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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何形成

2017-10-16庞羽

北京文学 2017年10期

庞羽

儿子参军,退休前后的淑娟与秦广明同居,重新组成家庭,然而,等待她的却是孤單、失落,醉酒的男人、前妻的打闹……儿子眼中的黑烟意味着什么?

远处飘起了黑烟,海宇知道着火了。

海宇参军后,淑娟总是把自己埋首在家务事中,今天打扫衣橱,明天清理阳台,后天再把鱼缸里的水换一下。不知疲倦。偶尔手脚酸痛时,淑娟想,以后家里没人喊他妈妈了,那该多寂寞。

淑娟不喜欢跳广场舞,可是周围的人都这样。于是淑娟就去找伴,住在附近的美芳是个不错的选择。夏日傍晚,她们会结伴去逛联华大厦、吉麦隆超市、文峰超级卖场。每到28号,联华大厦全场8折,用淑娟的话说,美芳抢钱去了;年货上市时,文峰开始兑换积分,用美芳的话说,淑娟讨债去了。逛累了,她们就去沿河公园散步,到了夜晚,人工河旁灯影绰约,别有一番味道。每次散步时,她们都会经过上海路旁边的通江路,这儿本是一条河流,与长江相通,淑娟小时候经常在这条河边玩,那时还能捉鱼,后来人多了,水臭了,就被填起来了。这不奇怪,在这座河流遍布的滨江小城,多少百年河流,一朝就被封存了。想到自己马上要退休,就跟这些河流一样,淑娟心里喜悦夹杂失落。

淑娟回到家,秦广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传出一阵呼噜,提醒她,他们都老了。不过淑娟依然期待秦广明能向她求婚,不要鲜花,不要气球,只要一枚大大的钻戒。她在文峰仔细研究过通灵翠钻,这款形状好,这款寓意好,就是不够大。和秦广明生活了三年,淑娟一直等着他意识到这一点。

用小年轻的话说,退休来得挡也挡不住。淑娟拿到了第一个月退休工资。按理说,坐在家里拿钱,是一件人人巴不得的喜事,就像美芳,上班工资和退休工资差不多,每天还要按时挤公交车上下班,家务事来不及做,她可是无数次和淑娟抱怨,怎么不早生几年,现在退休算了。淑娟听得神情飞扬,扭动着腰肢说,你们年轻,还有希望。美芳一个劲儿叹气。淑娟笑了,问今天局里又有什么新鲜事了。这样的对话隔三四天就会重演一次。淑娟何尝不知道,局里三姑午饭吃出了个蟑螂,六婆今天穿了双百丽新鞋。只不过她在躲,躲心底的那个鬼,那个让她安度晚年、容颜渐衰的讨厌鬼。

说到美芳,淑娟可是很有优越感的。淑娟在广告部,美芳在后勤部。光是这个工资,就能差好几个档次;淑娟住在上海路的一栋三层复式楼里,美芳只住在拥挤的上海路公寓;淑娟家有私家车,美芳只能坐公交车;秦广明是某国企的中层,美芳家的那位,虽说也是个科长,每个月不过就是基本工资。再说说她的儿子,在军队里混出来了,什么金的银的珍珠的镶钻的,都买得起。美芳呢?一个臭屁都不放一个的女儿,有什么出息?况且淑娟手里有好几只大股,美芳还是个一无所有的持家婆。总之呢,淑娟也是买得起小康、斗得过小富的那个阶级吧。

不过,富人也有富人的烦恼。在退休后的半年里,淑娟发福了不少,以前的裙子绷在身上,怪难受的。于是她约美芳去逛街。说是看裙子,她们却都喜欢上了雅莹的一件金色风衣,淑娟上身雍容华贵,美芳上身时尚修身,私底下淑娟认为自己穿得好看。看到价钱,美芳嘴角犯抽,淑娟瞥她一眼,搂着美芳走了。

