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在风中呼喊
2017-10-16刘建初
刘建初
这是一篇处女作,然而,它的成熟度足以令人吃惊。小说的故事无关诗意,它事关现实的、当下的、要紧的、吸睛的社会热点,关于城乡发展不均衡的矛盾,关于农田、土地的被占用,更关乎今天牵扯中国最广大人群的社会关系——官与民。
刘明
我就知道得有事儿!我就知道得有事儿!这早上一醒我就感觉心口窝儿满满当当的。胃里往上翻,往上拱。她说,你歇吧,胃病一犯钱就别挣了。那可不!闺女还上学,再说平常就少花了?我能歇吗?好赖一天挣五十块钱!你呢?就不需找个班儿上,咱待得起吗?
她就冲我棱棱眼儿,就跟有多大本事似的!
她说,咱是两口子,我不是关心你嘛!你说我不挣钱?上次孩子拿走的那五百多块不是我掰棒子挣的?
我扭脑袋瞧她一眼,推车就出来了。不就当小工推砖吗?有什么!
她就嚷,我有事儿!
我心说,你有什么事?咱得挣钱,咱得养家糊口!
傍晌午快收工的时候,我就受不了了。我就跟头儿说我得上医疗室瞧瞧去,头儿说,你赶紧去吧!
到家时,门锁着。我这火轰一家伙就上来了。该做饭了,你说你干吗去了?
我也不做。我连院儿都没进,从房山边上绕到屋后,三步五步就上了小港河大堤。我就在堤上走,堤上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叶子黄了,被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地响……我就走,那树叶子就哗啦哗啦地掉……往东望去,那高架的城铁长龙一样横在田野上……那是刚修的京津城铁,据说奥运会前通车。好家伙,从北京到天津得占多少地呀!我那十亩麦地也在那边儿,也占去了一半儿,剩下那几亩,麦苗儿该出齐了吧!西北风下来了……树叶子就哗啦啦啦啦……谁的羊呢?谁的?噢,那不是德山吗?
德山穿着军绿大衣,油光油光的大衣被羊拥着……羊咩咩地叫,一边走就一边叫……
我喊了他一声,他就叫了一声,羊鞭子一甩,叭叭地响……还挺他妈的脆……
德山拦住羊,羊便不往前走,原地找草吃。德山冲我笑,凑过来……德山说,都该吃晌午饭了,你干吗去?我说跟秀凤生气,还吃什么饭?
德山就到了我跟前儿,神神道道的,我想你老哥又有什么新鲜事儿?
德山回首一指那铁路,说,你没听说吧?修那铁路国家给了不少补偿款呢!一年了,咱谁都不知道呢!人家别的村有要出来的,好几百号人上乡政府……咱村的地也没少占,補偿款好赖也千八百万呢!
我心里就一震……咱村就没人言语?
德山说,这回行了,咱东小屯也有人要了,也有人领这个头儿了!嗨!我也是刚听说的,振国他媳妇组织,非要出来不可……
谁?连萍?她一妇女?
怎么?她成!我还听说,你们家王秀凤也跟着操持呢!
哎呀!
我这心里又一震!这一大早上起来我就感觉要有什么事儿似的!果不其然!要不她说我有事儿呢!
德山就冲我笑,笑……
我扭身就往回跑!我说,你有事儿你就跟我说呀!这么好的事儿……千八百万!一口人还不得万八千的!哎呀!哎呀!
一口气儿跑到我们家后门儿,手还没摸到,门就开了,吓了我一激灵!
她正把盆往高处扬起来,知道她要泼脏水……一股热气从屋里直拥出来……
她把盆收住,说,你去洗手吃饭吧!
听得出来,她心里很痛快。
你早上说,有事儿?
嗯。她头也不抬,脸,埋在蒸汽里。
我心里兴奋。
我说,是不是要补偿款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呢?这是好事呀!
她笑了。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吃饭!他们当头儿的这点儿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噢……
下午你买点儿药去?我给你三十块钱。
我说,有这样的好事儿,我这病也就没了!
这会儿,她的手机就突然响了。
王秀凤
吃完了饭,我就一撂筷子,我说,刘明你收拾吧!我们去连萍家开会。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是吧。这么大的事情,别到头来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抽烟。这些年养成个毛病,心里有事儿就抽烟。一摸口袋儿,烟盒瘪了,得,买去吧。
就这么会儿工夫,就撞上个人,谁呀?老六!
老六在超市门口,正往车筐里放东西。我瞧见他时,他也正瞧我!那双小眯缝眼儿从来不会正经瞧人,酸不拉叽的。五十的人了,除了玩牌,就是东家串西家串的,传个闲话呀,扯个淡呀,来劲儿着呢!
他就冲我乐,我说,六伯,您买东西呀?
嗯……这嗯从他嘴里出来都另个劲儿。
干吗去?他把烟就递到了我嘴边儿上!
老六话里有话,这老六消息历来灵通。
没事儿。
没事儿?是不是连萍那儿?老六眨眨眼,透着诡秘。
我抿嘴一乐,说,瞎操心!我们玩会儿麻将。
你们这麻将应该德茹玩儿,可他玩不了。
你呀!好你个六伯!
他就嬉皮笑脸,说,六伯早晚拧上你大腿!
我说,怕不是那么好拧的!
他就嘻嘻嘻……嘻嘻嘻……
振国
我把里里外外归置得干干净净,知道一会儿来人。你说我能不支持她的事儿吗?这替老百姓说话的事儿,还得我老婆出头,东小屯的老爷们儿都干吗去了?城铁修快一年半了,国家的补偿款也给了,老百姓连影儿也不知道!她的想法对,找几个拿得起事儿的人合计合计,看怎么办。快过年了,赶年前把钱要下来,你说谁个不高兴!
