫如今江湖上排名前两位的大高手的传说。而在天下诸侯的眼中，烈武爷的定鼎天下不过就是铁王堡与秀水城这两大世家的结盟。

壹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四十余年弹指一晃而过，日月去似流水，多少风流人物轮流登场，走马观花般各领一时风骚，又匆匆谢幕，不变的只有山河大地。

这一日，一位三十余岁的瘦削汉子来到鹿城城西白鹿山顶上的白鹿寺外，站在寺外那株号称是柱国公陆鼎山亲当手植的歪脖子松树下，神色黯然地眺望山下的整个鹿城。他叫苏慕，本是鹿城人，六七年前鹿城遭了百年罕见的天灾，他为了两个弟弟不饿死，提刀出门，杀人抢米，而后一直亡命天涯。

逃亡在外的六七年里，苏慕经常在梦里回到鹿城。

回到坐落在逆奔江中上游山区，被白鹿山、红砂断崖、望子峰三山环抱的故乡。梦里总是深秋，逆奔江由东边的黑马子草原而来，奔流过鱼城、鹅城而后来到鹿城，它东西向环绕鹿城外郭，穿过走马川、鸡头滩、象鼻湾然后不舍地离开鹿城一路又奔向遥远的楼上雪域高原。这个季节站在鹿城的至高处——白鹿寺外那株歪脖松下放眼望去，环城的逆奔江水碧如蓝，丝带般穿梭在巍峨的群山之间，而群山则顶着红透的枫叶一层层淡远出视线的极限，山河壮阔总让他在梦里都陡生跌宕磊落之气。

可真的回来，真的站在白鹿寺外这株歪脖松下想象前路时，又是另一番光景，并没跌宕磊落的豪气，充斥在苏慕胸口的只有莫名的烦躁。这次苏慕回来，是因为在混迹了多年的帝都，与唯一的朋友也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因件小事闹得不欢而散，于是才一个人潜回了鹿城。

鹿城变了，当年他杀了的米行掌柜，早已经无人记得，米行其余人等也早迁离了鹿城。但鹿城也没有变，他暗中见两个弟弟在烈武爷的太平盛世下依然过着受人欺凌的下等人生活，浑浑噩噩不知改变，也没有改变的欲望。

苏慕不一样，尤其是见过了帝都珠郡的繁华后他更是不可能甘心守着祖宗留下的这破酒馆混吃等死。但苏慕又清楚地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想改变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豁出性命，赌上一切，干那刀头上舔血的无本买卖。就像自己为了活命在帝都干的那些营生一样，苏慕并不觉得苟且，都是为一口食儿，谁又比谁高贵了？

让他欣慰的是鹿城现在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了。他在城里游荡了几天，绑架鹿城巨贾沈银长的计划在他心中盘桓了许久，差不多各个环节都想妥了。他现在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给六七年没见过面的两个弟弟说明白，让他们没有心理负担地跟自己干这一票。他打算用当年自己抢米杀人逃离鹿城时给二弟苏遮说过的话来说服他们——没有人生来就是贼！

苏慕打定了主意，便转身朝下山的路上走去，他背后，白鹿寺外墙下茂密的竹林后转出一个身着青衫的瘦硬身影，那青衫客目送苏慕远去，眼神似愤恨又似失望。

自家破落的小酒馆里，苏家三兄弟围坐在油腻的八仙桌前，桌上是油炸花生米、老醋黄瓜与一尾苏醒拿手的煎鱼，配着几只盛满劣酒的粗陶碗，聊当苏遮与苏醒给六七年没见面的大哥苏慕的接风宴。

大渊烈武三十六年的深秋。不知哪一天起的天雨，忘了停一样淫虐着人间，积水深处有一丈有余，大半个鹿城都泡在了水里，城外方圆百里的谷稻被雨水浸泡霉烂，几乎颗粒无收。是鹿城数十年未遇的天灾。入冬以后天气仿佛一夜之间便进了数九时节，变得奇寒无比，紧接着大雪封路，米价被十倍地哄抬至一石五六百文，天天有人死于饥寒交迫。

说来苏家父母命好，在大饥荒前几年就双双过世了，没赶上受那罪。苏家三兄弟守着祖上三代赖以为生的那家小酒馆。苏慕那年二十四岁，苏遮十六，苏醒却只有十岁。苏慕苦苦撑着这个家，存粮眼见吃光，又无进项，天价稻米便是卖了酒馆也换不回几升，而朝廷的赈灾粮米物资叫人望断愁肠却迟迟不见踪影……

苏慕实在无法可想时提刀蒙面夜闯了丰源号粮米铺，背着两袋沾了血的白米回来时说的便是“没有人生来就是贼”。苏遮看着哥哥说完这句话，扔下米又跳出了院墙，引着一片喊杀声消失在远处，从此杳无音讯。六年了，以为他早已经死在了逃亡的路上，他却突然又回来了。回来不提别的，开口就说要绑架富甲鹿城的沈半城沈大善人。

苏慕不知道，烈武三十六年冬天，在他盗米杀人逃离鹿城的第三天，沈大善人就顶着天灾，穿过冰雪覆盖的山道，驾着拉满粮、米、药、棉的马车队踏入了鹿城，然后广设粥铺，施善满城，竟叫他以一人之力生生顶住了天灾。自沈大善人入城那日起，鹿城再无一人因饥寒而做了路倒儿，挨过立春，冰河消融开了路，官府那叫人看着寒酸的赈灾粮款才姗姗来迟地拔到。endprint

沈大善人便悄悄地收起了粥铺，却并没有离去，就此住到了鹿城。待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解了一城百姓倒悬之厄的沈大善人沈银长就被满城百姓叫成了半城老爷。

街头巷尾对沈老爷的来历传着三四种说法，最让人觉得可信的说法是沈老爷一家老小操着帝都口音来到鹿城，且不说赈灾的大手笔，就看沈府平日间行事虽低调，但处处透着的泼天富贵气，大家都更愿意相信他是烈武爷定都时曾资助朝廷扩建珠郡城的那位富可敌国的沈尊流老爷的宗族后裔。

有了赈灾与传言做基奠，沈银长便算在鹿城立了足。孟春刚过，他盘下了西市一处地段不起眼、生意清冷的绸缎庄，沈家经营了绸缎庄后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再加上鹿城人念恩，不到一年，便在鱼城与鹅城各开了一家分号。沈银长接着又盘回了一家临近关张的车马行……人气壮时，什么局都能盘活，沈银长的生意年年在壮大，到入鹿城的第五个年头沈家的庆源票号挂匾开张。

这叫城中富豪都吃了一大惊，大渊开朝自烈武六年始，朝廷明令颁布以大渊通行金钞为流通货币，禁止民间使用金银货币，持金银者只准与官府交易，虽然鹿城巨贾们都明白官库所贮藏的黄金、白银随着近几年支付官俸和军饷而被逐步投入商品流通，从而使官库存银变成了活银，这中间的利益是何等之巨。可官府毕竟没有放开金银通钞，所以都觉得沈家这一步走得悬，谁知就在沈家庆源票号挂匾后短短的一个月间，朝廷的“通钞令”便传遍了逆江南北，众人这才佩服沈银长的手眼通天，明白沈家必是朝中有人早早知道了朝廷的准确政略才敢行此险招，只那一步便走到众人遥不可及的前头。

如今沈家庆源号的银票可在珠郡、鹿城、鱼城、鹅城等六七座城市里的分号直接提取现银，这时的沈家已明显的富甲了鹿城。可鹿城人没人对沈银长怀有对其他富豪的那种嫉恨，因为这一城人有大半都是喝着沈银长烈武三十六年施的善粥才熬过那一劫的，苏遮与苏醒也不例外，何况自沈银长落脚鹿城，凡遇修桥铺路、洪涝旱灾……沈大善人永远不吝啬银钱。

鹿城的富绅们哪一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带一群保镖，只有沈银长一个保镖没有，大家更相信他挣的银子光明正大。所以当大哥提出要绑了沈银长时，苏遮与苏醒都踌躇不决了。

“没有人生来就是贼！”苏慕又说了一遍，他第一遍说得慷慨激昂，这一遍说得语重心长。

说完扫了一眼端着盛满劣酒的粗陶碗、神情不决的两个弟弟，又别过头去，抬了抬眼，目光从门外破旧的酒旗下穿过，停在街对面气势恢宏的三层大酒楼沈楼上，那也是沈银长的生意。

他望着顶层临窗的一桌客人，继续说：“苏遮你今年二十二岁，早过了婚娶之年，身高体壮仪表堂堂，可就因为穷，没有媒婆愿意上咱苏家的门。你再看苏醒，若给他穿上一身鹿衣坊的衣裳，打扮打扮，不比哪家公子倜傥，却也是因为穷，只能低三下四地伺候别人换口饭吃。说是烈武盛世，那是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们的盛世，是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奸商们的盛世，我们兄弟老实巴交，空有一把子力气，也只能在这世上处处受人盘剥，苟活在盛世的夹缝里，咸鱼一样，你们说，都是娘生的，凭什么？”

苏慕转过头来，盯着两个弟弟，那一句“凭什么？”压低在他喉咙里沉闷地吼出来，一掌重重拍在桌上，三碟寒酸的下酒菜不安地一阵颤抖。

“要翻身，就得赌上这条烂命，说书人口里那些平步青云、功成名就的哪一个不是赌上了一切的贼？”

苏遮低叹了一口气，苏醒抬头顺着大哥的目光望向街对面雕梁画栋、飞檐吊角好不气派的沈楼，顶层临街的客人在辉煌灯火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八仙桌东首主位坐一位身宽体胖、气度雍容，看起来一团和气的老爷，正是那鹿城著名的沈大善人沈银长。

苏慕起身走到苏醒身后抬指指向沈银长道：“沈银长身上的膏脂刮下薄薄一层，就够我们兄弟一世富贵了，到时候给你们娶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回来！”

苏醒的手一抖，洒出半碗酒来，他不是没幻想过有朝一日能过上富足的日子，可打小就受惯了欺凌，早死了反抗的心。做贼，苏醒并不抗拒，这些年与二哥守着破酒馆相依为命，混迹在社会底层，坑蒙拐骗见得多了，冷眼空心地也算看清了这盛世的丑恶嘴脸。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想一想都教人血脉贲张，大哥说‘没有人生来就是贼，是，做了贼的哪一个不是被世道逼的，可为了自己翻身过上上等人的生活而去伤害其他善良的人们，苏醒还是下不了决心。

“大哥，”苏醒牙一咬，“你要绑票，我不反对，但能不能放过沈掌柜，鹿城黑心的奸商多的是，绑谁不行？”

“世上哪有什么善人！”苏慕叹了一口气，他不打算换目标，若是不说清楚，绑架谁，兄弟之间都会生出芥蒂。

他由袖中掏出一锭二两重的银锞子递给苏醒，说道：“罢了，此事再议吧，你去对面沈楼订一桌酒席，我明日酉时要设宴请朋友吃酒，就按沈银长今日宴客的规格与菜品定，叫他们誊抄一份菜单给我。”

苏醒接过银锞子应了一声，猫腰钻出酒馆往对街走去。

“挺起胸来，揣着银子进他们的门，你就是爷，硬气点！”

苏醒没回头，却下意识地挺了挺背，阔步穿过青石铺就的街道，在沈楼门前一排装饰华丽的马车中间转了几转，来到酒楼的正门前，抬頭望上去五尺宽的“沈楼”二字黑底金画，沉沉地压迫在眼前。

苏醒从没进过近在咫尺的沈楼，心中还是有些怯，但手握着冷硬的银锞子又有了底气，他深吸一口气，昂首踏入了沈楼大厅。

沈家生意繁多，各种生意铺面里的伙计在大掌柜沈银长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从来也没有谁敢以貌取人，门前招呼迎宾的伙计更是透着机灵。他见进门来的少年衣衫虽朴素，但洗得干净，抛开衣衫看，少年也是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他没敢怠慢，急步迎上去腰身微躬，道：“这位爷，您几位？”

苏醒挺了挺腰：“哦，今天不是来吃饭的，我家老爷明日酉时要宴请几位朋友吃酒，着我来订个临街的安静雅间！”

“行，爷您稍候，我去记一下。”

“哦，对了”苏醒装着不经意唤住伙计又说，“我适才在对街瞥见沈老爷正在楼上吃酒，是在宴请客人吧？”endprint

伙计不明所以打了个哈哈。

“没别的意思，我家老爷明日要请的客人尊贵，你就按沈老爷今日宴客的单子备菜，叫人誊抄一份菜单，我回禀时问我家老爷可要增减菜肴。”

伙计一听如此，不再有疑，伸手招呼：“您这边喝口茶稍等，这就给您去誊抄。”

苏醒随伙计来到一处雅阁，刚坐下，便有美人奉上一盏香茗，不一刻，方才那伙计捧着一份墨迹尚新的菜谱过来，苏醒也不看，折起揣入怀中，想着终于了事了，心中一阵轻松，掏出那枚银锞子抛了个高：“赏你了！”那伙计利落地接住熟练地道了声谢。

苏醒转身要走却听伙计满脸堆笑地又说：“爷，您订的菜品里有几样食材十分名贵，为保证新鲜，本店都是用的时候现去采办的，按小店的规矩您这一桌得先付三两定金，您体谅！”

苏醒面色未变，头却嗡的一声大了，心中想这下窘大发了，他虽也是吃的酒馆这碗儿饭，可自家那小破店，订桌酒席哪里还要定金，大哥给他银子时，他心里一直以为是叫他打赏用的，谁知道这大酒楼有这么多规矩，不禁愣怔在当地，心中急急思索着对策。

却在这时，一位穿青衫的客人由二人中间穿过，苏醒蓦然觉得左手一沉，低头一看，手中多了一块五两重的马鞍锭，再抬头时，那青衫客已行至门口，背影清瘦挺拔，望着他的背影苏醒竟生出了望着一枝瘦硬修竹的感觉。

那背影透着孤惶与桀骜，苏醒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竟看得痴了，直到青衫客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转角仍没回过神来。

伙计低声唤了三遍，苏醒才听见，哦了一声伸手递过银子，伙计收了银子道：“您稍等，小的给您找零！”

不知道为什么苏醒满脑子都是那青衫客的背影，和他塞给自己那块带着体温的银锭，伙计没等到那句常听的“不用找了，赏你！”只得悻悻地将苏醒刚才赏他那枚二两银锞子递还给苏醒当找零，苏醒抓起银子再不搭话出门便走。

苏慕见弟弟回来有些神不守舍，也没在意，只当他没见过世面被沈楼的富贵冲了眼，要过菜单扫了一眼，不禁心中窃窃冷笑！

贰

苏遮与苏醒根本没想过大哥宴请的贵客会是他们两个，进入沈楼前苏遮已尽力去想象沈楼的富丽堂皇了，可踏入沈楼，他准备好的故作镇定还是没用上。进入雅室落座，第一道程序——丽人献茗，就叫苏遮难以消受了，他怎么也难以想象这些菩萨、仙女一般的女子穿着他没见过的绫罗绸缎，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这沈楼里竟是侍候人的下人。

透光的骨瓷盖碗儿往开一揭，明前龙井的清香扑面而来，沁心浸脾，和它一比，平日解乏喝的飘雪哪里还能叫茶。然后是两品蜜饯，鸽子玻璃橘与蜜饯龙眼，精致得和玉雕一样，都无法下箸，更不要提四荤四素四凉两汤的菜肴了，水晶咕咾肉、白扒鱼唇、五彩炒驼峰……没有一道菜不是苏遮以前只听过名字的。

那道鼓板龙蟹苏遮第一口吃下去就被那美味给震撼了，入口既渗入舌尖的美妙叫他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哽噎道：“大哥，你記不记得娘死的时候说红烧肉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临走时吃了我喂的那口肉才暝的目，她要是能吃上一口这些个东西……”一句话说得兄弟三人泪眼模糊。

饭后还有告别香茗，苏慕支走小二与奉茶丽人，兄弟三人捧着碧螺春各想心事，过了良久苏慕才开口问道：“你们猜猜这一顿饭要多少银子？”

苏醒从头到尾只是吃，生怕浪费一丁点美食，此时吃得肚皮滚圆靠坐在酸枝圈椅中，心想昨日收了三两订金，应该得有这一顿的一半吧，六七两银子一顿饭可是天价了，便猜道：“得六七两吧？”

苏慕笑了笑，由怀里掏出昨日苏醒叫伙计誊抄的菜单铺在桌上道：“昨天叫你要这个回来就是防今日带银两不够，哥在帝都混迹这么些年其实也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呀，这一顿差不多就吃了哥这些年一半的积蓄了，本来是给你们攒的娶媳妇的银子！”

苏醒听得直心疼，扫了一眼菜单，只一道金蟾玉鲍后面标注的价码便叫他目瞪口呆了——八两六钱，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抢钱也不过如此。

苏遮平日在自家酒馆里又当掌柜又当小二，早练就了一身心算本领，粗粗一合算这顿饭下来得三十六两白银之巨，不禁在心里盘算：一两白银抵一贯铜钱，一贯铜钱合一千文，现市价一石白米五十文，这一顿饭吃了三十六两合三十六贯便是三万六千文，若是全买成白米……

“苏遮，哥问你，经营咱家那破酒馆你不吃不喝几年能挣够三十六两银子？”

苏遮无语，只有心疼。

“苏醒，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沈大善人的一顿家常便饭哪！”

