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单音节程度副词的发展演变

刘晓飞++高亚斌

摘 要：《世说新语》是一部口语色彩极强的半白话小说，它的语言属于中古时期的汉语，其中频繁地使用了副词，并且还出现了部分实词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发生变化、虚化成为副词的现象。对《世说新语》中的单音节程度副词进行系统搜集和深入研究，追溯其演变历史，具有一定的学术意义。

关键词：《世说新语》 实词虚化 程度副词

一、《世说新语》的程度副词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语言文字，按照古代汉语分期，属于中古汉语，从先秦至魏晋南北朝，其词义和语义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说新语》是这一时期出现的一部口语色彩极强的重要小说作品，在语言上，它既有对于传统的继承，又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可以说是熔古今语法与句法于一炉。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世说新语》中副词种类很多，并且使用频繁，著名语言学家何乐士指出，《世说新语》中平均每4个谓语里，有3个是由状语修饰的，而状语中约有7096左右都是副词[1]，表明这部书中副词的运用已经非常广泛。

程度副词是使用频率较高的一类副词，根据《现代汉语》（第四版）中黄伯荣、廖序东对程度副词的分类，将程度副词分为单音节程度副词：很、最、极、挺、太、更、越、稍；双音节程度副词：非常、十分、极其、格外、分外、越发、有点儿、稍微、略微、几乎、过于。据此，对《世说新语》中这两类词的出现情况进行了考察：很0次，最、极23次，挺3次，太（出现频率极高，但是并不是单独出现，如太守、太傅、太尉、太微、太长），这些官职名称一起出现，更5次，越7次（其中两处为人名，一处为地名），稍2次，非常7次（但其中意义并不是副词），十分0次，极其0次，格外0次，分外0次，越发0次，有点儿0次，稍微0次，略微0次，几乎0次，过于3次。结果显示，双音节的程度副词在《世说新语》中几乎没有出现，单音节的程度副词相对来说出现频率很大。

二、《世说新语》中单音节程度副词的出现及使用频率

为更加清晰地展现使用情况，同时对魏晋南北朝之前的先秦《十三经》、西汉《淮南子》、东汉《风俗通义》这三部文献中的用字频率进行了收集，得出了如下结果。

由表1可得：

1.“很”的使用频率很小，先秦、两汉时期有少量的使用，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很”字的使用几乎没有（仅从我们所选取的文献来看）；

2.“极”的使用频率很大，总体上呈递减的趋势；

3.“挺”字使用相对较少，但在六朝时期未出现了断层；

4.“更”的使用是选取的五个副词当中使用较多，各个时期的出现的频率相对合理；

5.“稍”字在《淮南子》里边没有出现，在其他四部文献里均有出现。据此，选择了出现频率适中的“极”“挺”“更”“稍”这四个词作为研究对象，进行详尽的分析描写。下文我们将对这4个词的来源演变过程中的生成机制进行探讨。

文章将会运用语法化中的语义变化、隐喻、结构的重新分析等前人的理论研究的成果，对其进行分析。

三、《世说新语》中单音节程度副词的演变过程及生成机制

张谊生在《论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兼论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分类与范围》一文中指出，实词虚化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向副词的转化；第二阶段是副词自身由略虚向较虚的改变；第三阶段则是副词向更虚的词类（例如连词、语气词）虚化。[2]实词虚化首先是由某一个实词句法位置的改变而直接诱发的。一个词或者短语，高频出现在动词、形容词的前面（多数情况下充当状语），为实词转化为副词提供了先决条件，在汉语系统中，谓语前面的状语成分，多数由副词充当，于是实词虚化过程中汉语的语序，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实词虚化的方向。