头一个进来的是闫淑兰,后来是乔翠香,她俩好像精心打扮了一下,透着股子利落劲儿。乔翠香说,振国你没干木匠活儿去?我说,在牛堡屯干呢!你们干的是正事儿,我得支持!烟了水了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吧!endprint
连萍拿起电话,说,怎么还不来?电话里的声音鼓点似的,说,这就进院儿!
王秀凤!
王秀凤刮风一样地进来了。这女人就这样,风风火火。后面还跟着一位……这让我没想到!谁呀?蒋淑银。我脑子里就咯噔一下,她怎么来了?可又一想,串门儿?我看见连萍脸上也有点诧异,但只一晃就没了。
秀凤说,我要不早到了,这不半道儿上碰上蒋淑银,聊了聊,她说一块儿来,我就想,众人拾柴火焰高,全村人都发动起来才好呢!
我招呼她们喝水。
秀凤说,你儿媳妇没给你买红塔山什么的?拿出来大伙抽抽。
我想起来了,儿媳妇娇娇是给我买过,我还留着……想是这么想,嘴上却说,我去拿!烟酒不分家嘛!
连萍
我就坐沙发上听他们说。我就感觉胸膛鼓鼓胀胀的。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我在做着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呢!在东小屯儿,这一千口人的分量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我不扛,就说不过去,难受!难受得一点儿抓挠儿没有!
我说,咱这会开得隆重,不,叫沉重!我没文化,就是不怕事儿,秀凤有墨水儿,关键事儿,让她说吧。
秀凤抽着烟,她也不怕呛。她说,这年头村里没财权,但补偿款属于咱东小屯,那么,是分与不分,当然得咱村民代表大会决定。这么长时间咱社员连这钱的丁点消息没有,这里肯定有猫腻儿!村里的头头跟上边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这一村就上千万,谁攥着谁花着方便!不是咱社员不相信政府,而是这钱要是这儿花点那儿撇点,完了,你连号儿都对不上!咱们呢,没别的,找上边要钱!
那明天怎么办?蒋淑银说。
水大漫不过桥,先找找德茹,看他怎么办。
屋里的人都很激动。甭管一辈儿也好,不一辈儿也好,这会儿都绑到一条船上了。说句那什么的话,咱老百姓有多大本事?都容易么!
就在这会儿,电话响了。我去接,谁呀?
是个男的。张树才!
一股子烦劲儿腾地就往头顶上冲来,啥事呀?
秀凤听是老六,就一撇嘴。
我把电话放下,说,找你的,振国。
电话里没音儿了。这人!
秀凤说,我来时碰上他的,讨厌。
他常去德茹那儿玩牌,可德茹不待见他!
就听院门儿被敲了三下。
振國走过去,开门。
那还用说,老六!
德茹
从乡里开会回来,天就黑了,我开着桑塔纳一进村,这右眼就总是跳。那会儿去找贺乡长,就有感觉。超市门前有摆摊儿卖菜的还没收,路灯的光亮有些昏黄。心想,慢点儿,碰谁也不好。
忽然有人敲车窗,很轻。我探头一瞧,是少启。有事?少启凑过身子,说,回头上我那儿。我说有事啊?他没回答我,说,我买点儿菜。就这么着。
好吧。我正想找他说点儿事儿呢。支部里他是二把手,好些事都得他支应。他人还行,干事挺踏实。
到大队门口往里看,灯全亮着。今儿干吗?我犹豫了一下,但没停车,我就开了进去。往车库去时,我瞄了一眼大会议室,明晃晃的灯光下,有好几个人,或站或立……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书记回来了!几个人从会议室出来,迎着我。说话的是刘明媳妇王秀凤。今儿嘛,我的头皮就有点发奓。
王秀凤说,我们找您有点事儿。
那上里边吧。
人都坐下来了,我瞧了瞧,蒋淑银、乔翠香、闫淑兰,还有张连萍……
张连萍说,书记,我们今儿来是想问问修铁路国家给补偿款的事儿。这国家给了,这老百姓也都知道了,您不会不知道吧?我们今儿代表全体社员,想跟书记商量,这钱什么时候分到社员手里?
我的头嗡一下,大了好些!
我使劲儿压着气性,平和地说,你们和我一样,都还没吃饭吧?这事儿没影儿!再说,你们代表社员?再者,这事儿得听乡里的,村里没权力……
那这补偿款是不是属于东小屯?秀凤嘴急。
当然……不过……
不过什么?秀凤说,你也是东小屯的人,你不想那钱?
谁说的?不过,这么大的事,三说两说就成了?
这几个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举起双手,示意她们别再言语。我说,钱分不分在村民代表大会,不能乱说,我这书记跟大家伙站一个立场,你们的意见,我往上反映。
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还是秀凤说,那乡里打算怎么办?
我心想,怎么回答呢?乡里当然不想分钱,给社员股份,不照样实惠嘛!
什么股份!连萍说,这些钱要是全花光了,还谈什么股份!
哎!这些人呢!我说,你们的意见我往上反映。今儿呢?先回去吃饭好不好?
就这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少启的,我没打开,对着手机说,有急事儿啊?这就来!
我站起身,我说,今儿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们听你答复!几个人还在说。我赶紧溜出会议室。
夜晚的天空,清冷,无云。
少启
想着德茹把车放回去,到我家里用不了多会儿。菜早就准备好了。德茹进门一说刚才在大队发生的事,我就感觉这补偿款的事有点儿紧张。我是支委,管事不少,但都是鸡毛蒜皮。这钱刚下来时,德茹说贺乡长交代先别说,这钱有大用途。开发区一家大公司买卖好,急需用钱,贺乡长想把这钱借人家用。当然少不了利息!这么着贺乡长也好书记也好村主任也好,能白了吗?
喝酒!德茹端起酒杯,说,这几个娘儿们还他妈挺横!
我说,她们一准儿得去乡里。
德茹说,这钱已经给人家公司一多半了,分什么?
那社员要非要分不可呢?
德茹说,咱只能做工作,宣传股份的好处,千万别闹出什么事儿来!endprint
那咱们也要求分哪?