后来,美芳一提到这件风衣就恨,说这辈子估计都买不起。殊不知淑娟家的衣橱里,默默地多了那件金色风衣。烦恼又来了:怎么避开美芳,穿这件漂亮衣服呢?淑娟头疼。不过也好办,美芳每天要上班,就在她上班时间穿吧。

这个烦恼解决了,其他烦恼像夏日的蛾子一样扑上来。家里的洗衣机坏了,马桶堵塞了,煮粥的锅多出了一个洞。这都不算啥,最大的麻烦是,秦广明以前的婆娘来了。

这婆娘做什么都着急,长得也着急,干干瘦瘦,皮黄肉稀,不到50岁脸上皱成了一只癞皮狗。淑娟虽然胖,但她年轻时可是大美人,肤白貌美,就在这个年纪,体态端庄,风韵犹存。淑娟心底暗骂,个老八十,卖个瓜当自己王婆,打个滚当自己国宝。呸!

死婆娘往她家防盗门前一站,嘴一开就嚷起来。什么狐狸精不得好死了,搞臭鞋的就该拖出去游街。引得邻居纷纷伸出头来看。淑娟准备坐视不管,装作不在家,随即死婆娘开始踢打防盗门。3800块的防盗门呢!淑娟躲进二楼的卧室,穿起整齐挺括的金色风衣,不行,被死婆娘扯坏了怎么办!淑娟又脱下,好容易才找到一件显瘦得体、长短适中、虽说是几年前的款、但并不旧的长袖裙子,是扎个髻呢还是梳个鱼骨辫?算了,被她拉拉扯扯就出洋相了。就散着吧,随她扯去。淑娟挽起头发,又放下,悻悻然走下楼梯。

那婆娘一听到里面的动静,嚷嚷着要拆门。淑娟深吸一口气,打开防盗门。这下,那婆娘和她只剩下一扇纱门的距离了。她们俩隔纱对望,嘴里的臼齿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良久,那婆娘血口一喷:“狐狸精!”淑娟感觉唾沫星子都溅到自己的胳膊上了。不急,她是无赖,我就是笑脸人。那婆娘见没有反应,一拳头打在纱门上,打出一个空包,随即又憋下去,像那些癞皮蛤蟆的嘴袋子。淑娟在愤怒中感到一丝搞笑,于是昂起头,想说句话反击,到了嘴边,便成了一句深长的、轻蔑的“哼”。不得了了,那个婆娘抓着门框往下蹭,一截一截矮下去,嘴里发出快饿死了的蛤蟆叫声。淑娟觉得恶心,抖抖手要关门,那婆娘一个踉跄,倒号起丧来:“骚包!婊子要吃屎,拦也拦不住哇!”淑娟气得一拍纱门,用眼神与她对峙。那婆娘抓住不锈钢窗格,瞪大了眼睛。淑娟觉得她的眼睛里长满了老人斑,一块大的,一块小的,还有几块像鸡屁股。淑娟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笑意快从嘴巴里、鼻孔里、耳洞里涌出来了。婆娘怒了,骂骂咧咧地翻找随身的挎包,找到一串钥匙,然后手捏着一枚钥匙对着铁纱一阵猛戳。铁纱似乎破了个小洞,淑娟明白躲不过了,“哗”地开门,挺直了胸说:“王丽华你脑子有病啊!”

那场闹剧,谁都没有赢。秦广明喝得醉醺醺地跑回来,发现两个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的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等他。王丽华脸色蜡黄,淑娟面部煞白,像是经历了一场冗长而难熬的葬礼,死者叫作过去。秦广明倚在门边,嘴里念着:“丽华,儿、儿子放学接了没?淑娟,浴缸底下有我两双袜子,忘了和你说、说了啊!”淑娟一个箭步上去,刚要赏他一个耳光,想想不对,黑云压城瞬间变成绕指柔,她用雪白的臂膀挎住秦广明,一步步扶他去卧室里。淑娟觉得自己满身的肉都变甜了,浑然不理背后升起的万丈火焰。endprint