苏醒也不说话，在后悔刚才没再撑着吃几口香烹狍脊的同时，沈大善人和气盈盈的形象在他心中开始模糊了。

“苏遮，你再帮哥算一账，烈武三十六年冬天一石白米市价最高多少银子？开设一个赈灾粥棚需多少白米？鹿城设上十个粥棚，放粥一个月，又能花多少银子？”

苏遮这次没算，他明白大哥的意思了，当年受灾时各粮行哄抬米价，市价翻了十倍不止。即便如此，沈银长赈灾所耗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对老百姓来说是一辈子也挣不来的一笔巨款，可对沈银长来说或许就是十来顿便饭、两三场家宴的耗资。这样一想苏遮又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下作了。毕竟，当年满城奸商哄抬米价的时候是沈银长救了鹿城无数无以聊生的百姓。

“你们再想想，这沈银长他为什么选那个时机来鹿城？”苏慕冷笑了一声，“世上哪里有什么大善人，他不是要救鹿城百姓，他是趁火打劫，贱价收买这一城人心罢了！”

苏醒动摇了，他内心深处仍不愿把沈大善人想成一个奸商，可大哥的分析又似乎很有道理，叫他心中一筹莫展。

“大哥知道你们想什么，不管沈银长是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也不管他当年是什么居心，可救了鹿城百姓却是真，对不对？可你们再想想，能来沈楼吃得起酒的，不是贪官污吏就是奸商富豪，没一个好东西，他挣的钱也并不是干净钱，再者说我们只是图财，又不杀人，拿到银子便放他回去，你们不用心中有愧！”endprint

苏醒咬着嘴唇点头：“大哥，我听你的！”

苏慕长舒一口气，花这么大一笔银子吃这一顿饭就是怕亲兄弟之间有了芥蒂，只要他们看清了这沈银长的面目，兄弟能齐心可比什么都强。

苏慕再望向老二，苏遮目光坚定道：“哥，这窝囊的日子我早过够了，干！今天能吃上这么一顿好饭，便是事败被官府砍了头，也值了！”

“别说丧气话，哥有严谨周详的计划，只须小心行事，不会失败的！”

叁

每个月的十五月圆之夜，沈银长都会去城外十五里的郊野，那里有一处他建在山中的隐秘宅院，在那里约两位神秘的知交饮酒赏月。自他来鹿城的第二年秋天起，这个十五之约便从未更改过。

这一日又到了十五月圆之夜，两位沈银长的神秘知交已到了许久，仍不见沈银长的马车到来，按照以往惯例，这二位到来之前沈银长必已早早就备好酒水吃食候着了，这样失礼的事是从来没有过的。

年长的那位年龄大概在六十岁左右，清瘦儒雅，双手后负，脸上自带的威严中透着一丝不耐烦：“沈掌柜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另一位中年人身材魁梧，眼光犀利，一看便知身懷功夫，他笃定地回道：“不会，鹿城什么风吹草动能逃过您老的眼睛，大人少安毋躁。”

仿佛应着他的声儿，远处一个小墨点渐渐变大，走得近了便看清楚了，果然是沈银长的马车，长者脸上的愠怒方褪去，却见中年双目中精光一闪，箭步跃前，到得马车前不等马车停稳当，“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快刀就架在了车夫的脖子上，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老乌呢？”

那车夫猝不及防地被一口钢刀架在脖子上，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中年一把将车夫扯下马车扔在地上，转到马车后面伸刀尖挑起车帘，车中空空如也。那位长者见他神情有异，也走过来拨开中年往车中望去，他细细看了一遍车厢，探身由坐椅靠背上拔起一枚窄细的飞刀，刀尖上扎一张对叠的笺纸，长者将笺纸递给一直紧随在他身后的一位中年文士，命道：“柳师爷，念！”

柳师爷接过笺纸打开来看了一眼，便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赤金一千两，庆源、宝丰、鹿兴三家票号私铸金锭各三三成，筹齐用鹿衣坊特制宝蓝锦袋分三份装，五日后鸡叫前，由沈家二位少爷亲自送往白鹿寺，在寺外歪脖松下交赎金，若报官，便撕票。

柳师爷念完望向长者，长者低头把玩着飞刀冷笑道：“好大的胃口，鹿城有几年没人敢打沈掌柜的主意了。”他话停顿了一下，随手将飞刀递给中年，“陆兄，这飞刀看着可眼熟？”

中年接过飞刀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几变，那飞刀靠近手柄处有一个“白”字钢印，他急忙分辩道：“大人明察，这飞刀是飞鹰帮的物件没错，但我平时管束得严，小白绝对没有这份胆量，他手下帮众几百人，要寻这一柄飞刀可容易得很，怕是有人存心陷害。”

说完又转向车夫狠声道：“老实交代，谁指使你的？”

“陆兄不用吓他，我看他是真不知情，否则岂敢这样大摇大摆地过来此处！”

倒在地上的车夫认出了长者是鹿城城守李知律，不由爬起来对他磕头如捣蒜，拉着哭腔道：“李大人明察，小人实未做过任何枉法之事呀！”

李知律望向车夫轻声道：“你不用害怕，慢慢与我细说你驾着这辆马车来这里的前因后果，本官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车夫早吓得身如筛糠，半天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清楚了情况。原来这车夫是城南驷马车行平日雇佣的车夫，姓牛，在家里行三，大家都叫他牛三儿。昨天半夜，一个蒙面人敲开他家的门，哑着嗓子对他说，今日戌时请他到城外振衣岗，把振衣岗上一辆空马车驾送到此间，那人特别嘱咐到了戌时方可出城去往振衣岗，他出手就给了牛三儿二两纹银的订金，许他事成后还给三两，那人遮遮掩掩的，牛三儿料想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看他出手阔绰，也没敢多问，贪这五两银子好挣，就爽快地应了美差。今日在城门口等到戌时钟声响起后依约出城，到得振衣岗，果然在路边见停着一辆空车，也没多想驾上车便赶来了此处，还暗喜交了狗屎运，这五两银子挣得好容易，不成想车还没停稳，脖子上就被人架了把钢刀。

他听了师爷柳好古刚才念的纸条，大概也明白了这是一起绑票案子，被绑架的人还是鹿城首富沈大善人。若早知会卷入这一起惊天大案，便是五十、五百两银子也不敢应这差啊！

李知律冷静地听牛三儿说完，蹙眉细思，许久方说道：“牛三儿，即便你所言无虚，此事牵涉太大，本官身负一城百姓安危，须得细细查过，待破得此案，抓了嫌犯才好还你清白。”他回头转向身后，“来人，先收押狱中！”

便有人从暗中出来用刑链锁了牛三儿离去。

李知律然后摈退左右对陆姓中年低声说道：“陆兄，此事不宜张扬，依我推测看，这伙绑匪是踩点儿时才探知了沈掌柜每月十五来此聚友的事，但他们索取赎金的信笺中又警告沈家不许报官，由此便可推知绑匪并不知道你我二人的身份，所以必须冷静处之，沈府那边还得烦陆兄去报信、安抚并安排好对策。”

“是，大人！”

李知律凑近鹿城江湖第一人陆惟我，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尽量压低声音道：“另有一件事，得你亲自去办，这车夫牛三儿今日撞破你我面目，留不得了！”

“是，大人放心，他活不到入狱时了！”

肆

沈银长被绑票的第二天。

苏醒一身夜行衣，又用黑色布罩蒙了头脸，浑身只留两个小孔露出眼睛看路，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手里提着两瓦罐米粥走入苏慕精心布置过的地下密室，先将一罐粥送入囚禁沈银长的车夫老乌的石室，又来到囚禁沈银长的石室。

岩壁上钉着的铁链穿过岩壁在背面用精钢铆钉加固过，另一头锁着头上罩着漆黑头套的沈银长的手脚，这是苏慕当年因盗窃被抓入珠郡大狱时见过的刑具，官府便用它来锁押身怀武功的江洋大盗，任你在外面有翻天的本领，一旦被锁住了便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在两三步之内活动。endprint

苏醒摘下了沈银长的头套，将瓦罐递了过去，说道：“别害怕，我们只是求财，拿到钱就放你们回去！”他服用了少量的哑药，此时咽喉干疼，发出的声音沙哑如老人。

沈银长倒是毫无慌张之态，面上的笑容仍带着慈善和蔼，说道：“不害怕，能走出这一步的都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我来鹿城做生意这些年，这已经是第五次被绑票了，按我的嘱咐，遇上这种事家人从没报过官，每次都如数交了赎金，他们拿到银子也都依诺放了我，放心吧，你们也能拿到银子，还记得第一次……”

苏醒转身走了出去，大哥不让自己和沈银长有言语交流。

沈银长没讲出来的旧事，苏醒听过坊间的传说，说是当年沈银长初到鹿城，生意刚起色那两年，接二连三地被本地帮会绑架，每次他被绑，沈府都如数奉上赎金，也确实从来没有报过官，绑过沈银长的帮会都听他亲口说过诸如以后若有难处只管光明正大找上沈府，沈某家财厚实又爱交朋友，但凡金银能帮上朋友的忙，决不推诿！几次下来，搞得本地帮派都觉得羞愧。

鹿城在烈武三十六年了这个“沈半城”以前，还有一位“半城爷”——陆惟我陆半城，陆惟我自幼混迹黑道，心狠手辣、城府渊深，又练就一身高深莫测的功夫“袖里乾坤”，年轻时就建立起了威名赫赫的“惟我楼”，惟我楼名义上是一间茶馆，但在陆惟我的手中却是掌控着鹿城服膺于他的三帮五派、水陆码头、方圆百里各路好手的中枢。陆惟我为洗白自己在鹿城百姓眼中的形象，曾出资将常年泥泞的鹿城纵横主街用青石板铺了一遍，大半个鹿城百姓因此受惠，街头巷尾便开始流传着陆半城的美誉，但鹿城明眼人耳中“陆半城”三字更像是说：白天的鹿城是李知律李大人的鹿城，而夜里的鹿城却是陆惟我陆楼主的鹿城。

烈武三十八年中秋，沈银长第四次遭绑票被赎回的第二天，陆惟我摆了一桌酒席宴请沈银长，为他压惊。那夜，鹿城黑道上提得起名的人物几乎都成了两位“半城爷”的陪酒客。陆惟我对众人说：“今日起沈掌柜就是我陆某的朋友了，他以后在鹿城的安危，须权仗各位照应，陆某先饮此杯以为敬！”那杯酒后，沈银长再未受过绑票之苦。也有外地帮派打上沈银长的主意的，但他们往往刚刚踏入鹿城地界，便会被本地黑道料理得干干净净。

沈银长见苏醒不搭话，心中初步估计这次绑他的人与鹿城江湖无关，怕是江湖上过路的神仙。

伍

沈府议事的密室中，沈家大少爷沈玉焦灼不安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转着圈，二少爷沈璞坐在椅中愁眉不展，沈府管家站在二少爷的椅子后束手不语，另一张太师椅中坐着亲自来报信的陆惟我，他端着茶碗品啜着沈府给他特备的小团龙。待二位少爷彻底明白了他说的沈掌柜被绑票的情况后，他才又开口道：“沉住气，不要交赎金！”

沈玉一听就急了，说道：“为什么不赎，绑票无非是求财，要银子，给他们就是了……”

陆惟我的一双虎目逼视过来，不怒自威，沈府管家扯了扯大少爷的衣袖，沉声道：“急什么，听陆爷把话说完！”

陆惟我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上硕大的翡翠扳指，也不看别人，轻声道：“你们沈家刚来鹿城那两年，沈掌柜三天两头被绑票勒索，我其实知道，大部分是鹿城黑道上的兄弟做的，你们恨我是应该的，可最后也还是我站出来向鹿城黑道宣告沈掌柜是我陆惟我的朋友，江湖上有人再要动沈家，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资格。这才清靜了四五年，我帮沈家其实是帮鹿城江湖，沈家生意做得越大，水陆码头、各帮派的生路也就越宽活，若逼走了沈家，大家的日子又都会更艰辛，他们隔三差五地对沈家下手是不懂这个道理，又或者是只顾自家快活，不顾江湖大局，既然如此，那我只能一声吼到底，将事情独断了。

“如今又有人再打沈家的主意，这就不再是你沈家一家的事了，这是对陆某不敬，对整个鹿城江湖的挑衅，他们还用了城南飞鹰帮的飞刀来嫁祸。你们说，这是沈家能了的事么？”

他缓了缓又道：“你们沉住气，不要去交付赎金，更不要去白鹿寺查看，以免打草惊蛇，我会派几位身手好的弟兄来沈家盯着，待绑匪沉不住气时必会派人来送信催要赎金，到时候陆某便会顺藤摸瓜揪出他们来，还你们一个平平安安的沈掌柜，也还我鹿城江湖一个清白！”

陆

李知律一身便装，悠闲地提着鸟笼在逆奔江畔散步。

柳好古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揣测着老爷的心情，不知道此时合不合适说出自己的想法。

“柳师爷，有什么话就说吧！”李知律嘬嘴逗着笼中的一对红嘴相思，想必心情还不错。

“大人，昨天夜里车夫牛三儿与押运他回城的两位捕快在临近城门处被人扑杀，三人均无外伤，小人觉得蹊跷，叫仵作连夜解剖了尸体，发现三人虽无外伤，但五脏六腑皆已被震碎，经脉也俱已断裂……”柳好古欲言又止，偷眼望向李知律。

李知律逗鸟的一根手指停在空中，慢语道：“柳师爷怎么看？”

“杀人者武功高强，想必是绑匪同伙，为灭口而杀人。”

李知律敷衍般“哦”了声又问道：“还有吗？”

柳师爷没听出李大人的语音，自顾道：“今日一早，监视惟我楼的人回报说陆楼主昨夜紧锣密鼓地在整个鹿城布满了暗线，我寻思是不是该给陆楼主提个醒儿，若发现绑匪的踪迹得给秋毫司的弟兄们通个风，最终缉拿罪犯，为民除害的得是衙门，别叫陆楼主为泄私恨毁了秋毫司的功绩，得提醒他别忘了谁才是鹿城的主人！”

“柳师爷想得周到，那你就去给他点一点！”

李知律头也不回地继续逗着鸟，仿佛这事和他毫无关系，逗鸟才是他的正经大事。

“大人，我还有一点猜想！”

李知律回过头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柳好古道：“陆楼主的‘袖里乾坤可算是鹿城最厉害的内家功夫，据说可以内力杀人于无形……要不要往这边也留意着点？”

李知律静了一静，轻声道：“陆楼主雄霸一方，手下高手如云，若要杀人灭口根本不用亲自动手，何况这车夫只是受人利用，与本案无关，没有证据，不要乱给陆楼主扣帽子，他昨夜暗布眼线其实也是本官援的意。”endprint

说完再不理柳好古，柳好古悄悄退出，默默品咂李知律的意思，总还有一丝疑虑，也只有打住不去想。

柒

沈银长被绑票第三天。

苏醒提着瓦罐走入密室递给沈银长，转身要走，沈银长叫住他，可怜兮兮道：“小哥，实在是难消磨时间，能跟我说会儿话吗？”

苏醒不理他往外走。

“小哥，”沈银长声音带着乞求，“我懂规矩，不问问题，也不乱打探，你什么都不用说，只听我给你讲讲我前几次被绑的故事，全当消磨时间吧……”

“你的这些事我都听说过。”苏醒说完直直走出石门，消失在石道转角。

沈银长在苏醒背后无声地笑了笑，绑匪虽只说了一句话，却能传递出不少信息。

至少由此可以大概推测出这次的绑匪是鹿城人，因为这些旧事几乎只在鹿城的地下流传。但又可以确定不会是陆惟我的人，首先陆惟我从他沈银长身上能得到的利益是丰厚而长久的，根本没必要做这事；其次，这个小哥故意改变了声音，每次进来都蒙着面并且用浓重的药味遮盖体味，而且几乎不与自己言语交流，他们绑票时还用了迷烟……

这一切让沈银长明显感到这是一次不同以往的、严密计划过的绑票，陆惟我手下那帮人哪有这样的心机，他们的绑票连脸都懒得遮起来，粗野到和抢劫没太大区别。

沈银长陷入了沉思，鹿城江湖以外的鹿城人，会是什么人呢？

捌

沈府议事密室。

沈璞先开口冲沈玉道：“大哥，父亲不在，就得你决断了，不论如何我们是不是得先把那一千两金子准备好呀！”

沈玉剑眉深锁，说道：“是得提前准备，得有我们自己的计划，不能让陆惟我拿父亲的命当他换回鹿城江湖颜面的筹码，他要是赌输了可如何是好？”

沈府管家听二位少爷如此说，便接口道：“老奴这就去宝丰与鹿兴筹兑换金子去。”

玖

惟我楼。

鹿城三帮五派、水陆码头、方圆百里各路神仙聚集在一张大圆桌前，酒肉杯盏琳琅满目，却肃静无声，没一人动箸下筷。

陆惟我坐在东首环视众人，被他的目光盯上犹如被刀砍实，与会人员中有几位虽不知今日聚会所为何事的，也已冷汗直冒。

陆惟我轻咳一声缓缓开口打破沉默，道：“烈武三十六年的天灾，大家应该都没忘记，那年冬天沈家驮着粮米踏入鹿城，以赈灾之绩在鹿城立稳了脚跟，第二年生意刚起色，虎行帮便绑了他，开口便是两千两雪花银，沈家没有报官，赎金送得也爽快，沈掌柜当时是亲眼见了绑匪头目的，他原话怎么说的？”