德茹喝了一口酒,脸红红的,他说,我能怎么着?关键是钱已经给人家了!再说,你想想,村里也有好处,包括你和我……
我心里像被人捶了一下子。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能不明白!不过这年头的事儿,搂着点好。我当初就没想当这支委,换届时,非撺掇我干。我可不像有些人,死活往里钻。
灯光下,德茹额上沁出些许汗滴……
德茹手机响了,他打开举起来,谁呀?
德茹皱了皱眉,嗯嗯两声,关上了。
谁呀?
老六!
老六是灵性人,油滑,能办事儿也能坏事儿。
我忽然说,给贺乡长打个电话吧!明儿她们肯定得去乡里闹!
德茹慵懒地哎一声,头都没抬……
喝吧,这酒度数低,多点没事儿……没事儿……
王秀凤
你就别里外转悠了,睡吧。炕我烧点儿火,往后冷了,得天天烧了。
刘明说,我睡不着,这脑袋瓜子里总想这补偿款的事儿。你说,什么时候能给?
我说,这哪有谱儿。
刘明端过来一杯热茶,说,喝吧。
我乐了,结婚这么多年没发现你这么温存。
刘明说,老夫老妻的了,说那太肉麻。
我说,明儿钱要下来,也给你买个好手机。
得了吧,刘明说,哪儿不用钱?买化肥,交机耕费,孩子上学,盖房还账,老的还要住院……要不来个二手的得了,能接能打就行了。
屋子里暖洋洋的,刘明也躺下了。
我说,明儿上集买条鱼回来,闺女家来吃。
刘明嗫嚅着,说,你……干吗去?
我说,我们几个明天一早去乡政府……
……刘明没再言语,这主儿沾枕头就着。
贺乡
头疼!感觉到头疼是在接完王主任的电话之后,不由自主的。我正吃早点,手机铃声猛然响起,吓我一跳。王主任在电话里急促地说,老贺,东小屯五位社员,就在乡办等你,说是不见你不罢休。她们是来要补偿款的……五位全是女的!
我的心就像被狠揪了一下。
你是不是别来上班了?我告她们你开会去了。
哎!挠头!我想,躲?她们肯定不走!早晚得见!再说,有什么犯怵的?
直接面對!现在的社员,打点不好,给你叫上个百十来号人来,够你喝一壶的。
我的奥迪悄然无声地驶近了乡政府大门。我脑子空空的,一丝不安若隐若现……我在脑海中极力地寻找着什么……我握着方向盘,潇洒自如……哎!门卫保安突然大叫了一声,两臂高高举起!极力地摆动……我的脑子腾地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脚已用上劲儿,车子戛然而止,那一声短促迅疾的刹车声,刺得我脑浆子生疼……背上沁出冷汗……悬哪!再不刹车,非撞上大门垛不可!
我将头伏在方向盘上定了定神,心说,操!
我冲保安微微一笑,哎……
连萍
说起来,一进乡政府大门,我们几个就都有一种豪壮的感觉。乡政府我们一年来几趟?我们想替东小屯全体村民说话!当年毛主席说过,人民政府讲的是为人民当家作主!贺乡我们见过,噢,您王主任说乡长开会去了。好,那我们就等!
贺乡您进门时,墙上的石英钟刚过八点。您就是与众不同,红光满面,不卑不亢。您跟我们寒暄,您说咱们有事到小会议室吧,咱们沟通,咱们探讨……您就是有水平,要不干吗您能当乡长哪!对了,不是说您开会去了吗?
这小会议室可真豪华,我们坐这儿还真有些不自在呢!您乡长滔滔不绝,说得我们直犯晕,可我们是来要补偿款的!您说点真格的吧!
对!东小屯的补偿款!蒋淑银说。
您乡长怎么变了调儿?一说补偿款就不流利了?
您到底是乡长,老练、沉稳,从全乡说到全县,又从张村说到李村,可我们要说的是东小屯!东小屯的补偿款!
您说什么?这钱有这么麻烦?干吗什么事不叫社员知道呢?什么?乡政府决定给社员股份?什么钱一分就没了,干拿股份,年年分红利有多好。
乡长您说得真好,老百姓不知道别的,老百姓只知道您上一任书记私吞工程款,至今也没个结局!补偿款干吗去了?谁知道?一旦赔进去,到时甭说股份,怕是西北风都喝不上……
乡长您真是苦口婆心,您说的比唱的好听。可我们心里有小九九……您拿政府说事,补偿款就是不分,非说那没影的股份不可。
到底秀凤火暴,嘴茬子有劲!秀凤说,您乡长说这钱是东小屯全体社员的,那当然决定权在社员,就该召开村民代表大会!
您贺乡长的风度我看有限度,秀凤的几句话叫您脸上的五官往一块儿挤对。您说什么?政府决定了的,也是为咱群众,就别瞎折腾了吧!
秀凤压不住火气,就要从沙发上跃起身……我急忙按住她,她没言语。
我说,您乡长态度挺坚决,可我们的意见也明了……我们不是孩子,三句好话就能打发。既然您那么坚定,我们也不说别的。那好,我们回去。不过,我们随时还来,您也考虑,咱走一步说一步……
我们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气愤。回去商量,不行换别的招儿!这钱不分不罢休!今天这只是开头儿,这就完了?那你乡长不是拿我们几个妇女当菜饽饽了嘛!真是的!
德茹
一大早老六就来了,我正在院子里转悠。老六张嘴就说,连萍她们上乡政府了!我噢了一声,心说这是预料当中的事儿。我表面上跟没事一样,心里也突突的,一丝不祥的感觉在滋生着。
老伴儿不舒服,我懒得出去。快十点钟的时候,我就跟中了邪似的,不知道干什么好。我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想象着,突然间铃响了,有什么麻烦事找来……你说哎!这手机就响了!我愣了……不知道是真还是假……endprint
接电话!