根据张谊生实词虚化的三个阶段，下面我们就所要分析的四个单音节词语分为名词向副词的虚化和动词向副词的虚化这两种情形，对所搜集到的语料进行分析。

（一）名词向副词的虚化

1.极

“极”本指房屋的正梁。《说文解字》中的释义为“極，栋也。”《康熙字典》中“<名>（形声。从木，亟声。本义：房屋的正梁） ”。所以“极”最初是名词，由生活常识可知，房屋的正梁是房屋中的最高部分之一。如：

（1）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庄子·则阳》）司马注：“屋栋也。”

后来，词义又引申为顶点，最高的地位，特指君位。这里的词义引申，可以用隐喻解释——在人们的认知规律的作用下，“房屋的正梁（房屋最高部分之一）”便引申为“顶点，最高的位置”，如：

（2）亢龙有悔，与时偕极。（《十三经·周易·爻辞》）

（3）“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世说新语》）

（4）六艾之动，三极之道也。（《十三经·周易》）

（5）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十三经·尔雅》）

（6）子子、孙孙，引无极也。（《十三经·尔雅》）

（7）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之极，又焉得立？（《十三经·春秋左氏传》）

（8）三年者，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十三经·礼记》）

其名词义还进一步引申为最高的准则、标准。如：

（9）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十三经·周礼》）

（10）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十三经·诗经》）

（11）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十三经·诗经》）

直到词义演变为“最高的标准”，“极”所构成的结构是动宾结构，并且充当其中的宾语。而当“极”高频率出现在名词或名词性短语之前，其名词义就随之发生改变，引申为动词义“达到顶点、最高限”，从我们搜集到的例证来看，“极”这种位置的改变可以说是同时发生在先秦时期，如：

（12）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十三经·周易》）

（13）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

（14）乐极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则民瞻其颜色而弗与争也。（《十三经·礼记》）

“极”的动词义又有“深探，穷究”，此时“极”仍旧是处于动宾结构中，但是词义又根据当时人们的生活习惯和该词所处的具体语境，动词义又有所不同，如：

（15）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十三经·周易》）

极深研几：谓探讨研究事物的深奥隐微之处。极：深探，穷究。可见是作为动词来使用。

（16）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十三经·周易》）

穷尽之意，也是位于名词之前，是动词。

（17）过言不再，流言不极。（《十三经·礼记》）

最后“极”引申出表示程度高的副词用法，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甚、最、很”。这种现象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普遍，从我们所收集到的例证来看，“极”已经十分固定地出现在动词之前，之前的名词义已经不复存在，而动词也虚化，成为没有实在意义的副词。所以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极”的副词义在六朝时期已经确定，在句中所处位置已经基本固定。如：

（18）东亭在侧，极叹其才。《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九十六》

位于动词之前，副词，修饰动词。

（19）后聊试问近事，答对甚有音辞，出济意外，济极惋愕。《赏誉第八·十七》

副词，极其十分的意思。

（20）羊秉为抚军参军，少亡，有令誉，夏侯孝若为之叙，极相赞悼。（《言语第二·六五》）

“极相赞悼”极力赞美并表示哀悼。副词，修饰后面的动词“赞”不须极哀，会止便止。“极”极度，是副词。

（21）郝参军此过乃不恶，亦极有会。（《排调第二十五·三十二》）

“亦极有会”译为也极又意义。所以“极”就已经是相当于现在汉语中的副词“极”，是“非常，十分”之意。

（22）谢无奕性粗强，以事不相得，自往数王蓝田，肆言极骂。（《忿狷第三十一·五》）

“极骂”痛骂，在这里，极是副词，修饰其后的“骂”。

（23）庾从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强饭，极欢。（《尤悔第三十三·十》）

“极欢”极为高兴，副词修饰后面的形容词“欢”，表示最高的程度。

“极”字是最能够体现出语法化演变历程的，上文也提到，从先秦到六朝的《世说新语》一书中，“极”副词义的用法已经非常普遍，可见其语法化之快。对于“极”字的词义引申现象，从认知心理来分析，这是一种隐喻现象。所谓隐喻，就是人们的认知从一个认知领域到另一个领域的改变，是由一种具体的概念向另一种抽象的概念的转换，这相当于现代汉语中修辞手法中的隐喻。