人生哪,知足常乐。这是淑娟经常说的话。她对秦广明说,对美芳说,对海宇说,也对自己说。但是,小日子过过,难免生出嫌隙。那个秦广明,居然把一沓广告纸扔到卫生间角落,等发现时,纸已经沤成了烂糊糊,还叮满着一小簇一小簇不知名的虫子。淑娟让他过来,自己收拾,秦广明一挥手:“得,小鬼子进村了。”秦广明正在看《亮剑》,正看得起劲。淑娟把手中的拖把一摔,懵懵然跑家门外去了。这是她家,她从这里出去,还能去哪里?心一横,她干脆走到街上去,各色车灯,七零八落,满天星斗,支离破碎。要是鬼子来扫荡,秦广明肯定跑得没影。算了。淑娟沉稳住丹田之力,重重吐出一口恶气。说实话,她也爱看《亮剑》。

淑娟依然不想回家,于是她到了那间小公寓——美芳家。这么晚了,美芳正在洗衣服。以前听美芳说,她家洗衣机声音大,轰隆轰隆的,楼下人家不准她在晚上9点后洗衣服。看来换洗衣机了。淑娟坐在美芳家的沙发上,没来由地想。

说了一会儿话,美芳去晾衣服了。美芳家的那口子还没回来,女儿在房间打游戏。美芳说,她办公室空调换了,跟她搭把手的小陈忘了烧水,隔壁的蔡主任没来上班,楼上的人居然上班时跳绳,吵死了……说着说着淑娟游离了,发了一阵子呆,她想想,和秦广明一起看《亮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到家,秦广明已经在沙发上呼噜起来了。淑娟看看他,再看看卫生间的残局,叹了一口气。人生哪,知足常乐。

淑娟再见美芳,是《亮剑》播第18集的时候,这边楚云飞告急,那边和尚也要丢了性命。淑娟的心揪紧了又放,放下了又提到嗓子眼儿。这时美芳却站在她家门前:“淑娟!叶淑娟!”淑娟想起来,有一段时间不去散步了。

美芳带来了她自己做的面包,香软蓬松,淑娟一度很喜欢吃。这次的面包发得很好,美芳说,淑娟肯定是个有福之人。淑娟心头美,迈着小碎步走到厨房里,拿了一瓶茶籽油给美芳:“这是海宇带回来的茶籽油,香得很,凉拌烧菜都行。哎呀他带回来的时候,我没上心,随便往橱子里一塞。现在想起来了。美芳,拿回家要快点吃,两个月之内吃完。”美芳推辞了一下,还是收下了。秋意浓,一筷子干面一勺子油,赛得过阳澄湖大闸蟹。但后来,这“大闸蟹”吃是吃了,美芳还是和隔壁的蔡主任讲,那个叶淑娟啊,光给别人吃剩下来的东西。

两人在街上晃晃摇摇,一阵冷风掠过,直接窜进了淑娟的心窝子。淑娟打了个激灵:“美芳啊,咱们去卡邦尼暖和暖和。”说完,俩人拐进了人民路。人民路店面很多,清一色的洋服,清一色人俏嘴甜的女店员。这些店员能把你哄得不知七荤八素,还会追着你,追到你不识东南西北。可是淑娟享受这种感觉,尤其在卡邦尼女装店。上次淑娟试了一款黑色大衣,女店员小嘴吧唧吧唧,冒着滋润的红唇油,淑娟眉开眼笑地说,下次带朋友来看看,把把关。

这件黑色大衣再次上身,美芳直点头:“好看,真好看。”淑娟挑挑眉:“美芳,怎样?”美芳说:“淑娟你是不是瘦啦?以往170码正好啊。”淑娟拍拍自己的大腿:“哎呀,退休在家,就不高兴弄什么吃的了,随便吃吃拉倒了哎。”店员又把小嘴运转得风生水起:“姐姐您可别谦虚,真瘦了呢,穿这件好看,穿那件也好看,款款有型。”淑娟一听,眉毛翘到了天灵盖,背过去朝暗处喜笑颜开,然后转过来,抿着笑容说:“还有没有好看的裙子啦?”