陆惟我的目光锁定圆桌左侧的一名虬髯大汉，下巴向他微抬，想必他便是虎行帮的帮主了。

虬髯大汉见楼主直接敲名叫响地指他，窘迫地起身，脸色烧红，幸而面黑，并不显眼，他清了清嗓子回道：“回楼主，沈掌柜当时对我说：‘好汉，我能理解你，没有人天生是贼，都是这世道逼的，你放我回去，缺多少银子我既刻派人送来，就当在鹿城交了位道上的朋友，你放心，我决不报官，否则你能绑我自然也能杀我。我一想也对……”

陆惟我伸出一根手指止住他又道：“各位在座的听过沈掌柜说这话的人不少，我也不一一点破，我们这一行吃的是刀头饭，绑个票本无可厚非，沈家從没报过官，给银子也不含糊，这并不是沈家这口肥肉好下口，反而是沈掌柜的精明之处，他赌的是鹿城江湖的深处也有一个精明人不会把财神爷往走逼，他赌的是我啊！

“我设宴请沈掌柜喝酒那次，你们今日在座的差不多都去陪席吃了酒的……

“所以，我最后问一次，如果这次是你们之中有人想图谋沈家，现在说出来便不伤兄弟情分。”

静了一盏茶的光景，没人出声，陆惟我突然端起身前酒碗，爽朗地大笑道：“好！就怕你们站出一个人呐，只要不是我们自己弟兄干的就好，那弟兄们就齐心合力把这拨想毁了鹿城江湖名声的贼人揪出来，来，干了！”

酒过三巡，陆惟我起身走到飞鹰帮帮主白彪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白彪急忙起身，陆惟我袖中滑出那枚飞刀递给他，道：“阿彪，这是绑匪用来将索取赎金的信笺扎在马车里的飞刀。”

白彪一见那飞刀顿时脸色煞白，心中一惊便要下跪，陆惟我单手扶住他和颜悦色道：“阿彪，我当然知道这是绑匪对你的陷害，可要让众人心服总是得在抓住他们以后，你多卖点力查一查这飞刀是不是从你的帮里流出去的。”

白彪咬牙切齿的表情，让陆惟我很是受用。

拾

赎票最后一天。

沈银长的镇定随着夕阳落山终于也消逝了。

苏醒提着瓦罐送晚饭时说了一句话：“没有人送赎金！”

沈银长终于流露出了不安，可他惊而不乱，悄声道：“小哥，说句不该说的，你只是个送饭的，即便是拿到了赎金你也分不了多少，小老儿说句不好听的，江湖上因为分赃不匀杀人的事可是屡见不鲜的！咱俩私立个约，你放我走，我决不找后账，无论你们要了多少赎金，我离开此地后私下给你一个人，一分不少！”

苏醒转身便要走，沈银长看见转身前苏醒黑色头套下只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是一抹鄙夷。

沈银长心中一凉，不为重利所诱，这伙贼子不是亲父子就是亲兄弟。

就在这时，远处关押车夫老乌的石室里传出一声凄惨的号叫，然后没声了，苏醒与沈银长同时受惊一颤。

不一会儿，沈银长五天来见到的第二个绑匪出现了，也是蒙面、满身药味的一个汉子，他提柄滴血的牛耳尖刀，浑身是血地站在了沈银长面前，他浑身透着一股阴冷的杀气，也和苏醒一样嗓音沙哑，只见他冷冷盯着沈银长，厉声道：“快吃，最后一顿了！”

沈银长看着那一身血终于意识到死之将临，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失措，急道：“一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否则他们不会不救我的，绝对不会的，这位英雄，会不会是你们索取赎金的信没有送到，沈家子弟还在满城盲目地找我着呢？”endprint

“不会，我在远处亲眼看着你的马车驶到城外你的别苑门前，与等候的人见了面才离开的，快吃，别拖时间！”

沈银长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当日被这伙人下迷烟绑走时，他正是在去赴十五月圆之约的路上，绑匪若将索赎金的信送去城外的别苑而不是沈府，那么，那封信就必定是落入了李大人与陆楼主的手中，那可就什么变数都可能出现了。沈府至今没收到消息也是极有可能的，这样一想，只得先出个缓兵的对策，他对新来这个绑匪说道：“英雄，我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但一定是出了变故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手书一封信你着人送去沈府，带着我的信物，必有人会如约奉上赎金。”

蒙面绑匪没有表态，扯着呆若木鸡的苏醒离开了石室，去往远处囚禁车夫老乌的石室。

进了石室，苏醒看清了石室的情况，心思才逐渐活泛过来。车夫老乌并没有和他想象的那样被哥哥们撕了票，他只是被封了嘴绑在石柱上，瞪着惊恐的双眼，地上扔几只死鸡，死鸡旁边还放着半瓢没洒完的鸡血。

苏醒舒了口气，有些感激地望向大哥，苏慕由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纸笔砚墨递给苏醒，道：“只能再赌一把了，让他写！”

沈银长度过了这辈子最漫长的等待，可不能就这么死去，他并不是怕死，便是活着出去，也没多久能活了，只是沈家世代的诅咒还没有破，父辈们留下的线索还没来得及给两个儿子交代。在他几乎要崩溃的时候，苏醒去而复返，此时手抓纸笔进来的苏醒在沈银长看来仿佛救苦救难的菩萨，他接过纸笔，慎重地落墨：我儿沈玉、沈璞，见信如父……

拾壹

过了赎票时间的第三天，黄昏。

苏慕抓着沈银长的亲笔信与他给的信物——贴身的一块羊脂白玉雕的无事牌，坐在自家酒馆里，望着街对面的沈楼，静静的又是什么都没有做的一天。

苏遮除了给石牢那边的苏醒传话送食物外，几乎也一直陪着大哥坐了三天，此时实在是坐不住了，试探着问道：“哥，我今天去的时候见沈银长那富贵身子受不了石室的潮气，起了一身湿疹，下午饭都没吃进去，不能再绷着了，他要真病倒了可是大麻烦。”

苏慕将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的信折叠起来与玉牌一同揣入怀里，抬头呵呵一笑，道：“你着什么急，此时坐立不安的该是沈家才对，不过你说的也是，火候差不多了，晚上你继续过去守着石牢，换老三回来，明日凌晨，我带老三去送东西！”

拾貳

五更的梆子声串着街响过。

此时是人最瞌睡、防范最差的时候，苏慕与苏醒潜伏在一座两层小楼二楼楼檐下的黑暗里，这个位置能看清沈府大门及周边的情况，他们已经观察了一个多时辰了，沈府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慕低声嘱咐苏醒在暗中侧应，叫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许现身，然后自己下了小楼，蹑着手脚慢慢朝沈府的大门潜去。

就在苏慕距沈府大门已不及两丈、马上大功告成之时，突然，一声清脆的类似枯枝断裂的响声由苏慕脚下传来，苏慕抬起的另一只脚悬停在半空中，暗骂一声倒霉，心存侥幸地静听动静。黑暗中距他五六丈的一处墙角随着那声音的脆响，有人用火折子抖出的火苗在那里亮了一亮，扑地一下燃着了一支松脂火把，然后围着他的一个直径七八丈的半圆内接二连三地亮起七八支火把，苏慕被围在了灯火通明的沈府大门前，这些人藏得都极为隐蔽。

苏慕低头看去，原来并不是自己倒霉踩上了枯枝，沈府大门前撒满了一大片黑色的不知名小珠子。

“抓贼呀！”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在静夜里，如投石入池，整个沈府马上热闹了起来。

苏慕心中焦急，必须得尽快突围，待沈府人都醒了，就绝对脱不了身了，他急切间掏出信与玉扔向沈府大门，转头扫视众人，拔刀向西边一个沈府家丁冲去。

苏慕选择这个家丁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个家丁在西边，而苏醒藏身处在东边，他想尽量把危险拖得离弟弟远些，第二是守西边的家丁脚步虚浮，看起来要比其他人好对付得多。

苏醒见哥哥被围，兄弟连心，一紧张伸手便也去拔刀，可他手刚摸上刀柄，凭空突然出现一只瘦硬的手按上了他握住刀柄的手腕，苏醒的手顿时被牢牢制住，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在他张口前捂住了他的嘴。苏醒惊恐间忽觉一股奇异的暖意自胸中生出，蹿向喉间与握刀的手，然后那人放开了苏醒，但瞬间苏醒手臂酸麻、五指无力，根本无法拔刀，而更恐怖的是他发现自己张嘴发不出声了。苏醒的心直往下沉，明白是遇上了传说中江湖上会点穴的高手，有这样的高手，自己与哥哥今日怕是逃不了了。

他绝望地这样想着时，制住他的那人却转到了他面前来，虽背向着他，苏醒还是认出了是那日在沈楼替他解了窘迫的青衫客，这次不同的是他扛着一把无鞘的长柄大刀。看到他，苏醒突然不害怕了，竟还有些莫名的激动，虽然这只是苏醒第二次见到青衫客，对他一无所知，甚至都还没看到过他的脸，可是对他的感觉却是复杂的、喜悦的、肯定的，仿佛只要有这个瘦硬如竹的背影在就够了，天下什么事都不值得害怕。

青衫客背对着苏醒，他的声音却仿佛在苏醒耳边轻轻响起：“苏慕与我素来不合，处处与我作对，让他吃点苦头也好！”青衫客的声音淡淡的，夹着些戏谑，透着些不羁。

只是让他吃些苦头么？苏醒这样想着心就安稳了下来。

青衫客回头对上苏醒的双眼，苏醒仔细看去，那是一张和他的背影一样，瘦、硬的脸，古铜的肤色，眉浓眼大。那棱角分明的脸上胡子茬儿乱生，陡生着一股放荡不拘。苏醒不能说话，咧嘴对他笑了笑。

“你倒心大，亲哥哥被人围着，随时小命儿不保，你却还笑得出来，呵呵，闭眼，带你到高处观战！”

苏醒没有闭眼，青衫客单手提着苏醒后背的衣衫，拔地而起，苏醒只觉得风从耳边飕飕疾蹿而过，地面上的人与景飞速倒退变小，几个呼吸间二人便落在了一座四层高的阁楼顶上。

鹿城地势平坦，城中少有两层以上的建筑，站在这里极目环视，整个鹿城可以尽收眼底。

青衫客刚放下苏醒，就听“嗖”的一声锐响，由沈府后院直直飞起一支喷着火花的火箭，是鹅城霹雳堂制的火器，俗称窜天猴，只见它飞到至高处发出一声巨响，炸裂开来，火树银花，煞是好看，整个世界都为它静了一静。endprint

片刻之后，城西惟我楼方向响应般也放了一支窜天猴，然后，几支火把在城西的建筑群中闪灭着由城西往这边移动，持火把的几人应是骑着马，速度奇快……苏醒顾不上看那队人马了，沈府门前在窜天猴爆响后静了一静，然后便打了起来。

那个守在西边的沈府家丁看似脚步虚浮，却并不是一点功夫不懂，而且这家伙悍不畏死，挥舞着火把与苏慕缠斗在一处。

过了赎票时限的当天，陆惟我与几位高手在沈府暗中守了一夜，到了天亮仍没任何动静，陆惟我便撤走了留在沈府的高手，只留了一个手下通风报信，他心中已经承认自己的谋算可能失败了，沈掌柜极有可能已被撕了票，撤走时有些丧气。但沈家没有放弃，沈府管家选出十余名精干的家丁，每人赏了十两银子让他们继续每夜守在暗中等着绑匪的消息，还就叫他等到了。

二人缠斗了半天难分轩至，苏慕心中也已明白今日怕是无幸了，他这些年在外闯荡，为了保命防身，也胡乱练过些打架斗殴的技巧，但和真正的功夫相去甚远。

那悍勇家丁也是只懂些粗浅拳脚，二人打得难分难解，其他人也都远远围了过来，却不加入战斗，老猫嬉鼠般盯着渐露疲态的苏慕。

苏慕这次回来，看到两个弟弟可怜兮兮地守着祖业，在这世上任人宰割，才起了绑这一票的念头，本想着凭借自己这些年在外闯荡的见识与周密的计划，干成这一票并非难事，从此可以和两个弟弟过上人模人样的光景，谁知出师未捷呀，想着自己烂命一条，死便死了，可两个弟弟呢？他们便算是机灵，躲过了这一劫，后半辈子依然要看别人眉高眼低，受着戳打过日子。

想到这里苏慕不由悲从中来，生出了拼命的悍勇，此时他最害怕的是苏醒年轻气盛忍不住跳出来救自己，那就全完了。一股绝望的恶气撑着他越战越勇，一把砍刀发起狠来，竟将那悍不畏死的家丁砍伤逼退了，然后苏慕仿佛又看到了活命的希望，使尽全身力气地往身后那条无人守着的巷子冲去……

“你说你哥是不是又蠢又笨，和他们打个屁呀！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架，自有沈家两位少爷来救他！”

苏醒听他如此说，不禁愣住了，自己怎么没想到啊，可此时顾不得想怎么威胁人的事了，城西奔来的人马已经到了，高处看去那拨人马恰恰也到了哥哥以为没人看守的巷子转角处，他苦于哑穴被制，喊不出话来，直急得泪水飞溅。

巷子口突然转出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马上人一收缰，红马前蹄高高扬起，鼻子喷着白气嘶鸣了一声。马上人双脚一蹬锃亮的铜脚蹬，高高跃过马头，一个翻身稳稳落地，双手抱胸堵在苏慕的出路前方，对张牙舞爪乱挥着砍刀的苏慕不屑一顾，直到乱刀近身方才矮身掉头避开来刀，同时右腿朝斜上方逆着苏慕的冲势踹出。

苏慕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腿是如何穿过自己的刀网进行攻击的，就已被那一脚踹得断线风筝般飞起，又摔落回了沈府家丁的包围圈里，一群家丁挥舞棍棒火把一通乱抡乱打，苏慕左支右绌，只一会儿便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将他一脚踹回的高手并不屑加入战团，与另外几人跟在陆惟我身后，远远观战。经这一番折腾，天边朱熹泛白，天色渐亮。

苏醒心焦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煎熬中看着哥哥挨揍。

突然，一个浑厚嘹亮的歌声在众人人耳畔炸响：

“爷爷生在天地间，纵马挎刀自清闲。”

那唱腔中，“爷爷”二字起调颇高，直欲穿云逐日而去，一下便压住了此间所有声音，“生在天地间”这几字又余音悠长地直线回落，音调虽低，但他的浅吟低唱却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仿佛带着什么魔力似的直往人心里钻去，更有甚者如平日便多愁善感的沈家二少爷，只听得两句，鼻子一酸，直欲哭出声来。众人一时忘了围观，都循声往高处望去，青衫客拄着长刀站在沈府至高的阁楼顶上，意态睥睨中又自带闲适，他旁若无人地继续唱道：

“平生蹉跎常为酒，慷慨起悲歌，垒落总是两肋刀。也曾走马游上郡，旧时衫，胭脂泪曾沾，长铗只为朱颜弹。”

这两句歌词半俗半雅，不伦不类，被他唱得欢畅轻薄、放荡不羁。

苏慕听到歌声一响起，啐地轻骂了声：“狗管闲事！”心中却有一股暖暖的失落。这青衫客便是他这些年唯一的朋友，与他几经生死后搓土捻香义结金兰，成了过命的兄弟，只是二人性格不合，遇事见解从来不一样，永远是见面就咬，分开便想。

苏慕的眼中，青衫客嫉恶如仇但做事太过偏激，有时性格暴烈如火，杀伐果断得叫人心惊胆战，有时又多愁善感，爱说一些书本上的文词、酸理，他性格多变难以捉摸，但功夫奇高，是个绝对的高手，按以往的经验来说，遇上惊险情况时，只要有他在，苏慕只负责逃命就够了。

青衫客唱到第二句时，场中人全被歌声吸引，几乎已經没人注意苏慕了，苏慕悄悄起身往外溜去，陆惟我身边一个高手郭九见送信人要溜，提步要追，陆惟我伸手制止：“正主来了，小鱼小虾随他去吧！”

说完眉头一皱，又改了主意：“不过，以防万一，跟着也好，不要打草惊蛇！”

郭九领命追踪而去。

阁楼顶上，青衫客歌声中的气息又变了，带着一股凄凉与肃杀：

“爷爷不要金千担，爷爷不要王侯冠。且从容，散伴群山，挑灯看宝剑。若逼爷爷刀出鞘，千里洒龙血！”

歌词依然粗俗不通，可唱到最后，青衫客却唱出了高亢而霸道的气势，磅礴杀气突湧。

陆惟我也一直绷着劲儿，在青衫客最后一个“血”字方出口，余音将散未散之时猛然一声断喝：“杀！”

随着他的断喝，身侧两位高手应声而出，离弦之箭般飞纵而起，杀向阁楼顶上的青衫客。青衫客却好整以暇，回头看着苏醒轻松笑道：“跟你赌一顿酒肉，从现在开始，我今天若退上一步便算你赢。”他说完转过身微眯双眼，侧耳向天，仿佛在寻找散在风中的自己那歌声的余音。轻身功夫好的那位年轻高手使枪，只见他腾挪飞跃间转瞬便上了楼顶，上来后立马便发动了攻击，抖圆的枪花中枪刺如毒龙獠牙般渐成探头之势，可未及刺出，就见青衫客左脚猛地一踢拄着地的刀头，刀风骤起，他双手持握着长长的刀柄，仿佛把持不住自己的一踢之力，被刀势带动身形，身体凌空旋转了起来，但他的刀势却不减反增，旋转一圈后形成完美的劈斩刀圆，生生将探出枪花的毒龙一刺及它的主人劈斩成了两半，一泼鲜血喷洒在他脸上，狰狞可怖。endprint