“极”本义是房屋的正梁，而正梁就是屋之正中至高处，在这个名词义的本身所表达的事物中就隐含有最高的含义，如王宁在《训诂学原理》中提到：“词义从一点出发，沿着本义的特点所决定的方向，按着各名族的习惯，不断地产生相关的词义或派生同源的新词，从而构成有系统的义列，这就是词义运动的基本表现。”[3]因此，根据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认知，就出现了“最高的标准、准则”，“民极”就是民众的标准，后又引申为”达到最高的顶点”的动词义，此时的“极”在语法结构上发生着变化，与后面的名词构成“VP”结构，如“极数知来之谓占”“罔有定极”（后者是一个宾语前置句，“定”是“极”的宾语），这也正是其词义变化的原因。随着人们日常生活的改变，“极”字的名词义用法，被动词义的用法所取代，很少人知道“极”是“房屋的正梁”这一意义，之后“极”又构成状中结构，普遍被运用到动词与形容词之前，使“极”的意义更加虚化，引申为“非常，十分”之义。

先秦到魏晋南北朝，“极”在语义上的虚化和词性上语法化演变，可以说是一次巨大的质变，而“极”所处位置的改变，是“极”完成彻底转变的最主要的原因，在语义演变的过程中，人们的生活习惯和认知规律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2.稍

“稍”本是名词，《说文解字》：稍，出物有渐也，朱骏声通训中解释道：“稍，按此字当训禾末，与秒为谷芒者别”

（24）四郊之赋，以待稍秣。（《十三经·周礼》）

稍秣：给牛马吃的草料。

草料本来是给牛马吃的一种食物，是一种具体可感的事物，但是后来引申为“俸禄，官吏的薪水”，虽然两个语义不相同，但是却有着自己的共同之处，那就是，稍秣对于牛马，就如俸禄对于官吏，都是可以供其生存，这也证明了人们的认知规律对于词义演变的影响。如：

（25）内宰：掌书版图之法，以治王内之政令，均其稍食，分其人民以居之。（《十三经·周礼》）

（26）岁终，则会内人之稍食，稽其功事。同上

由形容意義引申后虚化产生了表示程度比较高的的副词义，相当于现在汉语中的“略、较”，如：

（27）有往来者云：“庾公有东下意。”或谓王公：“可潜稍严，以备不虞。”（《世说新语雅量第六·一三》）

（28）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何所稍严。（《世说新语雅量第六·一三》）

“稍”出现的频率较低，可以证明使用量并不大，但是从例证来看，到六朝时期，已经出现了副词的用法，其语法化的速度还是较快的。

（二）动词向副词的虚化

1.更

“更”本为动词义“改变”《说文解字》：“更，改也。”

（29）岁时更续，共其币车。《十三经·春秋左氏传》

（30）凡射，共获旌。岁时，共更旌。

（31）凡亡矢者，弗用则更。

（32）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十三经·论语》）

（33）公膳日双鸡，饔人窃更之以鹜。

（34）初，景公欲更晏子之宅

（35）宫室日更，淫乐不违。

（36）阐更改“望”为“俊”，以“亮”为“润”云。（《世说文学第四·七七》）

（37）僧弥得，便以己意改易所选者近半，王大甚以为佳，更写即奏。（《世说新语政事·二四》）

（38）即于坐分数四有意道人，更就余屋自讲。（《世说文学第四·六四》）

由上述例子来看，在句法结构上，“更”与其后的名词构成动宾结构，都不能产生虚化。后来由动词义虚化出副词义，有程度加深的意思，“更”在“改变”的基础上经常组成“更VP”的联动结构，在这个结构中“更”比较之前的动宾结构来说，进一步产生了虚化，但并不是完全虚化，而是有表示“再次”之义，所以并不能称之为完全的虚化。如：