就在淑娟试裙子的当口,一个腰肢纤细、脚蹬Prada的年轻女子走到柜台,从红色漆皮菱格包里抽出一张簇新的卡:“给我充个值。”美芳仔细看着她的脸,感觉很像某个人。这时小嘴店员走过去:“云姐,你皮肤又变好啦。”年轻女子灿然一笑,对店长说:“先充三万。”刷完卡,女子两指夹着卡,塞入包中:“今天有事,明天来。”Prada渐行渐远,留下淡淡的香氛。

淑娟从试衣间里出来,发现众人的注意力放在一个模糊的背影上,于是正正喉咙:“美芳,我今天鞋子的颜色是不是不太搭呀?”美芳别过头看她:“还行还行,不冲色。”小嘴店员换上笑脸:“姐姐,蓝配紫,这可是今年巴黎时尚周的最新配色,米兰达可儿也穿过呢。”淑娟摆摆手,摆摆屁股:“我哪比得上人家超模哦。”“超模太瘦了,健康才是最美。”美芳说着,淑娟笑着。小嘴店员又拿来了一件宝蓝色西装:“姐姐,这个颜色超亮的,就来了三件,现在只剩下您的码了。”淑娟伸出手:“给我试试。”

淑娟试完一系列衣服,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领子:“打个折我就要。”小嘴店员和店长耳语了一番,眯着眼挂着笑说:“真的不行,8.5折可是最低的了。”淑娟拎起丢在沙发上的包:“我今天没带卡,下次再来。”挽起美芳的胳膊就要走。店员追着说:“姐姐,衣服嘛,要买一件是一件,买回家,穿个三年五年都没问题的。而且真的很适合您……”没等她说完,淑娟就和美芳出了门。美芳回头,小嘴店员乜着眼,把手上拿着的裙子摔在了柜台上。这一幕成为了广电局的笑话,有一阵子,这些中年妇女逛街,都会说一句,你可不要让别人摔衣服哦。

在路上,美芳和淑娟说起了那个脚蹬Prada的年轻女子,说她裙子如何好看,鞋子贵得吓人。淑娟撇撇嘴说:“不就三万块么,我也充得起。”沉默了一会儿,淑娟又说:“那个什么茧型大衣,过了一年就过时了,不买不买。”美芳讪讪地笑。又吹过一阵冷风,淑娟打了自己一巴掌:“美芳呀,咱们毕竟不比那些小年輕咯。做什么事都要节省节省,我家海宇上次送了我一串项链,我当闹着玩的,都没看价钱。后来有人来我家,告诉了我标签上的价钱,我一拍大腿,哎哟!”没等美芳说话,淑娟一股脑儿地说下去:“你猜猜多少钱?两万八!这小东西还挺有心的。我还开玩笑和秦广明说,海宇阔绰了,以后要靠他了……秦广明还吃醋,毕竟你儿子哎。我逗逗他,你的亲生儿子呢?是不是带着王丽华吃香喝辣了?他倒好,不答话,跑出去吃夜宵了。”美芳依旧讪讪地笑:“刚才那女人,长得倒是像你前夫的小老婆呢。”淑娟一听,整个身躯震动了一下:“狐狸精!怎么好意思的!婊子养的!”美芳又说一句:“不不不,应该比小老婆年轻。”淑娟更加怒了:“你不知道那狐狸精有个妹妹,叫什么云的。她们就是两个婊子,套男人的钱,还拿这些脏钱摆阔!”骂着骂着,冷风灌进了她们的衣服里。美芳说:“冷空气来了。”淑娟咳了几声:“家里的蚕丝被薄了。”endprint

在淑娟家换上七孔被之前,股市跌停了。淑娟在家里楼梯上走上去,跑下来,再把鱼缸的水换了一遍,不解气,又把冰箱里的东西全拿出来,一块块地砸冰。还不要说,冰箱里的冰还真多,西门子也不过如此。淑娟先是用手扒,然后拿筷子凿,铲子挑,冻得双手通红,还是不解气,于是把手完整地深入这一盆冰水中,一阵战栗爬上她的头皮,她都要抖起来了,咬咬牙,继续深入,渐渐的,电击的感觉缓和了,随之是春风化雨般的点点甜蜜,最后她的手和冰水融为一体。