老伴儿叫了一声儿,我才醒过神儿来。真是!
老张……贺乡的声音。有气无力的。
回头你来一趟!你不会不知道吧,啊?
我感觉就憋得慌,我说,知道,那几个娘儿们!
你现在就来吧。贺乡说得沉闷。
去你办公室?
不。福龙苑。贺乡连忙说。
贺乡说的是福龙苑洗浴中心。老板是贺乡同学。贺乡一般不来这里,怕招风。私下里谁不知道那儿有小姐。
从东小屯到福龙苑开车过去用不了十分钟,我接完电话没耽搁,立马就来了。
单间里的光线有点儿朦胧,头顶还有几丝烟雾缭绕。贺乡侧歪在沙发上,手里的烟伸出去,在半空停住,丝丝缕缕,升腾,升腾……见我进来,贺乡嗯了一声,算是跟我打了招呼。
老板娘穿着拖鞋就进来了,问贺乡弄点什么?贺乡说,你去对面饭店弄个红焖羊肉,酒要啤的,别的就瞧着来吧。老板娘冲我一乐,说,您喝茶……
等老板娘走了,贺乡坐直身子,说,德茹老兄,你们村儿的事你得使点劲了!操!那个张连萍是打头儿的,我见过!那个王秀凤前年打过交道!因为那房基地的事儿,真他妈疯!你还真对付不了!
你的意思怎么办?弄不好她们肯定还得上乡里!
贺乡说,给社员股份,这说法得坚持,做做工作吧!再说,开发区刘老板那儿,钱都用上了,你我都不亏,你说呢?
那她们非要闹呢?我说。
我想过了,他妈的这事儿得真格的。贺乡一伸手摸过来床上的小皮包儿,刺啦一下,抻出一捆儿钱来,往茶几上一拍,说,给你一万块钱,让那几个主事儿的娘儿们垫补垫补,我不信她们瞧见饽饽不带乐的!
也许管用。可她们眼里不夹你,闲着似的。
你可别出面,贺乡说,找个合适的人。
找谁啊?我嘴里打了个稀溜儿。
对!有了!我说,老六。
老六?
就那回下雨在我那儿玩麻将,坐我旁边瞧着的那男的,五十多了……
噢,想起来了,头发有点花白……
我把钱收好,我抬眼瞧瞧贺乡的秃脑门儿亮莹莹的。
到这会儿我脑子里很乱,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补偿款分下去,我当然也拿该拿的一份,可这事儿村里拿不了主意,就他妈的跟人家一样,孩子得听爹妈的!你贺乡给我多少好处我也高兴不了哪儿去,你想啊,这脊梁骨总弯着,滋味儿怕是不好受吧!
哎……我递他一棵烟,他摇头。
……
从洗浴中心出来时,感觉阳光特别温和。我打了个饱嗝儿,心里甜腻腻的。酒是不能多喝,那红焖还行。
当然,这里哪道菜也不如那道菜好吃!
哪个呀?就“那个”!
刘明
她就又把那台灯开开了。她坐在写字台前,两手托着腮,静静地盯着白墙。墙上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画,是闺女从杂志上剪下来的。闺女回来,就在那儿看书。她也快五十岁的人了,那点儿上进心就没有就着饭吃了……她爱管闲事,她在写字台前曾经大半宿大半宿地写呀,写呀,写这个那个材料……
她此刻就在想,要不是明天星期六,她们肯定会组织更多的人去乡里!这才开始,就跟打仗一样,得想得周全。好像毛主席早就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
她就拿出信纸和笔,她想万一再去乡里还不成,就整材料往上捅,县里、市里,不是听说去中南海的也有么!
她就想,这冬天也来了,也该到元旦和春节了。要是在节前把那钱分到社员手里有多好!
夜深了,台灯的光亮把她的身影幻灯一样投在屋子的大半拉墙上。屋子里静静的,炕烧得热乎乎的……此刻,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这样一行字:有关东小屯村铁路征地补偿款的情况反映……
老六
德茹给我打电话,让我上他那儿来一趟。我说玩牌呀?德茹说,想什么呢,好事儿!我身上腾地一下子就有了劲儿!那好,说到就到!不过,我心里还是忐忑起来。
我哪儿找你去?德茹在电话里说,大队。
先前有人民公社那会儿,叫生产大队,现如今改成了村委会和合作社,可一时半会儿称呼改不过来。这会儿我就想,村里当头儿的啥时候拿我当盘菜?
当德茹把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推到我面前时,我还真有点儿受宠若惊。不过又一想,我怎就不是个人物呢!天生我材必有用!东小屯街上我老六也还有点儿分量呢!
德茹的话句句砸在我心上,他说一句,我的感觉就噔一下,他說一句,我的感觉就噔一下……
德茹指着信封,说,这是你的,完事儿我请你去福龙苑洗浴中心。
少启也在,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
出来时,脚底下像踩了风,我的感觉还真飘飘然了。不知怎的,我就忽然想到蔡明那句口头禅,为什么呢?
我还真就得拿这鸡毛当令箭呢!连萍、王秀凤是这里的主谋、骨干,都得找,不过相比之下,王秀凤最难伺候!把她拿下,连萍可就是墙头上的草了!
对,找秀凤去。这会儿刘明也该干活去了。她们家大门没上锁的话,准她一人在家。
还真就是!坐在她们家春秋椅上,我琢磨着德茹交我的任务。
说起来,我们爷儿俩没什么过节。她叫我六叔,我就常喊她侄媳妇。就我这副德行有时候就他妈的没溜儿,可那不是人揍的话咱没抡过。她行,荤的素的全来着,我们爷儿俩随便。不过今儿得一本正经,我可知道干吗来了,您说呢!
秀凤把烟递给我,刚洗过的头发散着香气,我心里说,这娘儿们真他妈的让你馋!
秀凤笑吟吟地说,六叔您今儿这么精神?啊?棒子卖了?我说哪儿呀,太湿,没人要。
秀凤说,您喝水!有事儿?