这一刀使得干净利落，青衫客一刀劈死使枪高手后毫不停歇，拖刀前冲两大步，双脚同时借力起跳，双手举刀过顶，对着后面上来的使一口厚脊阔刃钢刀的大汉正面劈斩下去。那大汉方才上得楼顶，立足未稳便遇袭击，一时为他气势所迫，左手横刀封架，双刀一交，一股霸道的刀劲传来。

大汉惊觉轻敌，急忙提气将右手推上刀背，不成想青衫客落地后的霸道刀劲遇阻更烈，第二重刀劲蛮不讲理地压上。钢刀大汉一接触他的二重刀劲便知这刀劲儿自己硬杠不过，气恼地退了一步欲以此卸力。青衫客却毫不给他机会，疾步追上，狂暴的刀劲儿丝毫未被卸去。

钢刀大汉又退了一步，已退无可退了，他左腿成弓，右腿绷直，已经蹬上了楼顶螭兽望天造型的琉璃飞檐。钢刀汉子无比气恼，一招未出便被压制至此，真是生平未有的耻辱。可这一下无路可退了，他运足真气竟没能推开已被对方压在自己肩上的刀背，羞怒之下奋毕生功力大喝一声，施全力于刀背，刀却纹丝不动。青衫客面现讥讽之色盯着他的双眼，嘴张得夸张，却只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说完那个字，青衫客瘦硬的双手紧握，浑身肌肉一紧，他的刀在静止的状态下再度爆发出了第三重刀劲。

钢刀大汉感觉这一重刀劲直可摧山拨岳，又是恼怒又是尴尬又是惊恐，只能拼死力撑，只听咔嚓一声，透体而过的刀劲震断了琉璃飞檐，钢刀大汉一脚踩空，收势不及，由四层高的阁楼摔落，砸碎了一块青石地砖，口吐鲜血，立时毙命。

陆惟我初见青衫客时只道他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眉清目秀，虽说由歌声中能听出他内力不俗，可料他实战经验不会太多。自己那两位手下平日在鹿城罕逢敌手，也算是极厉害的高手了，谁知只两招便被干净利落地击杀了。不由收起了小觑之心，明白气势已输再派手下上去也是送死，可若就此放过青衫客，自己在鹿城江湖中的地位便会动摇。他平日养气功夫极好，面上不动喜怒，双袖却无风自鼓，打算要亲自出手了。

沈府管家见此情形将成不了之局，分开人群挡在陆惟我面前，低眉顺目，姿态卑躬，和言道：“陆爷，此人杀不得呀，我家掌柜的命还攥在他们手里呀！”

到了陆惟我如今这个位置，已经很少有人敢挡在他面前了，他面上青光一现而没，冷冷道：“沈掌柜的命是命，我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了？”

“陆爷，这二位兄弟义字当先，老奴敬佩得很，他们也是为了抓住绑架我们掌柜的匪徒才遭此横祸的，沈家不会让二位与两旁世人寒心，自当善加抚恤，只是死者以矣，现在解救我家掌柜才是当务之急。”沈府老管家的语气中透着卑微，却半步不让。

陆惟我杀心已炽，不想再与他做口角之争，怒道：“或许他们早已经撕票了呢？让开！”

见沈府管家虽姿态极谦卑却毫无相让退缩之意，陆惟我忍了一忍，伸手想推开沈府管家，谁知沈府管家竟如落地生根了般纹丝不动。

陆惟我顺势将一缕真气探入他体内，不想那一缕真气如滴水入海，无迹可寻。陆惟我一旦探知这平日谦恭低调的沈府管家原来竟深藏不露，便也不再留手，蓄足内力的袖里乾坤全力一击。沈府管家仿佛看不出这一袖的厉害，竟伸手隔袖去握住了陆惟我的手掌。二人双手一接，陆惟我心中大惊，自己的全力一击竟也如滴水入海，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他的袖劲儿散入沈府管家体内的一瞬间让他感受到管家的内力浩瀚如星海，简直深不可测。

而沈府管家却是一副无知无觉的表情，仍牵着他的手低声下气道：“还请陆爷三思，救我家掌柜一命呀！”

沈府管家说完回头向两位少爷使个眼色，沈家两位少爷扑通一声整齐地跪在陆惟我面前，陆惟我抽不出手来，心中暗叹一声，只得妥协，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好，好，看在二位公子救父心切的分上，今日权且放过这贼子！”

楼顶上，青衫客将使钢刀的大汉震落阁楼后，便在瓦檐上挨着苏醒坐了下来，一条腿吊在半空中，另一条腿屈起踩着瓦檐，冷眼看着场中的变故，只在陆惟我袖击沈府管家时面现郑重，而后依然吊儿即当地看着，见沈府二位少爷跪在了陆惟我面前时不由冷笑一声，回头对苏醒说道：“你看，这帮孙子永远就他妈这副德行，打不过就开始演戏，你看着，马上他们就该对我们以礼相待，答应送上赎金了！”

果然，沈府管家抬头冲楼顶上的青衫客与苏醒抱拳一揖道：“壮士，朝廷放开金银流通不久，晚送赎金实在是因为赤足金子不易筹齐，请海涵，二位今日回去，还请善待我家掌柜，所需银两我等如今大致已筹齐，明日清晨一定送往约定之地！”

青衫客起身，冷冰冰地盯着沈府管家，道：“当爷爷是好戏的吗？赎金再翻一番，明日凌晨送交约定之地，少了一分，迟了一刻别怪爷爷没给你们说清楚！”

青衫客说完再不理他们，单手提起苏醒，脚蹬琉璃瓦，弹丸一跃，几个纵身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拾叁

月挂东枝，城北红砂断崖上的乱坟岗。

苏慕鼻青脸肿地坐在一块青石上，青衫客放好被點了穴道昏睡中的苏醒，回头道：“早说了你不是这块料，非要弄什么机巧，绑什么票。若论斗心眼儿，咱这辈子永远都不是这帮老爷们的对手！”

苏慕低头不语。

“大丈夫就该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过完这一辈子，骑马挎刀，逍遥自在，看上什么东西破门而入，拿了就走，哪一日遇上更快的刀，脑袋给他割去便是了！”青衫客停顿了一下，表情带了些嬉虐，“这世上每个人都在偷，有的人盗名，有的人窃利，大家都是贼，你我做贼的区别只不过我是那个骑马的，你是那个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

“要你多管闲事！”苏慕气不过回了一句。

“我不多管闲事，你就玩砸喽，苏慕你给我清醒点，做了贼，就认真做贼，屎就是屎，加再多蜂蜜调和它也是屎！”

苏慕正要回嘴，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声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这次是真的枯树枝，青衫客弹跳而起，提刀飞蹿了出去，不一刻，树林里传来简短的打斗声，由一声惨叫结束，然后青衫客踩着月光没事儿人一样走了回来，刀上血水仍往下滳，他顺手抓了把草叶子边擦拭刀身边说：“帮你解决了，应该是今天早上在沈府就跟上了你的那个家伙，该料理的都帮你料理了，明天取赎金的事，我就不掺和了，你自己小心！”endprint

苏慕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道：“朱兄，我求你一件事？”

青衫客一愣，二人平时相互损骂惯了，苏慕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话，青衫客反倒难以适应：“妈的，有话直说，怎么变得婆婆妈妈和个娘儿们一样！”

苏慕此时却异常的安静，怔怔道：“我心里其实也没底，很忐忑，明日取赎金我与老二去，我让苏醒留在密室，取了赎金便给他讯号，让他负责释放沈银长。若是事败，不要来救我和老二，带苏醒走，给我们老苏家留条血脉，他跟你做贼也好，干什么都行，我放心，咱俩这辈子也就清了！”

“妈的，苏慕你他妈能不能不要说丧气话，什么清不清的，我问你，什么叫过命的交情？你不死，我不死，就他妈清不了！”

“我要是死了呢？”苏慕淡定地由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青衫客，“是防万一，我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这里面是我准备藏金子的地方，若事败，三年内不许苏醒回鹿城，取金子的事三年以后你们俩再商量着办！”

青衫客怔怔地望着一本正经的苏慕，没好气地一把拽过锦囊，又骂了一声：“妈的！”然后踩着月光离去，身影都看不见了又传回一句话，“给老子好好活着！”

拾肆

正式赎票当天。

苏慕与苏遮三更不到就出发了，兄弟三人约好待赎金到手，苏慕与苏遮将金子埋藏起来后在城外燃放一支窜天猴做信号，看到信号后苏醒便放走沈银长与车夫老乌，然后点燃事先备好的火油毁掉这些天在密室留下的所有痕迹，再然后兄弟三人换回本来面目各自潜回酒馆，待事态平息再设法去取回金子，从此远走高飞，在他乡做一户富贵人家。

苏醒提着瓦罐走入密室冲沈银长道：“赎金到手就放你们回去，吃饭吧！”

沈银长看了眼瓦罐，无力地摆了摆手，这几天湿气侵入体内，他起了一身湿疹，浑身瘙痒难耐，脸上手上被自己反复抓挠得鲜血淋漓，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流脓，饭也是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人明显地瘦了一圈，虚弱地靠在石壁上，叫苏醒看得好不忍心：“再忍忍，最后一天了！”

“小哥，我一刻也忍不下去了，求你帮我买一点止痒的药吧，我现在呼吸都困难呀！”沈银长说得有气无力。

苏醒盯着他看了半天，终是点了下头：“好吧，我这就去，你再忍一忍，我有一个时辰就能回来了！”

苏醒说完转身匆匆离去，沈长银望着着他的背影想，此处距最近的药铺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或许就在鹿城城中某处，即便在城外也应离城很近，如果赎金再出变故，得设法逃出密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拾伍

“大人，马贼入城了！”

柳好古气急败坏地冲入李知律家的后院。

李知律刚刚起床，用过早茶正在后院里舒展筋骨，见他进来不慌不忙地回头问道：“什么马贼入城了，慢慢说！”

“大人，是孙玉舟！”

李知律一听孙玉舟三字，面色郑重起来，问道：“已经进城了？多少人？”

“十余人，他们乔装成了一伙贩山货的，今日城门刚开就进来了。”

“哦！”李知律暗舒了一口气，孙玉舟是纵横在黑马子草原上，管辖鹿城、鹅城以及鱼城周边方圆几百里的马贼首领。孙玉舟本人武功高强，手下又聚集着五六百号马贼，谁的账都不买，陆惟我几次试图收拢，他压根不接茬，逆江三城几次合力剿匪也都是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只十余人，又是乔装那便不足为虑，可探清他们此行是否与沈掌柜绑票案有关？”

“我安插在孙玉舟身边的人职位低，传回来的消息只是说孙玉舟今日入城，并未打探出其他。”

“真是多事之秋，”李知律略一思索，眼中盛起杀伐之气，厉声道，“不管有没有关系了，聚合精兵，先将他除去再说，速战速决！”

拾陆

沈府管家清点好两千两足金，按绑匪的要求分了六份，用号称天锦鹿之后的鹿衣坊特制的宝蓝色缎织锦袋分六份装起，二位少爷各一袋，又选了四名精壮家丁各背负一袋，他再三查看无误后叮嘱众人道：“赎救老爷事关重大，你们随二位少爷去交付赎金时且不敢大意，一切听从绑匪的，谁也不要耍什么鬼心眼儿，老爷能顺利回来便是大功，自会重赏各位！”

他又将二位少爷拉到一旁低声说道：“陆惟我必然不甘心叫绑匪走脱，白鹿寺定有他的埋伏，如果碰见形迹可疑之人你们无须理会，关键时我自会处理，你们只要安全把金子交付就可以了！”

二位少爷郑重点头，众人不再言语，各自背负起锦袋，出了沈府往鹿城西山的白鹿寺行去。

拾柒

由广济堂返回城外秘密石牢必须得要出北城门，出北城门的路有两条，每一条都必须绕过三合楼，苏醒买了止痒的药粉往回走到三合楼的时候里面正飘出阵阵牛杂汤的香味，平日三合楼并不卖早点，这个时候应该正是刚打开门，伙计们洒扫擦抹，厨师采办准备食材的时候，很少大清早就有顾客上门。苏醒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空气里那混着黑胡椒与牛油的香味，恋恋不舍地往三合楼左侧那条青石街上走去。才走几步就见一队官兵远远地由街道尽头走来，可能是做贼心虚的原因吧，他立刻调头转回来往右手方向的街道走去，才转过三合楼就见这条街上也有一队官兵行来，他回头再一望自己来的路上同样也是一队刀枪林立的官兵，退也退不回去了，苏醒心虚地一猫腰钻进了三合楼里。

三合楼的大厅里坐着贩卖山货的十余位行脚商，每人手拿一张大饼，就着辛辣鲜香的牛杂汤正吃得起劲，想是赶了夜路在城外等城门开放时受了风寒，一个个捂得严实。苏醒被他们豪爽的吃相勾得食指大动，找了个人少的桌子拼坐下来，喊小二再加一大碗，小二应了一声，便去后厨传话，不一刻飘着葱花香菜，热气蒸腾的一大碗牛杂汤便摆在了面前。苏醒就着碗边吸吮了一口汤，香辣顺着舌尖就往开散，他刚要取筷子大快朵颐，忽见前面桌上正喝汤的一位矮壮汉子猛然抬头，噌地站了起来低声惊呼道：“有点子！”

厅中众人哗的一声都站了起来由山货挑担中拔刀取枪便往门边窗口涌去，苏醒吓懵了，高舉着竹筷不知如何是好，小二与掌柜一看这一伙山货贩子个个掌铁带刀，立刻吓得溜到后厨去了，只恨三合楼是一栋独楼，没有后门可逃。山货贩子们观察了一会外面情况后围拢在一起，都望向首领模样的一位中年，等他决断。endprint

苏醒偷眼望去，为首这人浓眉大眼，面白如玉，几绺乌须更为他平添了飘逸，他气度雍容，与那一身贩夫衣衫颇不相衬。苏醒不禁想，这样的人物该是个说书人口中那攻城灭国拔剑枯万骨的将军才对呀？怎么却混迹贩夫走卒的行列里？

三合楼外铁甲钢刀的摩擦声已能听得很清楚了，突然，外面的声音整齐地一停顿，安静了下来，就听一个浑亮的声音传来：“孙玉舟，出来受死！”

先前发现官兵的矮壮汉子望向首领道：“孙大哥，刚进城鹰犬就将我们堵在这里，一定是寨子里出了内奸，我看最近那常鹰就不太对劲……”

“刘雄你说这话有屁用，先想法脱身！”一个粗嗓门女子打断了名叫刘雄的矮壮汉子。

一位身材修长，提着一张枣木硬弓的俊朗青年伸手止住二人斗嘴，转向首领道：“大哥，北边守翠阳街的鹰犬人手最少，看起来薄弱些，这里离北城门也更近些！”

“李知律既然选在这里下手，城门定然早已封了！”还是那位粗嗓门女子。

“夏蝉姐说的也对，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这夏蝉平日最喜与人斗嘴，听他如此客气地反问，准备好的斗嘴话却一句也用不上，好似狠狠一拳打入了棉花堆里，只好停嘴望向孙玉舟。

孙玉舟略一思索道：“杀出去，按小白说的朝北突围，北门若真封了，也是我等命该如此，刘雄、夏蝉随我左右，小白居中侧应，王子盾、刘铎垫后，其余人相机行事，力求速战，明白了吗？”

孙玉舟居危不乱，几句话安排出去，众人齐声应道：“明白！”再无一句闲杂。

孙玉舟握紧剑柄，却不出鞘，待外面那浑亮嗓门再一次开口，刚喊出“孙玉”二字，“舟”字尚在嘴里未及吐出時，孙玉舟一脚踹开三合楼的大门，率手下十余人猛虎脱笼般冲了出去，楼门前的士兵瞬间被措不及防地砍倒了一片，孙玉舟并不停留，趁着士气大盛率众朝着北面冲杀过去。

李知律今日金甲银盔，腰挎宝剑，骑着高头大马遥遥跟在士兵们身后督战，柳好古也骑了匹马，亦步亦趋紧随其后。见孙玉舟等人冲出三合楼便朝北边的翠阳街上冲杀过去，李知律回头赞赏地看着柳好古说道：“柳师爷你倒算得准啊，可那小子能杀得了孙玉舟吗？孙玉舟可是头猛虎啊！”

“杀不杀得了说不好，但一定挡得住，若说孙玉舟是头猛虎，那王猛这小子就是条蛮牛。我放王猛在这关键位置，最重要的还是看重他对大人的忠心。前先日子他母亲病重，这小子孝顺，砸锅卖铁地要救母亲，最后就差卖身救母时候，小人去付清了他母亲治病欠人的银两，告诉他是大人你看他孝顺，以你私人积攒的俸禄为他付的诊金。所以说今日王猛决不会临阵逃脱，必然全力为大人效命，以他的功夫或许不是孙玉舟的对手，但发起狠来，孙玉舟也未必就敌得过他。”

李知律干笑两声道：“如此忠孝之人，功夫又好，若活过了今天，师爷可不要随便再把他给我往前锋上放，忠心的人是死一个少一个了。”