一切稍微缓和了一些。淑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脚下的地毯上有一块黄色的污渍。淑娟用脚蹭蹭,污渍变大了。淑娟从卫生间拿来刷子和清洁剂,没想到黄色变成了淡褐色。淑娟用手侧使劲搓,淡褐色变成了淡黄色。等毯子变得皱巴巴了,污渍依然还存在着,淑娟想起了电脑屏幕上一片恼人的飘红。

索性,淑娟就坐下来,打开电视。《亮剑》又重播了,满眼的机枪重炮,枪林弹雨。但淑娟觉得世界很安静,上帝在喃喃自语,魔鬼在轻声嘀咕,世间的每个故事都漂亮收尾,行走的每对情侣都各回各家。没有什么不对,也没有什么确信凿凿。

等到《亮剑》放完,秦广明回来了,带回来一只烧鸡:“淑娟,名记烧鸡。”淑娟从安静的小世界走出来,对着秦广明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现在鸡有多贵,你晓得啊!我去菜场,鸡毛菜就四块九!抢钱了!”秦广明被她骂得直了眼,微微颔首不吭声,等淑娟的嘴停歇了,说了一声,发的,单位发的。一瞬间淑娟张大了嘴巴。秦广明以为她又要开骂了,谁知一股猛气从淑娟口中以每小时177公里的速度冲出来。这个喷嚏打得响亮。

淑娟病了。病得身如薄丝,心如重山。上次这么难过是什么时候?离婚,和邵亮离婚的时候。邵亮就是海宇他爸。离婚时,海宇入伍了,邵亮的小老婆来单位闹事,法院居然把大半资产分给这对狗男女。关键是,淑娟病了,一度生命垂危,掉进医院里出不来。海宇偷偷从部队打电话给她,第一声“妈妈”,让淑娟哭得没人形。淑娟也想那个她称作“妈妈”的人,也想她的老子。可惜他们都不在了,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听着医院的吊瓶滴答滴答。

不过世间的事,福祸相倚。主治医生把淑娟的痊愈称为“奇迹”。淑娟从医院里出来,天空上阳光明媚,天空下一切物质都经历着成长、死亡、重生。淑娟缓缓地走,拐入中央路,走上幸福街。大街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包子热气腾腾地叫嚣着,烤红薯的大妈正在往炉子里加炭。有什么大不了的。

窗外风紧树峭,淑娟从回忆里醒过来。她跟秦广明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可以肯定的是,那时他已经离婚了。王丽华这个癞皮猴子,吃蟹不吐壳,把秦广明吞进去吐出来,房子归她了,钞票归她了,儿子归她了。秦广明落得个净身出户,还倒贴了青春二十年。后来秦广明找到了淑娟,这嬷嬷还不罢休,三天两头就哭嗓,什么秦广明对不起她呀,叶淑娟是狐狸精啊。淑娟不堪其忧。美芳却常常对她说,秦广明真有福气,离开了这个八婆,找到你这么个美人,有得住有得吃,还白捡了一个儿子。

又一个喷嚏,秦广明还没有回来。淑娟从床上挪下来,想起主治医生对她说,最好不要生病,感冒也不要。淑娟摸摸自己的头,没发烧,万幸。药片放在一楼了,开水还没有烧。屋子里是满满的烧鸡的味道。那个秦广明,一定是在二楼吃烧鸡了。淑娟扶着墙走下楼,结果一楼的烧鸡味更重。药片躺在储物柜里,矿泉水在桌子底下站得笔挺,时钟不知疲倦地走着,空气清而冷。药片划过空气,和着无味的矿泉水,倒入淑娟的嘴里。淑娟听见时钟敲打,仿佛身处旷野。又一阵烧鸡味飘来。淑娟对自己说,这哪是烧鸡,是命。