没、没有……我装作散漫的样子。
秀凤往椅子背上一靠,扭过半边脸,说,不会吧?我的感觉告诉我,您这会儿的头脑太复杂了!endprint
瞧你说的!我脑子里急速地转开了。早晚得书归正传呀!
我说,要说有事儿,也有点事儿。
有事儿就说,别丝丝拉拉的,我心急!
你们昨儿不是去乡政府要钱去了吗?
怎么?
没什么。就得去要!
那可不,秀凤嗓门儿突然高上来了,该给咱社员的干吗不要?
不过,这里好些事儿呢!我说。
什么事儿?
你也知道,要分不早就分了嘛!乡里的意思是给社员股份,那样可能性比较大。
什么?甭来那一套,国家有法律,这事也有规定。我早打听清楚了,这补偿款是留是分,权利在村民代表大会!这可没错,六叔您说呢?
是,对的。其实我也愿意分。现钱拿到手,管它别的呢!不过,咱村这事儿太复杂,我来这意思是想和你谈点别的。
别的?
我说,你瞧你。这眼神儿!
六叔您今儿怎么了?说话总含着半截,怎么,您的意思是我们错了?您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连个娘儿们都不如!
秀凤这一句话够劲头儿,刺得我脸生疼!
咳!直说了吧!我今儿来呢,是替德茹,还有贺乡长,到你这儿呢,商量商量。可没别的呀!什么时候也不能说这补偿款不属于东小屯。不过呢,当领导的早考虑了,怎么说呢,让下边接受这个方案,那就是给社员股份,年年分红利,多好!
瞎说!秀凤口气立马变了,一瞪眼,冲我说,六叔您给当头儿的当说客儿?哼……您哪,我明白了,您不用说了。我问您,是不是差您来求我别再鼓动人去乡里了?
是。我说,这你都清楚,再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对吧,费那劲干吗?又没人给你开工资。
我趁热乎劲儿把装着六千块钱的信封掏出来,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瞧见了吧。这个,里面是钱,六千。你跟连萍一人一半儿。你呀,收下。听见没有?就一点,可不是我掏啊!别再去乡里了,别人谁去,你呢,拦着点儿。好吧?收下……
秀凤绷起了脸,深深地吸了口咽,说,行,好事儿!村长乡长的真行!拿我当什么了?告诉你,我做事儿没有半截儿烂的规矩,懂吗?
秀凤后几个字说得挺重,从嘴里吐出来像一个个钢钉儿,扎得我脸难受。
秀凤说,不是我说您,少跟当头儿的屁股后头轰苍蝇!这点儿钱啊,甭说了,您拿回去!我王秀凤不吃这一套!懂吗?
这……?我撞了个烧鸡大窝脖儿!
王秀凤
老六在我跟前讨了个没趣,臊眉耷眼的走了。那六千块钱呢,当然叫他拿走。就这么点儿立场没有?先前这种事儿不新鲜,结果呢?当头儿的私下里拿钱一打点,全都不言语了,得实惠了呗!现在这场事儿可没那么简单。
老六一溜,我立马去找连萍,一五一十这么一说,连萍差点拍了桌子,她说,你做得对,没怎个就半截儿烂呢?就冲这,乡政府还得去,把社员叫上,人越多越好!
有人给我打手机,是我家里的电话。刘明说,我们没活儿放假了。刘明说,你在连萍那里吧?一会儿接孩子去,你就甭惦记了。啊?你踏实办你的事儿。
连萍说,趁热打铁。多组织人,明天礼拜天甭说了,机关不上班,咱们礼拜一行动。多通知些人,再去大喇叭喊喊,老百姓谁不支持!
德茹也是,你当村主任的,你就不知道你是东小屯的人?
他们哪儿敢说话?怕是跟乡长穿一条裤子。这年头儿这点儿猫腻,傻子都明白。
……
从连萍家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街上的太阳能路灯散落着稀疏的光亮。凉风习习,一股股寒气充溢着每个角落。我的脑子里闪过一幕幕图景,并不连贯,也没先后。那是一张张焦渴的面容,那是一幅幅熟悉的身影,那是东小屯的麦地,麦地尽头的树,在风中悠荡……
连萍
天还没亮,我就睡不着了。坐起来看看表,刚六点还不到。振国说,你再睡会儿,回头我叫你。从东小屯到乡政府也就一袋烟的工夫,甭忙,人家八点才上班呢。
我又躺下。振国可没再睡,起来了,准备早上的饭。今儿不同寻常,今儿是东小屯最重要的一天。
天亮了,我就去大队的广播室,我的声音清脆、洪亮:
全体村民注意了,全体村民注意了,今天早上都去乡政府要补偿款去!每户都要去人啊……
东小屯的早上沸腾了。老的、少的、家庭妇女、老爷们儿,今儿能出来的,就心领神会,有骑车的,有开三蹦子的,有蹬小三輪的,有的车上还带着人……
我心里很是振奋。到大街上时,见王秀凤在道边和几个妇女说话,那几位推着车,秀凤说,咱们一块儿走。
正说着,德山骑着小三轮从胡同里拐出来,他冲我笑着说,走哇!我今儿也不放羊了,让羊在家啃啃柴火,今儿的事儿这么重要,我得参加。
一袋烟工夫,乡政府就到了。
这会儿,乡政府大门前就有些嘈杂,门卫保安用诧异的目光盯着这群人。
这会儿,一辆黑色奥迪由里驶近大门口,看样子要出去。但人群并没有走开。门卫赶忙走上前,说,让让,让让。我和秀凤站在大门中间,背后就是东小屯老老少少。我们没有一个动弹,没理保安。
我说,我们找乡长,有事要谈。
奥迪车窗摇下点儿,有人往外打量。
我们一看车里是贺乡长,围拢来,我冲车里的贺乡长说,我们找你商量些事儿,你下车。
贺乡打车里瞧了我一眼,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对司机说,别管他们,又是来要钱的。
司机瞧着贺乡长,车并没动……
贺乡说,谁拦车就从谁身上轧过去!