说完也不理柳好古的尴尬，探身朝前望去，但街角的楼阁挡住了翠阳街的战斗，只听得喊杀震天，料想战斗异常激烈。

拾捌

烈武爷征伐天下时，曾有一个时期在鹿城驻军半年而不得前进寸步。其时天下二分，与之对峙的是逆奔江对岸秀水城陆家不世出的军事天才陆鼎山勤王的兵将。那半年里，烈武爷常怅望西山，退不得、进不去。最终打破天下二分之局的是烈武爷麾下的第一武将铁梦戈，传说中将军只身渡江，与陆鼎山会于野莽山，指天地而言苍生，陆鼎山只因其一席话便放弃了逐鹿之心，渡江降了烈武爷，烈武爷为示宽恩将亲妹妹赐婚给了陆鼎山……

四十年前的旧事了，传说怕是早变了模样，具体当年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历史留下的痕迹只有这座被赐名鹿城的城和那座从那以后改叫白鹿的山。鹿城西出白鹿山，这两个名字记录着烈武爷得鹿铸鼎之喜。

白鹿寺门外，大渊朝开国三柱国之一的陆鼎山亲手种植的歪脖松树下，小和尚慧一双手合十拦下了沈府气喘吁吁的六人，问道：“几位施主可是沈府之人？”

沈玉点头说是。

慧一舒了口气，由洗得发白的僧袍中摸出一封密封的信函来递给他，说道：“半个月前一位得了麻风病的施主来小寺烧香，施设了二十两香火布施，临行时托小僧将这封信交给沈府之人，说是你们二十一日清晨会来取，小僧连着等了各位施主四个清晨了，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可叫我等着了，总算对得起那位施主施舍小寺的那一大笔布施了！”

“敢问佛爷，可记得那位留信施主的相貌有何特点吗？”

慧一挠了挠光头：“记是记得，可那位施主得了麻风病，施主心慈怕把病染给别人，于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跟个粽子一样，只留一双眼睛，算是特点吗？”

沈家两位少爷无奈地对视一眼，拆开了信封，雪白的宣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城南跑马川逆江桥下。

六人背起装金子的锦袋转身离去，暗中的陆惟我几人看他们离去时仍背着赎金，也猜到是绑匪变换了交赎金的地点，无奈地悄悄尾随而去。

拾玖

孙玉舟一伙人的突围势如破竹，翠阳街的官兵被他们一冲即溃，马贼们一路冲杀少遇顽抗，眼看就要冲出去了，却在这时，就听这一群孱弱官兵的将领却突然大吼了一声，将一口锋利的长刀不退不让地冲着孙玉舟便劈斩了过来。孙玉舟抬剑招架，却被他震退了三步，众人一看竟有如此蛮狠的官兵，竟能将武功高强的首领一刀震退三步，于是合力先朝他攻去。

那官兵将领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臂长、虎背胸腰，满脸虬髯，一身肌肉虬结如铁，几欲破甲而出。他横刀挡在众马贼前方如铁塔一般，叫人陡生压抑，众马贼不约而同地都朝他身上招呼来。他也亳不畏惧，将一口长刀舞得泼风不入就迎了上去，与他们混战在一起，嘴里兀自叫骂道：“孙贼，看爷爷的兵少好欺负吗？敢冲爷爷守的街口，便教你尝尝你爷爷王猛的疯虎刀的厉害！”

王猛自幼天生神力，性子却有些憨直，年少时机缘巧合曾偶得江湖异人指点，学得了一套刚猛的疯虎刀法，后来凭着这套疯虎刀法厮混于秋毫司吃上了公门俸禄，他不求闻达倒也过得安逸。endprint

今年入夏时节，相依为命的母亲突然得了一场猛病，广济堂的刘永仁大夫号过脉后给他开出一服奇贵无比，还需连吃三个月的方子。王猛砸锅卖铁也只凑得了半个月的药钱，半个月时间匆匆便过去了，药一断，便只能眼看着母亲一天天被病痛折磨得消瘦下去。王猛欲哭无泪，肝肠寸断，恰在这时柳好古适时出现，菩萨一般解救了王猛母亲的苦难。

待母亲病好后，王猛去跪谢柳好古，柳好古说道：“你不用谢我，给你娘治病的银子是城守李大人从自己俸禄里出的，大人见你忠孝有嘉，不忍见你因母亲的病痛而消沉下去，误了你报效朝廷与自己的大好前程，还说你王猛这一身好功夫呆在秋毫司里逮毛贼屈才了，要调你去鹿城府兵营，给你一个游击将军之职领百人士兵，你可愿意？”

王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恩戴德地磕头谢恩道：“大人的恩情如同再造，王猛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衔草戴什么的文话，今日起王猛的头就是大人与师爷的了，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割！”

“不用多说，大人心怀苍生，你带好你的兵，守卫鹿城百姓就是对大人最好的报答了。”柳好古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又说，“王猛啊，大人对你的期望可不止这一个区区游击将军。鹿城府军分三营驻扎在城外，三营领军的将军全是朝廷调派来的将军，真正到了危急时刻可指不上这些与鹿城百姓生分的将军，你是鹿城土生土长的儿郎，大人是盼着你多建军功也好早日提拔你，让你早日成为鹿城百姓可依可靠的柱石！”

柳师爷几句话说得一个八尺壮汉泪如雨下，就此感恩戴德地入了军营，安心练兵。

今日凌晨，柳师爷突然派人传令，叫王猛既刻整兵待发。王猛匆忙领命集合手下士兵，城门方开一刻钟，柳师爷的第二道密令便又到了，这次的令信要王猛带士兵围堵三合楼北边翠阳街。这次的令信上盖着李大人的城守大印，王猛不敢大意，既刻与收到军令的另两位游击将军提兵开拔，各自去往指派的地点。

王猛及军士们到得翠阳街，刚刚排好队阵，未及歇一口气，就见那一伙鹿城人尽皆知的马贼在首领孙玉舟的带领下从三合楼破门而出，决堤洪水般直扑自己守着的翠阳街，气势恢宏地杀了过来。分到王猛手下的军士本就孱弱，又少经战阵，王猛当上这个游击将军不过两三个月，对手下士兵也并没有什么真正改观的训练，此时见这一伙凶神恶煞的马贼杀来，冲在前面的士兵们只几个回合之间便被杀伤了六七人，却连马贼们的一根毫毛都没伤着。

看到孙玉舟和传说中一样，如虎狼一般凶狠，王猛手下这些个士兵们不及接战，胆气先丧，士气立马便崩溃了。后面的士兵见孙玉舟杀来，避之不及，哪里还敢上前拼杀。士兵们潮水般退后，屹立不动的王猛便被翻卷的人潮推到了前头，孙玉舟等人正冲杀得兴奋，谁知溃散的官兵中却冒出个寸步不让的铁塔般壮汉。

王猛火冒三丈，手下士兵在他接手后，迫于他的威严平日校场操练也是颇勤苦的，谁知道上了战场竟是这般不堪一击。待人潮由他两侧退开，孙玉舟等人冲到他面前时，他的愤怒已经到了极至，挟愤带怒使足了神力，一刀便逼退了孙玉舟，可胸中怒火不仅没有泄出，反而愈加浓烈，提刀冲入十余个马贼的中间，施展开浸淫多年的疯虎刀法，以一人之力硬阻住了十余个马贼的冲击之势。

王猛这一套疯虎刀法，顾名思义便是取疯之无忌、虎之勇猛。施展开来，果然步法疯癫，忽之在前瞻之在后，前冲后突看似全无章法，却又自成规律，暗含着至理。叫人难以捉摸的步法配合着不计后果、往往以两败俱伤为旨意的刀法，一时之间孙玉舟等人也奈何不了他。

王猛手下士兵见首领如此勇猛，也逐渐止住了溃散之势，稳住了阵脚。烈武爷的天下是他凭着刀马打下来的，征讨天下时烈武爷往往身先士卒，其制军亦极严，军法中有明令：怯战者斩、临阵逃脱者斩……士兵们在对这伙凶残马贼一时的恐惧之后，借首领奋战稳住阵脚这片刻也都冷静了下来，谁也不想未死马贼手中，却死在军法之下。

一名平日少言寡语的老兵见此情景振臂高呼道：“弟兄们，随王将军斩杀了这伙马贼，大家个个领赏，若将军独木难支，有个三长两短，我等一样难逃一死，杀呀！”

众士兵立时响应，靠拢包抄，这样一来情境又变了，王猛被孫玉舟一伙人围在中间，他的成百士兵又将孙玉舟这一伙人围在了中间，孙玉舟等人成了里外受敌，苦不堪言。围在外边的兵士虽功夫粗浅但胜在人多，最中间的王猛见溃散的士兵又聚力一处，心中大喜，刀法更是凛冽，拼着挨了孙玉舟刺在他大腿上的一剑与刘雄的窝心一铜锤，却也重伤了一男一女两名马贼。

那名叫刘铎的马贼受伤尤其重，被王猛的钢刀由左肩部至右大腿处一刀砍过，开膛破腹，倒在地上全凭一股蛮狠撑着，双手捂住肚子才不至教肠子流出。而王猛受一剑一锤重创却豪勇不减，钢刀越发舞得水泼不进，孙玉舟一看势已被夺，知道再苦战下去也难以冲出去，何况两位手下急需救治拖不得了，于是当机立断大吼一声：“点子扎手，弟兄们先退回三合楼再谋脱身！”

苏醒战战兢兢地躲在大厅门后看着这一场厮杀，前后不到两炷香的时间，那一群冲杀出去的凶神恶煞又被另一伙凶神恶煞打杀，抬着伤员往回退了过来，他急忙躲到角落，看着他们边打边退，个个满身鲜血地再次破门而入。

贰拾

遥遥追踪着沈家送赎金队伍的陆惟我与两位手下突然在路边一座凉亭前停下了脚步，直觉告诉他们这座凉亭后暗藏着极大的危险。

果然，沈府管家笑盈盈地由凉亭里走了出来，冲陆惟我拢袖作揖道：“陆爷与二位英雄赶路辛苦，老奴带了些糕饼茶点请陆爷赏脸食用一些，休息片刻！”

“有话直说！”陆惟我想尽快摆脱沈府管家，沈府管家身上那股黏稠的杀气压得他呼吸困难。

“好，跟陆爷交个底儿，老奴是个念旧的人，这条贱命是沈掌柜当年从刀下救出来的，做人得有良心，如今为了救他，老奴这条老命是随时可以不要的。陆爷可否看在老奴可怜的份上，先容沈府交了赎金救出沈掌柜，然后大伙儿再合力去揪拿绑匪？”

陆惟我听着他话里的威胁意味满心恼怒，却又不敢贸然出手。昨日这老奴不动声色地露的那一手功夫叫他拿不准自己三人联手是不是他的对手，正思忖出不出手之际，远处一匹马冲着这边急匆匆冲来，到得近了，看清是惟我楼里陆惟我的亲信伙计，只见那伙计跳下未停稳的马来，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凉亭边，附在陆惟我耳边说道：“楼主，白帮主查到飞刀的来处了，说十有八九能肯定绑匪的身份了，怕您不相信，控制住了证人，此时正在飞鹰帮的刑堂里，请您过去，让那证人亲自向您细禀呢！”endprint

陆惟我不动声色，回过头，趾高气扬地对沈府管家道：“好，就看你可怜的份上！”说完转身跨上了伙计来时骑的那匹马，朝着飞鹰帮的方向疾驰而去。

“谢陆爷！”老奴的声音追送出去，说完这句话，他身上浓浓的杀气才终于散开。

贰拾壹

跑马川的得名也是因为开国前烈武爷与陆鼎山那次长达半年的对峙，当时烈武爷的骑兵大营就驻扎在这里。此地地势开阔，水草丰美。若站在一个制高点望去，逆奔江就像一把弯刀将一马平川的跑马川划分成线条优雅的两半，将这两半的跑马川连接在一起的是一座九眼石拱桥，这座桥是鹿城的著名古建筑，在鹿城没叫鹿城前几百年就有了，它本来也有个文雅的名字，但鹿城人叫它逆江桥叫顺了，原本的名字倒被遗忘在了流逝的岁月里。

逆奔江上下游之间地势落差极大，江水流速湍急，又因天下江河都自西而东流，唯独它却是源头在东，一路向西奔腾而去，故而得了个逆奔江的名字，但逆奔江流经跑马川时因此地地势平坦，水流也平缓下来，鹿城人便因此得福，引流灌溉田地，聚水为坝养殖水产，方圆五十里的跑马川便成了鹿城的鱼米粮仓。

沈府诸人下了白鹿山，换了马匹替脚，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逆江桥。众人下马随两位少爷来到桥下，清澈舒缓的河水中一个艳红的瓷罐明晃晃地躺在河床上，一位家丁撸起衣裤下水将它捞了起来递给沈玉。瓷罐用蜡密封着，沈玉小心地揭起蜡封，启开盖子，取出了第二张纸条，指示内容和白鹿寺那张一样，简单明了——城东望子山烽火台。

沈玉看了眼弟弟说：“东、南、西都有了，到了望子山烽火台，他们应该又要指派我们去城北了，看来他们是真谨慎，借这样折腾我们来观察我们有无伏兵，而且不把我们折腾得疲惫不堪是不会轻易收赎金的！”

“说这有什么用，让他们折腾好了，能把父亲赎出来，多跑些路又算什么？”

一伙人背起金子又折身往城东而去。

贰拾贰

孙玉舟最后一个退进三合楼，一进来便反手关上了三合楼的门，使弓箭的白墨在他关门的瞬间由门缝射出去三支羽箭，紧追在孙玉舟身后的士兵有两人中箭，其余人怕被暗箭伤及，都远远地围着三合楼，等待军令。

李知律面上挂着浅笑望向柳好古道：“师爷神机妙算，这王猛果然了得，可接下来又该如何处之呀？”

柳好古终于听出了城守大人的话外之音，显然，大人是对自己未经他准许就先行安排兵马的事不满，此时哪里还敢继续越俎代庖，赔笑道：“事态已尽在掌握，当然全凭大人心意了，若要灭这伙马贼，只消一轮火箭射过去便可教他们个个消停。”

他抬头看了眼李知律，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忙又道：“当然，三合楼里或许还有无辜，大人爱民如子，不如劝降，以免马贼做困兽之斗，伤了无辜。”

“也是，那就劳师爷去劝降了！”李知律脸上终于有了真正的笑容。

他二人说这几句话的工夫，三合楼里的情形也起了变化。被拖回三合楼的刘铎已昏死了过去，断了左臂的夏蝉突然抽泣起来，哭道：“都怪我，刘铎是为了救我才会被那一刀劈中的，他现在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眼看是救不活了，要没我拖累大家早冲出去了，是我害了刘铎，害孙大哥与弟兄们被困在这里呀！”

夏蝉哭了一气，突然抽出一把匕首照着自己心口便扎了下去，孙玉舟眼疾手快凌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要陷大哥和弟兄们于不义么？当年结义时如何说的？今日你这样死了，叫我们如何苟活？”

夏蝉被他几句说得无言以对，只是不住抽泣。孙玉舟环视一圈众弟兄，除了重伤的刘铎与夏蝉，其余人也个个挂彩负伤，明白今日是中了人暗算。李知律今日有备而来，冲是沖不出去了，看清当下形势后他不由悲从中来，仰天长叹道：“我孙玉舟合该有此一劫，今天怕是走不脱了，给刘铎与夏蝉治伤要紧。这世上，英雄气短是常事，认了吧，弟兄们？”

众人虽个个挂彩负伤，但面色坚毅，刘雄先开口道：“哥哥说冲便冲，哥哥说死便死，没什么好说的，认了！”

孙玉舟见众人无异无怨，便又说：“白墨，你擅长弓箭与轻功，鹿城方圆百里没人能及，一会儿开门，我用言语探明李知律的方位，你伺机给他一箭，无须伤他，只求立威，然后只身突出去……”

“不，我与孙大哥一起死！”白墨打断孙玉舟的话。

“胡闹，谁说我要去死了，你要不突出去，谁去搬救兵？你不出去，谁来威慑李知律？你不出去才是坐实了弟兄们同死的局！”

白墨被说得汗颜，低头道：“我听孙大哥安排！”

孙玉舟低声嘱咐他该如何如何，然后伸手拉开了三合楼的大门。

三合楼外黑漆漆的一层甲兵望着浴血杀神般的孙玉舟，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齐退，可见方才与翠阳街守军激战时的孙玉舟是何等威风。

孙玉舟站定在门口朗声道：“李大人可否在此督战？”

人群静得肃杀，李知律的声音亲和地响起：“玉面佛亲临鹿城，李某身负鹿城百姓安危，岂敢大意放走了猛虎？”

孙玉舟的声音低了下来：“孙某两位弟兄重伤，拖不得了，求大人一诺，若肯既刻救治我那两位兄弟，孙某便不做困兽之斗，愿束手就擒，也免得双方再多伤亡。”

李知律沉吟片刻，道：“救治你那两位弟兄不是问题，可不是李某信不过你，只是你玉面佛素来威名太重，一身功夫我鹿城是无人能敌的，李某一言便主着一城百姓的祸福，实不敢大意轻诺。”

孙玉舟心中大骂狗官奸诈，缓缓步出三合楼，猛然拔出宝剑，回锋一剑斩向自己前胸，身后马贼们大喊：“哥哥不可！”要阻拦时为时已晚，只听一声脆响，威震鹿城的马贼首领玉面佛孙玉舟一剑自断琵琶骨，一身功夫就此废去。

没得到命令仍守在翠阳街的王猛见这恶名昭著的马贼头子为了救自己弟兄竟甘心自废武功，心中震惊过后竟有些迷茫。

孙玉舟扔了剑遥遥望向李知律道：“孙玉舟已成废人一个，大人可以放心了，大人一城之主望不食诺。”