（39）宏后看庄、老，更与王語，便足相抗衡。（《世说新语文学第四·一三》）

（40）太常辄云：“汝更思吾论。”（《世说文学第四·七四》）

（41）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世说文学第四·三八》）

在一段时间之后，“更VP”结构发生改变，到《世说新语》时期，状中结构已经形成，但是“更VP”结构仍旧存在；这时的“更VP”结构已经完全由连动结构转化为状中结构。

（42）王谓刘曰：“卿更长进。”（《世说新语言语第二·六六》）

（43）王右军与王敬仁、许玄度并善，二人亡后，右军为论议更克。（《世说规箴第十·二零》）

（44）邓竟陵免官后赴山陵，过见大司马桓公，公问之曰：“卿何以更瘦？”（《世说黜免第二十八·六》）

（45）和峤为武帝所亲重，语峤曰：“东宫顷似更成进，卿试往看。”

从例证来看，“更”字在先秦到六朝完成了由动词到副词的演变，已经出现了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中的程度副词的现象。张谊生考察认为“诱发汉语实词副词化的结构关系主要有三种：动宾、连动和联合”，由此，笔者认为，诱发“更”由实词虚化的主要原因是句法结构形式的变化，“更”原本是动词“改变”，后出现了“更VP”的结构形式，如“更思吾论”“更相覆疏”“更宰杀”，由于处于不同的结构形式中，“更”的语义就发生了变化，出现了表“再次”的意思，最后就由连动结构中的更固定的出现在动词之前，形成状中结构，如“更长进”“更克”“更瘦”，“更”就成为了完全意义上的虚词。

2。挺

“挺”原本为动词，它的本义是“拔出，举起”，《说文解字》：“拔也。”由动词词汇意义引申出形容词词汇意义“直，伸直，直立”，如：

（46）周道挺挺。直也。月令。挺重囚。宽也。皆引申之义。

（47）诗曰：“周道挺挺，我心扃扃。讲见令，集人来定。”（《春秋左氏传》）

（48）挺重囚，益其食。（《十三经·礼记》）

（49）于捉臂中有柎焉，故剽.（《十三经·周礼》）

（50）温挺义之标，庾作民之望。（《世说文学第四·七七》）

（51）谢尚神怀挺率，少致民誉。（《世说赏誉第八·一零三》）

此后，据《现代汉语大词典》，“挺”还进一步引申出意义“突出，杰出”，在形容词意义的基础上引申进一步虚化从而产生了表示程度较高的副词义，但是这里两个词义在笔者所选的文献中没有出现，所以未能找到例证。因此笔者得出结论是从先秦到六朝，“挺”字的虚化仅是经历了动词向形容词的虚化，还没有演变到表示程度较高的副词义。具体到何时才出现完全意义的副词义，这还是一个需要进一步探究的问题。

综合以上四字来看，到六朝《世说》时，“极”“稍”“更”已经由实词虚化为虚词，而“挺”虚化的程度比较前面三者较低，仅仅是完成了动词义向形容词义的引申，并未产生虚化。

四、结语

意义和形式是实词虚化过程中相互依存的两个方面，在实词虚化的过程中结构形式的变化是诱发语法化的根本原因，而语义变化是伴随着结构形式的变化而呈现出的一种现象。通过以上对《世说新语》中“极”“稍”“更”“挺”等四个单音节程度副词词义演变所进行的梳理，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阐释所有程度副词产生和发展的过程，进而为该类词的发展演变作出规律性的总结，这也是本文粗浅的、抛砖引玉的研究所指涉的旨趣所在。

注释：

[1]程湘清：《魏晋南北朝汉语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0页。

[2]张谊生：《论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兼论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分类与范围》，中国语文，2000年，第1期。

[3]王宁：《训诂学原理》，北京：国际广播出版社，1996年版。

（刘晓飞，高亚斌 甘肃兰州 兰州交通大学文学与国际汉学院 730070）