贺乡说的是句气话,我知道。但这个场合堂堂乡长竟如此放言,够可以的!
我急了,我说,乡长怎能这么说话?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
贺乡的脸上现出无奈。endprint
这会儿派出所民警和院里的保安迅速赶来,生怕闹出事来。
门外的人都盯着奥迪车前。
贺乡也不下车,车没熄火,沉闷地哼哼着……看架势,够急人的……
一位保安使劲儿往边上推人,德山说,你别动我。保安说,你起开!保安劲儿大了点儿,德山就没摘开步,木桩一样就摔倒在水泥地上。德山哎哟一声,我赶忙伸手去拉他……
秀凤见状,冲着贺乡大声说,你还不下车!贺乡无奈,只得从车里钻出来,摔着了?
我说,你瞧瞧后边儿!
其实贺乡早就看见了,大门口挤满了人。
贺乡扶起德山,德山站不住,几个人搀住他。
还不赶紧上医院!不知谁嚷了一句。
贺乡打开车门,扶德山上车,我也跟着上了车,贺乡手握着方向盘,看着我,说,你们真够可以的,我服你们了!
我说,我也服你了!你一个共产党的乡长敢下令轧老百姓……
贺乡一咧嘴,你可别上纲上线呢!
我就也一抿嘴儿。
……
乡政府大院里静静的,东小屯的老老少少在院子里站着,仨俩人一伙,几个人一堆儿。
民警和保安在一边注视着,就这样等着,等着。
小会议室里,贺乡和两位副乡长坐在一边儿,我和秀凤几个人一边儿,一切都那么和谐,就像矛盾从没发生。
贺乡这会儿的口才显得不怎么流利,看样子,他有点怵我们了。
我说,我们已经来过一次了,道理您比我们都懂,国家法律您比我们知道得多。可今儿这事,我想,您就别再说什么了,这补偿款怎么处理,那是和尚脑袋长虱子——明摆着的,说那么些弯弯绕儿,没用!
贺乡叹了口气,一摇头,欲说又止。
秀凤直截了当,说,很简单的一句话,这补偿款是分,还是不分?您看好了,东小屯的老少爷们儿姑奶奶们全在外面候着呢!
贺乡一个劲儿地用手摸后脑勺儿,脸上表情极不自在。老半天,不情愿地吐出一句话,分,咱东小屯的补偿款分给社员……贺乡说话有气无力,像是自言自语。
我说早这样多好,干吗弄那么些不愉快!多办点儿好事儿,明儿我请高人给你写表扬信。
贺乡一咧嘴,你们不告我,我就烧高香了!好吧!贺乡忽儿像是振作了精神,冲坐在旁边的张乡和李乡说,东小屯的事,就你们二位主抓,明天就下村,尽量商量出个方案来。
贺乡瞧了瞧我们几位,微微一笑,说,这回行了吧?
秀凤说,早该这样!
贺乡说,东小屯街上,你王秀凤可是个人物啊。秀凤说,今儿这事你不应,我立马去县里啦!
张乡
当然东小屯就热闹了,连东小屯的天都格外晴朗。这之后几天,村委会的会议室,简直就成了大课堂!当然,这头一天就显得尤其重要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个分配方案,全都得一点儿一点儿来。但这么些人,鸡一嘴、鸭一嘴的不成,选几个村民代表,弄个工作小组,凡事就有头绪了。
东小屯我还算熟悉,在这儿蹲过点儿,还认识一些人,李乡却是生面孔多了。
我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挺赞成,德茹和少启他们便开始讨论,没多大工夫,五位村民代表选出来了。
其实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要说选代表,那就非张连萍、王秀凤、蒋淑银她们不可,还有那个闫淑兰和乔翠香。不用投票,她们全是实打实的村民代表。痛快!一致同意!当然,有个小插曲儿不能不说,这代表选定了不是么,就听德茹说,咱这代表呢,也挺辛苦的是吧?这几天的事又挺重要的,村里呢,想给几位代表报酬。我跟两位乡长商量了,给每个人每天四十块钱工资,直到事儿结束。
这么一来人群里就有人说话了。
给钱我没意见,不过,这代表我也能当!
说话的是长着满脸横肉的一个中年妇女,那脸长的,让你一瞧就发怵!
德茹说,三婶儿,您就别掺和了,这儿没您什么事!您就等着领补偿款不就得了。
德茹五十多岁了,那妇女显然没有德茹大。我知道了,这位不光辈分大,还是个强悍主儿。可咱这是办正经事儿,不是谁横不横的问题。看来,这位是瞧那一天四十块钱眼馋!
这时连萍就站起来了,说,我们几个当代表很光荣,不过我说,这一天四十块钱我们都不要,这补偿款一定分给老百姓!
那位满脸横肉的主儿不言语了,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什么都没说,只在嘴里哼了一声儿,走了。
德茹小声对我说,这主儿没脑子,純粹添乱!
蒋淑银
我头一个来到村委会的会议室,两位乡长还没来,大概正在哪儿吃早点呢!我刚坐下,就来了几个社员,他们不是代表,但可以旁观。昨个头一天,吵了上午吵下午,到傍黑也没确定个方案。但弄来弄去,问题就集中在了一点上,那就是吃商品粮的村里人该不该和纯农户分一样多的钱。有从北京下来买房的,甭说,人家有退休金,人家不跟你分这碗饭吃。可有的学生户口刚刚转走,一年的,两年的,怎么办?这我得盯住了!我闺女就是头年考上大学把户口迁走的,要照昨儿说的算,只分一点儿,那可差好几千块呢!这我绝对不能含糊。再怎么说,我也是村民代表,我有这个权利!