一名领军率两名兵士上前给孙玉舟上了镣枷，又冲楼里喊道：“三合楼内所有人等既刻出楼，违者杀无赦！”endprint

一伙马贼面色悲愤又无奈地抬扶着重伤的刘铎与夏蝉出楼投降，苏醒听到官爷说了“所有人”，没奈何，只得跟随在最后出门的那个提着弓箭的马贼白墨身后，也步出了三合楼。

刚出楼门，忽然眼前人影一晃，那提弓的马贼身影化成了一道虚影，只在一两个呼吸之间，便见他飞跃过了一片士兵的头顶，飞身上了对街的楼顶。

白墨飞身蹿上楼顶便已算脱出了鹿城这一片士兵的攻击范围，他却不急着逃走，而是舒展开腰身，快速地张臂开弦，嗖嗖嗖，三珠连发。

李知律还没反应过来，头上便如中了一拳般被重力击得向天仰起，他回过劲来一摸头盔，三枝羽箭竖着并排齐铮铮钉在他头盔插朱缨的铜座上，心中大寒，半天冷汗才渗出来。

“狗官，我哥哥们若在狱中受上半点委屈，爷爷下一箭射的可就不是盔了！”

望着白墨飞天遁去的身影，众马贼一个个安心受枷，待持枷锁的士兵走向苏醒时，与马贼们跪在一起的苏醒才瞥见三合楼的掌柜率楼里厨师、伙计此时才唯唯诺诺地步出楼来。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出来得早了。若跟在掌柜的后面出来就不会被误会了，他心中大急冲李知律大喊道：“大人明察啊！我与这一伙贼人并不相识！”

孙玉舟回头望向苏醒，见他十五六岁年龄，生得也模样俊秀，虽心知误会，不忍拖累他，却也明白此时若辩解只会越抹越黑，只有缄默不语。

李知律见众马贼都已上了镣枷，将卸下的头盔扔在地上，分开士兵与柳好古走上前来，问道：“三合楼掌柜何在？”

掌柜听见召唤，一头冷汗，膝行上前：“小人在，大人明鉴！”

李知律甩手一指苏醒：“他可是你楼里伙计？”

掌柜回头一指跪在自己身后的一干人等，回禀道：“大人，三合楼厨师、伙计共十三人都在此处，他不是小人店里的人。”

李知律再望向苏醒，双目如炬，怒道：“还敢狡辩，大清早的与贼子同聚在三合楼里，你难道是来吃酒的不成？”

苏醒扫眼看见跪在三合楼掌柜身后的店小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指向店小二急叫道：“大人，小二哥能证明我和马贼不是一伙的。”

李知律望向店小二道：“你来说一说他是不是马贼，敢有一句虚言，莫怪本官依法治你通贼之罪！”

店小二一听通贼之罪吓得脸色苍白，身如筛糠，急急辩道：“大人明鉴，先是那一伙客……不，那一伙马贼化装成山货贩夫进店，说他们赶夜路来送山货饿得慌，叫小店为他们做几碗多加胡椒的牛杂汤，他们正吃着时，这位小哥方才进店，与他们坐在了一起，只说了一句‘加一大碗，小人给他端上牛杂汤后，大人的兵马就到了。小人就知道这么多，一句谎话没有，他是不是马贼，小人可判断不了。”

李知律再望向苏醒，眼中多了一抹阴厉：“你便不是马贼也是马贼的细作！”

柳师爷提起腰间从没用过的宝刀连鞘砸出，苏醒应声而倒。

贰拾叁

望子山是一座鬼山。烈武爷起事时，诸侯割据，天下处处都是抓丁建伍壮大自己实力的诸侯。山上的刘家庄里身高长过了马刀的男丁都被当时的城主抓了壮丁，组成军队假奉王命去诛讨尚未成气候的烈武爷。

刘家庄那一帮妇人们便天天站在山上望向路的尽头，盼着城主早日胜利回城，谁知这临时组起的军队看似庞大，又鲜甲亮枪的军威如山，却压根不是烈武爷手下那一帮百战虎狼的对手，被一路压着打得节节败退，恰恰退到鹿城的门口跑马川时全军被歼灭。刘家庄十余名做母亲的妇人盼子无望便集体跳了山崖，就此给了那座山一个望子的名。

沈家送赎金的队伍爬上望子山烽火臺时，一个个都筋疲力尽了。烽火台在烈武爷一扫天下后基本都废弃了，破败的土台上一根早没了旗的旗杆上挂着一只锦囊，沈家人取下锦囊，拿出里面的纸条，指示内容并不是沈家大少爷猜测的城北的什么地方，只是三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字——白鹿寺。

沈家二位少爷相视苦笑，背负起金子再次调头，走向今天曾走过一遍的第一个目的地。

待他们再次爬上西山白鹿寺时，天已近午，慧一小和尚笑盈盈地迎在寺门外，由怀中又取出一封信递给沈玉，沈玉接过信封抹了把额头的汗，气愤道：“小和尚，你今早为何不一并给我！”

“那位施主当时特意嘱咐小僧，说两封信不能一起给几位施主，几位施主若没有去而复返便叫小僧烧掉这第二封信笺，小僧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教各位施主又爬了一遍白鹿山，实在是对不住！”

沈玉不再与他纠缠，低头去拆启信封，慧一伸手制止他道：“沈施主且慢开启。”

众人疑惑不解地望向慧一，小和尚又说：“那位施主还交代了一件事，他请诸位施主务必到连接小寺与逆奔江对岸青山的铁索桥正中间去才能开启信笺。”

一行人无可奈何地随小和尚绕到寺庙后方，往铁索桥中间走去。

这一座铁索桥长十余丈，两端用铁柱固定在两山石壁上，逆奔江由铁索桥正下方奔流而过。

众人抓扶着铁索摇摇晃晃地行到桥中央，由高处朝下望去，二三十丈下奔流的逆奔江窄窄的如一条彩带，有两只渔舟行过，真如树叶般渺小。

沈玉小心地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白晃晃的宣纸上只写了大大的一个字——扔！

贰拾肆

昨天傍晚时分，一位穿着邋遢，戴顶瓜皮帽，围着宽大披巾故意遮挡面目的汉子鬼鬼祟祟地跟上了漕帮一名小头目李滨江，可他跟踪人的技术并不高明，早早就被李滨江发现了，李滨江也不捅破，将那邋遢汉子领到僻静处，突然转身让他躲无可躲。他手握刀柄盯着邋遢汉子，还没等他发问就见那邋遢汉子由破袖子里伸出了手臂，展开的手掌上托着一锭十两重的银元宝，压低嗓门说道：“没别的意思，就想交个朋友！”

李滨江松了握刀的手疑惑地望着邋遢汉子道：“我一个苦哈哈，除了撑船什么都不会，你跟我交的什么朋友？”

“不瞒兄台，兄弟我做的买卖有些见不得光，有一批稀缺药材得运往上游的鹅城，官府查得紧，正要借重兄台的宝船！”endprint

李滨江心里绷着的劲儿松了下来，也明白这汉子捂得严实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苦衷，他吃漕帮的饭，这种事见得多了，便追问了一句：“多少货，什么时候走？”

邋遢汉子凑近一步把银锭塞进李滨江手里，道：“第一次打交道，这点银子是我孝敬李头领的，明日午时，走货得十余艘渔船，第一次打交道，船资我出双倍，决不能亏待各位兄弟。只是有一点，得隐秘，这一趟要找十余个靠得住的弟兄，还不能让漕帮上面的人知道！”

李滨江明白这邋遢汉子找上自己不是偶然，他对自己与手下的弟兄都是调查过的，搭上他对自己来说以后也是一条隐秘的财路，弟兄们跟着自己有钱赚，自己在漕帮即便不得擢升，现在的地位也能坐稳了。想清楚了这些便道：“都是爽快人，不和你绕弯子，船与我的弟兄们都没有问题的，可以不以漕帮名义走，江上各处码头我的脸面也还顶些事，不会有人为难的，到什么地方装货？”

“明日午时，你与弟兄们将空船泊在鸡头滩等，我货备好便叫人在白鹿寺铁索桥上以掷物为号，李头领见我暗号便往下游放船，为谨慎起见装货地点容兄弟暂时不便言明，你只管行船，到时自会有人来接应！”

二人谈妥船资便各自分开。

今日早起，吃过早点，李滨江便召集了手下弟兄将船泊在鸡头浅滩，抬头遥望六七里外高高横过天际的白鹿寺铁索桥，到得午时，果然望见一行人来到铁索桥中间，由桥上扔下六七块石头，于是呼哨一声，放船而下，到得桥下出于好奇减速朝桥上望去，离得太远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便又操桨往下游划去。

沈玉是第一个扔下装金子的锦袋的，他目光追着它坠落江心扑溅起一片水花便沉没下去，然后是另外五朵水花飞溅，却不见去打捞的绑匪，江面静静的，他抬头朝上游望去，突见鸡头滩方向十余艘渔船顺流而下，到得桥下时稍有减速，而后又朝下游驶去。沈玉见这船队便明白终于等到来拿赎金的绑匪了，见船停顿了一下知道他们拿到了赎金，于是长舒口气对弟弟说：“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只希望他们拿到赎金能信守承诺放父亲回来了。”

贰拾伍

陆惟我走入飞鹰帮私设的刑堂，看到的是一个被吊起来的老熟人——苏铁匠。此时的苏铁匠早被折磨得没了人形，飞鹰帮帮主白彪站在他身后，见陆惟我进来，先抱拳行礼而后转向苏铁匠道：“苏铁匠，你来亲自给陆楼主解释一下，我飞鹰帮定制的飞刀是怎么跑到外人手中的？”

苏铁匠双手被绑着吊在半空中，只有脚尖能探上地面，他想给陆惟我下跪，却做不出那个动作，咽了一口血沫扯着沙哑的哭腔对陆惟我道：“陆爷，老苏我对不起你呀！”只一句话喉中血沫泛上来呛入气管，半天又咳得说不出话来。

陆惟我对白彪道：“先给人解绑！”

飞鹰帮刑堂执刑人立马去放下了苏铁匠。

“搬张椅子让他坐着说话。”

解绑的苏铁匠被扶靠着坐在椅子上，待缓过劲儿来，才又哭诉道：“陆爷，我对不住你呀，要没你照顾，我的铁匠铺早就倒塌了。”

白彪不耐烦却见陆惟我耐心在听又不敢打断，苏铁匠说了半天陆惟我的恩情才说到正事：“半个月前，我那个开酒馆的侄儿苏遮来找我打两把剔骨刀，见我给白帮主打好的一批飞刀精致，硬是求我要走了一柄去玩儿，要是知道他拿了飞刀与陆爷为难，我死也不会给他呀！”

“叫苏遮是吧？好，这不怪你，以后给白帮主打造东西多用点心就是了，我叫白帮主一会儿给你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上就送你回去。”说完再不理此间的事，出门上马往唯我楼驰去。

刚到惟我楼门口，一个伙计迎出楼来急禀道：“楼主，郭九回来了，一身重伤怕是不行了，硬撑着要见你一面说有重要消息禀告！”

“带路！”陆惟我跳下马随着伙计快步入楼。

郭九身中三刀，一刀斜划过脸、一刀洞穿肠腹、一刀齐斩右臂，三刀都透着狠辣，这样的刀伤陆惟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昨日连杀他两位兄弟的青衫客，郭九中此三刀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他此时闭着眼躺在床上，独臂捂着小腹，脸上的肉向两边翻开，无比狰狞。

陆惟我将手搭上他的肩膀道：“老九，我来了！”

郭九强睁开眼睛，道：“楼主，我打探到那绑匪主谋的名字了……”

“可是叫苏遮？”陆惟我不忍他被刀割成四瓣的嘴唇多说一个字。

“不是，叫苏慕！”

“好，我知道了！”

“楼主，我……”

“家中老小不用操心，有我呢！”

郭九仿佛卸下了人生最重的担子，一口长长长长长长的气吐出。

貳拾陆

李知律在衙门里草草审了一遍孙玉舟等一伙马贼，给每人随便定了个罪便叫王猛带兵将他们解押送往城北的鹿城大狱。

李知律心情大好，回到府宅突然来了兴致，与柳好古对弈了一局，落子到了关键时刻，柳好古一条大龙被缚，只剩两个气眼在挣扎，眼见便要被封杀收子的时候，书童进来禀报道：“大人，陆楼主有急事求见！”

“叫他进来。”李知律左手食中二指扣着一枚云子，右手端起茶碗得意地啜了口茶，才又胜券在握地看向柳好古说道，“柳师爷不着急，你多想想，看还有什么办法能脱出我这缚龙索？”

柳好古也松了一口气，他平日醉心棋艺，今日这被步步紧逼缚住大龙的劣势还是第一次遇到，得此机会可以深思解缚之法，不由感激陆惟我来的好时机。

陆惟我匆匆走入棋室，躬身行礼，道：“恭喜大人双喜临门呐！”

李知律“哦”了一声道：“陆兄，我何来双喜呀？”

“大人今日擒得马贼首领孙玉舟是为一喜，绑架沈掌柜的匪徒小弟也已查明了身份，此为双喜呀！绑匪尚不知自己身份暴露，定然没有防备，大人只须安排伏兵，来个守株待兔，今日便能将之一网捕获！”

“哦！”李知律一听查明了绑匪身份，不禁开怀大笑道，“要如此说那今日还有一喜，我与柳师爷对弈七八年了，今日也是第一次占了上风啊！”

贰拾柒endprint

夜幕降临，白鹿寺铁索桥正下方，两条黑影由江水中露出头来警惕地观察周围环境，四下除了逆水奔流声再无动静。黑影爬到岸边，由江中合力扯上一张渔网，又从岸边草丛里翻出一个羊皮筏子，把网中物什连网一起放上筏子，然后扛起纤绳借着夜幕遮掩往上游潜行了一里多地，将网中物什取出，再次潜入江中一件一件将它们送入江面下一处天然石洞，装入洞尽头早已备好的瓷罐，用石头将瓷罐与石洞一起埋上，又合力用一块巨大的石板封了洞口，然后潜上岸，由一处草丛里翻出一个油纸包裹，解开来是一些普通的干净衣衫，两条黑影扒下身上的鱼皮水靠，用绳索将它们和渔网、放了气的羊皮筏子捆成一团系上石头扔入江中，换了干净的衣衫，恢复了苏慕与苏遮的样子，沿一条隐秘的细窄山道往山顶攀爬去，到了山顶又沿着山梁往白鹿寺更远处走了七八里地，来到一处罕有人迹的荒山山洞，由山洞里取出火燧、窜天猴等物，将窜天猴摆在山洞外的空地上，苏慕望望天色，回头对苏遮说：“差不多了，给老三放人的信号吧！”

贰拾捌

夜幕降临，青衫客坐在城北红砂断崖上，望着西山上空漫天的火花消散，心里开始焦躁不安起来，暗恨自己昨夜酒喝得太多，今日酒醒来此地时已近午时，没能见着苏醒的影子，现在天已黑透了，仍不见他回来，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越想越怕越恨自己贪杯！

贰拾玖

夜幕降临，苏醒与众马贼经过白天的草草刑审后被押送到了城北大狱。踏入大狱的门，苏醒绝望地回头望去，恰在这时，黑压压的西边天际蹿起一溜火光在半空中爆开，离得太远了，没能听见那支窜天猴的爆响，漫天的璀璨花雨映在苏醒绝望的眼睑，亮了一亮沉寂了下去。哥哥们得手了，可自己却不能如约去放了沈掌柜，以沈掌柜现在的状况，还能撑多久，可不容乐观。

苏醒昏昏沉沉随牢头走向自己的囚室。进囚室门的一刹那苏醒惊醒了一般大叫道：“我不能坐牢，我是被冤枉的！”

牢头一脚将他踹进囚室，哐当一声锁了牢门，苏醒爬起扑到门前抓着把自己与自由隔开的铁栏大嚷大叫。

和苏醒关在同一个牢房的是一位发鬓花白的长者，他面貌颇慈善，见苏醒进来后一直吵嚷着自己是被冤枉的，和孙玉舟那伙马贼并不相识，叫李大人明察……听着他的叫嚷长者的眼睛却亮了一亮，然后劝道：“小兄弟，别叫了，进了这里再叫破喉咙也没有用，你吵烦了狱头，少不了一顿打白挨，关在这里的人你去问上一遍，没人不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今日能同關在一个号里也不知修了多少年，是有缘呐，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孙玉声。”

老头伸出枯瘦的手抱拳成礼，苏醒哭笑不得，说道：“老伯你不明白，我若被关在牢里，外面有人就要遭大罪了，说不定小命儿都得丢，我哪里还有心情和你交朋友！”

“反正你也出不去，省点力气歇着吧，不如听老哥哥我给你讲讲我被冤枉的故事，权当消磨时间吧！”