生命苦长,但偶尔也会甜蜜蜜。很快,淑娟康复了,而且脸色红润,元气满满。美芳给她做了个大面包,她把它切成五块,分别放在冰箱里。嘴淡时咂咂嘴,孤单时啃一啃。不过也没那么孤单,《亮剑》里,李云龙前老婆死了。

这个周末是难得的好天,淑娟把前段时间的病服拿出来晾,阳光暖洋洋的。回到客厅,淑娟拿起电话,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美芳啊,下午去逛街啊?”美芳的声音响起来:“买什么呢?见到漂亮衣服就要心动,没钱买,还不如看不到。”淑娟被逗乐了:“美芳你真实在。去看看也好的。”美芳叹气:“周末,就该在家弄个茶喝喝,再睡睡觉。”“光吃不动会长胖的!”淑娟的语调高了一度。美芳又叹气:“在家长胖,出门花钱,没得过了。”淑娟眼波一转,说:“我们去滨江花园吧,锻炼锻炼,散散心。我开车去。”美芳沉默几秒:“好的呢。”

顾名思义,滨江花园就在长江边,花朵馥郁,树木葱茏。就是离市中心太远了,美芳没去过几次。锁好车,她们俩漫步在长江边,江风徐徐,吹出了淑娟头发里的CoCo香水味。一阵大浪涌上江堤,后又退回去。远处的轮船传出悠扬的江笛声。淑娟感觉回到了80年代,那时她年轻、飞扬,惯看秋月春风。

江堤很长,她们俩散一会儿步后,进入那花草深处。桂花谢了,菊花还有点,耷拉在枝头,总有种断垣颓壁之感。花园里的小湖波光粼粼,几座假山斜倚着夕阳,偶或一只水鸟在水面句读。淑娟站在岸边,等着夜幕降临,星辰燃起,夕光暗下去。突然,美芳指着水面说:“淑娟,那儿有只乌龟。”淑娟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一只乌龟驮着余晖,与三两浮萍嬉戏。淑娟屏住呼吸,笑容却微微泛起来。等乌龟潜下水,淑娟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美芳看在眼里,堆着笑说:“看见乌龟,你炒股要發财咯。”

淑娟与美芳回到了江堤边。星辰伴随着江风,在半空中浮荡。远处是另一个城市的霓虹。美芳裹紧身上的衣服:“淑娟,我们回去吧。”淑娟不说话,望着江水,想起两千多年前,有个诗人沉入水中。那天冷吗?有风吗?淑娟不再想这些,顾盼左右说:“既然来了,我们去尝尝江鱼。我请你。”

“农家鱼”餐馆装潢还不错,就是桌子小了点。落座,美芳和淑娟谈她女儿,开不了窍;淑娟和美芳谈秦广明,扶不上墙。时间变成了乒乓球,在两个中年女人之间来回推挡,等落下时,长江杂鱼已经上桌了。美芳夹起一块鱼,放在碗里吃着。窗外有风声经过,淑娟想起邵亮,想起海宇,想起一楼的药片,想起卡邦尼那件没买的黑色大衣,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美芳并没有留意,她的碗里,一条完整的鱼逐渐变成鱼骨、鱼刺、鱼渣渣。淑娟拿起筷子,心里说,这条鱼叫忧伤,这条鱼叫不开心,这条鱼叫黑色大衣。先从“不开心”吃起吧。endprint

服务员端来了烤鱼、串虾、红烧黄鳝。腾腾热气里,美芳的脸若隐若现。淑娟夹起一块黄鳝,又放下,想说什么,又闭口。美芳把嘴里的鱼刺一根根吐出来,抬起头问:“淑娟,你怎么不吃啊?”淑娟放下筷子,托着腮说:“徐美芳,你知道河流是如何形成的吗?”