两位乡长坐一辆车来了,村民代表也全齐,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热烈。昨儿一天没有结果,那今天就外甥打灯笼——照旧呗!
我坐尽里边儿的椅子上,一言不发。我的心里有数,别的问题我都不管,就这个吃商品粮的要不要跟纯农户的一样,我得盯住了。
张乡说完了,李乡也说;李乡说完了,几位代表也说。人家德茹没吱声,好像这事与他无关。
说着说着,就开始着边儿了。
秀凤说,按说户口转走的肯定没份儿。有,也得显出区别。
连萍说,一点也不给,不近人情,毕竟是东小屯的人嘛!
要那样的话,户口刚转走的学生,少给些,是那意思就行。endprint
我的头嗡一下就大了!
连萍说,合理,那就是说比如社员每人八千的话,这种情况的学生给个两三千就行了。
哇!八千和三千比,差多少呢!不行,绝对不行!
我不同意!我一下子从靠椅上站起来,噢,你们家没有考出去的学生吧?你们家的户口全是农民吧?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全屋子的人吓了一跳。
连萍说,你激动什么?
我操你妈!我能不激动吗!
我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有点出格。气氛一下子就变味了,每个人脸上都刻着两个字——惊讶!
连萍绷起了脸,那叫严肃,说,你蒋淑银怎么回事儿?开会呢!怎么骂起人啦!吃商品粮的咋办,大家集思广益,你自个儿一言堂?
我说,连萍你别事儿妈,我干脆就不客气了,反正也这样了,我怕什么?你在这儿装什么大料瓣儿!今儿这事儿还就得依我!我也是村民代表。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两位乡长不知怎么好,德茹抽烟,有点儿坐山观虎斗的架门儿。
连萍这时说,你简直就是捣乱!
什么?我捣乱?那我就非捣乱到家不可!我气得腾腾腾走到院子里,又腾腾腾走回会议室,全会议室所有的人就这么瞧着我,瞧着我……
张乡说,你冷静点儿!
我冷静?我能冷静吗!我冷静,钱没了!我用手指着连萍的鼻子说,我告诉你,连萍,谁要敢说少分商品粮户口的一分钱,我就跟他干到底!
已经这份儿上,我也豁出去了,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怕谁?连法院也得怵我!我就这么说,谁反对我的意见,谁就是丫挺的!
反正我连人也骂了,这会自然开不成了。
没办法,两位乡长也只好打道回府。
连萍
瞧着这一桌子的饭菜,振国一句话不说,也不动筷子。我把筷子往他跟前推了推,说,你倒是吃啊……
振国就那么拿眼一扫我,那眼神儿一瞧就是心里有气儿。我就打心里有那么一股子火气拱上来,让人难受。蒋淑银那一通胡抡我都没怎么着,这到家里却让我这么难受。我说,你是怎么了?给谁耷拉脸呢?
娇娇端着饭碗,瞧瞧我,又瞧瞧振国。
明儿你这要钱的事儿别再掺和了。她蒋淑银什么东西?凭什么挨她骂!
为这呀!我说。
我支持你管大伙儿的事儿,不是叫你挣骂去的。
振国的气性挺大,说这话时,鼻子眼儿什么的都走了样儿。
我说,那人总归是小人,不过她们家孩子爸爸少忠还行,忠厚、老实,咱怎能跟小人一般见识。
你有量是吧!振国说,这事儿我不让你再管了,这钱爱谁要谁要去!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乡里应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你就别再给我得罪人了!
这事儿我不能不参与!
振国腾地站起身,喘着粗气,说,你要是不听我的,那好,咱俩先离婚,然后你再要那钱去!
听振国说出这种话,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就是离婚,这事儿也得参与!
振国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子邪劲儿,两手一抄,哗啦,一桌子饭菜全折了。
我跟娇娇本能地闪开了身子!
娇娇惊异地喊道,爸,您疯了!
这一来,我倒冷静了。你一大老爷们儿就这本事啊?那好,我走。
你哪儿去?
我住谁家都行,老百姓都会支持我!
还是我儿媳妇娇娇懂事,她说,爸,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蒋淑银骂人总归不对,甭怕她,您开始就支持我妈,这刚遇见这么点儿事儿,就變卦了?您也真是的。
我没叫她去挣骂得罪人去!
我就抄起电话,拨通了王秀凤的手机,我没好气儿地说,你上我们家来吧,我们家地震了。王秀凤在电话里喊,你说什么,地震?
少忠
我就想,你瞧瞧,你瞧瞧,这人家都上你家来了,这让我替你臊不臊呀!嗯?我可是你爷们儿!我跟人家连萍怎么说话呀!你就真那么骂人家?当着那么些人?你臊不臊呀你!还配当村民代表,就这水平?跟你这么些年夫妻,你那蛮横劲儿我还不知道?我不知道给闺女争那几千块钱?我怕钱扎手?嗯?淑银哪淑银,你就不该当着那么些人骂人家连萍,你臊不臊呀你!你臊不臊呀你!
连萍和秀凤就坐在沙发上,人家脸上笑呵呵的。我知道人家干吗来了,嗯?人家还跟我赔笑脸儿,嗯?人家可是为的工作,人家是村民代表,你也是,你配吗?
还好,她没给人耷拉脸,人不能没脸。
来,喝水,喝水。
烟,淑银把烟递给秀凤,说,都知道你抽烟。
我说,连萍,昨儿个淑银她……
你就别往下说了,淑银打断我的话,说,我也是,昨儿回来我就想了好长工夫,这算干吗呢?弄得姐们儿伤了和气。细想,什么事儿都有个分寸,尽依我行吗?
连萍说,你这么想就对了。咱都是村民代表,可得真是那么回子事儿!