苏醒没心情听他讲故事，绝望地靠墙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膝盖中间无声地抽泣，长者也不理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很遥远的事了，是烈武二十年那年的事，我弟弟那年二十二岁，样貌人品都是人堆里拔尖的，到了婚娶年龄时与鱼城的大户刘老爷家的大小姐对上了眼儿，二人两情相悦，未经家中长辈同意便私订了终身。听到风声的刘家坚决不同意，决意要打杀这一段姻缘。有一天，我弟弟跑回家失魂落魄脸色苍白地跟我说，哥，秀莲死了！我吓了一跳，再问时他哭哭啼啼神色慌张，半天才说明白事情的原委。那叫秀莲的便是刘家的千金小姐，倒是个性子烈的女子，她自知以她父母的性子她与我弟弟的婚事终是成不了，那会儿她已身怀六甲，却仍决意以死相抗。那日与我弟弟约在一家客栈相见，来赴约前便服了毒。二人见面抱头痛哭，只恨天忌良缘，不一刻刘府小姐毒发身亡，一尸两命呀！我弟弟惊慌失措抱着她的尸身痛哭不已，恰被刘府的人堵在了客栈，他迫不得已翻窗逃回了家，待他哭哭啼啼说明白时，刘府的人已报了官，官兵也已来到了我家门前开始砸门了……”

苏醒被他的故事揪着心，忘了自己的悲哀。

“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年，先是妻子难产大出血过世，她可怜呀！拼了最后一口气给我生下一个命苦的女儿，女儿不到半岁，家里就又摊上了刘府的事，我气恨弟弟哭哭啼啼没有担当，可又可怜他刚刚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与尚未出世的孩子，他才二十二岁呀，人生才刚刚开始……”

苏醒想到自己也是烈武二十年出生的，不禁又担心起与他同岁的那个女孩的命运来。偷眼看去，老头眼神迷离，眼角挂着晶亮的泪珠，他歇一歇又说道：“谁叫我是哥哥呢，我跟弟弟说，你带着亭月快逃，我去拖住官府的人，有多远走多远。他还哭，我一巴掌搧了过去，再不跑孙家今天就灭了，他仓皇起身抱着我才半岁的女儿由后门逃了出去……说起来我女儿今年也已年方二八，一定出落得……”

老头突然说不下去了，抹了把老泪换了个角度又说道：“我们家有一套家传的剑法，当年我的剑法在鱼城大有名气，黑白两道都还有些面子，那次来的官差也算给面子只是拍门叫嚣却并没有破门而入，我待弟弟走远了才去打开了门，可是该怎么拖住官差呢？我若拒不说出弟弟的行踪，官府贴榜缉拿，他一个大男人独身带着一个孩子那是多明显的目标，能跑到哪？拖住官差的办法只能是给他们一个凶手。我当着官差与刘府的人说是我毒杀的刘秀莲。怕他们不信，我咬牙切齿地说我弟弟一表人才，配他刘府小姐绰绰有余。刘府不答应这门婚事是对我鱼城孙氏的侮辱，我便杀了你刘府小姐，看你还怎么攀高枝嫁龙嫁凤去！”

苏醒叹息，却不知整件事该去怪谁。

“官府只有我的供词，并没有证据能证实是我毒杀的刘府小姐，无法给我定罪。刘府的人在客栈堵住我弟弟时双方并没有照面，刘府手眼通天，既然认定我是凶手便花足了银子要置我于死地。

“谁知遇上个鱼城城守高大人，耿直清廉。他顶着压力不肯草菅人命。

“最后，在各方博弈的结果下，判了我二十年牢狱之刑，高大人忌惮刘府在鱼城势力大，会暗中害了我，便给我化了名秘密将我转到了鹿城大狱来服刑。”endprint

老头望向苏醒，问道：“小兄弟，你说我替一个自杀之人顶罪，我是冤枉还是不冤枉？”

“老伯，你冤枉是心甘情愿的，可我被冤枉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也没人会相信！”

“我相信你呀，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和那孙玉舟肯定不是一伙的！”

苏醒感激地望向狱友道：“老伯，谢谢你相信我，可我知道你是为了安慰我！”

“不，不是安慰你，也不是相不相信的事，是我就知道，因为我才是孙玉舟一伙的嘛！”苏醒听得目瞪口呆，却见老头笑盈盈地又说，“你以为他亲身涉险来鹿城干什么？”

苏醒不由顺着他的话头就问道：“他来鹿城干什么？”

“救我呀！”老头又笑，“他的亲哥哥顶着莫须有的罪名在牢里坐了十余年，他好不容易得知了哥哥被囚禁的地方，岂有不救之理！”

“你是孙玉舟的哥哥？”

老头咧嘴一笑，道：“不是跟你说了我叫孙玉声吗，我叫孙玉声，他叫孙玉舟，这么巧的事哪找去！

“可惜我这傻弟弟救我不成自己也身陷牢笼，唉，到最后还不是得我这个哥哥救他。”

孙玉声突然间如换了一个人般变得神采奕奕，道：“小子，要是有人在外面等着你活命，就不要瞎嚷嚷了。老哥哥我在这里住了十五六年，对鹿城大狱一草一木的了解胜过了对自己身体的了解。你且安心去睡，明日养足了精神，到午后放风的时间，等会齐我那傻弟弟，老哥哥带你越狱！”

叁拾

越靠近苏家酒馆，苏慕就越莫名地感到心慌，离门就剩十几步时，苏慕突然感到了杀气。杀气这个东西很难解释，它是一种只有野兽才能感觉到的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的本能感应，是刀剑的主人日积月累杀人的强烈意念在锋刃上的凝驻，是杀人者藏不住的心、猛兽嗜血的欲望，是能刺入人心的锐器……总之是一种不容易看得见的东西，能准确捕捉到它的人一定是经年行走在刀锋上的人。

苏慕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二弟，轻轻问道：“苏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要是失手被抓了怎么办？”

苏遮望着苏慕，莫名其妙。

“官府整败人的刑法哥见过，真是比死还可怕！可是苏遮，无论如何金子到手了，即便咱兄弟二人死在了这里，咱苏家还有一个人能凭着它活得硬气、活得像个人，你明白哥说什么吗？”

苏遮摇头，望着反常的大哥。

苏慕并不管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說道：“现在我数到三你掉头就跑，不许回头……若没跑掉，死抗着不要咬出老三。”

“哥？”

“一。”

“哥，你等一等。”

“二。”

“哥……”

“跑！”苏慕咆哮，来不及解释了，苏家酒馆的门突然洞开，一竿长枪被飞投了过来，苏慕撞开了苏遮，一把抓住了本瞄准苏遮的枪身，但那飞枪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飞转着前刺的力量将苏慕手心撺起一层皮，苏慕拼死在枪尾处攥住了它，奋力又吼一声道：“跑啊！”

苏遮拼命往来路跑去，第二竿长枪由离地一尺高的下方奔雷般斜飞上来，苏慕只来得及伸手拨了一拨，让飞枪入体时错开了自己的心脏。飞枪透体而过，带着苏慕的精气神飞出七八步远，越过了苏遮后才力竭落地。被掏空了力量的苏慕单膝跪地，抬头想看看自己是死在了什么人手里，苏家酒馆的门洞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两侧房檐上站起两排怀抱连机弩的黑影，冲着苏慕一轮连发攒射，苏慕的尸身被入体弩箭支持着倒不下去，保持着手提长枪半跪欲起的姿态。

远处，一张绳结处带有精钢小倒刃的巨网由天而降，四个黑影各持一角，将跑出百步开外的苏遮牢牢网在了中间。

叁拾壹

午饭过后的放风时间，所有犯人可以到校场舒展筋骨，晒一个时辰的太阳，狱方的这一举措也是为了防止重犯常年不见太阳易得佝偻病的一项措施。只是重犯放风时间也不去除枷锁脚镣。

孙玉声是个例外，他在鹿城大狱十五六年未犯过错，早已取得了特殊待遇，他的枷锁脚镣去掉已经七八年了。此时他早早出了囚室，靠在鹿城大狱北边的高墙下眯眼享受着深秋的凉风中太阳带来的那一丝暖意。苏醒拖着沉重的手脚铁镣靠在他身边的墙上，孙玉声鸡皮包骨般的瘦手抓住苏醒两只手腕中间的链锁，沉气发力，吧嗒一声轻响，铁锁内部机关被破坏，锁舌轻轻弹开。

“先不要轻举妄动！”孙玉声又蹲下身子在苏醒脚腕中间如法炮制，然后站起身又靠在墙上说道：“今天是刘熊值守，狱头不在，加上箭楼里的四位狱卒，现在整个鹿城大狱的兵丁不足十人。刘熊好酒，他值守时这会儿已在喝酒了，这家伙午后的一觉金贵，也是雷打不动的。所以等一会儿咱们与我弟弟等人会齐，我悄悄打开他们的锁镣，在放风时间临结束时我们破墙而走，我弟弟带来的人都会武功，狱卒们便是伙同了伙夫、杂役一并来追也无须担忧。”

苏醒抬头望了望两丈高三尺厚的青砖老墙，疑惑道：“如此厚实的青砖墙一时半刻的怎么破得了？”

孙玉声嘿嘿一笑，道：“哪里有你看到的那么坚实了，当年修鹿城大狱的那位老爷也不知是谁，但肯定是位贪官，这墙看似是青砖筑起的，中间填充的可全是煤渣碎石，而后历任狱头个个中饱私囊，一年小缮三年大修的银款几乎从来没有用在修缮牢狱之上。”

苏醒往墙上细打量去，果然风吹日晒风化的厉害，狱墙外层的青砖被风雨侵蚀的几乎都没了棱角，有的地方砖与砖之间的缝隙深盈寸余，再仔细看还有些地方确实已能看到败絮其内的煤渣碎石……

“只需找准一个正确的点，一指之力便可叫它轰然倒塌！”

“那这个正确的点在哪呢？”

孙玉声得意道：“老哥哥我闲来无事，全靠这鹿城大狱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来打发时间，这墙有三处可轻易破坏，最容易的一处便在你身后。”

苏醒再回头去找，这一段墙确实比别处更破败，有几块砖已被侵蚀得如鹅卵石一般没了棱角，大半截裸露在外面。

“往下一点，左面，再左一点，对喽，就是它！”endprint

孙玉声指挥着苏醒找到了他早已看了千百遍的那个正确的点，苏醒伸手便去摸。

“哎，哎，你小心一点，时辰不到，别现在把它弄塌了！”孙玉声说得小心翼翼，好像这鹿城大狱的狱墙是那吹弹可破的美人肌肤一般。

“你知道了这办法，为什么不早早逃走？”

“我為什么要逃走？再有三年多我就刑满了，若越狱出去，即便不被逮住，后半辈子也得在提心吊胆里度过，再说我出去干什么，人海茫茫，弟弟和女儿今生未必还能找得见……到哪又不是炼狱？我也是半年前才从一个死刑犯口中得知，这几年纵横黑马子草原的马贼头子玉面佛叫孙玉舟。那个当年哭哭啼啼的小子现在出息成马贼头子了，你说我得多激动。直到上个月才得到机会，让一个刑满的兄弟给我捎出了消息，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等他来接应的消息，所以就有了今天的局，我也才有了越狱的理由啊！”

二人说话间，所有犯人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孙玉声很容易地找到了弟弟孙玉舟和他手下的一伙马贼，便装作不经意地靠近了他们，兄弟二人隔了十六年再次四目相对，孙玉声先开口道：“别说废话，我一一为你们解开铁镣，你们往北边墙角那小子那靠拢，一会儿听我指挥破墙越狱。”

孙玉声说完便低头破解众人手脚上的镣铐，他虽多年在狱中，但身上的功夫没有撂下，不一刻便卸了一伙马贼的铁镣。一伙人不露声色地聚集在鹿城大狱北墙下，放风时间即将结束时，孙玉声让众人退到安全距离以外，胸有成竹地对苏醒道：“小子，机灵点，可别被压在墙下了，动手吧！”

苏醒毕竟少年心性，激动地双手掰住那块“正确”的青砖，猛然发力，“咔嚓”一声便将那块本就已松动的青砖由墙上硬抠了出来，然后快速后退，众人巴巴地望着狱墙，狱墙纹丝不动地冷眼看着他们。

“不可能呀！它怎么不倒呢？”孙玉声纳闷了，上前着魔般拍拍这儿，踢踢那儿，苏醒也凑上去检查。

众马贼面面相觑，都想这老头莫不是十六年的牢坐傻了，可又不敢乱说，毕竟他是老大的哥哥。

就在这时，忽听吱呀一声，鹿城大狱朝南开的大门由外朝里被推开了，近百名官兵押着一辆铁笼囚车驶了进来。领首一人铁塔一般又高又壮，正是昨日三合楼外翠阳街上阻住了孙玉舟等人突围的王猛。队伍驶了进来，大门徐徐合上，醉眼蒙眬的值守刘熊领两个狱卒跑过来与他交接囚犯，王猛手下士兵打开铁笼，将浑身被网刀割出几十处小伤口的苏遮扯下囚车来。

苏醒看清了苏遮的脸，这一刻心中的恐惧瞬间被放大，昨天不是放了窜天猴成功拿到赎金了么？二哥怎么被抓的？大哥呢？怎么办？怎么办？苏醒惊慌地大叫了一声：“二哥！”

苏遮循声看到了苏醒的脸，他瞬间崩溃，老三也没能逃过么？天要亡我苏家吗？怎么办？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的苏家兄弟二人的一堆疑问，鹿城大狱的狱墙历经风雨几十年，终于在这一刻倒塌了，孙玉声扯起苏醒纵身避开，再要慢上半步便要葬身危墙。众马贼在心中大骂这破墙，你早不塌晚不塌为什么偏偏要当着这成百号官兵的面塌！

尘土飞扬中，所有人都懵了，苏遮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一刻他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神迹，明白了这是苍天给苏家留的一线生机，他激动地用尽力气冲被尘土遮住的三弟大喊：“苏醒，快跑，大哥没被抓住，你会合了大哥后再设法救我……”

孙玉声大喊一声：“走！”扯起苏醒的胳膊率先冲出狱墙的豁口，带领众马贼朝北边五里外的逆奔江方向狂奔。逆奔江在流经这一带时水流最为湍急，而且左右只有一座并椽扎起的简易木桥，只要在过桥以前不被官兵追上，一旦过了桥，众人要合力毁掉木桥轻而易举。

王猛望着轰然倒塌的狱墙与一个个逃窜出去的身影，想着昨天才被自己奋死阻拦抓入大狱的马贼，怎么才关了一天就能越狱而去，而且还是当着朝廷官兵的面，简直不可思议，简直无法无天，简直是践踏朝廷的尊严，简直是侮辱我王猛与手下成百号的弟兄们……

王猛怒火中烧，提刀指向马贼逃走的方向。他想鼓舞一下弟兄们，想说弟兄们，这伙马贼当着我们的面破墙越狱，简直是无法无天，若是让他们走脱了，就是我们擦不掉的耻辱；想说，抓住了马贼，大人给的奖赏我一文不要，全分给弟兄们；他还想说未奉令出击的罪，我王猛一人承担……可胸中的怒火来得过分猛烈，将这些话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只熔炼成一个如惊雷般在众士兵耳畔炸响的字——杀！

越狱的这一伙人中，除了武功废了的孙玉舟，就只有苏醒一人不会武功。但孙玉舟有兄弟们帮扶拉扯，关键时刻，没人顾得上苏醒，跑出二里地后苏醒便被众马贼甩落了有百步远。身后的官兵们卷起一片尘土紧追在其后不足二百步的地方，苏醒全凭着年轻气盛硬撑着狂追前方马贼们的背影。王猛若不是昨日受了一锤一剑的伤，此时早追上了苏醒，好在士兵们虽喊杀声震天，却并无人敢超越王猛，让自己先去对上众马贼的刀剑，这才给得苏醒一口喘气的时间。

孙玉声等已到了桥头，抬脚便要上桥了，苏醒却被远远地甩在三百步外。官兵已追到他身后不足三十步的距离，突见桥那头一道青色的人影提着柄无鞘的宽大长刀逆着他们的方向直冲过来，他的速度快得令人匪夷所思，隔着一座桥便能听到他身体破开风的声音。他的眼睛竖定地盯着苏醒与官兵的方向，仿佛前面便是一座山。一座城池，他也要直直地穿过去，决不避让，孙玉声等人被他气势所迫闪身避让，他与他们擦肩而过对他们视若无睹，他的眼中只有远处的苏醒，他带起的罡风刮得众马贼面孔生疼，他已幻化成了一道淡青色的虚影却仍在加速，他冲着杀气腾腾的王猛及众官兵以更加杀气腾腾的气势对冲着杀了过去……

青衫客一过去，众马贼立马便冲过了独木桥，过了桥后，孙玉舟伸手止住了要毁桥的手下弟兄，惭愧道：“再等等吧，万一那小兄弟能赶过来呢？我们昨天已经连累他被抓，欠了他一次了！”

苏醒的肺快要炸了，每吸一口气进去就像吸进去的是一口火，他跑得已榨干了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每迈出一步都是在透支，随时都可能因为力竭而倒地。苏醒身后的王猛腿上伤口迸裂，鲜血渗出绷带与衣裤长流不止，但他不管不顾提气狂追，此时他距苏醒只有七八步了，苏醒昨天在三合楼的窗户缝隙里见过此时正追在自己身后的这位铁塔般游击将军的勇猛，他相信自己只要歇个一口气的光景，那游击将军的钢刀只需轻轻一探便能砍上自己的脖子。苏醒几乎都能听到王猛粗重的喘气声了，他只有拼命地跑，都不敢再回头去看上一眼，抬头的瞬间，苏醒看到了青衫客，他瘦硬的手紧握着他的长刀，手背上青筋凸起，无鞘的刀肆无忌惮的散发着霸道的杀气。他的眼神竟有一些仓皇与紧张，是因为我么？苏醒的心突然安宁了下来，什么都不害怕了，脚步也缓了一缓。endprint