没等美芳说话,淑娟自顾自说起来:“我们能经常看见下雨或下雪,它们从天上落下来,一部分蒸发到大气层,一部分渗透到地下成为地下水,其余大约三分之一的水形成了地表水。这些水,在寒冷地区以冰雪的形式存在,而天气逐渐变暖的时候,冰雪逐渐融化成水缓缓流出。长江就是发源于青藏高原冰雪融化而成的小河流。而地表积水在重力的作用下,会从高处流到低处,在沙石松散的裸露斜坡冲刷出沟槽,它也是河流,等到枯水期,地下水也会给它补充,雨水也会给它补充。自然界的河流,形成不过这么简单。”

美芳张着嘴巴,舌头下还有一根小刺:“叶淑娟,你还蛮有学问的嘛。”

淑娟用筷子拨拨烤鱼里的洋葱、辣椒、胡萝卜:“我家海宇高中时的地理书,我没扔。现在看看,还蛮有意思的。”

说完这些,她们俩开始默默吃饭。她们的舌头持久而耐心地分辨肉与骨,牙齿也持久而耐心的碾磨鱼糜虾肉。桌上,杂鱼剩了骨架,烤鱼剩了调料,串虾剩了一个个半透明的壳。窗外,江风匆匆赶路,霓虹闪烁不倦。更远的远方,高原的冰雪悄然融化、汇聚,形成翻卷不息的浪潮,奔赴向万里、千万里之外的星辰。

几天后,淑娟开始忙碌起来。美芳喊她散步,她也不答应。那几天,美芳也不去沿河公园了,在上海路上打转转,淑娟家灯总是亮着,但很少见人影。美芳猜她家有大事,乖乖巧巧地不给她打电话了。但美芳猜不到的是,淑娟把家里的瓷砖擦洗了一遍,地也拖了一遍,橱柜里杂七杂八的东西也扔了,打电话通知海宇,还有她娘家的一帮亲戚,就等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总要到的。淑娟早早起床,梳了她最拿手的鱼骨辫,穿上前夜刚熨的雅莹金色风衣,化个淡妆,出门买了苹果香蕉、花生糖果,还有最重要的蜡烛檀香。今天是叶氏家族祭祖的一天,不方便回去,就先在她家祭奠一下她的父母。叶氏亲戚能来就来,而对于海宇,淑娟就一句话,天塌了也要回来。

海宇从部队里匆匆赶回来时,家里已经摆好了饭菜。住在同一座城市的大伯二叔一家都在,小外甥正在地毯上滚来滚去,似乎把那个污渍又放大了。电视机开着,《亮剑》播到李云龙楚云飞决战的地方了,小外甥偶尔看两眼,还露出微笑。淑娟正和二嫂拉家常,而秦广明,也投入到和大伯的聊天里。海宇放下手里带回的补养品,也加入到这片其乐融融中。

向晚,暮色充盈在这栋复式楼里,淑娟咳嗽三声,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点起蜡烛,放在桌上。想想,又走回厨房拿出几根蜡烛:“爹娘保佑,爹娘保佑,发财发财。”这时秦广明的手机响起来,他想都没想就按掉了。是王丽华的。管他呢。淑娟把蜡烛一个个安在桌上,稳稳当当。烛光中,她的面容十分柔和。

众人准备合十祝祷,淑娟却想起了什么,对海宇说,快,去小卖部买两瓶酒来,祭祀怎能没有酒呢。

海宇本是去美好超市的,但那儿没有酒。于是他拐了几个弯,去苏果超市买了两瓶洋河。两瓶酒还蛮重的,但对于他来说,小意思了。今天淑娟的金色風衣不错,回去夸夸她;秦广明还蛮给大家面子的,他还怕他睡着呢;沙发下的地毯要换了;等有空买几张《亮剑》原版碟给淑娟看。

正想着,周围的行人开始惊呼起来,有的人张着大嘴边跑边叫,有的人打着电话喊着什么。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上海路的一栋复式楼正冒着滚滚黑烟。海宇没有停止步伐,一步步走着,从通江路走到上海路,两瓶酒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火光渐浓,人群涌动,热气一点点上升,他双脚沉重,头皮发麻,对自己说,有什么正在形成。

责任编辑 师力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