再说呢,秀凤说,你这种情况,不是你一家这样。是不?户口走了,当然就不一样了。至于给多给少,要你当代表干吗?商量,完了拿出意见。再说,那场合,你那样,乌烟瘴气的,多不好!再说,老出不来分配方案,钱什么时候分下来呀?夜长梦多,这德茹和少启不还念叨什么股份呢嘛!那准是乡里的意见。
蒋淑银嘘了一口气。
我说,你也跟人家二位学着点儿,啊?我盯着淑银,我说,什么事儿别没三句半呢脏字就出来了。都抱孙子的人了,一点儿涵养没有。
你有!淑银笑了。
连萍也笑了。
我说,这一年又过去了,元旦,元旦完了春节,要是这钱早一天下来多好!
没那么容易,但愿。王秀凤说。
振国
那雪就默默地落,默默地落。小港河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河两岸大片大片的麦地也在白茫茫之中了。那雪在飘落,小港河胳膊肘上的东小屯显得静谧、安详。这是多么漂亮的雪啊,瑞雪兆丰年,这是好兆头啊……endprint
我就顶着雪走。街上没有人,雪在脚下吱吱作响。走一步,吱一声,走一步,吱一声。连萍啊连萍,还是回来住吧,啊?你不进家,这叫怎么回事啊?知道你铁了心了干这事。我不就是一口气么!还不是怪那蒋淑银,她算什么东西?她连她婆婆都敢骂,她连她公公都敢数落,跟她要点儿生活费,还得去法院执行,你说,她也配当村民代表!
我就当当地拍大门。那声音老大,传出去好远。
没人言声儿。一会儿,大门咧开一道缝儿,王秀凤把头探出来,说,你回去吧!
我回去?我……我就往门里挤。那雪就落在我的头上,落在秀凤的头上、肩上。我说,连萍她……
王秀凤并没有使劲儿往外推我。她那意思,能不叫我进去?我就回手把门关上。秀凤啊,我带着笑脸儿,我说,连萍在吧?
你呀!秀凤说,我真服你了!你也不瞧瞧我们在干什么!你呀,白当一个大老爷们儿!都这么些天了,你就不想?嗯?
那怎不想!我这不也是不着调儿的脾气么!
雪更大了,漫天飞舞……
还不赶紧屋去!
噢……噢……
连萍
这才叫不约而同呢!没人说开会,这大下午的,几位代表就全来我们家了。这干吗呀?
心里急呗!这小年儿都过了,这补偿款的事儿连点动静也没有。这就这么闷着了?东小屯街上,谁的心里不打鼓?
屋子里热乎乎的,我早让暖气炉子着欢了。
我说,怎不说话呢?
说什么呀?秀凤说,这叫什么事儿?忙活两个月了,到现在没影了!这乡里还真闷得住。这还几天到春节?今儿这会,不开也得开,今得来点真碴儿!
要是不行的话,把社员再叫上,来个第三次起义!咱这贺乡长太忙,东小屯的事儿给忘了!
明儿就去,给各位领导拜个早年!
我同意,淑银说,甭管怎么着,年前兑现!
秀凤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我一个人先去找贺乡长,如果不行,立马组织社员上乡里,省得大过年的,天又冷,就这么着了!
行!我说,就你这股子冲劲儿,乡长先得惧你三分。乡长们也领教过你的马力。
看这样行不?
甭说了?就这么着!
王秀凤
找贺乡长,你还就得赶早。八点一上班,没准儿又出去了。我进大门时,保安拦住我,我说我是来找贺乡长办事儿的。保安说你约了吗?我说昨天就约好了。保安很痛快,说,您去吧,贺乡刚来,最后排东边第一个屋。
痛快!
见到我来了,贺乡说,你这么早,有事?
当然了。您是父母官,我们老百姓吃不上饭了,不找您找谁?
瞧你说的,污蔑社会主义!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绩全让你给抹杀了。
我有那么大的本事?
进屋在沙发上一坐,贺乡说,有事儿?
我就乐了。我说,贺大乡长,我们东小屯头等大事呀!这也这么长时间了,总得来点真格的吧?
賀乡就嘻嘻地笑,然后递我烟,又给我点上,说,这也忙这么些天了,各方面工作基本上也都做了,分配方案也敲定了。我不是说了嘛,钱,早晚分下去,可有些事还得继续处理一下……
我不想听。我来就是想问问乡长,什么时候把钱分下去?最好是年前!
这个……工作完了,自然的。咱们别挤死儿,这到年还有几天的事儿,这事儿也太多,尽量吧!年前不行的话,年后一定,早晚的事!
我就头胀!我说,您净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这里面的事儿我不是不懂,我要的是真格儿的,准话儿……
这……?
您呀,这里好些事您比我清楚!我这么跟您说,东小屯这笔钱,春节前必须兑现!
你不能这么挤死儿!
我不管那个,我可跟您说了,还有三四天过年,年前兑现不了,我带着东小屯的老百姓,来您乡政府过年!
我的口气是硬点儿。
贺乡嘴里嘘出一口烟,那烟雾出去老远。
真敢那样?贺乡看着我的脸。
真的。我心平气和地说。
沉默了好一会儿,贺乡长语气低沉,说,这么着,那就下午吧。回头我通知财政所,东小屯的补偿款,下午兑现,行了吧?
我说,要的就是这样。怎说怎办!
我走出乡政府大院儿的那一刻,一股热流在身体里涌……连那阳光都格外温暖……我是那样地兴奋、那样地自豪……东小屯的父老乡亲,东小屯的一棵树、一棵草、一片麦地、一条沟渠啊……东小屯!东小屯!我王秀凤给你办了怎样的一件事呢!东小屯!我骑车在小港河的大堤上往村里走,我拨通了连萍家里的电话,我是多么自豪啊!连萍,弄桌好酒好菜,咱们也该好好庆祝一下吧!对了,我想起来了,连萍,今儿是腊月二十六,还是我的生日呢!你说这酒该不该喝!
连萍给我回电话,我听了有些迷糊:怎么听德茹他媳妇说,德茹和乡长他们明天到县里开什么维稳重要会议,要去开好几天呢……
责任编辑 张颐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