王猛要的就是苏醒这一缓，他忍着伤痛提气纵跃而起，使出疯虎刀里一势极为霸道的裂天斩，钢刀挟带着燃烧的怒火劈斩而下。苏醒停了下来，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带着安定的笑停在王猛的裂天斩下望着青衫客，仿佛听不到王猛的怒吼，不知道自己下一个瞬间就要身首异处一样。青衫客暗骂苏家人都是蠢牛笨马，想不明白这生死一线的时刻，这小子得有多傻才能有这样的淡定。可恼火归恼火，他还是运用禁术再次强行爆发出真正极限的速度，将一路冲杀而来积攒的气势与杀意化成了撩天一刀，双刀在苏醒头顶相交，爆开的刀气水波般散开。青衫客握刀的双手虎口迸裂，鲜血长流。王猛的刀却也停止在苏醒头顶一线之处，他刀锋已将苏醒一绺头发斩断，却再也推进不了那一线。

王猛果断收刀后退，欲摆开架势施展开疯虎刀稳扎稳打斩杀这青衫客。青衫客伸出舌头一口舔尽左手虎口鲜血，不等王猛摆好架势，猛然跃起使出和王猛的裂天斩一模一样的招式，戾吼道：“你也吃爷爷一斩！”

王猛见他来势刚猛，被迫双手握刀封架，双刀再交。一股爆裂的刀劲传来，王猛虎口也被刀劲撕裂，鲜血长流。

“你再吃爷爷一斩！”青衫客又一记同样的劈斩。王猛胸中燃烧着怒火硬接他的第二刀，双臂被震得发麻。

“你还能接爷爷几刀？”青衫客赌气般一记又一记劈斩。王猛一开始发狠硬接，三刀一过已成被迫封挡，想抽身施展疯虎刀已是不能。青衫客的内力仿佛源源不断，且一刀快似一刀，一刀重似一刀，王猛的怒火终于变成了恐惧，青衫客暴戾的刀劲下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再这样下去只有被他的刀劲活活震死。

第六刀，王猛双臂已接近被废，刀劲顺着双臂传入体内，五脏被伤，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王猛肝胆俱裂，此时支撑他的只剩以死报效柳师爷与李大人的知遇之恩。

第七刀，青衫客暴喝一声：“跪下！”王猛封架住劈斩死撑，刀劲儿这次没有去震伤他的五脏，而是传到了他左腿上。咔嚓一声，王猛昨天被孙玉舟一剑贯穿的左腿胫骨今天再受重创，生生被震断，被迫单膝跪倒，还只能拼命撑着刀，双眼布满血丝，青衫客的刀压到了王猛发际，王猛闭目等死，那刀劲却撤去了。

青衫客冷眼看着王猛：“带着伤还能接我七刀水云斩，也算是英雄了，大好男儿，何以甘当朝廷鹰犬？”

王猛想起柳师爷与李大人的恩情，扔了刀，冷哼一声道：“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要杀便杀，少婆婆妈妈的！”

青衫客也冷哼一声一刀将他拍晕，抬刀指向王猛手下士兵：“还有谁要接爷爷的刀？”

众官兵鸦雀无声。

青衫客仰天长啸起歌：

“爷爷生在天地间，纵马挎刀自清闲。平生蹉跎常为酒，慷慨起悲歌，垒落总是两胁刀。也曾走马游上郡，旧时衫，胭脂泪曾沾，长铗只为朱颜弹。”

青衫客歌声中的气息又变了，带着一股凄凉肃杀：

“爷爷不要金千担，爷爷不要王侯冠。且从容，挑灯看宝剑。若逼爷爷刃出鞘，便叫千里洒龙血！”

四野噤声，唯有风吟与之相和，苏醒两天前在沈府的四层阁楼顶上听他唱过这首歌，当时只觉得那粗俗的歌词被他唱出时挟着蛮霸的杀伐与叵测的凶机，此时再听到这首歌，虽然还是一样的歌词，但这次的歌声里气象却全变了，跌宕起伏间是一种驾龙翱翔的睥睨纵横、舒畅磊落，天地之间无所可阻……

苏醒为这荡气回肠的歌声所感，心生向往，不禁热泪盈眶。

青衫客倒拖着长刀牵起苏醒的手从容退至逆奔江边，过了桥与众马贼会合。

远处的山坳里腾起冲天的尘土，传来隐隐的群马奔驰声，孙玉舟的援兵到了！

青衫客向孙玉舟抱拳，却冷冰冰道：“玉面佛果然菩萨心肠，谢不毁桥之恩，就此别过！”

孙玉舟见他言语冰冷，话音褒贬难分，心下不快，可想到刚才只顾自己逃命，没去照顾与他一起越狱出来的苏醒，心中蛮不是滋味，略一抱拳回礼，并不说话。

孙玉声见场面尴尬，上前冲苏醒眨眨眼睛道：“小兄弟，你我也算有缘，此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不知小兄弟以后可有打算？”

苏醒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我还得先回鹿城去，有人指着我活命呢，了了这事之后再说。”

孙玉声叹气道：“以后大家可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了，你刚出龙潭又要入虎穴，行事可千万小心！”

苏醒想着二哥被抓，大哥又不知该到何处去寻找，而自己当务之急还得先去放了沈掌柜，能依靠的只有青衫客，可自己与他萍水相逢已得他数次援手，怎么好再将他拖入自己的麻烦里……想着这些心乱如麻，低头道：“谢谢老伯关心，也祝你早日与你女儿团圆！”

孙玉声一听“女儿”二字已是乐呵呵地笑不拢嘴，喜道：“好，好，就此别过吧！”

苏醒沿着江畔没目的地走去，偷眼朝后看去，青衫客扛着长刀跟在他身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见他偷看便道：“看什么看，我欠着苏慕的救命之恩，答应他无论如何得保你周全，你们老苏家的人一个个都像犟驴，你要去活什么人的命，我只能陪你去喽，你看我像食言而肥的人么？”

苏醒仍低着头，踢著脚边的石头低低地说了声：“谢谢！”又说，“我该怎称呼你？”

“呃，我姓朱，你就叫我朱大哥吧！”

“嗯，朱大哥，我看那孙玉舟好生了得，也是个大英雄，要不是他们留着那座桥，我们今天可没地方好逃，你为什么对他冷言冷语的？”

“逃？我可没逃过，生平只有别人看见我逃。你哪那么多为什么，你没听人说卖白面的见不得卖石灰的？他吃烧杀抢夺的饭，我也做劫富济贫的买卖，自然看他不顺眼。”

苏醒听他将烧杀抢夺说得稀松平常，心中好不是滋味，好像在朱大哥眼中世上无力抗争的弱小就活该受屠戮一样。苏醒心中，实在无法把一个几次救自己于危急时刻的大刀客与一个烧杀抢夺的马贼形象重合在一起，不禁怅然若失。

二人各想着心事，沿江往前走着，忽听身后一阵震天的叫杀呐喊，回头看去，就见与苏醒一并越狱逃出的孙玉舟此时会合了手下上百号马贼又调头过了桥，向着他们刚刚拼了命逃出来的鹿城冲杀了过去……endprint

青衫客愣怔了一下，笑道：“嘿！让你说着了，这玉面佛还真是个胆肥敢吃天的英雄，这是要去抄李知律的老底么？”

叁拾贰

鹿城北郊的这座朱红色砂岩山山势奇特，朝南边是刀削般的断崖，断崖顶上是一片乱坟地，烈武爷初征天下时，天下兵灾匪患猖獗，鹿城百姓为躲避战乱匪灾而在这砂石山上以人力开凿出了一片石窟群，其中贮粮食、蓄清水、住人、通风、排水……一应俱全，石窟与石窟之间相互串联，内部结构错综复杂，俨然是用一座石山掏空制成的迷宫，若不做记号贸然进入，必然会迷失其中，没人解救的话十天半月也别想出去。大渊朝开国以后，这石窟群被废弃，但几十年间仍时常有误入其中困死的冤魂。苏慕选这里对石室加以改造当作绑票的牢狱还有另一个原因，便是这石窟群一到夜里，穿林风蹿入蹿出发出的呜呜风声鬼哭狼嚎一般，山顶又是乱坟岗，鹿城民间吓唬小孩的鬼故事大都是以它为背景的，好人家没人会来这里。

天色有些阴沉，青衫客在断崖边找了一块石头，坐在上面眺望山下一览无余的鹿城。苏醒顺着崖边隐秘的唯一入口抓着大哥临时凿深的凹陷小石坑攀爬下去，钻入了石窟，先在外间换好夜行服，洒了药汤在身上，他其实觉得没必要了，反正已经暴露了，可大哥说成败往往由细节决定，他还是将这些事一一仔细做好，然后去打开了饿得浑身无力的车夫老烏的锁链，给他塞了两个烧饼带他到崖边，叫他先往上攀爬。又钻进去转到关押沈银长的石室，两天没见，沈银长水米未进，湿疹也愈加厉害了，裸露在衣衫外的手脸上脓痂与血痕层叠交压，靠在墙角闭着双眼，若不是嘴里时不时发出的细细呻吟，苏醒都不敢确定他还活着，他推了几下，沈银长睁开了眼，看清是苏醒后有气无力地问道：“他们还没付赎金？”

“沈掌柜，实在对不住，赎金沈府昨天已经付了，我是昨天下午收到的消息，本该收到消息就早早放你们的，可我昨天去给你买药的时候遇了些变故，没能赶回来，实在对不住！”苏醒歉疚地掏出钥匙，打开了沈银长的锁链，扶起佝偻着身子的沈银长，带他转出地下石室小心攀上了断崖。

阴云更密了，厚厚地压在断崖上空，天气不好，但沈银长终于重见了天日，说不出的舒畅，一刻钟前他还在绝望中，以为绑匪一去不返，自己要烂死在那石室里的。

苏醒由怀中掏出昨日买的药粉，与两个烧饼递给沈银长：“沈掌柜，大雨将至，还请速速下山回城！”

沈银长回头看了苏醒一眼，没有接他递上的东西，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变得晶亮，仿佛在这个呼吸之间完全变了一个人，有刀芒在他眼中闪烁，他低低地说道：“小哥你不懂，以前我被人绑架是我自己也情愿的，这次你们绑我是我不情不愿的，若不是用迷药，沈某岂是你们说绑就能绑的，城，当然要回，可我这一口恶气也得出呀！”

他说话间一扫病态，透体散发出一股险峻之气，然后抬掌击向苏醒。

在他动念挥掌之时，远处静坐的青衫客猛然弹跳起身拔刀飞掷，那是一种高手与高手之间奇妙的感应后生发的反应，沈银长的掌已印上了苏醒的胸膛，却未敢全吐掌力，分出了七分内力去格挡击偏了青衫客那飞刀之势，即便如此那三分吐出的掌力仍将苏醒击飞摔落在三丈开外。苏醒完全没想到沈银长竟然身怀如此高深的武功，他想不明白沈银长既然身怀高深武功为什么在鹿城心甘情愿地被人绑了那么多次……一口浊气升起，苏醒喷出了一口鲜血，眼皮一重昏迷了过去。

沈银长并不着急脱身，望向青衫客道：“他中了我三分掌力，一炷香的时间内掌力会寻脉攻心，救他还是杀我，你选！”

说完深深盯着青衫客被自己击飞插在地上的巨刀，眼神无比复杂。再也不去看青衫客，招呼车夫从容离去。

青衫客一言不发，任沈银长与车夫离去。沈银长散发出的那股险峻气息让他没有了出手的把握。待那一主一仆走远，青衫客急忙扶起昏迷的苏醒，扣住他手腕命脉将一缕本门的水灵真气探入他体内，霎时一股稳重淳厚却又阴冷的内力毒蛇般顺着他的内力反蹿过来。青衫客暗骂沈银长阴险歹毒，收了手，由苏醒后心处加了几成真气度入，先护住他的心脉，然后再次扣住他手腕命脉将一缕水灵之气探入他体内，诱导那股阴寒真气缠上自己这一缕水灵之气然后逐步加力注入，一丝丝蚕食之。直用了一个时辰才将沈银长的真气化去，却仍有极少的一丝内力十分顽固，缩成一豆藏于脾脏之间，竟有生根落户、化入苏醒脾脏之势。为了将其清荡干净，青衫客又将两股水灵之气分别注入苏醒膻中与气海，引导它一上一下运行于苏醒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洗经伐髓般周身梳洗了一遍，可那两股水灵之气仍没能除尽沈银长最后那一丝真气，好在两股真气也不再相斗，归于了平静。水灵之气也在苏醒丹田生根般潜伏了下来，青衫客见沈银长的掌力不能再伤害苏醒，便放弃了继续化解，想任其自行消散。

苏醒的梦里，自己穿着单薄衣衫行走于冰天雪地间，西北风呼啸，夹杂着冰雪劈头盖脸地袭来。他感觉自己快要冻死的时候，突然间一团烈焰从天而降，将自己击落掉入一座炼铁铸剑的熔炉里，由严寒掉入酷热是一样的痛苦，只是换了一种煎熬的方式而已。苏醒挣扎着往炉口爬去，刚翻身爬出炉口却又一头掉入了一个天坑里，天坑的地下钻出了成千上万的各色毒虫，蜘蛛、蜈蚣、蝎子、青蛇……它们潮水一样涌出来，瞬间把他埋入毒虫的海洋里，一些不知名的爬虫由苏醒的七窍钻入他的头颅、体内，苏醒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与入骨入髓的奇痒，比那严寒与酷热更难以消受，刚想到严寒，突然间他就又回到冰天雪地里，然后又是酷热、万虫……循环反复，无休无止。

苏醒只恨不能立马死去算了，就在这各种痛苦要达到他能承受的极限时，突然，一轮明月出现在心底，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统统都消失了，然后，一点暖意由腹间升起，渐渐变大，像一股涓涓细流开始在体内流走，所到之处暖洋洋的无比受用，这一股暖流在体内游走了一圈后回归腹间，像只懒猫一样蜷缩成一团。

这一刻，苏醒六识清明，无上清凉！

苏醒睁开了眼，雨珠终于滴答滴答地下起了，朱大哥盘腿坐在他对面，脸上不知是雨是汗，双手端放在腹间，落在他身上的雨滴不及沾身便化成了白汽蒸腾消散。苏醒站起了身，由断崖上眺望下去，鹿城压在厚重的乌云下，城中有几处地方顶着雨水蹿起了冲天的火势，一条由火把组成的火龙由北门方向冲出了鹿城，他知道是孙玉舟的马贼团伙，却不知他们这次又来干什么，成功了没有，隐隐的竟有些为他们担心。endprint

青衫客终于站了起来，他走到苏醒背后，说道：“今天我入城打探你的消息时见官府告示说抓住了绑架沈掌柜的绑匪，三日后处斩。现在经孙玉舟这么一闹腾，官府肯定会更加谨慎地换地方关押苏慕与苏遮，今天夜里，我们在这石窟里养足精神，明日一早我们乔装入城去打探消息，然后伺机救人！”

“二哥说大哥没被抓住！”

“那更好，只救一个人更省劲！”

苏醒心里喜滋滋的，有朱大哥主事，救出二哥，寻找大哥应该都不是难事了，想着想着便喜上眉梢，青衫客见他喜形于色也觉心中舒畅，道：“你小子今日因祸得福，我在你丹田里种了一缕水灵之气，虽只有一缕，和小虫子一样，但改日教你养气之法，待你将它养壮了，便能成为一个大高手了！”

“是传说中的武功内力吗？”苏醒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

“是，但水灵之气可不是简单的内力，这个你以后自会明白。现在，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办正事。”

叁拾叁

李知律与柳师爷站在烧成了灰烬的沈楼废墟前，各自想着心事，細雨打入废墟，嗞嗞冒着白烟。

昨天抓马贼首领孙玉舟与沈银长绑票案匪徒的喜悦被今天的倒霉又冲得干干净净。午时马贼越狱，追杀越狱犯的王游击与营救孙玉舟的马贼大队遭遇，被绞杀了大半。马贼仗着马快刀利冲入鹿城衙门，强行劫走了另两位昨日因重伤被官府用药治疗后临时关押在衙门的马贼。他们来去如风，走时沿街抢夺百姓财物，还放火烧了三家酒楼，城中可用之兵太少，又都怯战不前，一个个佯装救火避战，让马贼们未损一兵一卒轻松劫了人冲出鹿城。猛虎归山啊，要想在上千里广袤的黑马子草原上再将孙玉舟绳之以法，那可是难于登天了。

“问出沈掌柜的下落了吗？”

“没有，这小子硬气得很，已经撅折六根手指了，疼晕了六次……”

“赎金的下落呢？”

“没有，李滨江也是死不认账，一口咬定只是接了一趟往鹅城送山货的私活，绿港码头装的货，到鹅城交了货后就回来了，但鹅城并没有他说的这一号人……金子应该是早转移了！”

李知律捂额沉思，抬头时已有决断：“不管沈掌柜了，我总觉得事情不这么简单，为免夜长梦多，今夜处决苏遮！”

“大人，贴出告示是后天处决的，提前会不会……？”

“你有办法对外解释的，就今夜！”

二人说话间，一名随从匆匆凑过来道：“大人，沈掌柜回来了，已入了沈府。”

“呵，今天不全是坏消息呀！设家宴给沈掌柜压惊，去请陆楼主与沈掌柜。”

随从接了差匆匆而去。

“大人，沈掌柜既然回来了，苏家那小子还今夜处决吗？”柳好古低声问。

“杀，当然得杀，不杀他，陆楼主与沈掌柜今夜的酒喝不痛快！明日一早将那兄弟二人的首级挂上城门，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